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門山， 一個年輕飛行者的墜落

高佳

24歲的安安（化名）喜歡山和大海。她玩過滑雪、潛水，在200次獨立跳傘后，開始學習翼裝飛行，穿著擁有雙翼的飛行服，跳出直升機艙，一躍而下。

這是一項小眾的極限運動，在國內(nèi)參與者不過百名。安安是天津人，家境殷實，在北京一所高校就讀。圈內(nèi)不少人聽過她的名字，她有過300多次高空飛行經(jīng)驗，有人把她稱為“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女飛行者”，但這個飛行次數(shù)，在整個翼裝圈仍屬于新手。

很多人都沒想到，這次，她決定在天門山飛行。張家界天門山是翼裝飛行愛好者的“圣地”，以高難度的挑戰(zhàn)性聞名。據(jù)媒體報道，2020年5月12日，在天門山上空，她從2500米高的飛機上躍下，隨后偏離飛行路線失蹤，7天后被當?shù)鼐仍牥l(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身亡，隨身降落傘未打開。

安安和她喜愛的小眾極限運動就這樣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

風里的女孩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選擇你現(xiàn)在走的路嗎？” 2019年5月10日，安安在抖音發(fā)布了一條混剪視頻，配文時她寫下這句話。

視頻畫面里，她離開機艙，穿著白色翼裝飛行服展開身體，像在學習飛翔的鳥，往云層墜落。5秒鐘后畫面切換，她換上火紅色的滑雪服踩著單板，越過崇禮白茫茫的山坡。接下來是實彈射擊，深海潛水，開著UTV越野車飛馳，揚起塵土。在迪拜跳傘時，她把小豬佩奇玩偶裝在胸前口袋，跳下直升機，在空中伸開雙臂。

那時她絕不會想到，一年后，有人在視頻留言區(qū)問：“那你呢？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選擇翼裝飛行嗎？”

安安失聯(lián)的消息是5月12日傳出的。上午11點20分，穿著白色飛行服的安安從2500米高的直升機上起跳，在山谷上空飛翔。但她偏離了既定航線，隨行攝影師的攝像記錄顯示，安安出發(fā)19秒鐘后，急速墜落，消失在鏡頭中。

在國內(nèi)，翼裝飛行的參與者不過百人。愛好者需要拿到USPA美國跳傘協(xié)會頒發(fā)的A證（跳傘駕照），繼續(xù)訓練掌握飛行技巧，跳到200次，才能嘗試翼裝飛行。翼裝服越大，飛行速度越快，操控越難。從“小翼”（小型翼裝服）練起，飛100次左右，可以過渡到“中翼”，再到“大翼”。

24歲的安安獨立跳傘500多次，其中翼裝飛行超過300次，已經(jīng)換上了“大翼”。在過去幾年中，她一直張開雙臂，擁抱著極限運動的魅力。

18歲她開始學單板滑雪。19歲在巴厘島學習水肺潛水，考了AOW潛水證，能深潛30米。20歲學自由潛和沖浪，她通過了AIDA自由潛四星考核，學會閉氣3分多鐘，在水下平游。21歲玩“風洞”，俗稱室內(nèi)跳傘，通過人工懸浮裝置，她更快學會飛行。22歲，她穿上了翼裝服。

朋友妮妮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相信，安安會跟“英年早逝”聯(lián)系在一起，“完全不搭邊”。 或許因為她太熱烈了。“翼裝飛行要想做得好，不能太收斂，英文有個詞叫aggressive，有侵略性地飛?！蹦菽萦X得，安安就有這種侵略性。一般情況下，飛行者會在接近1000米開傘，這個高度足夠安全，但她就喜歡偏低一點開，“熟練的人才這樣做，給自己留的思考時間更少，更快落回地面”。

在豆瓣上，安安寫道：“想嘗試低空，想嘗試speed fly（快速飛行），想抱著新翼去跳大山。每次憧憬地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媽總一臉嫌棄地看著我：你太虛榮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確實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自己對山川大海的熱愛，也真的很想告訴她，我只是想給生活一個新的起點?！?/p>

她還開了帖子：“極限運動有想了解的嗎？” 有人問怎么克服恐懼，她回答：“你會享受克服恐懼的快感嗎？那就靠內(nèi)心的原動力去克服恐懼吧。”

還是個“Baby”

這次去天門山飛行，安安是被北京一家文化傳媒公司邀請去拍攝極限運動短紀錄片的。常藝也收到這家公司的邀請，但他拒絕了，覺得自己沒那個水平，他還勸過另一個年輕的圈內(nèi)好友：“不管給你多少錢，都不能去天門山。”

安安出事之后，常藝覺得后悔，“如果當時知道她要上天門山，肯定好好地勸她”。 但朋友們也知道她性子倔，妮妮聽說，“有朋友勸的，沒勸下來”。

5月12日正式拍攝之前，安安曾經(jīng)試飛成功過。據(jù)媒體公開報道，飛行線路也是提前規(guī)劃好的，從直升機跳下之后，飛過幾個有定點機位的山峰，再飛向著陸點開傘，在山腳停車場降落。

妮妮和她的老公Will一起看了幾遍安安“最后一跳”的視頻，“雖說是從飛機上起跳，應該是高空翼裝飛行，但看視頻的感覺，已經(jīng)非常低空了”。

Will在美國做跳傘教練，有三年經(jīng)驗，到現(xiàn)在共跳了1500多次，其中1200次是高空翼裝飛行。他介紹，根據(jù)起跳基點的不同，翼裝飛行分為高空和低空兩類，前者從飛機上起跳，后者則從懸崖、大橋等起跳。

高空翼裝飛行中，飛行者攜帶主傘和副傘兩個降落傘，打開降落傘的高度在1000米左右，如果沒有能力打開主降落傘，即使飛行者失去意識，在距離地面300米左右時，自動開傘器也會工作，打開副傘。

低空翼裝飛行難度高得多。飛行者只使用一個降落傘，且開傘高度可低至離地150米，由于場景復雜，最有可能遇到的風險是航線偏離和突遇障礙物。

目前，國內(nèi)能夠在天門山完成低空翼裝飛行的不足五人，安安和她的教練都不在其中。據(jù)多名圈內(nèi)人士透露，安安教練的飛行次數(shù)達到2000跳，在國內(nèi)屬于僅次于專業(yè)翼裝飛行運動員的“第二梯隊”。

安安2019年1月第一次翼裝飛行，目前仍處在高空翼裝飛行的學習階段。她常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布自己飛行的視頻，有極限運動領域的自媒體找她做采訪，她在小紅書上也攢起1000多個粉絲。

妮妮覺得她很酷，同樣是女孩，同樣是95后，想學跳傘時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到安安，“在國內(nèi)女生中她水平不排第一，就排第二，是我的啟蒙者”。

不過，這次安安去天門山拍紀錄片的項目，雖然從直升機起跳，但不是純高空的翼裝飛行。據(jù)《新京報》報道，“安安要飛行經(jīng)過幾個山頂?shù)臄z影機位，飛行高度下降到距離山頂300米，又進入低空翼飛區(qū)域”。

天門山地形復雜，山間會起霧，氣流不穩(wěn)定?！翱赡茏屗悬c判斷失誤?！?Will說，“在視頻中，她有一段急劇下降，那會迫使她突然面臨低空飛行的困境?！?/p>

一位不愿具名的圈內(nèi)人士分析，如果她用的是高空飛行服，自帶備傘系統(tǒng)，自動開傘器有默認初始高度，山間海拔落差會影響機器對高度的判斷，可能誤認為飛行者仍有足夠空間，不會自動打開。如果她用的是低空飛行服，就沒有備傘?，F(xiàn)有信息無法確定她用的是哪種飛行服。

“以她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其實就不該去飛，就這么簡單。”這名圈內(nèi)人士說。

真的熱愛

安安出事的新聞上了微博熱搜，有不少網(wǎng)友說她“作死”、“不值得同情”。常藝的母親也看到新聞，問他認不認得安安。他怕母親擔心，說不認得。母親又問：“玩這個東西，撇下了父母怎么辦？”

常藝沒忍住掉了眼淚?！巴孢@種東西，我覺得唯一對不起的也只有父母，因為熱愛命中熱愛的東西，不需要給世界上其他什么人交代?！?/p>

安安在社交平臺上的記錄幾乎全部與此相關，她好像把生活浸泡在這些運動里。知乎上有朋友發(fā)帖紀念她：“我看過你為了練習‘風洞碰得一腿瘀青，看過你為了練好單板摔到手骨錯位。我知道你不是那種為了拍照擺pose去做所有這些事的女孩子。你是真的熱愛?！?/p>

一樣沉浸在極限運動中的多多，或許更能理解安安，她也迷戀運動帶來的“腎上腺素飆升”的快感。學會自由潛之后，她帶著槍下海漁獵?！爸皫е鯕馄?，不想打漁，因為覺得那樣不公平。但后來學會自由潛，我覺得自己跟別的魚類已經(jīng)是平等關系，就好像我也是生活在海底的一員，我去征服它們，捕獲它們，把它們帶上岸，有一種很原始的生存的感受?！?/p>

以前，她的生活里沒有目標，好像也沒有熱愛。但跳傘時墜落、上頭的感覺，把她融進這個世界，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更真實。最近，她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跳傘上，“體會到了飛的感覺”，已經(jīng)跳了260次，正在準備學習翼裝飛行。她曾經(jīng)找美國漁獵大賽的冠軍學習捕魚，現(xiàn)在學跳傘，找的教練也是全球頂尖的翼裝飛行家，從他們身上，她學到的是：“有畏懼感，始終謹慎?！?/p>

原本小眾的極限運動，因為這場事故受到關注和抨擊，讓圈內(nèi)人感到焦慮。在他們看來的小概率偶然事件，被貼上“世界上最瘋狂極限運動”的標簽。

Will討厭被誤解，“我們不是像新聞里講的那樣，是不要命的”。他原本學會計，后來堅決放棄這個專業(yè)，成為跳傘教練，就是因為受到低空翼裝飛行的吸引。他想?yún)⒓右砜诊w行錦標賽，這三年的跳傘經(jīng)歷都是為之后的飛行做準備。

常藝知道安安是在以什么樣的方式影響他們。幾天前，他吃完晚飯，跟一個朋友走回家。朋友要抄個近路，鉆進工地圍欄的窟窿。他拉住朋友：“要是里面有鉆井，你掉進去了，我救不了你?！彼X得這真不像年輕時的自己講出的話，但現(xiàn)在他要求自己記?。骸白袷匾?guī)則，學會害怕?！?/p>

除此之外，離開的安安，留下的當然是她的熱烈。常藝記得，有一次，安安來找他聊天，問他：“有個電影，開頭是一個人爬山，爬了一半，一撒手，人掉下來，打開一把傘，那是什么？”

“那是Dean Potter，他結(jié)合了徒手攀巖和低空跳傘。”常藝說，“2015年，他低空跳傘的時候去世了。”

徒手攀巖和低空跳傘都是頂級危險的運動，美國人Dean Potter一直在探索極限，游走在生死邊緣。安安崇拜他：“神一樣的存在。終生夢想成就之一?！?/p>

“她做到了，她現(xiàn)在和她的偶像一樣?！?常藝說。

（摘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