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狼群過去

王雪茜

第一個鏡頭是胡安·魯爾福的面部特寫，跟照片中的表情如出一轍。迄今我沒發(fā)現(xiàn)一張他帶著笑容的照片，為了驗證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我常莫名其妙地偏執(zhí)于自己的直覺），我從頭至尾看完了一段46分鐘的魯爾福訪談視頻，對話是西語“生肉”，我唯一看懂的只是出現(xiàn)了幾回的一本書的封面，那是英文版的《佩德羅·巴拉莫》。

是傍晚?？蛷d的窗玻璃被旋起的梧桐葉敲打，仿佛發(fā)著燒的病人上下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雖是冬天，晨起便開始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此時，雨終于停了，風(fēng)探出它蛇一樣的身子，四處游走。有時，會聽到咔嚓咔嚓的腳步聲，一些非常陳舊的腳步聲，好像已經(jīng)走得煩透了。我盯著筆記本電腦，它像潮濕的樹木一樣嘶嘶地呼氣，仿佛要和我一起傾聽某種陌生而遙遠(yuǎn)的聲音。

視頻中的魯爾福正襟危坐，向下拖拽的眼角、嘴角以及法令紋，使他看起來心事重重。深疊的額紋和狹窄的鼻翼隱約成一個模糊的“十”字，一下子讓我想起他攝影作品中那些用沙漠鐵木或無花果樹做成的粗糙而簡陋的十字架。魯爾福有一幅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攝影作品，我給它起名《n形門洞》，我能搜索到的魯爾福攝影作品都沒有名字，這恰合我意，就當(dāng)作魯爾福給他的粉絲們留下的想象福利好了。占據(jù)照片左半部分的是陰慘慘的黑色山坡，堅硬的石頭嶙峋錯落，幾樹矮木，沒有一片樹葉，或許是只要粘上一點土就能存活的青杞，伸出細(xì)瘦的八爪魚觸手般的空枝，或緊緊抓住峭壁，或僵硬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拽住一團團飄忽不定的云彩，你能聽見它揮舞著帶刺的枝條抓撓空氣的刺啦聲，就像是刀蹭著磨刀石或者碎玻璃摩擦墻壁發(fā)出的聲響。巨大的陰影從山坡延伸到土路一側(cè)，像黑色的披風(fēng)幾乎罩住了整個路面。照片右下角是一個石砌的n形門洞，干燥的墻柱泥跡斑駁，門洞正上方豎著一個不大的十字架，我猜是用牧豆樹的木頭做的，兩盞馬燈對稱地掛在十字架兩旁。幾個身著墨西哥傳統(tǒng)長裙的山地女孩正魚貫穿過門洞，黑色的風(fēng)掀動女孩們的黑發(fā)、長裙和黑色的頭巾，并用它看不見的手掌拍打著十字架，馬燈發(fā)出長長的叫聲。我覺得它就是魯爾福在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原野》中所描述過的村莊，名字叫盧維納、塔爾葩、科馬德雷斯坡或者圖斯卡庫埃斯科，只要你讀過這些句子：“云朵已經(jīng)飄到群山之間，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像是那些青山的裙子上綴著的灰色補丁?！保ā肚宄俊罚吧戏礁咛幍奶炜眨苍?、寧靜，照亮了在光禿禿的銀合歡樹間閃現(xiàn)的云朵。在這個時候，銀合歡樹是沒有葉子的。在這個干燥的時節(jié)，山上遍布干硬的野刺?！保ā赌莻€人》）你就知道我的判斷并非無據(jù)可依。

我對墨西哥這塊神奇土地的了解最初一定是源于半神級作家魯爾福，這個在幾乎所有照片中都下耷著嘴角，眼神憂郁冷峻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嚴(yán)肅的外表與其文字和攝影作品在精神氣脈上的共振性如此強烈，以致我曾先入為主地篤定，魯爾福自身與他筆下和鏡頭里呈現(xiàn)的墨西哥鄉(xiāng)村一樣，有著強硬的失落感、彌漫的孤獨感和潛伏的神秘感，他額上的皺紋必定就是墨西哥鄉(xiāng)村的憂傷。

同為寫孤獨的圣手，魯爾福的骨灰級擁躉加西亞·馬爾克斯看起來就溫和多了，連他調(diào)皮的眼袋和一字形白胡須的弧度似乎都傳遞著近人不拒的狡黠暖意，盡管讀者們普遍認(rèn)為沒有人比馬爾克斯更孤獨，哪怕是獵鯊的海明威。這當(dāng)然不排除《百年孤獨》引申觸類的暗示，但你若稍加留意，不難發(fā)現(xiàn)，雙手抱臂是馬爾克斯的習(xí)慣姿勢。在心理學(xué)上，這是一種警惕、防御、排斥和拒絕的動作，已漸漸固化為肢體語言的標(biāo)志性符號——優(yōu)越而無禮，盡管，這個動作的符號性已越來越弱化。而魯爾福偏偏喜怒形于色。后來我發(fā)現(xiàn)，墨西哥另一個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也是一個不會笑的人，他同樣喜歡雙手抱臂，且緊緊地皺著眉頭。

天黑下來了，窗玻璃上的小水珠像情人任性的眼淚，彎彎曲曲地向下滾爬，不知滴落在什么東西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遠(yuǎn)處僵直的空樹枝間隱隱透著遲到的弱光，一只喜鵲張皇地在兩棵苦楝樹之間飛來飛去。

坐在記者對面的魯爾福，雙手拘謹(jǐn)?shù)胤旁诖笸壬?，右手時有令人難以察覺的揉搓動作。最令我意外的是他的眼神——飄忽不定，膽怯猶疑，不敢直視對方眼睛，我一度誤以為記者提問了什么作品之外讓他忐忑的隱私問題。

事實上，這種眼神我并不陌生，做了多年教師，我能輕易發(fā)覺這種躲閃眼神中的濃重陰影，那習(xí)慣性不安常常是不順人生，尤其是不幸童年的延時反射弧。我記得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小時候父母在車禍中雙雙離世，上課回答問題時，她的右手永遠(yuǎn)卷著衣服的右下角，下課時總是低著頭獨自一人貼著墻根走，生怕引起人注意似的。

魯爾福的粉絲說：“他試圖讓自己看上去總有些憂傷，也許不是真的如此，只是個策略罷了。”更可能的情形是，這無關(guān)乎策略，憂傷與他如影隨形，已長成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個竹子般的男人，內(nèi)里灌滿了憂傷的風(fēng)。在十二歲之前，魯爾福經(jīng)歷了一連串的打擊，都與死亡有關(guān)：祖父去世了，六歲時父親在一場農(nóng)民暴動中被謀殺，四年后，多病的母親也去世了，兩位叔叔又被匪幫殺害，另一位叔叔則溺水身亡……失怙又失恃的魯爾福被孤兒院收留，本已暗淡無光的童年只剩下了冰冷的黑白兩色。在修道院用眼淚澆灌的童年，在神學(xué)院用貧苦哺育的少年，給魯爾福留下了終生難以清除的陰影，而在濃重的死亡陰影所籠罩的孤獨無助的絕望狀態(tài)里，他嘗試寫作，他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與幼年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需要回憶那些事情，以便它們同自己發(fā)生聯(lián)系。“我只是想擺脫一種巨大的憂慮?！彼f。他的一些短篇小說不乏童年生活的烙印，他寫的第一部小說《沮喪的兒子》長達(dá)三四百頁，但他因不滿其矯揉造作的風(fēng)格而銷毀了它。他一方面感到了清規(guī)戒律加諸拉美文學(xué)的干癟乏味，以及造成拉美文學(xué)落后的原因之一——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帶來刻意求工的雕琢文風(fēng);一方面意識到文化知識和文化修養(yǎng)的匱乏，于是一邊廣泛涉獵群書，一邊去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xué)旁聽文學(xué)課程。為糊口，做輪胎推銷員、長途客車司機和旅行社業(yè)務(wù)員的間隙，與人合辦文學(xué)刊物，開始發(fā)表小說。在當(dāng)時的墨西哥文壇，魯爾福絕對是個異類，他憎恨受到西班牙殖民文化和美國文化影響的墨西哥“雜交”文化，他憎恨那種蒼白空洞華而無實的城市文學(xué)，作為一種抵制，他寫那些“最土的東西”——樸實的人物、村鎮(zhèn)的人物、鄉(xiāng)下的人物。并且，他用鏡頭定格了這些被鄉(xiāng)村捕獲的人。

我最初對魯爾福的好奇的確是因之前讀了馬爾克斯《對胡安·魯爾福的簡短追憶》一文留下的后遺癥。拉美文學(xué)就像一條切開的血管，它汩汩而出的旺盛血液給我們提供了解讀拉美的新鮮視角，即便你讀到的只是拉美文學(xué)這個巨大鉆石的一個切面，它的吉光片羽也足以令人驚異。有著玻利瓦爾式拉美大一統(tǒng)文學(xué)理想的馬爾克斯曾對卡洛斯·富恩特斯說：“我們大家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你寫墨西哥的一章，胡利奧·科塔薩爾寫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諾索寫智利的一章，阿萊霍·卡彭鐵爾寫古巴的一章。”他沒有提到與富恩特斯和奧克塔維奧·帕斯并稱為二十世紀(jì)墨西哥文學(xué)“三駕馬車”的魯爾福。

在我的人生中，確曾發(fā)生過一些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乃至令人不安的巧合，以至我覺得冥冥中定然有一雙亞當(dāng)之眸，為我們標(biāo)注未知的路徑，并偷偷配上最快捷的導(dǎo)航。誰能說，人生中的偶然不是尚未揭曉的必然呢？

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拉美不斷出現(xiàn)重量級作品，那是拉美文學(xué)占據(jù)世界文學(xué)中心的特殊年代，也是作家們熱騰騰的邂逅和相知相惜的最好時期。日后文學(xué)史上光芒萬丈的星辰，在彼時彼處，觸手可及。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卡洛斯·富恩特斯、何塞·多諾索、奧古斯托·蒙特羅索、胡里奧·科塔薩爾、卡洛斯·弗朗基……，拉美那一代作家正燃燒著旺盛的手足情誼，他們以“表兄弟”相稱，還未因國事與情事分道揚鑣。某一天，在墨西哥學(xué)院任教的大江健三郎（大江選擇墨西哥作為海外旅居國真是太聰明了），被同僚帶去了一個作家經(jīng)常出沒的小酒館，同僚離開后，他仍在柜臺前喝著龍舌蘭酒，一位上了年歲的紳士用法語與他交談。此時，戲劇性的對白出現(xiàn)了——“你認(rèn)識墨西哥的小說家嗎？”“知道一部作品，那確實是一部出色的小說。那位作家可是理應(yīng)位于拉美文學(xué)中心的人物啊?！薄盎蛟S，該不是《佩德羅·巴拉莫》那部小說吧？”“就是那部小說?！薄拔揖褪菍懽髂遣啃≌f的人?！眱扇旌螅?dāng)大江健三郎再度前往那家小酒館時，附有胡安·魯爾福簽名的書已經(jīng)放置在那里了。這是真的！墨西哥這座城市，本身就是現(xiàn)實與神話世界共存的、充滿傳奇和刺激的場所。就像胡里奧·科塔薩爾說的，沒有什么比偶然的相遇更必然。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飲彈自殺。同一天，時年34歲、已寫了“五本不甚出名的書”（包括《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罚┑募游鱽啞ゑR爾克斯抵達(dá)墨西哥（此后墨西哥成為他長久的旅居國和返真之地），他的朋友阿爾瓦羅·穆蒂斯從一堆書中抽出最小最薄的一本，大笑著對他說，“讀讀這玩意，媽的，學(xué)學(xué)吧！”這本書就是魯爾福1955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彼時，馬爾克斯正處于寫作的瓶頸期，他覺得自己進了一條死胡同，到處尋找一個可以從中逃脫的縫隙。光亮出現(xiàn)了，如同一個練武之人誤闖進世外武林高手隱居的洞穴，突然在洞壁上發(fā)現(xiàn)了武功秘籍?！鞍?，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我聽見“馬孔多之父”狂喜的吶喊。連讀了兩遍才睡下的馬爾克斯終于在科馬拉找到了照亮馬孔多的道路。而此前馬爾克斯從未讀過魯爾福的書，甚至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直言自從十年前讀卡夫卡《變形記》那個奇妙的夜晚后他再也沒有如此激動和震撼過。那一年余下的時間，他說他再也沒法讀其他作家的作品，他覺得他們都不夠分量。不止如此，馬爾克斯跟朋友說，他能夠背誦全書，且能倒背，不出大錯，并且他還能說出每個故事在那本書的哪一頁上，他熟悉任何一個人物的任何特點。

《佩德羅·巴拉莫》真是這樣的一部奇書，它甚至治好了馬爾克斯的巴托比癥①，成為馬爾克斯寫作《百年孤獨》強有力的靈感來源。吊詭的是，魯爾福在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原野》和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后，自己反倒成了巴托比癥患者，再也沒有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也許，被譽為“拉丁美洲文學(xué)的巔峰小說”的《佩德羅·巴拉莫》，連它的創(chuàng)作者也難以超越——對自己的苛求使他提不起筆來;也許是對現(xiàn)實、理想和讀者失望至極，《佩德羅·巴拉莫》出版后，誰也不理解，只印了兩千冊，甚至有人評論它“是一堆垃圾”，魯爾福不得不把一半送人;也許相比寫作，魯爾福更喜歡其他愛好，比如攝影，比如做輪胎推銷員（以作家出名后，他并沒做職業(yè)作家，而是繼續(xù)做輪胎推銷員，玄機難解），就像?？思{更喜歡畫畫，科塔薩爾更喜歡爵士樂，納博科夫更喜歡抓蝴蝶一樣?！度紵脑啊分凶g者張偉劼提供了兩種說法，一說他出于正直的品性，在意識到自己創(chuàng)作力枯竭后主動退出文壇，不愿再給印刷機增加負(fù)擔(dān);一說他不小心寫出《佩德羅·巴拉莫》后，就活在這部偉大作品的陰影里，不得不靠酗酒來麻痹自己。我覺得后一種說法尤不可信。雖然迄今沒人能揭開他的封筆之謎，但仍有蛛絲馬跡。二十世紀(jì)末的墨西哥，出版變得特別容易，空洞無物的書籍?dāng)?shù)量十分可觀，甚至出現(xiàn)了一種必須用時髦方式寫作的“職業(yè)文學(xué)”，文學(xué)新秀們玩弄花招，語言像季節(jié)一樣很快過時，這一切都使魯爾福覺得自己與當(dāng)時的文壇和世界格格不入，被冷落和被排斥的孤獨感使他喪失了寫作的激情，甚至某種程度上喪失了寫作的沖動?！安皇俏逸z筆了，我仍在寫我沒有完成的東西，在整個那種局面下，我覺得有點孤獨……在整個這一群多似螞蟻的作家中，人們等待著讓狼過去，讓狼群過去”，魯爾福在《回憶與懷念》一文中如此寫道。對此，博爾赫斯曾略帶調(diào)侃地說：“埃米莉·狄金森認(rèn)為出書并不是一個作家命運的基本部分。胡安·魯爾福似乎認(rèn)同狄金森的這個觀點?！蔽蚁嘈?，在魯爾福那里，寫作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而成為職業(yè)作家，等于將本該是日復(fù)一日再現(xiàn)奇跡的可能性生活拒之門外。

言歸正傳，我們也許可以更大膽一點推測，如果“馬孔多之父”沒有讀到《佩德羅·巴拉莫》，我們可能就無緣讀到《百年孤獨》。我想，任何一個讀者在讀到“雷德里亞神父很多年后將會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情景”時，想必都會不自覺地發(fā)出一聲驚嘆，天呀，《百年孤獨》那個驚艷了文學(xué)圈的開頭“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下午”原來是個轉(zhuǎn)了彎的高仿句。我在連讀了兩遍《佩德羅·巴拉莫》后，越發(fā)相信馬爾克斯所言不虛，他當(dāng)時在猶如被打通任督二脈的醍醐灌頂般的心境下對魯爾福的推崇必定發(fā)自肺腑，就像當(dāng)初魯爾福稱自己受了?？思{影響一樣。只是，等評論界也如此認(rèn)為時，魯爾福改口說自己從未讀過?？思{，就像馬爾克斯在以《百年孤獨》成名后幾十年間再未提及魯爾福一樣。盡管墨西哥文學(xué)界后知后覺，但隨著多種文學(xué)譯本的出現(xiàn)，魯爾福獲得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如潮好評，被稱為“拉丁美洲新小說的先驅(qū)者”，《佩德羅·巴拉莫》出版15年后，魯爾福終于獲得了墨西哥國家文學(xué)獎和哈維爾·比利亞魯?shù)賮單膶W(xué)獎，1980年，墨西哥為他舉行全國性紀(jì)念活動，并授予他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xué)榮譽博士稱號，1983年，魯爾福獲得西班牙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1976年，成為墨西哥語言科學(xué)院院士，1985年被任命為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xué)名譽校長。

其實，閱讀拉美作家的作品，享受的正是那種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碎片化美感，那種起伏錯落捉摸不定的跳躍感，那種一喉多歌騰挪跌宕的心跳感。豆瓣有個會讀西班牙語的小朋友，寫了個純技術(shù)帖，教大家如何讀懂《佩德羅·巴拉莫》。為了不留死角地弄懂文本，我在讀第二遍的時候用過這個辦法（只不過我改良了一下。略薩的《綠房子》也可以用此法）：先將全書每個自然段標(biāo)上序號，西語版是69個自然段，我買的版本共56個自然段，然后在目錄的背面歸納出幾條線索并用英文字母排序，哪個自然段屬于哪條線索就標(biāo)注上對應(yīng)的英文字母。如此，打碎的時空一一歸位，結(jié)構(gòu)有條有縷。然而，小說變得面目全非了，碎片化的美感不見了，異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翅膀折斷了，可以點燃讀者想象力的火焰熄滅了，故事變得呆板、無趣而凌亂。

那天晚上，我連續(xù)看了兩遍魯爾福的訪談視頻，當(dāng)然看第二遍之前我找到了漢字版，弄懂了問答的內(nèi)容。在吃了一塊巧克力之后，我覺得平靜多了，便竭盡所能地搜羅魯爾福的攝影作品，在寂靜的夜里，一張張圖片像被施了魔法的手，將我拽入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譯林出版社曾在微博官宣：《佩德羅·巴拉莫》和《燃燒的原野》新版的封面，設(shè)計時選用的是魯爾福攝影作品集里的兩張原圖，設(shè)計師的設(shè)計是基于這兩張原圖。該設(shè)計方案也得到了魯爾福文字和圖片雙方繼承人的高度認(rèn)可，認(rèn)為封面較好呈現(xiàn)了魯爾福作品的風(fēng)格。《佩德羅·巴拉莫》封面用的即是我上文提到的那幅圖片——《n形門洞》，只不過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封面像是版畫模式，黑白被調(diào)成柔和的淺紫色，刻意淡化了科馬拉這座死亡村莊的空寂感和憂傷感，又與原作呈現(xiàn)的人鬼同存、生死無界的文氣一脈相接。順便談一談我看過的一版英譯本的《佩德羅·巴拉莫》封面，畫面中間是一個華麗的棺材，棺材中躺著的是一位身著婚紗雙手交疊仿佛沉入夢鄉(xiāng)的女子，即便在夢中，痛苦也圍繞著她，如同圍繞在她身邊的二十二個死者（確切說，是二十一個半，有一個只露出了半邊身子。加上她，正好二十三個），等著熄滅她的生命之火。她是蘇薩娜，是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無惡不作的卡西克（惡霸）佩德羅·巴拉莫心頭永遠(yuǎn)的白月光。巴拉莫臨終之際的內(nèi)心獨白不遜于人間最感人的情書，相信很多魯爾福的讀者對這段話可以倒背如流：“那時世間有個碩大的月亮。我看著你，看壞了眼睛。月光滲進你的臉龐，我一直看著這張臉，百看不厭，這是你的臉。它很柔和，柔過月色;你那濕潤的嘴唇好像含著什么，反射著星光;你的身軀在月夜的水面上呈透明狀。蘇薩娜呀，蘇薩娜·圣胡安?！倍@些頂著骷髏頭的衣冠楚楚的亡靈，徘徊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只好日夜游蕩在荒寂的科馬拉，像活人一樣絮絮叨叨著自己的命運。23這個數(shù)字顯然可以附會為接二連三，綿綿不斷，凡是抵達(dá)科馬拉的人都會陷入永恒的死亡。不能忽略的是，遠(yuǎn)處門廊之間還站立著一個活人，那應(yīng)該是小說的敘事者胡安·普雷西亞，即佩德羅·巴拉莫的兒子，他遵母之囑，穿梭于破敗鬼魅、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科馬拉尋找父親，卻一路被亡魂牽引，與亡魂交談（仿佛他是個活人），不同時空、層層疊疊的愛恨情仇像地獄的風(fēng)一樣迎面撲來，又像被時間機器打碎的冰雹，化為如針細(xì)雨紛紛扎在披上死亡外衣，染上死亡疾病的科馬拉的硬土上。評論家們普遍認(rèn)為《佩德羅·巴拉莫》打破了生死界限，“用近似于灌注了魔力的筆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人鬼共處的真實世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譯本直接將書名譯成了《人鬼之間》。而魯爾福在訪談中卻否認(rèn)了這一點，他說：“不存在生與死的界線。所有的人物都是死人。這是一本獨白小說，所有的獨白都是死人進行的。就是說，小說一開始就是死人講故事。他一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時就是個死人。是一種死人之間的對話，村莊也是死去的村莊?！北M管滿是骷髏的封面迎合了小說的表層內(nèi)容，但它渲染出的不適感和恐怖氛圍與小說柔和純樸的氣脈并不投契，小說中的死亡是罩上淡淡哀愁的孤獨。無疑，魯爾福那些“純樸而悲傷”（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語）的攝影作品與小說表現(xiàn)的內(nèi)蘊更為搭調(diào)，他的照片敏捷地捕捉了時光和命運中的某些陰影最重的感光時刻，細(xì)膩地展示了墨西哥鄉(xiāng)村大地上的暗影和云翳、落后和貧瘠、蒼涼和苦難，還有無處不在的死亡。他的攝影在清澈、新奇、冷峻的表層下，藏有龐然又深切的悲憫。

《燃燒的原野》封面是以魯爾福的另一幅攝影圖片為設(shè)計原圖。原圖可以名之為《在路上》或《去遠(yuǎn)方》之類，你看，黑色的平原起伏不定，瘋長的格壁塔娜草連接著灰色的天空，連云朵也被這不透氣的墨色染黑，兩個戴著草帽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那不正是到科馬拉尋父的胡安·普雷西亞和他偶然邂逅的同父異母兄弟——趕驢人阿文迪奧么？我覺得這幅圖片簡直是《佩德羅·巴拉莫》開頭的完美釋讀：“那里正值酷暑，八月的風(fēng)越刮越熱，還夾帶著陣陣石咸草的腐臭味。道路崎嶇不平，一會是上坡，一會是下坡”，“在陽光的照射下，平原猶如一個霧氣騰騰的透明的湖泊。透過霧氣，隱約可見灰色的地平線。遠(yuǎn)處群山連綿，最遠(yuǎn)處便是遙遠(yuǎn)的天際。于是，我們又沉默了。我們朝山坡下走去，我耳中想起驢子小跑時在山谷中傳來的回聲。八月的盛暑使人昏昏欲睡，我困倦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無疑，這幅攝影圖片更適合做《佩德羅·巴拉莫》的封面而非《燃燒的原野》。

我像熱愛魯爾福的小說一樣熱愛著他的黑白攝影作品。也許真正的藝術(shù)從來不需要刻意創(chuàng)造，而是恰好遇見?！坝行┐迩f天生具有不幸的味道”，比如科馬拉，比如馬孔多。如果做過記者的馬爾克斯看過魯爾福的攝影，想必會從椅子上跳起來，拍著年長他十歲的魯爾福的肩膀說，“老兄，你的攝影與你的小說一樣讓我激動啊！”我呢，自從迷上了魯爾福的小說和攝影，就忍不住向每一個我認(rèn)識的讀者介紹他的小說和攝影——荒寂的村落、破敗的石雕建筑、一望無際的田野、老牛皮一樣的土地、手提籃子行走的村婦……魯爾福攝影構(gòu)圖和手法的現(xiàn)代性像他的小說一樣，即便在今天看來也堪稱一流?？雌饋硎终５泥l(xiāng)村其實是個巨大的謎語，魯爾福的攝影作品像《佩德羅·巴拉莫》留下的萬千玄機一樣，等待著喜愛猜謎的人去猜測謎底，有限拘束卻又開放自由的解讀空間讓它們不遜于同時代的任何一位攝影大家的作品。

如果說拉美作家是同一次爆炸里的星辰，那么，從某種耐人尋味的角度來說，墨西哥攝影家就是同一棵樹上的葉子?！八璩?為了忘卻/真正生活的虛偽/為了記住/虛偽生活的真實”（奧克塔維奧·帕斯《詩人的墓志銘》）。在他們的鏡頭下，你會接收到來自陌生人的精神共振，他們的作品帶有別有風(fēng)味的民族符號和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造力，即使他們有著迥然不同的拍攝主題。比如與魯爾福同時代的瑪努埃爾·阿爾弗雷茲·布拉沃，他的黑白攝影與魯爾福的小說一樣，將鏡頭集中在社會最普通階級的生活上，特別集中在發(fā)生隱秘勾連的意味深長的事物上，留下白駒過隙的人生中許多耐人尋味的意象。他會運用出其不意的光線對比營造魔幻的拍攝效果，以看似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不同于佩德羅·梅耶爾的合成手法）來突出墨西哥的神秘莫測和豐富多元，他的攝影不論是現(xiàn)實還是荒誕，畫面都有明晰的主次。與魯爾福的不動聲色不同，他的某些攝影，隱喻明目張膽，構(gòu)圖尤為前衛(wèi)、夸張、荒誕。你會看到長滿警惕眼睛的街道，戴著舊布面具的男人，躺在地上腦袋破碎的女人，墻壁里伸出的一只求助的手臂，裸著上身、只披著麻袍的貧窮婦女，從破舊木樓窗口垂掛下來的兩雙腿。布拉沃的助理，后來成為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拉美攝影師之一的格雷西拉·伊特比德，作品中有著與她的人生導(dǎo)師布拉沃相似的魔幻風(fēng)格，失去愛女一度陷入精神危機的伊特比德，靠攝影去理解、接受和預(yù)測生活，并將自己的想象和直覺毫不猶豫地灌注在作品上。她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作品并非《鬣蜥圣母》或《婦女天使》，而是名為《飛翔的眼睛》的藝術(shù)自畫像。她揚著頭，兩只鳥，一只活的，正用嘴啄著她的右眼，而一只死鳥，正死在她的左眼上。不只布拉沃和伊特比德，墨西哥甚至整個拉美的攝影師的攝影風(fēng)格，或多或少都受到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影響，彌漫著和魯爾福攝影同樣的吸引人的魔幻感、孤獨感和憂郁感，這是那個時代烙在墨西哥藝術(shù)家們身上相似的疼痛。而除了令人拍案的想象力，不約而同，墨西哥的作家和攝影家們都有將司空見慣的事物陌生化的能力，那些難以置信的奇景幻象都萌芽和破土于現(xiàn)實的土壤，他們從母國墨西哥文化傳統(tǒng)中尋脈借力，既形成了對墨西哥獨特的敏感和自我意識，又擁有開闊的文化視野，專注于探索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在現(xiàn)實與魔幻之間搭建隱然的橋梁。

曾經(jīng)，我向往著像杰克·凱魯亞克們那樣，以一顆年輕的、躁動的、反抗的心日行千里，夜宿村落，過放蕩不羈永遠(yuǎn)熱淚盈眶的流浪生活。而今，理想早已成為過了保質(zhì)期的藥片，我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我。而看起來沉靜的魯爾福卻一直“在路上”，永遠(yuǎn)“在路上”。在寂寞的推銷旅途中，魯爾福游遍了墨西哥，他想跟公司要一臺收音機以稀釋孤獨，卻因此被炒了魷魚，沉默的魯爾福用沉默的文字和圖片記錄了那段“在路上”的時光。蘇珊·桑塔格聲稱魯爾福是她在拉美遇到的最好的攝影師，我覺得她所言不虛。我們可以從這些照片中，窺見墨西哥歷史文化和當(dāng)?shù)厝松钪g的關(guān)系。正如博爾赫斯在他的詩歌《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里所嘆息的那樣：“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我早在魯爾福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我也看到了他對生命的詮釋，他給我們的他的寂寞、他的黑暗、他心的饑渴，他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我們的那些情緒。

與一般攝影作品“忽略細(xì)部，突出主體”的單向度攝影術(shù)相悖，魯爾福拍攝的作品有時候并沒有明確的主體，或者主體并不單一，他的攝影讓人無法放過任何細(xì)枝末節(jié)，每一個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意象仿佛都耐人咀嚼。讀魯爾福的小說時，我迷戀他的語言，抽象而豐滿，敘述簡潔而不動聲色，人物也好，場景也好，哪怕是一個句子，都可以濃縮成明晰的畫面，每一篇小說都可以看作是一張張照片的拼接;而欣賞魯爾福的攝影作品，又會感覺像在讀他的某一部小說，故事?lián)涿娑鴣?，總讓人覺得他拍攝的作品仿佛自帶敘述功能，每一幅圖片都可以拓延成一整段話甚至一部小說，我們不知不覺會拿他作品中用過的想象、象征、隱喻、虛擬反過來解讀他拍攝的畫面，解讀他攝影的懸空的頭緒和空白，就像解讀他充滿沉默的小說。

我沉迷于他照片中那些無處不在的陰影。那些土房子徘徊不去的暗影像一塊塊黑色的布遮住了整個道路，只露出門洞那黑黢黢的眼;垂著長辮站在土窗口望向我們的老婦人，半邊臉被光影遮著;遠(yuǎn)處群山的倒影被遒勁的落羽杉老枝（也可能是椴樹、扁桃樹或無花果樹）壓住，發(fā)出痛苦的呻吟;看不清面容的村民走在遮天蔽日的橡樹或月桂樹的陰影里，螻蟻一樣無聲無息;幾乎遮住了天空黑云的亂影，馬蹄踏碎的燥土的灰影，凌亂的晾衣竿的瘦影，孤零零的鐘亭的斜影，投射在土墻上的木麻黃樹或是金合歡樹的斑駁印跡，纏繞在牧豆樹做成的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的鐵絲的淡影……無處不在。連石頭和風(fēng)都是黑色的。那是墮入暮色之中的地方，“它憂傷的氣息像釘子一樣緊緊釘?shù)饺说幕昀锶?，怎么拔也拔不出來”。氣氛、光亮、墻壁，遠(yuǎn)的、近的，看得清的、看不清的，一切都是沉默的。但分明，你又可以聽見寂靜發(fā)出的聲音，不是吶喊，而是無數(shù)細(xì)細(xì)碎碎的低語，夢囈一般，從裂墻里、洞穴里、燈芯草叢里，從任何有縫隙的地方傳來。他攝影中的留白就如同他小說中的未釋懸念。無論是寂寞的阿茲特克廢墟，還是喧囂的現(xiàn)代都市，所有的東西都帶著陰影，所有看過的人都留下憂郁的影子，令我無數(shù)次想到米沃什的詩：“沒有影子的東西，是沒有力量活下去的。”

墨西哥平原那些碩大的熱帶植物常以夸大其實的超現(xiàn)實形象出現(xiàn)在魯爾福的鏡頭里。“世紀(jì)植物”龍舌蘭牛角一般縱橫恣肆，倚在七八米高的龍舌蘭花序里的村民身著白衫白褲（墨西哥農(nóng)村男子的傳統(tǒng)服飾），高頂草帽遮住了眼睛，砍刀別在腰間，就像一截死蛇;亂草之中巨大的仙人球堆像平原的眼睛，鋒利而警惕;密密疊疊刺向天空的沙漠仙人掌（也可以是絲蘭，也可以是貝葉棕），以它鋒利的芒刺目視著路過它身邊穿黑色大氅的牧師。我分不清哪些是原生植物，哪些是遷徙品種，就像我分不清魯爾福作品里的人，哪些是印第安土著，哪些是阿茲特克人，哪些是西班牙人后裔。

讀魯爾福的攝影，總是讓人想到他小說中寫到的村莊。村里的男人為了革命或生計都離開了，“只剩下老頭老太和那些還沒生出來的……還有那些瘦得還沒發(fā)育完全的女人和兒童，也有的女人有丈夫，卻只有上帝知道那人跑到哪里去了，他們回來又離開的時候，給老人留下裝著糧食的口袋，在他們的女人的肚子里種下又一個小孩兒”……生活像破裂的冰面，他們涉險而行。二十世紀(jì)初，雖然墨西哥革命——更確切的提法叫“墨西哥大造反”——推翻了獨裁政府，但革命后的土地改革對農(nóng)民來說不過是一場破碎的肥皂泡，他們沒有得到一寸他們視之為生命的土地，得到的只是政府的濫調(diào)和謊言，他們一無所有的貧苦狀態(tài)并沒有根本性改變，鄉(xiāng)村“好像擱在炭火上一樣熱，也仿佛就是地獄的門口”，而揭竿而起的造反者并不知道為什么革命，他們不過是看見別人起義，自己也要革一革命罷了。沒有頭腦的起義風(fēng)暴最終革的不過是隨波逐流的烏合之眾自己的命。“不管從哪處看，盧維納都是一個讓憂傷筑了巢的地方。在那里，人們不曉得歡笑，好像所有人的臉上都蓋著一面板子。您要是愿意，隨時都能看到這種憂傷。在那里吹著的風(fēng)攪動著這種憂傷，卻永遠(yuǎn)不能把它帶走。它就停留在那里，仿佛就生在那里似的。這種憂傷甚至可以嘗得到，感覺得到，因為它總是停留在人身上，死死地把人壓住，因為它讓人窒息，就像是在活蹦亂跳的心頭敷上了一大塊爛泥。”（短篇小說《盧維納》）大體上，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魯爾福并沒把運用于小說的魔幻炫奇手法夸張地用于拍攝，盡管他的攝影彌漫著與其小說一以貫之的某種情緒——神秘、破碎、迷離、荒誕，他所寫所拍的永遠(yuǎn)是他童年記憶中的鄉(xiāng)村，黑暗而美麗。

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去墨西哥，肯定不會先去看一場熱鬧的帽子舞，也不會急著去參加盛大的亡靈節(jié)，或是去吹吹亞馬孫森林的濕風(fēng)，我一定要先找一家小酒館，來一杯馬爾克斯、科塔薩爾、魯爾福、博爾赫斯筆下多次描寫過的龍舌蘭酒。我記得富恩特斯說過，龍舌蘭酒并不像大家所說的那樣能使人把往事忘卻，反而是更快地使種種回憶涌現(xiàn)出來。那么，來吧，將鹽巴灑在手背虎口上，馬上拿起一片檸檬，然后迅速舔一口虎口上的鹽巴，咬一口檸檬片，緊接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責(zé)任編輯：姚？娟

① 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爾？馬塔斯曾創(chuàng)作了一部小說《巴托比癥候群》，講述了一種讓作家無法寫出東西來的奇怪“病癥”。代表患者有霍桑、梅爾維爾、蘭波、瓦爾澤、霍夫曼斯塔爾、太宰治、三島由紀(jì)夫、卡夫卡、瑪麗安·榮格、卡杜、王爾德、塞林格、佩索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