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香
家鄉(xiāng)有個傳統(tǒng)習俗,孩子上學第一天必吃頭生蛋,說這樣健腦益智,以后讀書聰明。所以,在我和弟弟長到上學年齡時,母親就開始有“預謀”地養(yǎng)了兩只小母雞。
八九月時,兩只毛嫩嫩的小雞,終日在院子四周戲耍覓食,活蹦亂跳。橙白相間的羽毛,覆蓋在強健的雙翅上。
待到兩斤重左右,發(fā)出咯咯歡叫聲時,母親笑了,說:“雞‘扣單,快生蛋了!”(“扣單”相當于民間說的貓兒“叫春”,隱含孕育的意思)
那天清晨,東方剛露魚肚白,院子里就傳來了“喔喔喔”的雞鳴聲。母親像意識到啥,急急從床上爬起,匆匆出去。隨后,像一陣風旋入,舀了一瓢米,又像一陣風旋出。
“喔喔喔……”母親效仿雞叫,打開籠子。
一只母雞“噼噼啪啪”歡快地扇動著翅膀,鉆出籠子。而另一只雞蹲著,羽毛凌亂,母親用手拱它,雞才吃力地站起來,這時,一枚帶血絲的雞蛋光溜溜地從雞屁股下滾出。
母親撫著產(chǎn)蛋的母雞,憐愛地說:“辛苦了,吃吧,吃吧……”母親把食盆塞到產(chǎn)蛋雞前。那只沒生蛋的雞,跳躍著,爭搶著吃,母親手一揮,把它哄開。
喂完雞,母親伸手探入籠內(nèi),取出那只溫熱的頭生蛋,捧在手心,像拾到金元寶,看了又看,愛不釋手。
我忍不住說:“媽,看啥呢,待會還不是蒸了,讓我們吃!”
“胡說,頭生蛋,有用呢。”母親低吼一聲。
母親把這枚頭生蛋用一塊紅紗布仔細裹起來,輕輕擱在竹籮上,囑咐我們不要動,說等開學那天才讓我們吃。
幾天后,母親抱起另一只雞,用食指輕輕往雞屁股一探,高興地說:“快了,快了,這只也快生了?!?/p>
果然,第二天,第二只雞也產(chǎn)了蛋。母親把兩枚頭生蛋擱在一起,又叮囑我們不要動。
我不解,纏著問:“為啥?”
母親甩著一頭烏黑的短發(fā),瞪著一對燈籠似的大眼,用手戳著我腦門,怪嗔:“不告訴你?!蹦赣H輕拍著沾了雞毛、灰塵的藍色褂衫,故意賣關子。
母親把兩枚頭生蛋藏起,不讓動,不讓吃,只是一個勁地說:有用處。
我不明白,有啥用處?母親神神秘秘的,不肯說,難道它的味道比一般蛋特殊,好吃?營養(yǎng)高?頭生蛋,蒙著一層神秘感,讓我充滿了期盼、充滿了向往,急切盼望吃到它。
終于等到9月1日開學那天,母親解開紅紗布,取出了蛋。她用清水將蛋反復清洗,沖去血跡并擦干,磕開盛碟,擱在小鍋里蒸。待蒸熟取出時,再涂上紅油,放到我和弟弟跟前,說:“每人一個,好好吃,會給你們帶來好運的?!?/p>
好鮮亮的雞蛋,在我們心里,就像兩枚神奇的仙蛋,我們久久地盯著看,誰也舍不得吃了??!
突然,鄰居張嫂慌慌張張走進來:“不好,不好了!賽姑不行了?!?/p>
賽姑是住在我家斜對面的孤寡老人,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孤苦無依,靠替鄉(xiāng)人操辦紅白喜事蹭飯和鄉(xiāng)親們救濟度日。風燭殘年的她,病倒后一直臥床不起。
“告訴她族人了嗎?”母親面露焦急之色。
“沒呢。”
“快,快,快去告訴她族人?!?/p>
張嫂急匆匆跨步出去。
母親低頭看了看盤子里的紅雞蛋,略遲疑,就把蛋從我們面前端走。她又走到櫥柜前,取出碗,盛了粥,然后端著兩枚頭生蛋和粥急匆匆出去。
“媽——蛋,蛋?!蔽易烦鋈ァ?/p>
“你們喝粥吧,蛋給賽姑吃,回頭再蒸給你們吃。” 母親小跑著答。
母親將蛋和粥端到賽姑家,然后將蛋攪在白粥里,一口一口喂奄奄一息的賽姑吃。賽姑頭發(fā)散亂,躺在床上,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好……好人有好報?!?/p>
我站在賽姑破舊的門口,看著兩枚紅艷艷的頭生蛋被賽姑一口口吃掉,我咽著口水,想哭。
翌日,賽姑離開了人世。
出殯那天,母親告訴我,人臨死,若沒飯吃,到了陰曹地府,就會變成餓死鬼。賽姑吃了蛋粥,就不會餓了。九泉之下,她會保佑我們的。
點評:
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它巧妙的轉(zhuǎn)折。前半部,寫母親為了孩子能好好學習,辛辛苦苦養(yǎng)的雞下了蛋,還一直珍藏著,耐心地等待著開學這一天。如果這樣寫:孩子上學了,終于吃了盼望已久的紅蛋,后來,果然應驗了,取得了好成績,考上了重點中學、大學。這是一種路子,但是否是最佳的構思?
這篇小說,在后半部發(fā)生了陡轉(zhuǎn):兩枚珍貴的蛋,作為給一個孤寡老人送終的最后的晚餐。一下,母親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來。我們也由此領悟到作者構思是多么的巧妙:前面寫了這么多的細節(jié),原來,都是為后面做的鋪墊。這個陡然的轉(zhuǎn)折,是非常強有力的一撥,讓讀者眼睛一亮,深感別出心裁給我們帶來的震撼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