石紅許
埠,碼頭也。水波蕩漾,浪花飛濺,渲染著埠上埠下一幕幕動人的生活。
這是一個含金量很高的地名——黃金埠,寫一寫或許手沾財氣,讀一讀或許口留寶氣。
其實,黃金埠并不產黃金,卻有著比黃金還要黃金的黃金水道、黃金水岸、黃金碼頭,碼頭在鄱陽湖畔又稱作埠頭,黃金埠、余干一帶還有太子埠、金埠、古埠、江埠、楊埠等,每一個埠頭都是一本發(fā)黃的線裝書,??恐淮忠淮爬系膫髡f,欸乃槳聲里訴說著無數(shù)遠去的人和事。
敢于叫黃金埠是要有一定勇氣和底氣的,這是一位清朝皇帝賜名的,他下江南時經過黃丘埠,滾滾信江在這里拐了彎,也被這岸邊的氣勢所鎮(zhèn)住,頓時變得舒緩起來,想必是從容不迫的流水悠蕩出了這位風雅皇帝的靈感,于是欣然落墨題名“黃金埠”,從此黃金埠就理直氣壯叫了開來,從此黃金埠順著江水聲名遠播。
黃金埠坐落信江中下游,明清以來,尤其是清初海禁以來,這里是福建、浙江物產運往內地乃至國外的重要一站,著名的萬里茶路就繞不開黃金埠,直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這里仍然喧鬧繁華,過往船只如過江之卿,大大小小埠頭人聲鼎沸,各種物資在這里集散裝卸,“春風十里蓮荷香,夾江帆影不夜港?!弊咴邳S金埠大街上,我幻覺自己一下子富有了起來,似乎每踩一步都是通往黃金的路上,難道是有黃金做靠山嗎?
在黃金埠對岸的梅港街背后,一條幽靜林蔭小徑直抵信江的一個埠頭,岸邊五十米左右有一棟磚木結構的平房,掩映在綠樹叢中,試圖進去,蛛絲網擋住了腳步,顯然已經廢棄多年,回頭發(fā)現(xiàn)門楣上還懸掛著一塊黑底黃字的牌匾,上面有這樣的字樣:“江西道路運輸搬運裝卸四類企業(yè),經營項目,承接港站碼頭倉庫物資搬運裝卸業(yè)務,余干縣運管所制。”其門口橫著一條通往黃金埠鎮(zhèn)的麻石鋪就的老路,并排能過兩輛馬車,然而酒肆旅店匿跡,招展經幡銷聲,也不再有商賈、官人、引車賣漿等行色匆匆走過,透過凹凸不平的路面和深深的車轍,看得出,當年這家縣屬國營企業(yè)(或大集體)曾經是多么的繁忙,我等一行的不經意闖入,打破了埠頭往日的平靜,連農家肥壯的土狗都懷著敵意移動著警惕的犬步以不友好的吠聲吼著我們。舊碼頭、古道、老房子,構成一幅詩意的經典的畫面,不是在唐詩里也不是在宋詞里,而是在有著一千多年建鎮(zhèn)歷史的黃金埠。
黃金埠岸邊散落著一座座埠頭,用石砌的臺階親近水面,如一個個伸入江河的手臂在打撈黃金,除了偶爾有人來懷舊,它們的歷史使命早已完成。我們去的時候正值枯水季節(jié),裸露的河床露出滄桑的面目,在水沖水洗里生活的痕跡隱隱約約,破瓷片、碎磚頭、塑料袋、廢漁網、玻璃、酒瓶……一幅斑駁的圖案,埠頭還有那前來泊靠的船只嗎?怕是再也難以尋覓那“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景象了。
岸邊高高聳立一座水文站塔,紅黑相間如斑馬線一樣的水文尺度標桿把我拉回現(xiàn)實,多少次洪峰來臨之際它提供了多少次準確的水情信息,為防汛贏得了寶貴的時間,它能測報水文,不知它能否測量二千多年前那次令人扼腕的誤射,水面飄來不遠處寺臂嶺上的古剎應天寺悠悠鐘聲,如一聲遠古的嘆息縈繞不息至今。
一個征戰(zhàn)南北馳騁疆場十八年的大將軍凱旋回家探親,并奉詔察看為何江南紫氣沖天(此天象意味著必出天子),一經發(fā)現(xiàn)當即滅之,恰巧下船見江邊有一彎弓試射的少年氣宇不凡紫煙環(huán)繞,不由分說遂一劍封喉,回到家聞聽那是自己從未謀面的親子后氣絕身亡。這個叫梅鋗的“十萬戶侯”,不能原諒自己,以死盡忠。應天寺就是為紀念梅鋗而設立的,早先叫梅王殿,每日面對信江,他在懺悔“應天之旨”嗎?試想,在那個分封年代,縱然他不殺兒子,也會犯下欺君之罪,在兩難選擇中,傳說善意安排的情節(jié)是以不知情而錯殺親子,以此保全了梅鋗的忠節(jié)。我寧愿相信這個傳說是真的。在著述《史記》時,受了腐刑的司馬遷把對漢室抱有成見不動聲色地付諸文字,給予協(xié)助劉邦率先攻入咸陽的梅鋗的筆墨是何其至少啊,少到只剩下區(qū)區(qū)幾字,“因其功大封十萬戶侯?!?/p>
從一定意義上說,《史記》的力量超越不了口口相傳的影響力,天下關于“梅”的古老地名幾乎無一不與梅鋗有關,梅大將軍率領部隊開辟的梅嶺、梅關、梅州、梅城……包括與黃金埠一河之隔的梅港。
我一次次駕車經過黃金埠,都會油然而想起這里有個叫梅鋗的人,他已經化作了一座廟宇永遠立在人們的叩拜中,是佛是神還是王都不重要,任憑后人指點,用我們現(xiàn)在的理解去閱讀歷史人物梅鋗,去津津樂道牽強附會的故事,也許是不公平的。不管如何,梅鋗終歸是唐之前江西境內(一般認為是南蠻之地)為數(shù)不多載入《史記》的英雄人物。除了五彩山的吳芮(長沙王),余干因為又有一個梅鋗而讓我越加肅然起敬。江南一梅,從秦朝一路搖曳而來,經兩千余年而歷久彌香。
應天寺還成就了中國古代哲學史上的一段佳話,卻鮮為人知。車過黃金埠大橋,沿著208省道(石門街——寧都),我去拜謁了明朝理學大師胡居仁的墓,他四處訪學,黃金埠是他走向全國的起點站。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幅情景,一個衣袂飄飄須髯飄飄的布衣學者,胸裝“窮理盡性至命”,在晨曦中站立信江船頭,順水西去,原來是百里外的饒州淮王府已張燈結彩,在迎接大學者胡居仁講學。多少次往來黃金埠碼頭,他仿“鵝湖之會”特邀程朱理學名家婁諒、羅一峰、張東白等論學于應天寺。因為胡居仁,黃金埠兩岸迎來送往了多少天下名家;因為胡居仁,一座簡樸的寺廟——應天寺增添了理學的厚重、學術的氛圍。同樣是克隆模仿,蘭亭聚會超越了金谷園聚會,而應天寺卻沒有蘭亭那么幸運,比之鵝湖,不知要遜色多少,默默無聞立于信江畔。
“若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無益,莫過一日曝十日寒?!边@是胡居仁留給后人的自勉聯(lián),是毛澤東主席一生中的座右銘。梅港大山底村獅子山南麓每一株茅草都是幸運的,終日守護著一個高貴的靈魂。沿著一級一級臺階,我緩步走到墓前,荒涼到只剩下一截墓碑,濃縮到只剩下一行字:“明從祀先儒胡文敬公之墓”,心里一陣不安,在深深的叩拜里,有一個形象在我的眼前高大起來,他在那個朝代是可以進入孔廟崇祀的啊。
靜靜的江水靜靜的埠頭,風浪從遠方來,又悄無聲息地向遠方飄去,淘洗出一個黃金般的山水兩岸。此埠運送過多少船瓷土,不計其數(shù)。在黃金埠對岸的梅港老虎口,就有一處儲藏量豐富的瓷土礦,屬景德鎮(zhèn)陶瓷公司余干瓷土礦管轄、開采,職工最多時超過六百,計劃經濟年代紅極一時,周邊百姓羨慕不已。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瓷土要向縱深挖掘,開采成本漸高,加上瓷業(yè)經濟滑坡,瓷土礦不得不關停,如今走在這里,已是人去樓空,只有少數(shù)老弱病殘職工留守,甚至看到一家老職工還是以柴火燒飯,濃濃煙霧升騰起無盡的無奈。老虎口小學校長陸小峰向我娓娓說道,小時候對這一片區(qū)域很是向往、羨慕,初中時有幾個同學是瓷土礦的學生,優(yōu)越感極強,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一切不再。行走在幾近廢棄的廠區(qū)內,恣意生長的狗尾巴草在無聲的搖曳,令人徒生感慨。但是,依稀可以看出,這里曾經繁華一時,籃球場、宣傳墻、電影院、小學、醫(yī)院、小花園等都很齊備,各種設施、房屋年久失修,卻依然透露出昔日的鬧熱、輝煌。據說老虎口山邊還有商朝文化遺址、元朝瓷窯遺址,由此也可進一步佐證這里自古就有人開采瓷土,燒制陶瓷,經黃金埠沿信江走向全國。
黃金埠,作為水上碼頭,昔日重要的經濟生命線,黃金埠風光不再,然而,省道、國道、高速、高鐵(過境)相繼筑就,退居二線的內陸河道在日夜流淌中注視著兩岸日新月異,不必說江中如林檣桅衍變成岸上櫛比樓群,也不必說一片片低矮的山丘被推平建設成為欣欣向榮的工業(yè)園區(qū),僅憑那一爐烈火就燒紅了半邊鄱陽湖,見證了國電黃金埠發(fā)電廠兩座碉堡式高高矗立的冷卻塔在輸送光明,多少故事留待后人細說……
據說,黃金埠百年前錯過了一次絕好的發(fā)展機遇,否則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鷹潭。在黃金埠鎮(zhèn)邊山村戴氏家族,新農村建設仍保存了一個民國時期的門樓,乃當?shù)孛駠R時政府議員戴書云府第,門樓青石雕刻精細,有同盟會會徽、孫中山像、三民主義旗幟等圖案,整體風格中西合璧,已列入文物保護單位。鎮(zhèn)里干部告訴,當年鷹潭火車站選址時,初步選定了黃金埠邊山村,由于戴書云的地方保護意識太強,怕鐵路過境改變了風水,又舍不得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被征,像袁世凱不同意京廣鐵路在老家陳州(淮陽)過境如出一轍,極力反對在邊山村建火車站。假如沒有戴先生的阻攔,或許就沒有了“鷹潭是個好口子”的說法,火車拉來的城市就不是鷹潭,而是黃金埠了。然而,邊山村并沒有因此而怪罪這位民國議員,祖祖輩輩是怎樣生活還是沿襲怎樣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比每年端午時鐵定要到信江劃龍船。走過邊山村,我感受到一股清新的風撲鼻而來。
黃金埠,真的不產黃金,但沒有辜負這個寶貴的稱謂這個有分量的稱謂,讓人能夠感受到比黃金還要黃金的優(yōu)勢,也讓人認識到“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
站在黃金埠第一高峰萬春寨的半山腰上,俯瞰黃金埠大地,一如山名萬木逢春,徐徐展開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卷,黃金埠鎮(zhèn)形成了比黃金更具魅力的蓬勃發(fā)展態(tài)勢,實現(xiàn)了由水上運輸大鎮(zhèn)到工業(yè)新城、電力之都的強勢轉身。黃金埠,已打造出一個成功的旱碼頭,正在朝著商貿重鎮(zhèn)、人文古鎮(zhèn)、山水美鎮(zhèn)的目標挺進。
埠,槳聲欸乃里一個古老的話題,依然演繹著水鄉(xiāng)波瀾起伏的尋常生活。
責任編輯: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