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事

小珂

周日下午，他坐地鐵來到東堂廣場，看見一位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人坐在他常坐的石椅上。突然，一個胖女孩兒從他身邊跑過，把他的目光往遠(yuǎn)處引，讓他看到了那幅熟悉的畫面：教堂門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十來個滑旱冰的孩子，年齡大一些的男孩經(jīng)驗老道，雛鷹一樣躍躍欲試，繞著教堂飛馳;另外一些孩子年紀(jì)小，身體也不協(xié)調(diào)，扭捏地俯身謹(jǐn)慎前進(jìn)，并紛紛摔跤;家長們坐在空地旁的石椅上，瞇著眼睛，像是一群垂頭喪氣的犯人;他看見一位中年婦女手捧紅色包裝袋，另一只手從中拈薯片來吃，她的丈夫突然站起，邊往樹蔭走，邊從褲兜里摸出煙和打火機(jī)，而他們的孩子，那個穿黃裙子的女孩兒，正把一只“吊死鬼”從槐樹上捉下來，放在同伴的頭上——實際上，廣場上人們的關(guān)系僅供猜測，因為人是流動的，像是工廠車間流水線上的商品。女人是背對他的，清風(fēng)時而把她的長卷發(fā)往后吹動，露出雪嫩的脖頸。她肅穆的坐姿與艷麗的打扮形成一種極具觀賞性的反差，再配上藍(lán)得出奇的天，成片聳立的槐樹，隱匿在樹蔭中的古老教堂……他無可救藥地心動了。

此時兩點，比他與前妻約定的時間早一個小時。他每個周日都要早上一個小時，可以坐在廣場上發(fā)呆，逛逛旁邊的商店，或喝一杯咖啡。這是一段寧謐的時間。而今天，他感覺到一種危險性。在這短暫的以秒計數(shù)的時間里，他的眼睛率先愛上一位穿紅色風(fēng)衣、留綿密長卷發(fā)的女人，而他的鼻子、耳朵、大腦還處于休眠狀態(tài)。

在愛情發(fā)生之前，他是有一些思量的。起碼他根據(jù)一些信息推測出她是一位美女。單憑坐姿就能看出——她嬌弱地聳著肩，身子微微前傾，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按住包，左手輕撫膝蓋——這姿勢極具張力，既傲慢，又矜持，長相普通的女人怎會擺出如此自負(fù)的姿態(tài)呢？或者從著裝也可以看出——單薄的水紅色風(fēng)衣包裹著曼妙的軀體，同色腰帶將腰肢緊緊勒住，幻化出兩道供人遐想的曲線，還有那雙黑色漆皮高跟鞋，鞋頭像剛露出水面的荷葉般尖細(xì)——一個普通的女人，是決沒有信心駕馭這種裝扮的。除了這些，還有一些零碎的目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每個經(jīng)過她的人都投來異樣的眼光。人們看到美的事物總是會心跳加快，呼吸困難。這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因為美是具有破壞性的。

一個聲音在他耳畔叫囂：“為何要不合時宜地燃起性欲呢？你難道不覺得恥辱嗎？”他很快便承認(rèn)，這不詳?shù)奶鹈鄞_實是性欲的變形，因為他突然停在離女人五十米遠(yuǎn)的一棵槐樹下寸步難行，胯間的脹滿讓他措手不及，仿佛他的雙腿是軸承，只要繼續(xù)走，兩腿間的物體就會像吹氣球一樣越來越大。

很快，無數(shù)個莫名其妙卻飽含深意的念頭便堆積在他腦海了，作為一個成熟男人，想找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借口來掩蓋真相簡直輕而易舉。他可以這樣想：也許是今天穿的燈芯絨褲子有些硬，才促使了這起匪夷所思的勃起事件。他不知道怎么正確洗滌這條褲子，或者是不知道怎么把一條洗完的硬褲子弄軟，身為一個男人，當(dāng)然明白褲子的軟硬程度會嚴(yán)重影響出行的狀態(tài)，可是出于一種類似于泄憤的心態(tài)，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它。也許此刻不應(yīng)該追根溯源，還是做一些別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為好。去對面的體育用品商店看看吧，或者去前面的商店給女兒買個小禮物，要不干脆省下這些麻煩事，直接去前妻家。去吧，去接女兒，享受這僅有的溫存時光。盡管他有點厭倦前妻冷漠的眼神，以及那位繼父事不關(guān)己的神態(tài)。在他們面前，他像條落水狗……

他一動不動站了五分鐘，直至大腦空虛，四肢僵硬。再看那位紅衣女子，他已沒了暈眩的感覺。于是他想，也許自己判斷失誤，她根本不是美女，她的五官甚至沒有一處是他喜歡的。想到這里，他感到渾身通暢，激烈的奮起已經(jīng)褪去，只剩一片茫然的空虛。他輕輕活動四肢，邁開步子，朝前妻家走去。

兩個小時前，她從酒店公寓走出來，去往旁邊商場的西餐廳。她到的時間剛剛好，對方已坐在那里等候十分鐘了。然后是一系列無聊的流程，無論是她脫外衣的樣子，撩頭發(fā)的姿態(tài)，談話的方式，還是等菜時向?qū)Ψ綊伻サ臅崦裂凵瘛狂{輕就熟。對于這些已知的事情她還有什么期待呢？可惜她的這位男伴，是個不解風(fēng)情的電腦工程師，看他那拘謹(jǐn)?shù)臉幼?，努力找話題時的無措表情，還有并不怎么熟練的吃西餐方式，她真想狂笑出聲，掀翻桌子，起身走人。

一個小時后，午餐結(jié)束了，她刪了這位追求者的聯(lián)系方式，朝東堂廣場走去，首先要穿過一條步行街，路過三家大型商場，經(jīng)過無數(shù)流水般源源不絕的行人。她看見一個其貌不揚的姑娘挽著一位弱不禁風(fēng)的小伙子朝她走來，兩人正同吃一個蛋卷冰淇淋。她趕緊把目光躲開，生怕看到什么使她心生恐懼的畫面。她無家可歸的目光像是兔子一樣躥來跳去，恰巧跳到那個胡同口，那里有一家租房公司。奇妙的野心令她走上前，查看櫥窗里的房產(chǎn)信息?？墒撬R上就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可笑，這里是市中心，幾乎全是高檔公寓，幾萬塊的月租金她怎么付得起呢？

她逆著時間的走向，來到灑滿陽光的東堂廣場，挑了一個正面教堂的石椅坐下。古老的教堂隱匿在樹蔭中，精美的輪廓在閃動的影子間忽隱忽現(xiàn)，有三個年輕人正拿著自拍桿與教堂碩大的門把手合影，教堂旁邊有一個小巧的涼亭，里面坐著一尊乳白色雕像……即便離家近，她也很少來這個廣場。這次鬼使神差地前來造訪，她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她是一個異常美麗的女人，而她的腦筋就像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似的，經(jīng)常處于一種休克的狀態(tài)。相反，她的感官倒是十分靈敏。比如現(xiàn)在，她憑借心中隱約的期盼，竟在眼前這派祥和的景象中體會到一種與她家鄉(xiāng)密切相關(guān)的氣氛。這金黃的陽光，翠綠的樹木，那些布滿皺紋親切的臉，輕松靈活的幼小身段……這一切擴(kuò)大了她腦海中已經(jīng)成型的想法。

不得不說，這是個艱難的決定。也許下個月，也許下周，也許明天，或者干脆今天，她就要狠下心來與相處五年的情人分手了。分手本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在這座城市里，眨一下眼的功夫沒準(zhǔn)就有上百對情侶分手呢。可是偏偏，她要分的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手，夾雜著利益、自由、人生目標(biāo)以及對忠貞的考量。這讓她混亂的小腦筋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了：在分手前，在搬離那棟高檔公寓之前，她是否要找一份工作呢？從大學(xué)畢業(yè)到現(xiàn)在，她幾乎沒有認(rèn)真上過班，所以并不知道哪種工作適合自己。也許可以去公司做前臺，漂亮女人適合做前臺，但這是電視劇教給她的，事實怎樣她并不知道。如果要做一個長遠(yuǎn)的計劃，或許她首先考慮的不應(yīng)該是工作的種類，而是“何去何從”的問題——到底還要不要留在這座城市里呢？

她有些厭煩男人這種生物了，總是自以為是，冷酷無情，而當(dāng)他們產(chǎn)生欲望時，又變成了幼稚難纏的孩子。眼前的男人有著圓黑的臉，五短身材，穿一件不太合身的襯衫和一條骯臟的牛仔褲。很難想象這種不修邊幅的男子也敢對她這等精致的女人產(chǎn)生欲望?？墒聦嵕褪?，男人本來站在垃圾桶旁抽煙，看見她后露出驚愕貪婪的表情，飛快捻滅煙頭，步步走近。當(dāng)他站在她面前時，出于禮貌，她不得不抬起頭，首先就看到了男人那雙被煙熏得發(fā)黃的手。男人問她知不知道地鐵站在哪，可這根本就是借口，多么愚蠢的人才會忽略掉那個碩大的指示牌呢。她極其不耐煩地站起來，轉(zhuǎn)動身子，抬起一只胳膊。那只胳膊在空中停了兩秒，才往后伸展開，指向地鐵的方向。在那短暫的兩秒，她的身體僵住了，心臟也停跳了，因為她看見了站在槐樹下的他。

此時的他在一團(tuán)黃色光暈中過了馬路，繞到體育商店的后面，走過一段不平整的小路，進(jìn)入小區(qū)。他熟練地摸到一個單元門前，進(jìn)去，坐電梯來到四層。他在樓道里就聽見了女兒興奮的叫喊聲。然后門開了，兩張冷漠的成年人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他像一只落水狗一樣軟趴趴地蹭進(jìn)屋里。這太諷刺了，明明是她迫不及待地再婚了，而他仍舊獨守空房，可他卻對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他拒絕承認(rèn)還愛她，事實也并非如此。當(dāng)他抱起女兒的時候，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如果沒有這個可愛的小精靈的話，那對冷酷的夫妻肯定會用目光殺死他的。然后他想到，“夫妻”真是個不靠譜的詞兒，一年前，他明明和眼前這個女人才是一對夫妻呢，而現(xiàn)在，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和另一個男人接過了“夫妻”的衣缽，好像這是什么接力棒一樣，好像他們都是一場可笑的婚姻短跑大賽的運動員。他開始狂笑起來，有束光打破了幻象，讓他回到現(xiàn)實。原來他并沒有過馬路，甚至連一步都沒有挪動。盡管他的靈魂已經(jīng)飛往前妻家了，可是那張美麗的臉卻阻止了肉體的行動。說起來，這位紅衣女人轉(zhuǎn)身不足三秒，他看了這張臉兩秒，而他那虛無的幻想也就一秒，可這短暫的時間已在他心上留下烙印了。

在他的眼中，她有張圓圓的小臉兒，潮濕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櫻桃一樣飽滿的嘴，一副性感的小鹿模樣。這是一張奇妙的臉蛋兒，你從那上面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線條圓潤緊繃，皮膚就像一塊輕盈透明的被風(fēng)浸透的絲綢——可是有那么一種神韻，讓他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是個有閱歷的成熟女人。當(dāng)然，這張美麗的圖畫是在他的眼中展現(xiàn)的，他對此擁有絕對的闡釋權(quán)。因為世界是流動的，每一束打在眼中的光是那么不同，所以紅衣女人的樣貌在每個人眼中都是不一樣的，甚至在之后，如果女人再度轉(zhuǎn)過頭來的話，他也捕捉不到之前的美感了。

在她的眼中，他有細(xì)長的眉眼，清淡的嘴唇，單薄的短發(fā)被精心修剪過，沒有燙染，保持著一種原始而精致的形狀。他穿一件深藍(lán)色雞心領(lǐng)線衫，下身是卡其色燈芯絨褲子，看起來有些憂郁。她其實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不能說看清了他的臉部和身材細(xì)節(jié)，她只是把屬于他的那幅畫印在了腦海，并營造出了一種獨特的氛圍。人的眼睛雖然最大不超過硬幣，最小也就如同黃豆，從中放出的光卻是非常寬廣的——它在短暫的時間里能網(wǎng)羅上百件物體，卻又公正地不對任何物體進(jìn)行太深的探索。只有一個特例，那便是它被強烈地吸引了。

在金光燦爛的廣場上，在紅色與藍(lán)色的博弈之間，在無數(shù)種危險與溫暖的交替之下，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兩個陌生人相愛了。

愛情的火苗劃開皮膚，咬噬肌肉，侵襲體液，直至進(jìn)駐血管。然后，錯綜復(fù)雜的血管像是被點燃了，閃著激烈的光。象征情欲的元素混進(jìn)血液，以一種極其快的速度在體內(nèi)循環(huán)流動，使他們做了一些不尋常的行為。她因為看見了他而心亂如麻，下意識屏蔽掉外界的聲音。于是，那個假裝問路的人還在絞盡腦汁找話題呢，她卻沉默地坐下來，把目光甩向別處。而他在熾烈情感的教唆下，十分渴望做出“超綱”的事。首先，他感到一種憤怒，這是有理由的：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不停向一位美女獻(xiàn)殷勤，多數(shù)人都會產(chǎn)生不適的感覺。尤其這位美女已經(jīng)坐下不說話了，這難道不是拒絕的信號嗎……也許此時最該做的，就是抓住男人的衣領(lǐng)，狠狠揍他一拳，他還可以把男人的臉幻想成是前妻現(xiàn)任丈夫的，這樣他會揍得更開心……可是話說回來，打人的事他只是想想罷了，絕不會付諸行動，他畢竟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男人。這時候，問路的男人覺得沒意思，灰頭土臉地離開了。他長舒一口氣，看到她的身后十米處有一對空著的石椅，便在那里坐下。

當(dāng)他檢視內(nèi)心時，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但卻絕對熟悉。愛情的面目總是相似的，其中滋味各有不同。此時，他的每個指尖上都有一簇微小的火，熱度從手指傳到手臂、肩膀、軀干、大腿、腳底，使他像塊通紅的鐵塊，呼出的都是滾燙的自由之氣。他用美妙的心靈之眼看到了兩個字：愛情——簡直不可思議，他居然愛上了一位陌生的女子！這是掌管愛情的神明給他開的玩笑，或是給予他的考驗。因為這不是普通的愛情，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深的愛戀！他馬上想到，如果這場愛情隆重地開展起來，他甚至無法為其想到理由的話，身邊的人是一定會嘲笑他的。那時，他將被迫成為一個悲愴的英雄角色，勇敢地趟入陰險的愛欲之河——他沉浸在這種劇烈的感情中，驕傲地露出微笑……

此時，她也正經(jīng)歷著類似的折磨。她墜入愛河了！只因為那匆忙的一瞥。到底為何慌張地愛上一位陌生人呢？就算給她足夠的時間，她也不會這樣去思考：我愛上他是因為一種虛幻的空虛感，是因為我在極端不自由的環(huán)境中總是喜歡粉飾與美化，是因為我這個人就是如此喜歡抓住危險而迷人的飛絮，是因為我根本搞不懂情感與情緒的區(qū)別，我甚至分不清愛與恨……她只能這樣感受：仿佛自己是一株植物，暗藏的心房則是隱蔽的花蕾，現(xiàn)在，心逐漸爆裂開，她似乎聽到了劈里啪啦的聲音，聞到了特殊的香氣。她的心正在綻放，如同郁金香。每一根經(jīng)脈，每一道紋理，甚至每一個細(xì)胞都在盡可能延長、拉伸。原來花開是這樣一種感覺，是奢侈、溫暖、驚險又迷離的。她難道是一朵花嗎？或者說在愛情的滋養(yǎng)下，她由人變成花了嗎？她的愛情來得如此猛烈，讓她忘記了存在的形態(tài)。

他們沉湎于深縱的愛情海洋，暫時忘了其他的事——他忘了要去接女兒;她也忘了要跟情人分手。在周日的下午，在古老教堂的凝視下，在很多個家庭的簇?fù)碇?，在新老生命的交替間，一件更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兩個陌生人深深地愛上了對方。

下午兩點半，陽光清澈、微風(fēng)習(xí)習(xí)，神秘的教堂像一架安放在時光深處的鋼琴，醞釀著古老而悲傷的樂曲。槐樹是一群挺拔的小伙子，往地上、石椅上、人的身上投放著平和的光陰。春天午后炙熱的陽光被樹木稀釋了，所有籠罩著人們的光是柔和而模糊的，所有人都被放置在一種近乎永恒的平靜狀態(tài)。孩子們盡情玩耍，即使有幾個小討厭鬼也并不讓人介意;中年夫婦暫時忘記了對彼此的厭惡，沉浸在家庭的和睦光輝中;年輕人以為陽光是生活的全部，正慶幸體會到了生活的真諦;游客驚嘆于此刻的美景，他們拍下照片，然后便把注意力放到別處去了……

在廣場之外，行人匆匆奔向目的地，他們有的要去購物，有的和朋友約好了在咖啡館見面，有的急忙尋找?guī)?，有的因為失戀或失業(yè)失魂落魄;服務(wù)員時而蔫頭搭腦，時而精神抖擻，顧客表面上漫不經(jīng)心，卻在心中陰暗地盤算著商品的性價比;情侶想盡辦法依偎在一起，心懷鬼胎的追求者則想著把姑娘騙上床的妙計，而那些刻意保持一定距離的，是結(jié)婚十年以上的夫婦;商人們占據(jù)咖啡館的有利地形，蜷縮在光的陰暗面，嘴上說著“合作愉快”，心里藏著綠色的致命毒藥……而那些城市的零件：藍(lán)天、白云、建筑、馬路……表面看著靜止不動，實則也在做著捉摸不透的運動。

如果離開這個商圈，會看到更錯綜復(fù)雜的活動，好像是無數(shù)根交錯的光線，或是無數(shù)顆形態(tài)各異的石子。工作、吃飯、休息、思考、等待、祈禱、生病、自殺、控訴……這時人們的行為就無法用明確的語句描述了，而只能以兩字詞匯總結(jié)，因為離中心凝視越遠(yuǎn)，整體的形狀也就越模糊，直至完全化為飄忽不定的意識。

而他，這位坐在核心位置的人，這個身陷愛情無法自拔的落魄男人，卻在眾多美好可能性的包圍下，開始暢想未來了。他看著那個動人的紅色身影，聞著若有若無的脂粉氣，緊緊追隨著那團(tuán)朦朦朧朧的顫動，一只手在石椅上打著節(jié)拍，任由思緒飄蕩……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不認(rèn)識她，甚至都沒跟她說上一句話，根本無從猜測她的職業(yè)、性格、生活狀態(tài)。一切只能靠摸索。也許更快捷的方法是去對面的便利店買兩瓶飲料，送給她一瓶，說：“嗨，你喜歡喝橙汁嗎？”……不過這可夠傻的，毛頭小子才會這么做……也許她是一名演員，這么美的人似乎只能在銀幕上看到，可是她那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又不像是常年奔波劇組的?；蛟S她從事的是一種悠閑浪漫的職業(yè)，比如舞蹈教師。想到這里，他雀躍起來，并同時深深佩服自己的洞察力。看那妖嬈的背影，肉欲十足又靈巧優(yōu)雅的身形，與電視里那些舞蹈演員一般無二。她的脖頸雪白又細(xì)直，與那些芭蕾舞演員的脖子極其類似。還有她的故作姿態(tài)，也一定是因為常年受訓(xùn)培養(yǎng)出來的……他打心眼里熱愛嫵媚的女人，這是因為前妻是會計，喜歡把所有事情考慮得精確細(xì)致，他早就厭煩理智到無情的女人了，他敢肯定，就連離婚前妻都是會事先做好一個計劃書的。他曾經(jīng)對女兒的舞蹈老師懷有情愫，不過他歸根結(jié)底是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不會在婚姻中對別的女人下手?？涩F(xiàn)在不同了，他是完全自由的，就像隨意拋灑的種子，可以去嘗試任何一種滋養(yǎng)，去品味隨便一種甘露。他越來越興奮，似乎美好的未來已唾手可得。

與此同時，她坐在他的前面，受著假想的愛情火焰的炙烤，也開始漫無邊際地幻想起來。他是什么樣的人呢？也許是一位商人，一個擁有充足時間的投資藝術(shù)品的商人——她見過這樣一個人，是情人的朋友，那是個玩世不恭、熟知世界上所有美食美景、情人無數(shù)的浪蕩男子——很難想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存在，他們除了花心和無情沒有別的缺點?？墒撬巧系厶匾鉃樗暨x的愛人，怎么會有那些男人粗鄙而隨意的習(xí)性呢？他一定是這樣的：一周只工作兩天，不過是打個電話，做項決定，或者去逛逛畫廊，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三家西餐廳，并且雇了三個精明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為他管理餐廳，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靠這三家餐廳過上好的生活，投資對他來說只是消遣。她堅信自己的猜測，甚至找了很多佐證：他那頗為講究硬挺的衣褲不就是有錢有閑人的象征嗎？試想他是一個程序員，醫(yī)生，或者銷售部經(jīng)理，會有閑心在這里閑坐嗎？還有他身上那種若隱若現(xiàn)的憂郁氣質(zhì)，不懂藝術(shù)的人根本不知悲傷為何物。還有他那瀟灑的站姿，在樹影中萬般冷峻的臉……她多么想再回頭看看，看他是否仍舊閑散地站在樹下，或者已經(jīng)坐在某個石椅上了，可是她的驕傲和自卑不允許她回頭。

他坐在她后面，欣賞著她細(xì)微的小動作，品嘗著獨屬于她的韻味，如癡如醉。而她因為某種原因不敢回頭查看他的方位，卻又憑借一種有如神助的自信心認(rèn)定他還在這廣場的某處。不管如何，什么都阻擋不了美妙的愛情與想象。在他的幻想中，她已成為他家的女主人了。他有一所小公寓，是結(jié)婚前緊衣縮食買下來的。房子有三十平米，盡管離市區(qū)很遠(yuǎn)，但是交通便利，整潔干凈。她可以馬上住進(jìn)來，雖然只是一居室，兩人生活完全夠了——想到一位絕美的女人馬上要入住他家，他就開心得難以自持——每天早上，他都會吃到熱乎的早餐：湯面、粥、包子……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只能啃面包喝涼牛奶。他會穿上柔軟的衣褲，因為女人知道怎么打理燈芯絨的褲子，也知道怎么把白襯衫弄得筆挺又舒適。然后，他會穿著得體的衣服，去做那份繁瑣無趣的經(jīng)濟(jì)咨詢工作。但因為有人在默默思念著他，上班的時光也沒那么難熬了。最重要的是，他會無比期待下班。而在以前，上班與下班對他來講沒有區(qū)別。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因為女人在培訓(xùn)機(jī)構(gòu)教舞蹈，時間很自由，所以每個晚上，她都會做好晚飯在家中等他。他有多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可口的家常菜了呢？前妻工作比他還忙，他與女兒的晚飯總是隨便湊合——但愿女人能有一手好廚藝，但愿她會做紅燒肉、魚香肉絲、蠔油生菜。熱愛跳舞的女人多半也熱愛廚房，因為她生性活潑，把任何無中生有的技巧都看作藝術(shù)。但愿她與他一樣，十分熱衷待在家里。他想不到比與愛人蜷縮在家里更美妙的事了……

實際上，她再也不想被關(guān)在家里了。因為情人的武斷專橫，她不得不放棄很多娛樂活動，專心待在那個用錢堆砌的籠子里，等待情人的召喚。慢慢的，她覺得這有違天性。雖然自由是塊八面玲瓏的鏡子，但總有個最大公約數(shù)：也許就是離開情人，去尋找另一個深愛自己的單身男人?，F(xiàn)在，她愛上了這么一個男人，并堅信他沒有結(jié)婚。因為他是一個瀟灑的做藝術(shù)品投資的商人，無法被囚禁在一個穩(wěn)定的狀態(tài)，除非找到一個與他同樣處于流動中的女人。她可以陪他做一些瘋狂的事，比如去最時髦的酒吧喝最烈的酒，或者馬上飛去威尼斯，要不就找一個小山村隱居幾個月。當(dāng)然，他們會閃婚，最好明天就結(jié)婚——她開始顫抖，為即將到來的爆炸性的愛情坐立難安——他們會相愛，發(fā)瘋的、不計后果的、天崩地裂地相愛。但愿他們過一種永不重復(fù)的浪漫生活。他們可以在很多城市安家，交形形色色的朋友，吃各種各樣的美食，浸泡在好茶美酒中。那些生活瑣事，比如收拾屋子啦，買菜做飯啦，都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nèi)。她會永遠(yuǎn)美麗，因為她將擁有很多象征他品位的裙子，在她偶爾憂傷的時候，他會變魔術(shù)一樣變出一枚戒指討她的歡心。他每天都要說：“親愛的，我好愛你啊。”對于她的一些無聊的拷問，他永遠(yuǎn)不會失去耐心。最重要的是，他不會逼迫她生孩子。

對，孩子！也許他們會有個孩子——他看著她的背影，腰身纖細(xì)，一看就沒有生育過。而她那敦實性感的臀部意味著她是生物進(jìn)化中一名優(yōu)秀選手。她很適合生育，也許她并沒有生育的念頭，但天性是蘊涵在基因里的。他喜歡孩子，并認(rèn)為好女人都會喜歡孩子，而眼前的她無疑是好女人。他們的性愛會很和諧，因為她敏感又天真，是塊肥沃的土壤。他們很快就會有孩子，溫暖的陽光、嬰兒的啼哭、甜蜜的花香、夜間的依偎……他將擁有一切。命運還會給他驚喜。也許前妻會和丈夫鬧僵，法官認(rèn)為前妻無法撫養(yǎng)孩子，且看到他的家庭多么溫馨，于是判女兒給他！錢不是問題，因為在家人的鼓勵下，他的事業(yè)馬上會達(dá)到巔峰。他的意思是，那個處處和他作對的上司會因個人問題辭職，而他將接任其位置……

沒有人會發(fā)愁工作，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就處理好了投資和餐廳的事。她厭倦那些專業(yè)名詞，所以他不會在她面前打工作電話。不像情人，總是在她面前神氣活現(xiàn)地開電話會議，她必須像一只小狗一樣崇拜地望著他才行。而身后這位穿藍(lán)色線衫的男人呢，會認(rèn)為工作是毫無靈魂的，賺錢只是維持美好生活的手段。他總是央求她提一些要求，而她因為生活太幸福，實在無要求可講。唯有一個……那是離這里2000公里的地方，她的老家，她牽掛的親人，父母早已退休，每天守著電話，望眼欲穿地等她回來……可是她無法回去，難道她要跟父母說：“不用擔(dān)心我，我在這邊有一個情人，他負(fù)責(zé)我全部生活開銷?！彼呀?jīng)預(yù)想到，當(dāng)她楚楚可憐地談起父母時，他會慌張地?fù)霊选＿@是她無言的要求，他當(dāng)然不能錯過良機(jī)。于是，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可以接父母來這里居住，或者回老家置辦房產(chǎn)陪父母居住，要不就帶上父母去環(huán)游世界……

對！就是這樣！他激動地直拍大腿。生活一定會按照這條既定的路線往前走的，他有十足的把握，這個女人就是他生命的轉(zhuǎn)折點。這是宇宙給他的暗示，是如真理般耀眼的預(yù)兆，是一種缺乏邏輯的愛的啟示。因為他毫無保留地愛上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引以為傲的理性暫時退居二線，所有沖動的感情一股腦地涌上前來。他多想擁抱她，親吻她的眼睛，撫摸她的腰肢。他想占有她，讓她只屬于自己，而他們的世紀(jì)之愛，會上升到空中，劃破虛偽的天幕，為人們揭示真相。

為了讓這一切開啟，他必須開始行動。他是男人，理應(yīng)先采取行動。可是他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年輕時跟姑娘搭訕的手段早就忘光了。他不能像傻小子一樣沖上前去，擺出自認(rèn)為最帥的姿勢，說：“嗨，我注意你好久了，能留個聯(lián)系方式嗎？”這樣沒準(zhǔn)會適得其反。也許他可以上網(wǎng)看看，找一些關(guān)于搭訕的巧言妙語，可是這樣一位有氣質(zhì)有品味的女人恐怕不吃這套，沒準(zhǔn)還會認(rèn)為他庸俗幼稚，那么這個頭就開錯了。不得不說，開頭至關(guān)重要，能直接影響事態(tài)的發(fā)展和走向。甚至可以說開端就意味著成敗，因為結(jié)局早在事情開始前就已經(jīng)寫好了?；蛘咚梢哉覀€借口，問女人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從而讓女人對他產(chǎn)生興趣，可是他又不想淪為問路男人的那副窘樣……一切必須從談話開始，這是毋庸置疑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從哪句話入手。其實他可選擇的不多，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他看看表，兩點四十——他只能選擇一個短促的句子。

最終，他決定還是像最初想的那樣，去對面的便利店買兩瓶飲料，送給女人一瓶，然后再若無其事地要微信。他站起身來，疲倦的血液隨著肢體的舒展又煥發(fā)了活力，使他精神抖擻。他走下臺階，走出廣場，走到馬路邊，耐心等待綠燈。車輛從他面前匆匆駛過，行人在他周圍慢慢聚攏，他看見無數(shù)個面孔，無數(shù)種身姿，耀眼的未來在遠(yuǎn)處呼喚。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他飛了起來。

確實如此，真愛為他提供了一種絕妙的燃料，使他的靈魂變輕了。當(dāng)旁人還在柏油馬路上疲倦又笨拙地行走時，他已在空中飛翔了。他用意念控制著飛行的節(jié)奏和速度，同時欣賞著不多見的新奇景物。在他的腳下，有很多個形態(tài)各異的頭頂，像是怪摸怪樣的按鈕。奇怪的是，他飛行的壯舉并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他！這讓他很納罕。他決意不理睬一葉障目的人群，輕快地向前飛去。他在便利店門口停了下來，卻沒有落地，就這樣忽忽悠悠地飄在半空。巨大的窗戶干凈明亮，貨架上的物品整齊豐富，他那充滿喜悅的眼神，一下就鎖定了冰柜里的橙汁。

兩點四十，她仿佛身陷一團(tuán)柔軟甜美的棉花糖中，憂傷地痛哭起來。這是一種甜蜜的哭泣，像是從嬌艷的花心兒中蕩漾出的露水。因為她深深地愛上了這位男人，并無比確信，這種愛情她從前未體驗過，以后也不會遇到了。她哭是因為脆弱憂郁的本性，并且她模糊地認(rèn)為，真實的美好必定會走向衰退。她死死咬著嘴唇，不停流著欣喜的淚水，可是她又不想讓人看到她在流淚，這多么復(fù)雜啊，她要獨享這獨一無二的非凡感受。就在此時，手機(jī)響了，情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屏幕上。

她大驚失色，憤怒異常，不得不暫停了甜美的哭泣。她是不自由的，因為她還沒和情人分手，情人甚至不知道她有此打算，現(xiàn)在就暢想未來，就貿(mào)然愛上一位浪漫善良的男人，這不是對愛情最惡毒的羞辱嗎？只是一瞬間，悔恨與厭惡便充斥了她的心，使她痛苦地彎下腰。可是，愛情沒有錯，她未與他交談，僅憑命中的指引，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便愛上了他，這難道不是最無私最偉大的愛嗎？錯在她的身份，而這是一種可以糾正的錯誤，她只需回到公寓，打包行李，找一個落腳的旅館，然后給情人打電話……或者她可以寫一張便條，就這樣寫：親愛的，我們分手吧，不要找我了——這是一種頗為善良的分手方式。她還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把行李拿走，換掉電話號碼，就這樣消失在城市中。就這樣，她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

電話持續(xù)響著，她卻一直沒接，因為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勸誡她，要她站起來，甩掉自尊，走到他面前，對他說：“對不起，雖然有點突兀……但是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嗎？”想必他不會拒絕，那之后她要怎么做呢……她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仿佛要去偷竊一件屬于神的寶物……也許她應(yīng)該先補個妝，可是她今天的目的就是吃一頓敷衍的午餐，并沒帶化妝品……也許不應(yīng)該想那么多。她想再看看他，哪怕只是無用的一瞥也好……她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所有華美的偽裝都消失殆盡了，她變成了一個慌慌張張、面目狼狽的女人，這是真愛對她的懲罰?？墒?，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那樹下竟然沒有他的身影！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站起來，機(jī)警地左顧右盼，沒有他。她拿起包，失落地在廣場上游蕩，搜尋著每個可能的角落，可是他早已消失了，或許他的實體只在她腦海中存在過，他本人根本沒有來過這個廣場。

她向商業(yè)街最繁華的地方走去，他不見了。這個事實像一把巨大的鐵錘，使勁砸揉著她的心。她只覺得撕心裂肺，流再多的眼淚也是虛張聲勢。從旁人的角度看，這是一位受了刺激的美艷少婦：她張牙舞爪地前進(jìn)，雙臂前后晃動，兩條纖細(xì)的小腿釘子一樣向前扎去。這副場景令人心酸，又不足為奇，因為這種鬧劇天天上演。此時，這位少婦停下來，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會兒，馬上又乘風(fēng)破浪地向前狂奔了。她風(fēng)衣的腰帶開了，大片的紅色因她奔放的走姿而瘋狂向后鋪張，遠(yuǎn)看就像一面染了血的旗幟。誰也不知道，她是因為看見了那位穿藍(lán)色線衫的男人，才勇往直前地向前走去。然而，淚水模糊了她美麗的眼睛，使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穿的是一件墨綠色的燈芯絨褲子，而不是卡其色的，所以她追趕的是一個錯誤的目標(biāo)。而她的內(nèi)心是如此堅定，不容辯駁。她偏要朝著那位無辜的男人行進(jìn)，她恨不得永遠(yuǎn)追下去，永遠(yuǎn)看不到獵物的真實面目才好。

他拿著兩瓶橙汁從便利店里出來，隔著那條并不寬闊的馬路看見了讓他心碎的事實——她不見了。這當(dāng)然是他早已料想到的結(jié)局，女人并不是為他存在的，是他單方面把余生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單薄的紅色身影上，誰能為此負(fù)責(zé)呢？他垂下頭來，忍了好久才不讓眼淚落下。他悲痛并不止是因為痛失摯愛，還是因為——他再次溺水了。不得不說，女人暫且把他從渾沌的沉默海洋里解救出來，盡管這感覺無比美妙，卻不是現(xiàn)實狀態(tài)。這里到處都是水，他又怎能做到不溺水呢？他掉轉(zhuǎn)身子，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他看到了一幅讓他心生安慰的圖景：在不遠(yuǎn)處那片繁華的商區(qū)，人頭攢動，商店林立，人們像是骯臟的彩色方塊，以一種詭異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散開。在那片亂七八糟的混亂畫面中，有一抹赤誠的紅色在跳動。那塊紅色正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奔去，是如此驕傲，如此不可一世。那是他的生之色彩，是足以讓他活下去的顏料。

他看看表，兩點五十五。不急，只要她還存在，就有希望。只要她存在于這世界的某一角落，他就一定會找到她，即便花盡畢生精力也在所不惜?，F(xiàn)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這等重要的事他一定要找個時間好好思索，認(rèn)真謀劃，嚴(yán)謹(jǐn)執(zhí)行。而現(xiàn)在，他要去看望女兒了。想到這兒，他感到輕松，朝體育商店后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