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明
一
如果不是臘八節(jié),我不會與一個陌生女人同床。凡事就是這樣,因果之間八竿子打不著,回頭想來,卻難脫干系。
壩上有句俗語,臘七臘八,凍掉下巴。這個臘八尤其冷,我不出宿舍也知道冷。早十點(diǎn),拉開古銅色窗簾,陰暗的屋子變得扎眼,書桌上,銀色保溫杯亮成一盞不合時宜的燈。日頭偏在東南,一對日暈左右對稱,如同兩把寒光凜凜的殺豬刀,望一眼,眼球酸脹,脊梁骨起一層雞皮疙瘩。
宣城的樓房不高,七高八低的屋頂披著白霜,一派古裝片里皇帝駕崩的場景。街道上少有行人,偶有三兩個,裹得像木乃伊,犁地般弓著腰前行。車都慢,一水的怠速,像憔悴的瓷器,互相躲避。運(yùn)動著的物體,都成為膠著狀態(tài),整座城患了關(guān)節(jié)炎,靠太極拳般的節(jié)奏活動筋骨。
是女兒吵醒了我,否則我會睡到午后,每到周末上午,我就是這樣度過的。這孩子喜歡掐著鐘點(diǎn)打電話,一開口,就告訴我今天是臘八節(jié),媽媽做了一大鍋臘八粥,里面放著紅棗、桃仁、葡萄干,還有蓮子呢。蓮子對壩上人而言,是個稀罕物,女兒的口氣里帶著興奮,聲調(diào)脆生生的。
電話打了二十分鐘,她始終在描繪臘八粥如何好吃,卻沒有明確邀請我吃一碗。過了這個年,她就十二虛歲了,孩子一到這個年齡,就鬼得像個大人。
掛掉電話,我糨糊一樣的大腦完全清醒,有了想看一下外面世界的沖動。窗外,被凍成黏稠狀的世界,讓我感到抑郁,卻閃著一片誘人的白光。我胡亂卷了一下被子,穿好羽絨服,找出那條銀灰色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這條圍巾又寬又長,無論如何纏繞,都會遮住下巴,蓋住小腹。
十幾年前,蘇染只用了一晚上時間,就織成了這條圍巾。那時女兒頂頂,撐起了她的肚子,讓她坐立不安,也讓她心滿意足。那晚我不在家,婚后第一次在外過夜。蘇染守在家里的座機(jī)前等電話,一邊等一邊織毛活,一晚上電話沒響,天亮后,一團(tuán)毛線變成了圍巾。
那時我在沽水縣百貨公司上班,經(jīng)常下鄉(xiāng)送貨,去的地方無非沽水縣境內(nèi),最遠(yuǎn)也就是沽水與內(nèi)蒙古交界,正常情況下當(dāng)天返回??赡翘?,卡車翻越五道溝的坡梁時熄了火。這道坡很陡,車上的貨也重,掛著前進(jìn)擋也倒著往后滑。
司機(jī)魏胖子急忙拉手剎。坐在副駕駛的我聽到咯嘣一聲,我以為手剎斷了,原來是座椅的皮套裂開了。一輛車就那樣在正午時分懸在五道溝的半坡,掛著前進(jìn)擋,拉著手剎,四個轱轆用石塊打上眼,像一只無處可逃的壁虎。
魏胖子打開車蓋,鼓搗出一頭汗,坐進(jìn)車?yán)锎蚧穑艢夤艽藥茁?,又消停了。我站在坡上瞭望,希望能過來一輛車牽引一下,眼見著日頭逐漸變紅,從另一道坡梁上下去了。魏胖子指著太陽落山的地方說,小韓,翻過那個坡就是五道溝,去找輛拖拉機(jī)過來。
我順著他指點(diǎn)的方向走,走到星星發(fā)亮?xí)r,朦朧中看到村莊,有十幾戶人家。我氣喘吁吁敲開一家,開門的是個駝背老頭,實(shí)實(shí)在在的樣子。他告訴我,村里拖拉機(jī)沒有,耕牛行不行?我搖搖頭,問哪有拖拉機(jī)。他指了指西面,讓我去鄉(xiāng)里。
到鄉(xiāng)里時,已是滿天星斗。我把供銷社主任叫醒時,他揉著眼屎不解地說,小韓,你們這貨也送得太離譜了吧?雞都快叫了。
第二天一早,推開家門,蘇染和衣從床上爬起來,眼睛紅得像兔子。她先是從頭到腳打量我,然后就開始盤問,我每說一個細(xì)節(jié),她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我和蘇染在一個單位上班,戀愛三年,朝夕相處,她心里怎么想,我一清二楚。見我毫發(fā)無損地回來,她不再擔(dān)憂意外事件,便產(chǎn)生了另外的想法。
她說,你說你到了鄉(xiāng)里,為啥不用供銷社的電話打給我?
我說,到鄉(xiāng)里都半夜了,有必要再進(jìn)供銷社?萬一丟了貨算誰的?
她說,韓燈,你好幾個月都忍過來了,就差這幾天就忍不了?
我說,你要不信,去問魏胖子。
她說,魏胖子是啥樣人我門清,村村都有丈母娘,整天跟著他還能學(xué)好?
她越說越來氣,要撕掉那條圍巾。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整晚都在為我做手工。
從那之后,我以照顧產(chǎn)婦為由,不再下鄉(xiāng)送貨。與蘇染廝守到頂頂三歲那年,百貨公司改制,夫妻雙雙下崗。
一個有頭臉的親戚,給我找了份工作,我離開沽水,來到壩下的宣城,進(jìn)了區(qū)里的一家文化站寫材料。我文化不高,接這個活時有點(diǎn)膽怯。親戚鼓勵我說,不用怕,天下文章一大抄嘛。
后來逐漸入道,覺得耍筆桿子也不過如此。我很在意這份工作,勤勤懇懇地干,竟然混了個合同。
那時手機(jī)已開始普及,但價格挺貴,我買了一部愛立信,翻蓋的那種,舊的。每次和蘇染通話都在半小時以上,每個月僅話費(fèi),就要花掉不少工資。剩余的錢,還要用來跑路,每個周末我都回家一次。頂頂念書后,我的工資也漲了不少,平時寫點(diǎn)史志什么的,有了外快。我買了一輛二手車,柴油捷達(dá)。這樣,我可以周五晚上回沽水,周一打早返宣城。
這個冬天我很少出屋,圍巾放在皮箱里,有一股霉味。我懷疑再過一個冬天,這條圍巾就會像古墓里取出的布料,成為一堆碎片。下樓的時候,我一直在分辨,霉味是真實(shí)存在,還是我的心理作用。單位院子里的一層薄霜,已被門衛(wèi)李大爺清掃干凈,我的高腰靴子踏在水泥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走到車棚時,看到了那輛沉睡中的捷達(dá),一年中,我?guī)缀鯖]看過它一眼。車身變成了土褐色,黑色的漆面覆蓋著黃塵。好在是冬季機(jī)油,去年年前換的,這增添了把它喚醒的信心。車門已被凍住,用力一拉,門縫里的冰碴和塵土四濺,像盜墓賊撬開了棺槨。鑰匙插進(jìn)點(diǎn)火孔,擰了幾次,聽到幾聲不情愿的哼哼,這個懶惰的家伙,打定主意要冬眠。李大爺披著黃軍大衣,夾著一把木料走過來,這下我放心了。李大爺不僅有眼色,大事小情也總有辦法解決,在單位是出了名的能人。他把木料放到車下點(diǎn)燃,烤得車底板出了汗。我一擰鑰匙,車身劇烈抖動了幾下,抖起一層灰,排氣管子噴出一股黑煙,像在泄憤。
宣城到沽水的路年年修,今年又拓寬不少,路面的薄霜已被軋開,老爺車走得還算順當(dāng)。一路向北,地勢逐漸走高,日頭偏西時,落差猛然增大,四個輪子在盤山路上爬坡。壩上與壩下隔著一道山嶺,這是內(nèi)蒙古高原與華北平原兩大板塊擠壓出來的褶皺。臘八這天,山脊上的皚皚白雪分外耀眼,與明晃晃的日珥交相輝映。快要與世隔絕的我,置身這里,像一只放進(jìn)開水里的蠶蛹,在艱難地脫繭。我想到了契訶夫筆下的別里科夫,如果不是這趟說走就走的旅行,我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套中人。
上了壩,地勢開闊起來,腸子一樣的路呈灰色,四周一片銀白。路邊偶有村莊,寂靜無聲,滑過之后,下一個不定在哪。機(jī)械木訥地握著方向盤,一直走,一直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又一座村莊。近了時,路邊站著個女人,在向我招手,紅棉襖像一團(tuán)火。車像只蛾子般停在她面前,我看清她的臉也是紅的,那是久違的壩上紅。要搭車?我搖下車窗問。女人搖搖手,又指了指我的車頭下方。這時我才意識到,從上壩之后,車頭一直左偏。我下了車,一眼就看見左前輪,癟成了半圓形。
二
女人身后不遠(yuǎn),是一排房,磚瓦到頂,面朝公路的前臉貼著瓷磚。瓷磚應(yīng)是白色,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變黃,臟兮兮的。在半壩店這個小村里,這三間房雖然陳舊,卻格外亮眼。房前碼著許多舊輪胎,有些已經(jīng)皸裂變形,黑乎乎一堆。一塊木牌靠在那里,穿根鐵絲,綁在輪胎堆上。木牌上手書四個大字,充氣補(bǔ)胎。字體七勾八咧,紅漆書寫,天長日久暴露在外,顏色發(fā)黑發(fā)暗,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濺了豬血。房前是一塊空地,足以停下兩輛皮卡,女人就站在空地與公路的交界處。她在空地上指定了一個地方,讓我把車開過去。
車停在木牌前,女人蹲在地上,用手摩挲著鋼圈,查看是否變形,動作夸張。她說,你這人可真夠喇虎的,輪子都成這樣了還往前開,虧了我老遠(yuǎn)聽著聲音不對,咯嘣咯嘣的,要不準(zhǔn)出事兒。我沉默不語,看著女人結(jié)實(shí)的后背,紅棉襖上的黑色印花與油斑混合,難分伯仲,下擺與褲腰之間,撐開一道縫隙,露出白花花一條肉。
鋼圈沒事,輪胎閹了,沒法補(bǔ)。女人直起腰,用左手搓著右手手指說。她的手指短粗,裂紋里嵌著油泥,看樣子是老糙,不易洗掉。我剛要搭話,她對我眨了眨眼說,先進(jìn)屋。她睫毛挺長,眨眼的時候帶著三分挑逗,有一絲女人味。我像一條忘掉饑餓的狗,嗅到了骨頭的香氣。
外屋是掏空的兩間房,沒生火,又冷又陰。滿是油污的地上胡亂扔著千斤頂、撬杠、扳手等工具,靠墻有一臺拆卸輪胎的機(jī)器,另一面墻靠著長條沙發(fā),海綿皸裂,露出彈簧。女人掀開直挺挺發(fā)硬的棉門簾,把我讓進(jìn)里屋,熱氣瞬間激活了皮肉。里屋不大,明顯干凈了許多,居家過日子的場景。當(dāng)?shù)乇P著四四方方的泥爐,爐身刷著大白,鐵質(zhì)的爐盤燒得通紅,上面坐著一把大鐵壺,呼呼冒熱氣。最舒適的位置是雙人床,大花床單漿洗得發(fā)白。女人讓我坐下,拎起鐵壺倒了杯水。我雙手捧住水杯,十指有了暖意,并順著經(jīng)脈向全身流淌。
女人把我安頓好,切入正題,說這個型號的輪胎沒現(xiàn)貨,需要從縣城調(diào)一條過來。她說話的口氣和藹親切,始終沒談價格,像是和自家人商量事情,嗅不出半點(diǎn)生意人的銅臭味。我感覺不是要付錢買服務(wù),而是在接受幫助。反正無論如何都要換胎,我點(diǎn)頭允諾。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順理成章,打電話要貨。然而這件事卻存在疑點(diǎn),柜子上分明放著一部手機(jī),她卻要用我的。我把手機(jī)遞給她時,她沒有接,示意我自己打過去。然后,她告訴了我一個座機(jī)號碼。我撥了號,把手機(jī)放到耳邊,歌曲聲響起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一直唱到那句日落西山溝,也沒人接。女人兩手攥著衣角,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里滿是期待,嘴唇在微微抽搐,神情竟然有些緊張。
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屋里很安靜,女人應(yīng)該也聽到了這句語音提示,但她還是睜大眼睛問,是沒接,還是掛了?過了五分鐘,女人又讓我撥號,我再次撥通,歌曲響過后還是那句提示。女人的眼神灰暗起來,但很快又恢復(fù)了神采。我猜測,那個不接電話的人該是她丈夫,女人也猜到了我的猜測。她說,我男人估計是喝大了,不靠他了,我直接給你聯(lián)系貨吧。說完,她用自己手機(jī)撥通另一個號,很快定好一條輪胎。
我坐在床上等輪胎。女人忙乎著做下午飯,用一個瓷盆和了面,一點(diǎn)點(diǎn)捏在手里,搓成一籠細(xì)細(xì)的莜面魚子。搓好魚子又去弄配菜,土豆切成粗條,陶缸里撈出酸菜剁碎。配菜放到小瓷盆里,浮到鍋底的水中,坐上籠屜。鐵皮壺從爐盤上拿下來,放上蒸鍋,工夫不大,鍋底的瓷盆被煮得叮當(dāng)直響,屋里白乎乎起了一層蒸汽,窗玻璃涂成了乳白色,伸出指頭就能畫圖。窗臺上擺著幾小盆花,多數(shù)沒開,叫不出花名。日光暗淡下來,葉片和花骨朵沒了亮色,融在暮色里,如籠著輕紗的夢。
蘇染也養(yǎng)花,龍骨、仙人球之類的,幾天不用澆水。頂頂問那些花為啥沒有葉子。蘇染告訴她,這些花本來都長在干旱少雨的地方,為了節(jié)省水分,只能把葉子縮小,那些刺就是葉子。蘇染上高中時,唯獨(dú)喜愛生物課,回回考試都九十分以上。我在宣城的工作穩(wěn)定后,蘇染來過幾次,夸贊宣城的氣候好、醫(yī)療好、商場好,賴在宿舍不走,也養(yǎng)了花,一盆虎皮令箭。
可宿舍畢竟不是家,小住三五天后,只能不情愿地回沽水。之后,蘇染拼命打零工掙錢,想在宣城買房。她什么掙錢干什么,經(jīng)常跳槽,沽水縣用人的地方幾乎干了個遍。最后她發(fā)現(xiàn),秋天到冷庫包菜最掙錢,一天下來,有一兩百收入。可這個活兒季節(jié)性強(qiáng),干了一季后,需要另謀高就。沽水縣最初的足療店,都是外地人開的,服務(wù)員也是外地女郎。蘇染成了這個行當(dāng)?shù)谝粋€本地服務(wù)女郎,推拿按摩、刮痧拔罐越來越嫻熟。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她的沽水人,都喜歡找她服務(wù),其中不乏酒徒、混混和變態(tài)狂。我知道蘇染干了這行后,就不再給宿舍窗臺下那盆虎皮令箭澆水。這花由于無法新陳代謝,葉綠素在慢慢消耗,堅挺的葉片蔫巴了,越來越黃。這種衰弱十分緩慢,就像一個患了慢性病的人,今天看來和昨天沒多大不同,但終究逃不過厄運(yùn)。正是這種日復(fù)一日的施虐,給我?guī)砩僭S快感。
女人把土豆酸菜湯和一籠莜面擺在折疊桌上,我胃里開始打鼓。我瞟了一眼餐桌,擺著兩只大碗和兩雙筷子,另外還有一碟辣醬和兩頭大蒜。僅憑餐具還無法判斷我能否吃一頓久違了的家鄉(xiāng)飯,其中的一雙筷子是否屬于她丈夫也未可知。顧慮很快打消,女人勸飯的架勢自然而實(shí)在,我半推半就坐過去。拿起屬于我的筷子時,女人剝了一瓣蒜放到我的碗邊說,本來今天該吃臘八粥,沒工夫去縣里買米,湊合吃點(diǎn)莜面吧。我點(diǎn)著頭說,這個好,我一年沒吃了。
我不緊不慢地吃了半籠莜面和兩碗半土豆酸菜湯,強(qiáng)裝文雅的吃相,掩飾不了一天沒吃東西的落魄樣。女人該盤問我些什么才對,比如,我從哪來,到哪去。可她幾乎沒有問話,只談與所有人有關(guān)的事情,比如,天氣,比如,路況,仿佛一起進(jìn)餐的,是她熟悉的人。這種剔除了陌生的感覺很好,可以讓我放心大膽地吃飯。
女人刷了鍋之后,夜幕降臨,爐火格外紅,火影在墻壁上跳動,像草叢里若隱若現(xiàn)的生靈。女人打電話催了兩次,輪胎遲遲沒有送來。晚九點(diǎn)來了電話,說這個型號的輪胎只剩一條,檢查時發(fā)現(xiàn)裂紋。女人氣憤地質(zhì)問,你們指啥吃呢?早干啥呢?對方啰里啰唆說了一堆道歉的話,口氣里能聽出酒味,然后告知,已經(jīng)定了一條,明早直接由班車從宣城捎到半壩店。
三
天黑透之后,寒冷又加了把勁。從紅梅補(bǔ)胎店到王老大旅店,不足二百米,耳朵就被凍脆了。皮鞋硬邦邦變成一對鼓槌,敲在土路上,節(jié)奏急促,聲音清脆。下半扇面皮在圍巾里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寒氣還是鉆進(jìn)來,刺得鼻孔發(fā)疼,像箭矢穿透鎧甲。
經(jīng)過幾處院落,窗戶映出艱澀的燈光,暖色并未化開冷冰冰的墻壁,在院子里凝固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濃稠的橘紅。聽紅梅說,這半壩店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副食店、旅店、修車店都有。頭幾年生意紅火時,還開過洗浴按摩店。宣城通往內(nèi)蒙古新修了高速后,大部分車不走半壩店了,多數(shù)店鋪關(guān)了門,旅店也只剩下王老大一家。
王老大旅店沒開燈,門上落了鎖,煙囪口白乎乎的,像是一層霜。原路返回,敲開補(bǔ)胎店的門。紅梅并不驚訝,王老大旅店的生意不景氣,三天兩頭關(guān)門,年根時為了省煤,幾乎不開,定是去縣城他兒子家了。
我在里屋的爐火邊搓著手,劉海和眉毛上的白霜很快化開,滴滴答答向下淌水,流到眼角的像是淚。我說,看來只能截輛車走了。紅梅用鐵鉤挑開爐蓋,倒入半簸箕碎炭,眼睛瞅著爐火說,都這么晚了,哪有車啊。我皺著眉頭,沉默不語,做出一副思考如何過夜的表情。這的確是一道難題,我想讓紅梅給出答案。
紅梅早已成竹在胸,她說,大哥,只能委屈你在沙發(fā)上將就一夜,冷是冷點(diǎn),總比外面強(qiáng)。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太謝謝了。紅梅從雙人床上抽出一套被褥說,這是我男人的鋪蓋,別嫌棄。我盯著鋪蓋問,他不回來了?紅梅答,回來再說。說完抱著鋪蓋來到外屋,整整齊齊鋪到了破舊的沙發(fā)上。
厚厚的門簾,將里屋和外屋割斷,長著羽毛的柔軟熱氣,再也飛不進(jìn)我的身體。僵硬的四壁和地面上,爬出一堆陰冷的蟲子,用尖利的觸角,刺穿了我皮膚的每一個毛孔。我和衣鉆進(jìn)被子里,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冷戰(zhàn),渾身像澆了一盆涼水。橡膠和油污味道,在鼻孔中恣意通行,讓我意識到知覺還未完全失去。一刻鐘后,體溫滲透進(jìn)棉絮,暫時形成了一層保護(hù)膜,有了點(diǎn)暖意。而隨著夜的深入,保護(hù)膜在破裂,就像那條漏氣的輪胎。再次入侵的寒冷,讓我難以招架,天亮之前,大有突破最后防線的態(tài)勢。
事實(shí)上,這次出行,從出發(fā)那一刻起,就注定是盲目的。假如輪胎不爆,情況會不會好一些?那樣,我或許會鼓起勇氣開進(jìn)沽水縣城,找家舒適點(diǎn)的旅館住一夜,或者中途折返,無論如何不會受凍。但睡在溫暖的地方,肉體擺脫了煉獄,精神必將墜入深淵,那會是一種揭開傷疤的痛,本來麻木了的孤獨(dú)將會被喚醒。這樣看來,輪胎爆得恰逢其時,很值得慶幸。皮肉雖然遭受了寒冷的灼傷,孤獨(dú)卻因一絲家的溫暖而繼續(xù)沉睡。隔著那扇門簾,我能聽見里屋的響動。叮當(dāng)?shù)蔫F器碰撞聲是在封火,床板的吱扭聲是在鋪被子,拉鏈的刺啦聲是在脫去紅棉襖。那都是一個女人整出的響動,像老鼠一樣輕柔,有俗世的溫馨,有煙火的味道。
公路上的確沒有一輛車經(jīng)過,村里的狗都凍啞了,干冷的天也沒有風(fēng),夜靜得出奇,我能想象屋外的空曠冷寂。如果此時有人向這邊走來,即使踮著腳尖,也會發(fā)出扎耳的腳步聲。那走過來的人,必定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因?yàn)橹挥心菢拥哪腥?,才能與紅梅瓷實(shí)的身體匹配。而現(xiàn)在,那個男人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沒有理由在異常寒冷的半夜,才想起自己的家門。他去了哪里?睡在了哪里?為什么不接電話?為什么撥他電話時紅梅的神色異常?為什么這房子里沒有一件男人的物品,哪怕一個刮胡刀?這個男人是個謎,但紅梅不會對陌生人講出謎底,她甚至故意偽裝,制造男人隨時可能回來的假象。對紅梅而言,我又何嘗不是一個謎,她不會知道謎底,也無須知道謎底。對陌生人而言,每個人都是謎,許許多多的謎,組成了謎一樣的世界。
寂靜放大了屋里所有的動靜。紅梅翻身時,床板的吱呀聲和被子的摩擦聲匯聚成一陣旋風(fēng)。她還打了嗝,像天邊的悶雷。她時不時地清嗓子,喉管發(fā)出干澀的聲響,聲音像是大鋸鋸樹的那種。
壩上冬季異常干燥,很多患有咽炎的人在這個季節(jié)發(fā)作。她喝了兩次水,在牙齒間漱漱,猛地咽下。喝水聲傳到外屋,發(fā)生了能量轉(zhuǎn)換,變成了一幅畫面,一只青蛙在池塘里扎猛子。水杯撞擊到床頭柜上,我的視覺中,出現(xiàn)了寺廟里的大鐘。后半夜,她起了一次夜,便盆發(fā)出顆粒狀的噼啪聲響,之后是逐漸變強(qiáng)的管簫音。
今晚的失眠,不再是一個人的事情,這讓我感到興奮。我感覺有一對白色的蛾子,在黑暗中飛來飛去,混亂的軌跡漂白了渾濁的深夜。除了寒冷,這個夜無可挑剔,我一直保持安靜,盡量不驚擾到門簾那邊。
但越來越沉重的寒冷,冰山一樣壓過來。皮肉被上了緊箍咒,周身的血液在慢慢凝固。清鼻涕在鼻孔中爬進(jìn)爬出,最終逼出兩聲炸雷般的噴嚏。之后的情況越來越糟,我不停打噴嚏,如同一只誤判了時辰的公雞。我的口腔和鼻孔完全失控,發(fā)出“阿嚏、阿嚏”的爆破音,把寂寥的深夜炸成碎片。我索性起身,披著被子來回走動,麻木的雙腿高抬輕落,一瘸一拐,像垂死的螞蚱。黑暗中,隱現(xiàn)出補(bǔ)胎機(jī)器的輪廓,這頭黑乎乎的怪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我向它展示著人類奇怪的舞蹈,幅度很大,起伏緩慢,一副失重狀態(tài)下太空漫步的模樣。我的血液流速加快,四肢變得柔軟,腋窩竟然有了溫?zé)岬某睔猓@是出汗的征兆。我加大幅度,動作越來越夸張,手舞足蹈,一招一式,跳得風(fēng)生水起。夜像一攤黑水,被攪動得暗潮涌動,我的內(nèi)心泛起發(fā)泄的快感。一年多來,我如同僵尸般活著,從未像今天這樣放縱過自己。
驀然間,一道亮光照射過來。此時我的右腿高抬,左臂伸直,右手抓著被角,正在做一個金雞獨(dú)立的姿勢??赡苁沁^于陶醉,紅梅下地、開燈、掀簾的一連串動作,我竟然毫無察覺。突如其來的偷襲,讓我一時難以反應(yīng)過來,僵立在那里,如同被高人點(diǎn)了穴。這尷尬的一幕,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一個女人面前。
紅梅驚異地看著我,然后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樣子很女性。能看出來,她在努力壓制笑聲,以便給我留點(diǎn)面子。她把笑聲咽進(jìn)肚子里,對我說,大哥,難為你了,快進(jìn)屋吧。
四
那夜注定無眠,蘇染的嗓門越來越大,把睡在另一個房間的頂頂吵醒了。我聽到頂頂穿鞋下地的聲響,她一定靠在門口偷聽我們的爭吵。這樣的爭吵每個周末會進(jìn)行一次,既然蘇染不顧及,我又何必顧及,在原則性問題上,讓步就意味著生活發(fā)生質(zhì)的改變。起初,蘇染并不像這樣狂躁,那時宣城的房價還未漲到讓人絕望的份兒上,她覺得,只要拼命賺錢、省吃儉用,就會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局面。到后來,她不再對宣城買房抱有幻想,就退而求其次,要到宣城租房,然后在那里打工。
這個想法很快被我否定,我告訴她,宣城的房租貴得嚇人,而且工作非常難找。僅宣城鋼鐵公司就有數(shù)萬工人,這些爺們大都是外地人,老婆孩子投奔過來,哪家不需要租房?哪家的女人不需要打工補(bǔ)貼家用?整個宣城,人能住的地方全都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是能養(yǎng)人的地方全都一個蘿卜一個坑。蘇染看似合理的方案被否定后,就開始撒潑,要搬進(jìn)我宿舍住。這明顯是無理取鬧,文化站大小也是單位,養(yǎng)我就算給面子了,哪能捎帶老婆孩子。
就在那個冬日的夜晚,蘇染提出了另外的構(gòu)想,讓我放棄在宣城的工作,回沽水發(fā)展。我說,發(fā)展個屁,沽水彈丸之地,我喝西北風(fēng)差不多,我總不能像你那樣,給人捏腳推背吧?我一句話,戳到她的傷口,讓她積壓胸口的悶氣瞬間火山噴發(fā)。她指著我的鼻子說,韓燈,我沒日沒夜、低三下四地干,為了啥?不就圖個全家人早日團(tuán)聚?你倒好,非但不領(lǐng)情,還三番五次拿我干的工作說事,簡直是白眼狼!
我仰躺在枕頭上,白了她一眼,壓著聲調(diào)但十分惡毒地說,你那也叫工作?別以為我不知道,為了幾個臭錢,連色相都敢出賣。
蘇染一把掀開我的被子,我感覺一股冷風(fēng)瞬間通透了半裸的身體。她渾身顫抖地嚷道,你韓燈是那樣的人,就把別人也想得和你一樣惡心!
打人怕打臉,罵人怕揭短,蘇染顯然又要翻舊賬。我在新婚后,依然惦記著另一名女性,與我的初戀小雯保持著密切關(guān)系,雖然后來在蘇染強(qiáng)大的攻勢下斷掉了,但她一直耿耿于懷。介于這次爭吵有可能升級為核戰(zhàn),我不得已使出撒手锏,坐起身,先從背心開始,一件件穿衣服。在之前的每次爭吵中,只要我一穿衣服,蘇染就會服軟,因?yàn)檫@預(yù)示著我將即刻動身回宣城。
我穿好衣服,就四處找車鑰匙。蘇染伸手從我上衣口袋掏出鑰匙,扔給我說,滾吧!去會你的舊情人吧,她在宣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蘇染這話不是無的放矢,小雯的確嫁到了宣城。我們在宣城的大街上偶遇過一次,在路邊的咖啡館喝了一杯。小雯已變得成熟豁達(dá),她的口氣里,已經(jīng)能夠原諒她的閨密,把蘇染搶走她的戀人這件事,當(dāng)作人生中的笑談。
時過境遷,坐在木紋小方桌對面的小雯,發(fā)型變成金黃色的波浪卷,身上多了香水味道,世俗氣息極濃。我從前是如此迷戀她,要不是那次醉酒后錯上了蘇染的床,我娶的一定會是小雯。我們在咖啡館坐了不到半小時,就分開了。分開時,甚至沒留電話號碼,只是相互淡淡笑了笑,各自眼神中都是世俗的渾濁。
我把車鑰匙攥住,手心出了汗,已是午夜時分,外面天寒地凍,走夜路定是一件凄涼的事。我硬著頭皮往外走,蘇染叫住了我。我心花怒放,內(nèi)心涌起勝利者的自豪。但很快,一盆涼水就貫通了全身。蘇染說,韓燈,我們離婚吧。
離婚協(xié)議是連夜寫好的,為了表示誠意,我把頂頂和沽水的房子都留給了蘇染。第二天一早,我們走進(jìn)了民政局。蘇染毫不猶豫地在表格上簽了字,把筆扔給了我。
你簽字了?躺在身邊的紅梅問我。
是的,我說。
你不該簽字,紅梅說。
我解釋說,我以為那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紅梅嘆口氣說,你們男人,太不了解女人了,你大筆一揮,就徹底把她逼上了絕路。
漆黑中,是一陣沉默。爐火在微微燃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一碗姜湯下去,汗發(fā)出來,我在清醒狀態(tài)下,說出誰是蘇染,并向紅梅講了我們之間的故事。講出故事,我內(nèi)心的寒氣也釋放出來,有一種輕松感。
我睡到這張床上時,反而感覺更冷,篩糠一樣抖著身體。腦子里雜七雜八的思緒摻和在一起,煮成了一鍋渾濁的粥。我叫著蘇染的名字,把身體貼近身邊的女人,被有力的手推開。那只手放到我的額頭上,像一塊舒適的冰。迷迷糊糊中,感覺女人穿鞋下了地,刺眼的燈光照亮整個房間。
那個在地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身影,虛幻而縹緲,我努力分辨她究竟是誰。她捅開了本來已經(jīng)封住的爐火,用一只砂鍋熬著什么。砂鍋口騰起的熱氣,催眠了我。我在陽光下與蘇染嬉戲,她跑啊跑,我追啊追,總是縮短不了之間的距離。這下好了,她跑到了懸崖邊上,我就要抓住她了。她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我聽見自己在大叫,接著就看見一雙手,捧著一個大碗。我使勁盯著近前的女人看,終于辨認(rèn)出她叫紅梅。紅梅說,大哥,你燒得厲害,把姜湯喝了。
我一口氣喝掉了一大碗姜湯,把身體緊緊裹進(jìn)棉被里。
她死了。我喃喃地說。
誰?身邊一個聲音問。
蘇染。我哭出聲來說,她從懸崖上跳下去了。
有雙手,拽開被子。接著,有個身體從縫隙里擠進(jìn)來,緊緊貼住我。瓷實(shí)中帶著軟綿,潮濕里透著溫?zé)帷D请p手,從我的被子里伸出,拽住另一條被子,用力一拉,就搭在這條被子上。溫度瞬間升上來,如同從寒冬直接進(jìn)入酷夏,燥熱異常。兩具身體,裹在兩條重疊的棉被中,像罐頭里的一對沙丁魚。汗液先是從身體的溝壑部位滲出,下顎、腋窩、腿根成了幾處泉眼。接著,所有毛孔張開,渾身水洗了一般。汗液滲透過去,與另一具身體的接觸部分,幾乎要粘連在一起。
大哥,你出汗了,可別晾出去。聽到這句話時,我完全明白,睡在身邊的人是誰。
謝謝你。我低聲說。
蘇染是誰?紅梅輕聲問。
我能意識到,這晚我不止一次叫出這個名字,紅梅一定想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
我講出了故事,而離婚并非故事的結(jié)尾,也不代表情感的終結(jié)。只有離過婚的人,才能體會離婚的滋味,之所以許多人沒選擇自殺,是因?yàn)殡x婚之后,依然存在一絲復(fù)合的希望。那是暗夜里的一盞明燈,如豆的燈火很容易熄滅,但依然閃著微弱的亮光,指引著腳步去回頭路上探尋。
離婚后,又去找她了?紅梅問。
是的。我的嗓音渾濁起來,一口痰堵在喉嚨里,聲調(diào)沮喪地說,去年春節(jié)前回去,到家已是夜里,走進(jìn)院子,聽到屋里有另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后來,我從頂頂打給我的電話中證實(shí),蘇染在與一個菜販子相處,那人很能干,不僅收菜販菜,還種了一千畝土豆。
講出這個結(jié)尾,紅梅該知道我的絕望了。可她并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大哥別泄氣,蘇染還活著,只要人活著,事兒就不一定完。
五
在半壩店住了一晚,紅梅的男人一夜未歸,使我得以在那張床上睡到天亮。早九點(diǎn)多,宣城開往沽水的班車,果然捎來一條輪胎。紅梅換胎的動作很麻利,一招一式能看出來是個老手。彼時日頭正在爬高,陽光照過來,亮汪汪,銀閃閃。紅梅的棉襖泛著紅光,像一團(tuán)火。
初九的天氣和初八相差無幾,村里的土狗凍得四處游走。發(fā)了一夜汗,感冒好了,我有點(diǎn)體虛乏力,沒出屋,在里屋坐著,兩眼酸澀地看窗外。紅梅換好胎,下了一鍋面條,我就著咸菜連湯帶水胡嚕了一碗,休息了一會兒,身上有了點(diǎn)氣力。算賬時,我堅持把食宿費(fèi)付了,紅梅推阻著,只收了輪胎錢。臨走,紅梅托我辦件事,到沽水縣她家走一遭,看看她男人彭旺在不在。
紅梅沽水縣有房子,有點(diǎn)出乎意料,卻也合情合理。我一邊往脖子上纏圍脖一邊說,難怪妹夫不回來呢,原來有地方住。話題繞到房子上,我從紅梅口中得知,彭旺做夢都想住進(jìn)縣城,為了圓夢,他到縣城建筑工地賣苦力,干上了工錢最高的架子工,把補(bǔ)胎店留給紅梅。夫妻倆標(biāo)著膀子干,用血汗錢,在縣城買了樓,圓了夢。紅梅說,自從買了樓,我家那個死鬼連面都見不著,就知道住進(jìn)樓房享清福了。
綠園小區(qū)不大,十幾棟樓房,按照紅梅給的地址,我找到了五樓她的家。她把家門鑰匙給我時,囑咐過我,要先按門鈴,如果彭旺不開門,再用鑰匙。我按下門鈴,并未聽到叮咚聲,估計沒電了。我捏著鑰匙想了想,還是盡量不用這東西好。紅梅信任我,也是急于想知道丈夫在不在家,在家干嗎,這畢竟是別人家,擅自闖進(jìn)去,萬一撞見點(diǎn)啥,不合適。我彎著食指敲了三下,沒動靜。又加大力度敲了五下,還沒動靜。
我打開門,探頭望了望屋里??蛷d空蕩蕩的,除了地磚和天花板別無他物。墻面刮了膩?zhàn)樱谆ɑǖ?,空氣里有股土腥味。邁步走進(jìn)去,目測了一下,房子有八十平方米。拐個彎就是臥室,走進(jìn)去,皮鞋發(fā)出回聲。臥室也空,只有一張桌子,老式的一頭沉那種,古銅色。
桌面上方的墻上,掛一個相框,黑邊。相框里鑲著照片,白底黑瓤,是個男人。顴骨挺高,謝頂頭,深眼窩,眼球陰冷地盯著我,目光犀利,對視瞬間,驚出我一身冷汗。照片下方,正對著桌子上一個盒子,醬紅色,木頭的,工筆鏤雕著祥云飛鶴。盒子正中,也鑲著一張照片,與墻上掛的同版,只是小了很多。盒子旁邊,放著一部座機(jī),應(yīng)該就是我撥打過的那部電話。
眼前的一切,讓我頭皮發(fā)麻,腳底發(fā)軟,渾身像過了電。來不及多想,扭頭往外走,到了樓下時,想不起是咋下的樓。此時格外想遇見個人,可小區(qū)里安靜得像是墳場。一眼瞥見單元門口貼著收暖氣費(fèi)的告示,想到了物業(yè),跌跌撞撞找過去。屋里坐著個女的,見我進(jìn)來,堆起滿臉褶子笑了一下,開口問我住幾號樓。我隨口報出了紅梅家的門牌,女人翻著賬本查找后,抬頭狐疑地看著我問,你是彭旺什么人?他家可三年沒交暖氣費(fèi)了。
我搖搖頭說,我不交暖氣費(fèi),是想問問,這家有沒有人。
女人滿臉的褶子向下彎曲,冷冷地說,男人早死了,女人不清楚在哪。
我追著問,男人是咋死的?
答,工地上干活,從架子上摔死的,就是從他家那層掉下去的。
問,那他妻子不知道?
答,你這人有病吧?男人死了老婆能不知道?彭旺一死,他老婆跳了大半年,又打官司又撞墻,見誰和誰要血債血償,把那處房子抵給她,才罷休。這女人太刁鉆,自從得了房子就沒交過取暖費(fèi)和物業(yè)費(fèi),連人影都不見。
從沽水返宣城的路上,積雪覆蓋著遼闊的四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車到半壩店,停在上次補(bǔ)胎的地方。掀開門簾,紅梅坐在床上縫衣服。我進(jìn)來,她并未起身,也不搭話。我從棉衣口袋捏出鑰匙,遞給她。她攥住鑰匙時,手抖了一下,像在鎖上一扇門。那扇門就是我的口腔,那牙齒和舌頭之間藏著一個事實(shí),一旦開啟,將會有巖漿噴射,瞬間融化她虛妄的自欺。
她收好鑰匙,與我對視了一下,眼中充滿了某種渴望。我受到鼓勵,謊言脫口而出,老妹,別再理彭旺了,他有了別的女人,就住在你家里。我話一出口,紅梅兩行眼淚瞬間決堤,她瘋了一樣拿起手機(jī),撥了號,熟悉的歌曲隱約發(fā)出,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她對著手機(jī)大喊大叫,你個死鬼,老娘沒日沒夜地受,你倒好,摟著騷貨享清福呢!以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一刀兩斷!
她按下掛斷鍵時,還未傳出無人接聽的提示音,整個辱罵過程一氣呵成。這讓我想到,在丈夫過世的幾年里,她不止一次給他打過電話,并對著無人接聽的手機(jī)發(fā)泄情緒。她掛掉電話后,撲到床上哇哇地痛哭,背部一起一伏,幾輩子的苦水要倒出來。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停,就讓她激動的情緒在時間的進(jìn)程中自生自滅吧。我掀簾出屋,鉆進(jìn)了車?yán)铩?/p>
車輪越轉(zhuǎn)越快,沿著沽宣大道一路南下。是的,我欺騙了紅梅,編造了她希望聽到的謊言。也許,這是她預(yù)料之中的事情。但有件事,她一直蒙在鼓里,從宣城出發(fā)時,我的后備廂里,就有一條備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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