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記四則

胡正剛

一、觀三社

觀善街實在不能稱為一條街。

一個三叉路口，路原本是柏油路，后來變成彈石路， 到了這幾年， 成了一條土路。晴天灰塵飛揚，雨天滿地泥濘，街邊密布著小商店， 大多是賣日用百貨的， 鍋碗瓢盆， 針頭線腦，煙酒糖茶。早上路兩邊擺滿賣菜的小攤，人潮涌動，語音嘈雜，熱鬧非凡， 都是一個地方的人，買賣雙方彼此都熟識， 誰也不心急，耐心地在那討價還價，議定價錢，在稱斤的時候賣菜的往往還要在秤盤里再塞一些。招呼完買家心滿意足的去了，賣菜的又開始笑臉相迎下一個顧客。

龍崗衛(wèi)早年幾乎家家打草席，至今此風(fēng)猶存，這在別處似乎不多見。打草席一年四季都可以進行，兩三個婦女約起來，支好席架，準(zhǔn)備好稻草麻線就可以進行，其間講白話，回家做飯一樣都不會落下。我家以前也打，和我媽一起的大媽讀過一些書，我和她家的孩子放學(xué)后玩累了就聽她講七仙女，薛仁貴，灶王爺， 聽得入迷，被蚊子叮了都察覺不了。她還教過我們一首童謠，用一種低沉輕柔的語氣說出來，有一種直擊內(nèi)心的力量：舅舅，騎馬過溝蹋著泥鰍，泥鰍告狀告著和尚，和尚念經(jīng)念著觀音，觀音挑水挑著小鬼，小鬼切菜切著奶奶的波羅蓋。

三叉路口通往西邊的那條路最繁華，村公所和糧所，兩三個小醫(yī)院都在那段上，往年放露天電影，在路兩邊扯起一塊幕布，還沒有開始就聚集了很多人，有拖拉機要通過的，急事就松開放行，但如果電影已經(jīng)開始， 不管哪樣事都得等著，記得那時候老愛放一部叫《超霸女郎》的武打片，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了。看一部叫《精武英雄》的電影時，有一幕是陳真和他日本的戀人親嘴，這時人群必定一陣哄笑，我們也跟著笑。

南邊的那條路通往縣城，沿途經(jīng)白石子水井，地角棚，海角落，水管站，倪家屯。路口出去二十多米就是柏油路，一逢上街的日子，路邊保準(zhǔn)停滿了馬車。

順著北邊那條朝北走右邊依次是信用社， 加工站，獸醫(yī)站。過了獸醫(yī)站是蔡家，與蔡家隔著一條巷道的就是胡家了，也叫做觀三社，整個村子七十來戶人家，被通往光祿的彈石路隔成兩部分，路上邊的地勢高一些， 下邊的低一些。

胡姓是村里的大姓，至少占了八成人家， 此外是姓張的和姓袁的，幾乎都是搞合作社時搬進來的。胡姓的人取名字規(guī)矩很多，輕易沒有人會亂來，即使小名取得很隨意，取學(xué)名的時候中間那個字必須是固定的，我爺爺輩是“尚”，父親輩是“乃”，我和我以后的是“正興中華”。這樣的好處是大家一報名字彼此就清楚輩分了，是要喊爺爺還是大大或者老實不客氣的喊小名都一目了然。

不好的地方主要是對女生而言，對男生到無所謂。比如說我們這一輩中間是個“正” 字，取名字時都是在“胡正”兩字后面加一個字，我的是加了個“剛”，雖然俗氣些，但也顯得正氣充沛、陽剛不屈、棱角分明。女生的就麻煩一些，因為即使在“胡正”兩字后面加個再柔和的字，比如淑阿芬阿花阿梅阿之類，就整體效果來看，還是顯得有些剛?cè)岵?/p>

我以后的孩子應(yīng)該叫“胡興……”是個兒娃子倒好，取個胡興旺之類的就可以敷衍了事了，如果是姑娘就麻煩了，想想都頭疼。村里人提起自己的村子，一般都叫做觀三隊，可能是對以前生產(chǎn)隊的印象太深了。村里曲曲折折的小巷道有很多，窄些的側(cè)身都無法通過。寬點的只有一條，發(fā)源于通往光祿的那條路，每天傍晚都有很多人在路口那里抽煙，打牌，誑白。路邊還有個寬展的場院，用來曬莊稼，堆稻草，給小娃娃在里面撒歡。朝東邊一直延伸下去繞三四個彎之后一直通往田里，可以在上面開小型拖拉機， 也被叫做機耕道。村里的田地分為三部分： 十八畝，大田，岔溝。各家各戶按人頭在每塊地里都有一份，加上秧田和自留地，種出來的莊稼讓我們豐衣足食。

村里有條小河，河里有魚，兩個池塘，一個可以游泳。之前河邊還有很多高大的藍桉樹，大概在 2014 年，被一個外地人用一千八百塊錢全部買去當(dāng)柴燒了。

過去的很多年間，村里家家戶戶都是方正的瓦房。房子?xùn)|邊是菜地，再往東是上好的水田，夏天種水稻和烤煙，冬天種豆麥菜籽。村民淳樸厚道，遇紅白喜事，無不傾全村之力，按戶出人。這樣喜事自然十分熱鬧， 喪事也不至于凄清荒涼。哪天在家里坐著歇氣，有人來喊門（平時是不興喊的，推門就進來了），男人一出門，孝子就跪倒在地磕頭，于是知道了是什么事，大人二話不說就去辦喪事的人家。待辦事的人家議定了出殯的事宜，金井也打好了，全村已成家的男人聚在一起，一聲鞭炮響，抬起壽材出門，四人一換，絲毫不亂，這時節(jié)，孝子才忙得贏呼天搶地的哭出來。

墳地在壩子西邊的一塊坡地上，腳走有一個多鐘頭路程，向南，朝陽，視野開闊， 俯視整個壩子，據(jù)說風(fēng)水很好，所以這些年很是出了幾個大學(xué)生。

下葬結(jié)束，大家回到村子，女人們已經(jīng)做好飯菜。男人在村口跨過稻草攏起的火堆， 開始坐下來喝酒吃飯。這樣的日子，出殯經(jīng)過大門的人家，都會在門上掛一塊紅毯。

觀三隊是個小地方，和其它任何一個村子都一樣，炊煙茂盛，眾生安好。如果可以選擇，我愿意和所有的親人一起，在這塊地上繁衍生息，生老病死，最后埋骨在祖?zhèn)鞯膲灥乩?，被后世懷念，然后忘記?/p>

二、小義學(xué)

小義學(xué)是我讀幼兒園和小學(xué)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地方。

在村子的西端有一個隆起的山包包，頂端是個電影院，里面有個舞臺，一大片空地上擺滿了石凳子， 周圍是圍墻， 各種樹木， 大門開在西邊，高大雄偉。印象中我進去過很多次，但幾乎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有一次在里面看一部電影，電影結(jié)束后放一首叫《魯冰花》的歌時，周圍有人在擦眼睛。

小義學(xué)就在電影院旁邊，地勢稍低一些。不知道是哪年建成的，周圍村子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在里面讀書，學(xué)校一般保持七八個班的規(guī)模，后來人多了一些，就又添了幾間教室。

當(dāng)時我們村有六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讀同一年級，每天早上我們必定約了一起上學(xué)，加上讀其他年級的伙伴，人總共有二十來個，每天一大早，天剛麻麻亮，村子到處是孩子們的聲音，幾乎沒有人不被吵醒。情形是這樣的：哪家的孩子早起了，就挨家挨戶的去叫，站在大門前大聲喊同伴的名字，學(xué)名小名一起叫，聲震屋宇，高亢清脆，那聲音一聲連著一聲，除了換氣之外一點停頓都沒有，直到全家人都醒了，被喊的人才蒙頭澀眼的起床出門，再一起去喊其他人。這樣人像滾雪球一樣越聚越多，到了后來， 一二十人在村子里浩浩蕩蕩前進，齊聲高呼一個人的名字，嚇得連狗都不敢叫。又一次我在睡夢中被同伴叫醒，拉開燈看了看表， 才凌晨四點多，我以為是表壞了，又叫醒家人問時間， 發(fā)現(xiàn)確是四點無疑， 起床開門， 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伙伴夜里起來撒尿，看到月亮很亮， 于是睡意全無， 又不知道時間， 就來喊我上學(xué)。我們又在我家的沙發(fā)上瞇了一會，直到有人來喊我們，才揉揉眼睛一起去上學(xué)。

沿著通往西邊的小巷一直走，路漸漸有了些坡度。我們村子西邊的盡頭是一塊不大的打谷場， 再西邊是一個水池， 是死水塘， 塘子邊上就是小義學(xué)的圍墻了。我們從右邊繞過去，要經(jīng)過一大塊墳地，里面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墳頭，四周都是荒草和竹木。

到了學(xué)校開向南邊的大門，一進門看得到一個平整干凈的院子，左手邊是一排平房， 土墻瓦頂，前面有一溜狹長的花壇，種著箭竹和各種顏色的花;右邊是一個土坡，七八米高的樣子，一上了坡又是一大塊平地，上面種了樹，以松柏居多，還有一種樹皮和葉子帶有香味的樹， 葉子像柳葉， 皮潔白光滑， 可惜我一直叫不出名字。在東北角是一個廁所，農(nóng)村式的那種，中間用一堵墻隔開，分為男女，在這邊噓噓，那邊也能聽見噓噓聲。

正對著大門是我們學(xué)校的最高建筑，一共有兩層。這是座土樓， 底層有兩間教室， 上層是教師宿舍，我幼兒園就是在樓下的教室念的，只有一個老師，我們上自習(xí)時老師就在樓上休息，一聽到有吵鬧的聲音，她就用腳使勁的跺樓板，樓板嘭嘭嘭的響，同時簌簌地往下落灰。

一年級時我們換到了平房上課，是個男老師教，由于調(diào)皮，我和班上的其它五位同學(xué)一起多讀了一年，這似乎是件丟人的事，我卻不這樣認(rèn)為。兩年一年級的時光培養(yǎng)了我堅韌的性格，就是任憑老師怎么懲罰我都無動于衷。那時由于學(xué)習(xí)差，中午經(jīng)常被留在學(xué)校不準(zhǔn)回家，我和我家人一點也不急，到了吃飯的鐘點，我媽不見我回來，就去問下村里同班的孩子，于是把飯菜給我送到教室。我們班有一個學(xué)生也是經(jīng)常和我一起留在教室的，我們是患難之交，他伙食很好，幾乎每頓吃魚。有一次大概是什么節(jié)日， 我媽特意給我做了肉帶來學(xué)校，進教室一看， 呵，今天留下的學(xué)生還真不少，于是就讓我把肉分給其它同學(xué)。

還有一次是在下午，我睡在教室忘了時間，放學(xué)后老師以為沒人了就把大門鎖了。我一覺醒來舒舒服服伸個懶腰才開始發(fā)愁：墻太高， 爬不出去。我只好跑去大門下坐著，等我媽來領(lǐng)我，后來又過來一個學(xué)生和我坐在一起，也是睡著了被留在學(xué)校的，過了一會他家人來了，站在門外和我們聊天，叫我們不要怕，還遞了兩個餅子給我們吃。過后不久我媽也找來了，兩個并不認(rèn)識的大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我媽陪著我們，另一個去找老師拿鑰匙，忙了一會我們也就被放出來了。二年級時我們還是在平房上課，還是個男老師教。那年一個熱天的周末，我和弟弟在家里玩，我父母去高埂河種莊稼，突然聽到大喇叭里廣播說，有兩個小男孩在小義學(xué)門前的水塘洗澡下去就沒有上來，只有衣服留在岸上，估計是兩兄弟，請各家父母去看下。我父母丟下鋤頭就往家里跑，看到我和弟弟平安無事后才放下心來。那天我也跑去看了，是兩兄弟淹死在里面。

后來父母再三叮囑我們不準(zhǔn)到那個水塘邊玩，他們說人淹死后必須找一個替死鬼自己才能投胎轉(zhuǎn)世，一有人靠近那個池塘，他們就會把他拉下去。聽了這樣的話我一直心有余悸，每次路過那個水潭心里總有些惴惴不安。

三年級時我們上了山，在坡地南邊清理出了一個獨立的院落，里面有兩間房子，一間空著，一間做教室，教室旁邊是我們老師的宿舍，他是個很兇的中年男人，我們沒少被他打。

那個院落里還有一個帶石頭圍欄的池塘， 方方正正，和一間教室差不多大，有兩米多深，底下是一層泥巴，老師買了些泥鰍養(yǎng)在里面，學(xué)期末，專門在上課時間放了我們的假幫他挖泥鰍，作為能下水塘的男生之一， 我一直幸福到三年級結(jié)束。

水塘邊有一棵大樹，樹邊有一塊不大的空地，春天下雨的時候，我們就幫老師種豌豆。有一年，高埂河開了一家造紙廠，一天放學(xué)后我們?nèi)ネ禃ㄆ鋵嵧祦硪矝]有意思，我們不看，不會拿去賣錢，只是覺得好玩），我們從東邊墻腳的一個小洞里依次鉆進去， 看見院子里一個高大的山包，是書堆成的， 我們欣喜若狂，每人往懷里塞了七八本，實在太興奮了忍不住鬼喊辣叫幾聲，結(jié)果被人逮到，教育了我們幾句就讓我們回家了，要走時里面的人說下次要再來偷書就告訴我們班主任，嚇得我們好幾天沒好好上課。到高中學(xué)了《孔乙己》，才發(fā)現(xiàn)偷書不能算偷，于是后悔莫及，恨不得回到小時候跟紙廠里的人重新好好理論一番。

我印象最深的是下午放學(xué)后經(jīng)過小打谷場時，我們會采一些樹葉，用仙人掌的刺把它們穿起來，做成帽子戴在頭上。有時就找一個勻稱的仙人掌，把刺剔干凈，放在手心玩。下雨時，山包包上的水順著一條小溝往下流，我們用小刀在仙人掌上刻一個齒輪， 支在水溝上，看著它轉(zhuǎn)。

打谷場下邊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樹，秋天柿子剛剛變黃，我們就趁沒人時爬上去摘。有一次一個伙伴上去后被毛毛蟲蟄了，手臂扎了很多針刺，哭得很痛苦。直到現(xiàn)在我還害怕那種毛茸茸的蟲子，一見著就脊背發(fā)毛。

大概一兩年前吧，小義學(xué)廢置不用了， 聽說被賣給了人家養(yǎng)豬。

三、廟里“修行”

我一半的小學(xué)生活，是在寺廟里完成的。寺廟以前叫華嚴(yán)寺，現(xiàn)在叫做龍崗小學(xué)，但村里人依舊習(xí)慣叫做華嚴(yán)寺，因為在早些時候，那地方是一座寺廟，不但是座寺廟，而且是座和尚寺。直到現(xiàn)在，那里的香火依舊很旺盛。和尚廟東邊有幾棵高大的樹， 枝繁葉茂，高大挺拔，漆黑的樹皮布滿凹凸不平的疙瘩，葉子細碎微紅，樹的名字叫黃連茶，被我們那里的人稱為神樹。每逢初一十五，抑或還滿月愿的日子，有人會在樹底下燒香燒紙，青煙繚繞，借著東風(fēng)一陣陣飄進校園。四年級時候，我的教室在學(xué)校最東邊，外面就是神樹，外面燒香時，我們能在教室里聞見香氣，許是香氣聞多了的緣故， 我也漸漸沾了些仙氣，腦子開了竅，到六年級時，一次的期中考居然得了年級第二，真是不容易啊。

寺廟離我的村子有五里路左右，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學(xué)，龍崗的，西普的，小屯的，羅灣的，最遠的是馬家村的， 最近的村子就在寺廟下面，名字叫作寺腳底。

寺廟是在一個大而平緩的土坡上，西邊緊鄰一個叫做蠶?；剡€是其它什么東西的地方，青磚圍墻，里面種了些苞谷蘋果，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我們?nèi)ソo苞谷拔草，我們摘過里面酸不溜秋的青色的蘋果吃。

寺廟里有一排排的教室和宿舍，高大的松柏，叢生的箭竹，艷俗的紅色花朵，地面還遍生一種扁平的匍匐的細碎植物，密密麻麻爬了一地，葉片圓潤，生一種小花樣的刺， 十分扎人， 叫做地毯刺。廁所在東北角上， 青磚的。寺廟每周五會聚在一起開校會，校長是一個姓任的男老師，罵人十分嚴(yán)厲。我們還在小義學(xué)的時候，門口就一直守著兩個老奶，賣零食，瓜子豌豆冰棒之類的，一角錢一樣，生意好的時候他們聊家常，不好時就吵架，我們進到廟里修行后，這兩個老奶又跟著來了，依舊守在廟門口賣零食，校長曾嚴(yán)厲打擊過她們一次，規(guī)定哪個再去買零食吃被逮到要罰五塊錢，扯遠了。

來到寺廟后，我們一次性有了兩三個老師，分上語文、數(shù)學(xué)、自然、社會、音樂、美術(shù)。

這讓我激動不已。

我最喜歡的是音樂課，一個中年男老師把歌詞抄給我們，然后一句句教我們唱，我們學(xué)了《北國之春》《打靶歸來》《再也不能這樣活》《金瓶似的小山》等幾十首歌，但大多都忘記了。有一段時間是一個女老師來教我們唱歌，其中的一首歌輕柔曼妙，講一只小青蛙在河里咕呱咕呱的叫，是首兒歌，可惜現(xiàn)在找不著了。

四年級時我們住土房，門窗朝西，有一次上自然課違反紀(jì)律，老師罰我面壁，用腳踢墻。

五年級時我們住進了磚木結(jié)構(gòu)的平房， 門窗朝南。

大概六年級的時候吧，寺廟地盤擴張， 往外又圍了一圈地，還蓋了一棟新教學(xué)樓， 三層高， 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我們有幸搬了進去， 住在三樓，冬天課間時候，我們玩一種叫擠油渣的游戲，就是找一根柱子，男生排成一排使力往里擠，被擠出來的人加在最外面又接著擠，樂此不疲。

新教學(xué)樓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樂趣。語文老師是個好人，寒冷的早晨，他帶我們在外面曬太陽晨讀。

我們上學(xué)可以走兩條路，一條是小路， 先到小義學(xué)，然后穿過一大片田地，到寺腳底，穿過村子就到學(xué)校了。一條是大路，就是沿著去西普的路走，到寺腳底后右轉(zhuǎn)。

我們一般是走小路，冬天田里沒有水， 我們就穿田而過，早上還可以拉把稻草燒火取暖。有一次還在一條小溝里捉到一些魚， 有些時候就在田里追秧雞。

廟里每到春秋時節(jié)就組織我們?nèi)ビ紊酵嫠?，排好隊，由老師帶著浩浩蕩蕩的奔向洋派水庫或者龍泉觀，到了后放我們野馬山丘的跑，餓了就吃自己早上準(zhǔn)備好的油炒飯， 老師則自己煮飯吃。后來有一次在洋派水庫， 一些廟里的師弟師妹由于嘴饞吃了桐子，集體中毒住院，這個活動就取消了。

廟西邊有一個蓄水池，圓形的，我們在里面洗過澡，北邊還有兩個水塘，名字一個叫白棺材，一個叫紅棺材（多年后這讓我想起張愛玲的小說），水很深，我們經(jīng)常到里面游泳。

寺廟里上下課需要敲鐘。那鐘是一個中空的的鐵管子，一頭粗一頭細，聲音清脆嘹亮，傳說是廟里的一條鐵龍的鼻子。鐵龍是鎮(zhèn)廟之寶，其地位相當(dāng)于少林寺的《易筋經(jīng)》，后來不知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鐵龍滾下了山坡，只剩下一個龍鼻子了。

鐵龍從廟里掉下來后一直沿著東邊滾， 一群和尚追啊追，追不著。后來鐵龍掉進了山下的一口井里，再也撈不起來，和尚們?yōu)榱嗣孀由虾每匆恍┙o井取了這么個名字：和尚井。傳說只要往井里扔一塊石頭，井水就會發(fā)出叮咚的清脆聲，我曾經(jīng)試了幾次，其聲音果然和其它地方的不一樣。

有一次廟里缺水，我們輪流給老師們抬水，抬的就是和尚井里的水，還有南邊一個大路交叉口水井里的水，我們從家里帶來水桶，或抬或提，忙一個下午，直到把廟里的水缸灌滿為止。

井畔有一個坡，四周是大片翠綠的田地， 有時候我們騎單車從那里沖下來，速度很快， 聽得見風(fēng)穿過我們身體時那種鋒利沉悶的聲音。

四、高中記憶

上高中讓我激動不已，因為進城了。以往，這是一兩個月才有一次的節(jié)日。

我們的學(xué)校地理環(huán)境很好，在縣城的北邊，大門朝東，門外是一條賣雞的街，叫做雞街子，北邊與雞街子交叉東西走向的街是賣豬的豬街子，豬街子往東出去有一條橫向的街， 街旁有一個青磚院落， 是賣牛馬的， 叫牛馬市場。高二有一次，閑極無聊，我們出去幫一個同學(xué)買鴨子養(yǎng)，我那個同學(xué)極有愛心，曾在宿舍養(yǎng)過海豬（一種像大老鼠一樣的黑白花的哺乳動物），天熱的中午，我們一起用飄柔給海豬洗澡，然后把它抱到花園的草地上曬太陽吃草，平時就買白菜喂它， 后來我同學(xué)回家一段時間，走之前叮囑我們要照顧好它，我們卻把這件事情忘了，他回來看見海豬的尸體難過了半天。

我們高中最美麗的地方是操場邊的長廊， 鵝卵石鋪地，兩邊是長凳子，頂上是紫藤花的藤蔓，春夏兩季，一串串紫色的花掛滿花架，遠遠看去，像一片紫色的輕云薄霧，花的香氣是素雅的清香，若有若無，坐在長廊上看書，靈臺一片清明。

學(xué)校有一個花園叫怡心園，里面青草茵茵，綠樹繁茂，園中植著幾樹桂花。秋天， 一進園就能感覺到那濃郁的甜香，仿佛花香并不僅僅是一氣味，更是一種有質(zhì)量有形狀的物質(zhì)，它圍繞了你，淹沒了你，讓你感覺到生活的美好。怡心園東邊是女生宿舍，之間有一條水泥路，路邊種著香樟樹，那是種十分美麗的樹，高達挺拔，樹葉繁茂，葉子像是玉石打磨成的，晶亮柔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光澤，像處子臉上初戀的紅霞。秋雨時節(jié)， 樹上結(jié)一些青色的果子， 豌豆大小， 冬至過后會變成黑紫色，空氣中同時充滿帶著淡淡辛辣味的香氣，這時節(jié)，樹上的一些葉子會變成紅色，然后落到地上。那條路剛好是我們的公共區(qū)域，我們每天早上都要負(fù)責(zé)清掃地上的落葉，我覺得，這是項比挑糞好許多的活計。

園子北邊有一排瘦小的石榴樹，偶爾會結(jié)些不青不紅的果實，但還未成型就會被摘走。西邊是一個池塘，里面有荷花和魚。我們喜歡抱個大口缸蹲在塘邊吃飯，結(jié)束了把剩飯剩菜倒在塘子里，立馬會引來一群魚搶食，許是營養(yǎng)豐富的緣故，塘里的荷花長勢十分喜人， 葉子又圓又大， 像一面小簸箕， 我們開玩笑說，如果把里面的蓮藕挖起來賣， 賣幾千塊錢是完全可能的。

我們的宿舍在學(xué)校東北角上，是一棟四層小樓。我們在三樓，每間宿舍住十個人， 來自縣里各個鄉(xiāng)鎮(zhèn)，進宿舍的第一周，我們就記熟了各自的綽號。

到了高中，我的生活開始安定下來。每天早上起來，先去操場跑步做操，然后去食堂吃早點，六角錢一份的面條或者米線，能裝一大口缸，吃完了去上課，中午和下午再抬了口缸去打飯，素菜兩角葷菜一塊五，一頓兩塊多也就小康了。中午和下午沒課的一段時間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買碗涼面吃，或者去電影院那邊打臺球。每年的二月八縣城會開展銷會，各地的商販云集一起，賣各種各樣的貨物，其間還有高鼻黑臉的印度人在賣許多花花綠綠的藥，異香撲鼻。

周末或者回家，或者在學(xué)校呆著，或者約幾個人騎車去洋派水庫游泳。

又說到騎單車了，心情一陣輕松。高二時我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兄弟包谷，他是個有追求的人，喜歡張雨生的歌，唱歌也十分好聽，還彈得一手好吉他，我們幾乎一拍即合， 然后就同流合污了。我們有事無事都喜歡騎著單車在城里繞，包里背著一瓶三十度的糯米酒。有一次騎到水庫，剛好遇上開閘放水， 水位下降，露出一大片平緩的岸，我們心血來潮，從壩埂那邊騎車?yán)@著水庫走，一直到了山坡那邊，找到一條路又騎回學(xué)校。一路上都是原來被水淹沒的地方，有一層泥，但并不粘腳，地上鋪著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空氣中有植物的香氣和水波的濕氣。當(dāng)時是秋天，雨后初晴，遠山清靜，煙波浩淼，我經(jīng)歷了一生最美麗的一個黃昏。

包谷家是白花沖的，離學(xué)校不遠，我們時常騎單車去他們村子玩。那邊有一個干凈的大湖，在里面游泳很過癮。有一次我們順著去大龍口的路騎到街子，轉(zhuǎn)而向北，經(jīng)過草海農(nóng)場后一路騎到大姚。我們每人花一塊錢進白塔公園里蕩了把秋千，出來買碗米線吃吃，然后騎回學(xué)校。

最遠的一次是順著南永公路騎到南華縣城，也是去吃碗米線就回來了。當(dāng)時是秋天， 天空明亮干凈，一路都是山，高高矮矮連綿不盡，剛到半路我們水就喝完了，幸好遇到一股從山上直接流到路邊的水，有兩三米高， 清澈涼爽，我們站在下面灌了個飽，頓時渾身從頭到腳一陣清爽。

高三時我的同桌是大黑么的，叫華仔。有一次他要到太平鄉(xiāng)政府和新民村公所蓋章， 我讓他帶我一起去。應(yīng)該是冬天了吧，即使大白天天氣也有些清冷，我們吃過午飯后騎車先去太平鄉(xiāng)，然后順著山路繞啊繞在天黑透時到了臘灣，借宿在一個彝族家庭里，第二天一大早又到村公所，然后騎回大黑么， 吃過午飯，又騎到前場，從前場坐車回學(xué)校。我們一路上吃面包，喝山泉水，過了數(shù)不清的山，有一段路海拔大概有兩千多米，但十分平整，走勢依山，兩邊都是樹木，我們騎在上面，四周一片寂靜，除了輪胎和地面摩擦的沙沙聲，整個世界都在靜默。

我和包谷還有一個共同的死黨叫阿龍，是大河口彭家人氏，高考后我和包谷騎單車去他家玩，一直到大河口街都是上坡下坡的彈石路，之后就是土路，一路上倒也豪情萬丈。

大學(xué)時有一次包谷打電話給我說他從楚雄騎車回姚安了，我當(dāng)時一沖動就想騎了單車回姚安，出了城才知道不認(rèn)識路，只好悻悻的繞到滇池旁的海埂大堤轉(zhuǎn)了一圈，又折回學(xué)校接著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