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寧靜
因為疫情,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很久沒有外出旅行,已不記得上一次遠行是何年何月。電子相冊先于記憶告訴我這個問題的答案,上一次乘機遠行,還是2019年初的斯里蘭卡自由行。
我記得,抵達科倫坡已是午夜,但氣溫仍維持在二十五六度。飛離亞熱帶的故鄉(xiāng)時穿的厚棉衣,已經(jīng)被收入行李箱。第一天在城郊休息,不遠處有人工湖,隔著湖水能看見居民區(qū)的點點燈火。再遠望去,能看見立于海岸的一排街燈,隱隱聽見海浪撲打堤岸的聲音,回響在泛著青草味的夜空。凌晨兩三點,草甸上還未凝結露水,只有濕熱的霧氣從土壤的縫隙中蒸騰、消散,我無法抵抗這樣的誘惑,脫下鞋,赤腳走在草地上。抵達斯里蘭卡的第一晚,湖邊溫和的照明燈仿佛微弱的火把,縈繞在菩提樹下。旅館的磚石參差不齊,滿覆藤蔓,但柔軟而熾熱的草坪接納著一切。南亞的星星是從海平面以下升起的,人類從未在熱帶之外的地域,獲得與大地如此親昵的契機。
夜燈下,我看見墜落在草地上的合歡花,針葉般的花瓣舒展開,花朵僅忠于土壤和空氣便可以得到自由。來到這片土地不到兩小時,我就被南亞的熱情征服。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跟隨當?shù)貙в蜰iro環(huán)島而行,探訪了不少人頭攢動的景點,但令我印象最深的一處,并不在行程計劃里。翻越中央省山地時,Niro在半山腰停了車。我以為他是路程疲憊,停下休息,他卻指向懸掛于路邊陡崖處的小塊低地,領我們前往。我在他的示意下脫了鞋,赤腳走下階梯,腳心的溫度略高于氣溫,但花崗巖平整、均勻,這種熱度像潮汐一般,層層涌上,將土地上所有的生物溫柔包裹。
這是一處不太起眼的廟宇,屋檐已泛起鐵銹,但雕飾繁多,人像神態(tài)平和,周身涂金,立于粉色墻下。墻壁上寫著,這是印度神話傳說中的悉多被虜至楞伽島(今斯里蘭卡),被猴王哈努曼(即孫悟空的原型)解救之地。這是我曾在大學課堂上讀過的羅摩衍那中的一節(jié),而站在悉多廟枝葉繁茂的菩提樹下,日光細碎,跳躍在悉多像的腳邊,不知姓名的河流盤山奔涌,我有種穿梭在歷史書頁中的恍惚。因為并非旅游景點,又位居山間,廟宇人聲寥寥,只有幾位身披紗麗的婦女,頸后烏發(fā)盤起,她們低頭,把鮮花置于廟宇一角。
走出悉多廟,日頭正盛,山腰轉彎處有一老嫗,坐在自家庭院門口,身邊是滿滿一籃椰子。我還沒有穿上鞋,就連比帶劃地同她買了兩個椰子來喝,折合人民幣不過兩三元。
闊別斯里蘭卡之行已久,對椰子水的偏愛保留下來,但那樣腳踏實地站在熾熱土壤上的觸感卻不會再有了。維持一種時刻熱情的生活是艱難的。我生活的城市,常年在“新一線”的榜單上沉沉浮浮,上百個地鐵站織成蛛網(wǎng),加班到凌晨的時候,24小時便利店供應各種各樣的提神飲品,但這不意味著幸福?,F(xiàn)代化并不等同于幸福,也無法替代幸福,而是販賣一種幸福的幻覺。亞熱帶的故鄉(xiāng),夏季悶熱,冬季冷寒,但不論晴雨,城市從六點起便高速運轉。四季分明,對生活的體驗卻是模糊的。
熱帶沒有四季,僅靠漫長的雨季分割一年。離開悉多神廟后,我們穿過斯里蘭卡中部廣袤的鄉(xiāng)村。黃昏時分,橘色薄云如棉絮堆積,孩童穿著統(tǒng)一的純白制服等待接駁車。行至村與村之間的荒原,我聽見寺廟禮佛的鐘聲,穿過曠野,穿過落日余暉,穿過雨季和旱季,停留在南亞質樸又熱情的生活中。我沒有使用手機錄下那時清脆悠遠的鐘鳴,拍下晦明不清的荒野,抵達過熱帶的人,會用身體記憶這種生活的熾熱觸感。熱帶仿佛擁有擊穿一切猶疑、迷惘和不真誠的溫度,這是它對生命忠誠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