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之上絕壁之下：鑿一條掛壁“天路”追風逐電

袁正琴

一條8公里長、蜿蜒如蒼龍的路，在重慶市巫山縣的大山崖壁之間蜿蜒，它被人稱為“天路”，如今成了新晉網紅打卡的旅游勝地。

這條“絕壁天路”，是下莊村黨支部書記毛相林帶領村民們，用血肉之軀一尺一尺地向前掘出來的。隨著“天路”的貫通，毛相林又帶領村民向大山、向貧困命運發(fā)起抗爭，讓這片土地生出金銀。

2021年春節(jié)，毛相林繼獲得“感動中國2020十大年度人物”之后，又獲得“全國脫貧攻堅楷模”稱號，習近平總書記親自給毛相林戴上獎章。

108拐是窮根：絕壁上打響抗爭第一炮

1998年，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一天下午，山頂的一塊石頭猝不及防地滾下來，將正在山崖間鑿路的黃會元推向深深的懸崖下面。驚叫聲驚動了毛相林，他帶人繞到山崖底下，黃會元已經不幸遇難。

剛開始修路不久，這已經是第二位為修路犧牲的村民了，毛相林不禁心如刀割。他和村民們抬著黃會元的遺體回村，想著上一刻還蹦蹦跳跳的年輕人，自己還曾對他說過等路修好后，要給他介紹對象，如今，眨眼之間，他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一路上，毛相林渾身顫抖，眼淚就沒干過……

毛相林，1958年出生在巫山縣下莊村，年輕時去過很多地方打工，足跡踏遍了宜昌、重慶等多個城市，見識了外面的精彩世界。1996年，38歲的毛相林擔任了村支書兼任村主任。

下莊村坐落在群山包圍的“坑底”，進出山路要經過108拐。勤勞的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一年下來連肚子都吃不飽。毛相林站在高高的山頂上，望著黑黝黝的群山，眉頭緊鎖。山外的世界已經在飛速發(fā)展，下莊村的出路在哪里？

398口人的下莊村，有的人半輩子沒走出過山外。村里有人生病，出去看醫(yī)生翻過那險峻的懸崖峭壁，來回至少5個小時，有時抬到半山腰人就沒了。有媳婦生小孩難產，男人外出請醫(yī)生，爬懸崖時險些丟命，而家里難產的媳婦，也是九死一生。

毛相林和愛人王祥英1982年結合，跟多數下莊村人家一樣，玉米、土豆是主食，常年沒有油星子。

毛相林有一雙兒女，女兒毛連俊是天生的白內障，兩歲時雙眼幾近失明。女兒7歲時，毛相林背著女兒去巫山縣城醫(yī)院治療，艱難爬過那108道拐，天黑了在村民家借宿，走了兩天兩夜才到縣城。女兒手術并戴眼鏡后，總算有了視力。

村民們外出買種子、農藥或賣農產品，都得經過那危險陡峭的108拐，手腳并用地趴在山腰上，鼻子要貼著石壁，拽著繩索，步步驚心。村里先后有23人從懸崖上摔死。那108個拐拐，阻斷了財富的來路，阻斷了下莊村398人的幸福和期盼！毛相林仰頭望著巍峨的群山，默默思忖。他敲響每一戶黨員和村社干部的家門，組織全村人一次次開會討論，與村民們終于達成一個共同的目標——修路！

毛相林對村民們立下誓言：“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就算我們這一代人窮十年，苦十年，也要讓下一輩人過上好日子?！?/p>

1997年農歷正月初八，除了留守的婦女和兒童，大部分的勞動力都被拉到了修路隊伍中。沒有錢，每家每戶每人湊50元，除五保戶之外，其他人都爽快地拿出錢來購買修路需要的炸藥和工具。第一批有11名黨員干部和80多名群眾，從通向村里的第一個山頂開始，工字鎬向堅硬的石頭挖下了第一鋤，鐵錘在鐵釬上砸下了第一錘。

此起彼伏的敲擊聲，開始在山間回蕩。測量、勘探，村民們用繩索捆住腰，從山頂懸到山崖中間，兩個人一組打可供人站立的墩。白天打炮眼，撬石頭;晚上在山頂拉上塑料彩條布，就歇息在彩條布搭成的簡易棚子里。通向村莊的路一尺一尺地向前掘進。大約修成路基有2公里長時，村里劉恒玉的女婿沈慶富不幸被山頂松動的石頭卷入崖底，劉恒玉忍痛安葬了他以后，帶著女兒繼續(xù)上山修路。

毛相林忍著悲痛，帶著大伙繼續(xù)修路，危險的地方，他自己先上去。怕頭頂的石頭滾下來，看到有松動的石塊，他先敲下來，安全了，再讓大伙過去。

哪知不久，打工回來參加修路的黃會元又不幸犧牲！毛相林把黃會元抬到黃家門口，給黃會元父親雙膝跪下：“會元犧牲了，我沒法救他，請老人家原諒我！這路是我鬧起來要修的，我對不起您?！?/p>

“修路是為子孫造福，不怪你。會元犧牲了，他死得光榮！”老人扶起毛相林，兩人抱頭痛哭。

修路前，毛相林不是沒想過會有犧牲，當第一個為修路而犧牲的沈慶富出事時，他沒有動搖。而當第二個為修路犧牲的黃會元出事時，他動搖了。鐵骨錚錚的毛相林，這次真的懷疑自己的決定了。

毛相林把全村人聚集在一起征求意見。黃會元父親第一個舉手支持繼續(xù)修路：“就算我兒子死了，路還是要修，就差一把火路就通了！修路的事情不能停。”接著不斷地有人舉手表示支持?？吹侥且浑p雙舉起的手，是如此悲壯，毛相林眼眶濕潤了。

毛相林長年累月帶著村民在山上修路。夏天，蚊子肆虐，山上還有蛇、毒蟲，因為白天修路太累，大家晚上睡得很沉，睡在樹枝墊起來的床上渾然不覺，早起時臉、手腳被蚊子叮滿了包。

一天下雨，毛相林從山上回家，全身是傷，臉上、手臂上全是劃傷的血印子，他的樣子嚇哭了女兒毛連俊。毛相林輕描淡寫地對家人說，因為點完炮往外跑的時候，腳踩到松動的石頭，他摔到山下，一路被荊棘掛著翻滾著往下墜，若不是半路他抱住一棵老樹兜，命就給交待了。毛相林跟家人談起修路遭遇的險境，云淡風輕得像是講別人的故事。毛連俊看著爸爸，心疼地大哭道：“爸爸太苦了！”

血肉之軀貫通“天路”：山坡上種下第一棵苗

毛相林帶領村民在山上修路，王祥英和全村留守的老老小小一樣，時刻擔心意外發(fā)生。炮聲一響，她心里就像懸著一把劍，只有當炮聲過后，山上沒有傳來喧鬧時，她的心才漸漸放下。

壯勞力都在險峻的山腰修路，村里的婦女們承擔了家里的農活。毛相林家里有十多畝旱地，種著土豆、麥子、玉米、苦蕎。為讓丈夫放心在山上修路，王祥英每天早上天沒亮就起床，做好一家老少的早飯，就背起鋤頭去地里。十幾畝旱地，全靠她一鋤頭一鋤頭翻出來。有時候早上走得太早，王祥英沒看清路，好幾次摔到地溝里，摔傷了腰，她從不吭一聲。背著百多斤的苞谷回家時，又常常因為天黑看不清路，摔得滿身泥巴，背簍里面的苞谷散落一地，她摸黑撿回背簍里，爬起來重新往家趕。

毛相林的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在寒冷的冬天趟過鴨綠江，老人落下嚴重的哮喘病，常年臥病在床。毛相林的母親既要照顧父親，又要幫著兒媳婦操持家里的活計。有一次，母親上山砍柴，當她背著100來斤木柴下山時，不慎摔到了山溝里，手臂頓時摔麻木了，不聽使喚，片刻又傳來劇痛。她估摸自己的手臂摔斷了，硬撐著爬起來，把背簍里面的木柴放到一邊，上山去找兒子。

艱難地爬了兩三個小時的山，母親找到正在修路的毛相林。見母親手臂腫了起來，毛相林趕緊扶著母親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幫母親把摔折了的手臂復位，扯了衣服的卷邊綁好，又拔了一些活血散瘀的草藥讓母親帶上。那晚，他送母親下山，背著母親砍的木柴，心里十分自責。

有幾戶村民家里婆娘身體不好，毛相林決定每個月集體放假一天。每次丈夫回家，王祥英就趕緊洗洗手，拿出平時自己和孩子們舍不得吃的臘肉、珍藏的谷子酒，讓毛相林改善一下生活，她和老人孩子就啃清水煮的土豆。吃飯時，上小學的女兒和兒子，眼巴巴地望著爸爸碗里的臘肉，毛相林一人碗里夾一塊，讓他們快吃，又把剩下的幾片夾給父母，笑著說：“等路修通了，天天有肉吃?！?/p>

下雨天，毛相林一回家，王祥英就用布包著炒熱乎的鹽，給他敷傷損的老寒腿，熱熱的鹽巴袋從酸痛的膝蓋上滾過，毛相林的心里再累也舒坦了。

回家的第二天一早，男人們紛紛幫著家里收割莊稼。第三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又打著手電筒出發(fā)了。

每次毛相林從家里出發(fā)，王祥英幫丈夫收拾好衣服，反復叮囑他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累了不要硬撐著，要注意安全不要蠻干。毛相林心里暖暖的。

冬天到了，山上寒冷風大，王祥英擔心丈夫的風寒腿，把棉被里的棉絮掏出一些，給毛相林做了一件夾褲。

有一年臘月二十七，毛相林望著被大雪覆蓋的群山，天寒地凍的，一群人跟著他在山頂?？爝^年了，他回頭跟大伙說：“放幾天假，我們回家過年去！”大伙一聽連早飯都不吃，就往山下飛跑。

就是憑著這種拼命的精神，毛相林帶領下莊村的村民們，歷時7年，終于修通了這條通向山外的“天路”，那108個拐拐終于被征服。

完工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跟著一臺拖拉機，歡天喜地走出村外。黃會元的親人鳴起了響炮，黃父喊道：“會元啊，路通了，孩子你回家來看看！”

通向山外的“天路”終于修成了！下莊村的男勞動力紛紛走出大山，奔赴全國各地打工，家里留守的老人和婦女們承擔了家里的農活。

種子、化肥等農用物資進村，送到家門口，村民們再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爬那108個拐拐了。路通了，村里勞動力都外出打工，村里一下子少了好多人，但有的因老人身體不好，不能外出打工，仍然是過著以前的日子。毛相林又開始尋思，有沒有路子讓在家的村民也能脫貧致富呢？

毛相林去山外考察了半個月，決定從鄰縣引進柑橘。他組織村民開會，說出自己的想法。種柑橘好是好，可萬一樹苗不結果呢？還有，柑橘有地方銷售嗎？種了柑橘，萬一連口糧都沒吃的怎么辦？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毛相林耐心地解釋，并介紹了鄰縣種植成功的情況，打消了大家的顧慮。會議結束后，毛相林得到了半數以上村民的支持。

山村里的冬天，本是圍著火爐烤火的日子，然而因為要引進柑橘種植，家家戶戶只要能干活的，都在自己的自留地里面忙活，挖樹坑、平整土壤，大冬天的，每個人卻穿著單薄，額頭上冒出汗水。

第二年春天，柑橘樹苗正式落戶到下莊村。毛相林從鄰縣請來有種植柑橘經驗的師傅來村里指導，挖大坑漚農家肥，給橘樹剪枝……三年后，柑橘全部掛果！看著漸漸成熟、泛出黃色的柑橘，毛相林又去縣城水果批發(fā)市場了解行情，一趟一趟地跑，終于請到水果批發(fā)商來下莊村試吃，為柑橘找到了銷路。

柑橘上市第一年，村里一位年收入不到600元的村民，因為種柑橘收入翻了幾番。嘗到甜頭的村民逢人就說：“相信毛書記，就有飯吃有衣穿！”

不讓一戶村民落下：“天路”通向山外通向幸福

柑橘在下莊村種植成功后，毛相林又去了重慶，看到水果攤上有黃桃賣，商販開口要15元一斤。看著鮮艷的黃桃，外形像電視劇《西游記》里面王母娘娘喜歡吃的蟠桃，價格比柑橘高一倍，毛相林心里像被一面銅鑼猛地給震醒了。

下莊村土地能不能種黃桃呢？毛相林從重慶回來，心里一直想著這個事。沒幾天，正好縣里農業(yè)局有專家下鄉(xiāng)，毛相林抓緊機會請教農業(yè)專家。農業(yè)專家非常重視，安排工作人員去村里考察。

“下莊村土壤純凈，通透性好，空氣質量好，可以種黃桃?！钡玫睫r業(yè)專家的答復，毛相林興奮得走路都哼起了歌。他又快馬加鞭地召集村民開會，嘗到甜頭的村民這次對毛書記百分百地信任，紛紛計劃增加種植，只留少部分口糧地。

有了農業(yè)專家的指導，每家每戶信心激增。從拉線用石灰打白點，按點挖穴，到樹坑長、寬、高，都嚴格按照專家的要求來。樹坑底部用漚熟的農家肥、專用復合肥等，也一點不馬虎。毛相林一有空就去地里轉悠，對于不按要求來的，當場指出返工。

2018年下半年，黃桃也正式落戶下莊村。2019年，170多畝黃桃林第一次掛果，帶著孩子來摘桃的游客，歡快地奔跑在桃林里?！皨寢專炜催@顆桃好大?！焙⒆觽兣d奮的歡笑聲在桃林里飄蕩。下莊村群山環(huán)繞，風景秀麗，又有柑橘、黃桃，吸引了許多省內外的游客。毛相林見來下莊村的人越來越多，有的還自帶干糧，另外一個思路又在他頭腦里形成，搞農家樂！

下莊村的楊元鼎和袁堂清、楊亨雙三家一直是重點貧困戶，楊元鼎妻子常年患病不能外出干農活，家里老人孩子五口人，就靠楊元鼎一人干活。袁堂清一家六口人，母親長年臥床，家里年收入不到1000元。毛相林把他們三家作為重點扶貧對象，上門游說三家開辦“農家樂”增加收入。

“作為一家之主，你不想辦法哪行啊？”面對楊元鼎的猶豫，毛相林給他分析了情況，鼓勵他開辦農家樂，這樣生病的妻子也能幫家里做點事。楊元鼎最后打消了顧慮，四處去籌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