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仲敏
詩歌猶如一個大型組織,它給其中的每個成員都分配一席之地,使之按照一種集體精神進行工作。在同一個組織里,詩人各自成為自己情感的孤獨的扮演者,只能和自己說話,并回答自己的提問。周圍到處都是拒絕的耳朵,寫詩似乎越來越變得可疑和虛妄,因為真正的讀者已經(jīng)銳減,詩歌鑒賞的能力和風尚日益衰落。當年,亞歷山大圖書館一場大火,使希臘文學(xué)四分之三的作品付之一炬,而今天,詩歌的滅頂之災(zāi)不再是一場燎原大火,而是普遍的心灰意冷和激情的淪喪。
詩歌始終是既為所有的人,又不為任何一個人。詩人常常不知道誰是他的真正讀者,一方面,詩歌的最終完成正在于閱讀;另一方面,詩歌從不尋找讀者。一部優(yōu)秀的詩歌在被嚴格意義上閱讀之后,總是傾向于引起沉默,引起瞬間的停頓、再現(xiàn)、體諒和同意,甚至感激。就像在一幅難辨真?zhèn)蔚睦L畫作品面前,只有行家才能鑒定一樣,詩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時候,突然間會變得明晰、無疑,既不需要論證,也無法論證。我們在抱怨詩歌被邊緣化的同時,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激起詩歌的知音。誰都不會為寫字臺的抽屜、為所謂的小圈子寫作。關(guān)閉一件作品和打開一件作品,前者是為了完整,為了不使它受到損害;而后者是為了加入,為了喚醒和照亮人們的心靈所沉浸的茫茫黑夜。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我們關(guān)閉得太久、太嚴絲合縫,讀者已經(jīng)無法也不愿加入我們。大量的清一色的詩歌在漫無節(jié)制地增長,而真正的讀者卻與我們漸行漸遠,這是一個基本的嚴酷的事實。當然,你會說詩歌是一項小眾的事業(yè),問題是,連詩人之間也缺乏真誠、認真的相互閱讀,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
至少有三種詩歌使我們陷入與讀者完全對立的絕境:一是詩歌中的煽情和濫情。詩歌的本質(zhì)在于抒情,情感、情緒、情懷是詩歌的催化劑和導(dǎo)火索,也是一首詩的起點和原材料。但抒情一旦開始,就必須進入“隱秘化和客觀化”,必須加以節(jié)制。大量的詩歌先是心碎了,然后寫到童年、故鄉(xiāng)、飛鳥、月亮、落葉……完全個人化的情緒不加控制,即使寫得完美和熟練,可和讀者有什么關(guān)系呢?讀者此刻也許正在工地上搬磚、在會議室開會、在餐桌上喝酒、在風中凌亂……他們?yōu)槭裁匆x這些和他們毫不相干的詩呢?波斯王澤克西斯在看到自己統(tǒng)帥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向希臘進攻時,曾愴然淚下,向自己的叔父說:“當我想到人生的短暫,想到再過一百年后,這支浩蕩大軍中沒有一個人還能活在世間,便感到一陣突然的悲哀”。波斯王的傷感無疑將煽情、抒情進行到了極致,這種勝利者的感懷,在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下,豈不是也猶如一粒塵埃。大場面的苦心經(jīng)營的抒情,貌似找到了詩歌的真核,實際上只是一廂情愿的顧盼自憐和痛哭流涕,自以為能感動讀者,其實連自己都感動不了。如何在詩歌中消解抒情,如何將個人的情懷置于大眾化的日常敘事和情景當中,不動聲色、緩緩說出而不是將此情此景強加、抓撓于人,是我們必須要反思和解決的問題。
再者是詩歌中不著邊際的想象,伴隨著晦澀難懂的修辭、隱喻、歧義、典籍,市面上大量的詩人在書齋和圖書館一方面旁征博引,一方面盡情發(fā)揮,在想象中展翅飛翔,宛如言語的陰謀家和構(gòu)造意象的匠人。癡迷于想象,從而使詩歌語言遠離精準和精確,看起來更像詩,但僅僅只有詩歌的皮囊。翻譯體是這類詩歌的分支之一,復(fù)制、模仿國外大師和自我復(fù)制、模仿,什么都寫到了,就是不寫自己的內(nèi)心、不寫落在地上的肉眼可見的鮮活的事實。而真正的詩歌恰恰是微小的、無限的、猶豫的,甚至是譏諷的、戲謔的、自嘲的。說穿了,詩歌就是直觀本身。直接說出,既降低了閱讀的成本,像手術(shù)刀一樣抵達事物的本質(zhì)和要害,又能讓親愛的讀者會心一笑或表示同意。象征是一種比喻性的寫作,據(jù)說只有當比喻是某種象征時,才能夠深刻動人,因為最難以捉摸才最完美。象征主義造成了語言的混亂和晦澀,顯然違背了詩歌的初衷,遠離了詩歌的本質(zhì)。波德萊爾的“象征的森林”難道不是對森林的剝奪和強加嗎?森林在,我們也在,這就是我們和它的全部關(guān)系,誰也無法象征誰。象征主義大師龐德有過一首著名的《在地鐵車站》:“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碑斘覀儜阎鴺O大的耐心和敬意閱讀這首詩時,指望能從中找到一種驚人的美和某種不為人知的因素,但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這只是龐德一廂情愿地強加給地鐵車站里人們面孔的一叢“語言的迷霧”,使這些面孔更加模糊和難以辨認。無視當下、現(xiàn)場、事實和內(nèi)心處境,濫用修辭,借助意象和象征,對想象力不加節(jié)制,刻意增加所謂“寫作的難度”,使詩人成為人群中高深莫測、故弄玄虛的一小撮,從此詩人的形象被世人徹底誤解和拋棄,有時甚至聲名狼藉。
詩歌要不要講道理?一大批詩歌是這樣制作的,詩人似乎悟出了某種真諦,然后運用思辨、冥想、神秘等看似純熟的技藝,把這些道理講出來。這類意圖明顯的絮絮叨叨的分行文字,也許是哲學(xué)、文論、日記,但不是詩。詩歌是一種純語言活動,詩歌一旦開始了,首先面臨的是在一大堆字、詞、詞組中做出選擇。優(yōu)秀的詩人總能發(fā)現(xiàn)一種突如其來的語言方法,總能在詩歌中制造一種語言的險情,并設(shè)法保持語言的完整和誠實,使其不露痕跡、不受到任何人為的損害。有所言說,又等于什么都不說;不涉及詩歌中的文字說了什么,而僅僅涉及文字與文字相互間的關(guān)系。在一切意義和沒有意義之間,詩歌激起了它的讀者,迫使他們?nèi)プx,實際上是讀他們自己。誰也無法給詩歌制定國家標準,一首好詩的獲得可能連作者自己都說不清楚,但我們至少知道,不預(yù)設(shè)目的、完全敞開的語言,打破規(guī)則和技巧,讓詩歌的線條變得純凈、樸素、簡潔和清澈,肯定是好詩。而那些講道理的、說教的、思辨的詩歌,讓語言服從于意圖,使讀者通過詩歌受到再教育,卻不知道讀者終其一生已經(jīng)被教育得太多了。
盡管我們受到了太多的冷落和漠視,但詩歌畢竟不會消失,因為只有詩歌能夠奇跡般地使整個時代和全部文化、語言完美地保存下來。一方面我們看到,一種貌似詩歌、更像詩歌實際上在加速詩歌死亡的作品,正在世界范圍內(nèi)漫無節(jié)制地增長;另一方面,我們卻感受到了使詩歌再生的一線曙光,我們被它照徹,而一旦我們沉睡在內(nèi)心的創(chuàng)造激情和舊的熾烈被它點燃,我們便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光榮所貫注,并確信我們值得毫不猶豫地把一生貢獻給詩歌這種“荒誕”的事業(yè)。至今我們還沒有失去詩歌,所以我們必須感激這個年代,是它向我們保證了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優(yōu)秀詩人的持續(xù)探索。盡管他們之間還沒有取得最后的、明白的、自身一致的看法,他們在彼此孤立的漫漫長夜里還沒有取得應(yīng)有的響應(yīng),但他們所進行的卓越努力卻是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