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伯

1

我二爺?shù)膬鹤?，在我的叔伯輩中排行老四，我叫他四伯。他是我們鄉(xiāng)下老家那一帶非常有名的土郎中，我們那地方的人都尊他為“神醫(yī)”。

他是常常能夠用鄉(xiāng)下田間地頭的一把草、一抔泥土、幾顆石子就能給人治病的。

四伯終身沒有娶妻，只有一個養(yǎng)子是在我們老家的后山坳里撿到的，我叫他貴哥，荷葉嫂是他的媳婦。

我對四伯最初的記憶，是在四十多年前，那時我才六七歲，四伯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比他年老的長輩們都叫他云良，劉云良大概就是他的大名吧。我只記得他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材，頭發(fā)、胡須都留得很長且已經(jīng)花白，乍一眼看上去很有些仙風道骨的風范。那時我還沒有進學校念書，整天無所事事地和同齡的狗四（本家栓哥的四兒子），坐在四伯家門前的一塊青石板上，守著他破陋的掛滿了各種草藥的院子，像兩只饑餓的小狼一樣，對前來求醫(yī)的鄉(xiāng)鄰們拿給四伯的吃食，流露出貪婪的目光。那時的人們雖然貧窮，但大多數(shù)來找四伯醫(yī)病時，都會帶些脆甜的雪梨、香噴噴的油條、軟軟的白面饅頭，或者是半籃子紅彤彤的棗子。假如來看病的是在鄉(xiāng)里或者縣上工作的公家人，還會帶來一包酥軟香甜的蛋糕，或是兩斤一咬就流著糖稀、甜得發(fā)膩旳梅豆角果子。

只要等到來看病的人走了，四伯準會把他們帶來的好吃的拿一些給我們。

于是我和狗四天天都盼望著有病人來，如果幾天都沒有人來求醫(yī)，我和狗四就會唉聲嘆氣地抱怨道：“唉！怎么還沒有人生病呀？”

幾天后，終于來了個病人。

來人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穿著一身整潔的中山裝，長得高大魁梧，整個人干干凈凈，一派干部模樣。他的自行車把上掛著一包正是我們期待已久的、酥軟香甜的雞蛋糕。

來人見了四伯先試著問：“你是劉大夫？”待確認后把車把上的蛋糕遞給四伯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彼牟蜌獾鼗亓艘痪洌骸皝砭蛠戆?，還拿東西。”說著接過那包蛋糕又遞給了荷葉嫂，并安排來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隨后開始檢查他的病情。來人掀開上衣，腰際幾乎長滿了一圈的紅瘡，紅瘡上還夾帶著流著黃水的泡泡。四伯看后說：“這是‘蛇盤瘡，幸虧你來得及時，你若再晚來幾天，等到這瘡長滿一圈，治好治不好可就難說了?！蹦侨苏f：“身上出這瘡又癢又疼，火燎火燒的，在醫(yī)院里打針吃藥都不頂事，經(jīng)人介紹才找到你。”四伯也不謙虛，說：“你到我這里算是找對人了?！彪S即轉(zhuǎn)身到他的土窯里，取出了一小瓶子褐色藥粉，又拿出來一個小碗，他把藥粉倒入碗中，隨后又倒入些米醋調(diào)和好了，吩咐荷葉嫂找了塊布條，把藥糊均勻地涂在布條上，并系在了患者的腰間。那人隨即疼得“哧哈”一下，半天才回過神來問：“這，啥時候能好？”

“半拉鐘頭止疼，明天午后你自己再上一次藥，三天后就能痊愈?！彼牟苡邪盐盏鼗氐?。那患者又坐了些時候，忽然站起身驚奇地說：“還真是不疼了?！迸R起身走時真誠地對四伯說：“劉醫(yī)生，我叫馬松芝，在縣食品公司當經(jīng)理，你啥時間去縣里一定要到我那里坐坐?！闭f完又掏出兩塊錢來，說：“這是藥費?！闭f著硬往四伯的手里塞，四伯已收了人家的禮物，說什么也不肯再收錢了。馬松芝執(zhí)拗不過就裝起錢，千恩萬謝之后騎車走了。

終于等到了馬松芝離開，我和狗四早已迫不及待起來，想著馬上就要到口的蛋糕，禁不住直咽口水。四伯見狀便吩咐荷葉嫂說：“快把那蛋糕給這倆饞貓吃?！焙扇~嫂有些不情愿：“我還想留著明天回娘家看我娘帶呢?！钡€是給了我和狗四一人一個，我抓起蛋糕還沒有品出它的味道，就一口吞咽到了肚子里。我轉(zhuǎn)眼看了看狗四，只見他傻傻地站著，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直往荷葉嫂放蛋糕的地方瞅著、瞅著。

第二天，我照例到四伯家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狗四沒有來，荷葉嫂也沒有走娘家。我空等了一天，十分懊喪——今天沒有一個來求醫(yī)的。

又過了一天，我繼續(xù)到四伯家門前去守候，狗四還是沒有來;荷葉嫂還是沒有走娘家;我又空等了一天——還是沒有人來求醫(yī)。

第四天，我看到狗四無精打采地被他娘拉著來了。狗四娘一只手拉著狗四，一只手用手絹兜著幾個雞蛋。見了四伯，狗四低著頭不說一句話，狗四娘開口賠著不是說：“四叔，都是狗四這孩子不懂事，偷吃了俺荷葉妹子走娘家的蛋糕。唉，你說說這傻孩子也不知道饑飽，一下子把一包蛋糕全給吃了。這下給吃傷食了，肚子里一點兒都消化不下去，撐得像面小鼓?！?/p>

四伯還沒有開口，狗四娘又說：“四叔，您千萬不要跟這‘吃屎孩子一般見識。你看俺家里也沒啥給您拿，就這幾個雞蛋，算我給您老賠個不是，您就給狗四弄點藥開開胃。”

四伯抬眼瞅了瞅狗四，笑著說：“這病還真得吃點屎才能好?！比缓蠓愿牢艺f：“遠兒，你去找點稀溏雞屎，越臭的越好?！?/p>

我終于明白了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懷著壞意地笑看了一眼狗四，他低聲地求著四伯：“四爺，我不吃屎?！彼牟α似饋恚骸安怀允涸趺茨苤魏茫俊惫匪哪镞@時也幫著狗四求情：“四叔，你看看能不能換個方子？”四伯收起了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種病，就這個方子最管用。”狗四娘尷尬地笑笑，也不好再說什么，看來有點后悔來找四伯了。狗四這時竟嗚嗚地哭了：“我不吃屎，我不吃屎……”

我想這準是四伯開的玩笑，怕是想嚇唬嚇唬狗四——哪有用溏雞屎治病的？但四伯又催促道：“你怎么還不去找？”

我找了塊塑料布，滿院子尋著用小樹枝剜起幾泡又稀又臭的雞屎抿在塑料布上，來到了狗四的面前，準備遞給他吃。狗四用手捂著嘴把臉扭向了一邊，哭得更厲害了：“我不吃……我不吃……”

“那樣他怎么會吃？狗四他娘你把雞蛋拿過來。”

四伯吩咐狗四娘把手里的雞蛋一個個小心地敲開一個小口，用細木棍把雞屎填進去一些，再把雞屎和蛋清蛋黃攪勻了，然后用紙片封住口。幾個雞蛋都這樣弄好后，找來了泥土和了泥巴糊在雞蛋上，又尋些干樹枝點起火。待火燒旺后，把雞蛋丟進火堆里燒烤。

不多時，取出火堆里的“雞屎蛋”敲開一個來，奇怪，竟聞不到臭味了。原本摻著雞屎的蛋糊竟變成了色彩稍稍發(fā)黑的雞蛋糕一樣，散發(fā)著一股蛋香味。

四伯這時對狗四說：“趁熱把這幾個雞蛋吃了?！?/p>

我看到狗四猶猶豫豫地剝了蛋皮，在鼻子前聞了又聞，慢慢地試著吃了起來。

狗四吃完一個，竟又拿起了一個在我面前有些夸張地炫耀般地大口大口地吃著。

我猜想這雞屎蛋一定不難吃，說不定還是一種美味，但礙于面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去品嘗。

過了兩日，狗四的病果然好了，然而狗四娘從此再也不讓狗四去四伯家里了。

2

我很想得到四伯治療蛇盤瘡的方子，有了這方子我也可以給人治病，從而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酥軟可口的蛋糕、雪白的鴨梨、紅彤彤的蘋果等好多好吃的。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弄到這個方子，直接問四伯要他肯定是不會給的。狗四也跟我說過他也想得到這個藥方，說是等到他長大后就靠這個方子給人看病賺錢，以后就不用去學校讀書了。

可我們已經(jīng)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了，我被家人送到了學校里。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剛?cè)雽W的時候，正是滿山坡的油菜花盛開的時節(jié)。在距家三里遠的山下小學校的土窯洞里，我哇哇啦啦地學著“a o e，i u ü，b p m f，d t n l……”

中午放學回家，還是忍不住到四伯家轉(zhuǎn)悠一圈，發(fā)現(xiàn)他家里又來了個病人。是個大哥哥，病得很嚴重，已經(jīng)不能走路，是被家人用獨輪車推來的。他的兩眼深深地陷進眼窩里，渾身瘦得肉皮緊貼著骨頭——這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叫菜小亮，住在離我家十多里地的菜家坡。一年前不知不覺得了一場怪病，在膝蓋處的地方先是疼痛繼而腫脹，后來竟不能著地了。他的家人起初只是到公社的衛(wèi)生院里開了點藥，然而幾個月過去他的病絲毫沒有減輕，反而愈加嚴重了。幸好小亮的一個表姑在鄭州的一家醫(yī)院里工作，聽到他的情況后，讓家人帶他到鄭州大醫(yī)院去看看。這一看讓一家人更加惶恐，說這病是骨髓炎，由下至上已經(jīng)壞到大腿上了，得馬上截肢。否則，過不了倆月，轉(zhuǎn)移到腰間，就不好治了。

眼前這個病人，讓四伯有些猶豫，荷葉嫂也在一旁擔憂著提醒四伯：“這樣的病咱敢治？”

四伯沉思良久，說：“醫(yī)者仁術(shù)仁心，這孩子這么年輕要是把腿鋸了，以后還咋活？我雖沒有十分的把握，但還是要給他努力爭取一下?！?/p>

菜小亮這時候柔弱無力地流著淚輕聲懇求四伯：“爺，我不要鋸腿。您給我治吧，就是給治死了我都不怪您?！?/p>

望著他悲憐的、強烈求生的淚光，我不由“哇”地哭了，在場的人全都哭了，荷葉嫂也哭了。

我跑到四伯的跟前哭著央求他說：“四伯，您就給他治吧！”

四伯也終于下定給他治療的決心，他讓菜小亮躺在用門板臨時搭成的病床上，一邊給他熬制膏藥貼在他腫脹的膝蓋上，一邊又給他調(diào)配喝的湯藥，并囑咐他的家人，每三天帶菜小亮來他這里治療一次。

一個多月后，菜小亮已經(jīng)能走著來四伯家里了，而我也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有一次，菜小亮見到我，高興地拉著我的手說他的腿好了，不用鋸了。

我也十分的歡喜，并向他透露后山坳的林子里知了多得很，可以捕些烤著吃，可香了。還和他約定等他完全好了，就帶他到那里一起去捉。

以后的時間，菜小亮來的次數(shù)漸漸地少了，我問起四伯他的狀況，四伯說：“他的病已經(jīng)緩解很多，只需再鞏固一些時日，就不用再服藥了。”

我已放了暑假，且過了很長時日眼看就要開學了，然而菜小亮還沒有來。我在心里開始埋怨他太不夠意思，病給治好了，就忘了救命恩人了?？梢猜犝f他家里的日子過得太過拮據(jù)，四伯為他治了這么長時間的病，竟連點水果糕點啥的都沒舍得拿。

就在對他灰心喪氣的時候，菜小亮突然來到了我家里，并給我捎來了幾穗青玉米。我問他的病怎么樣了，他說基本上已經(jīng)全好了，這次來主要是感謝爺救了他的腿，但家里也沒什么可拿的，只弄了些青玉米給爺嘗嘗鮮。

我立刻想起和他到后山坳樹林里捉知了的約定，急切地要拉著他去后山坳。他說不去了，這就回去了，過幾天再弄些玉米送給四伯和我吃。

我先前對他的誤解立刻消失了——菜小亮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3

十年后，我上了高中，再有半年就要畢業(yè)了，但實在是沒有心思讀下去，就棄學回了家。母親說：“快去你四伯家看看他吧，他等你好幾天了?！?/p>

走在那條去四伯家的熟悉的土路上，遠遠地就看見四伯低垂著頭坐在大門口的青石板上，他的頭發(fā)、胡子和眉毛已經(jīng)全白了。我走到他的跟前輕輕地喚了聲：“四伯?！彼麩o力地抬起頭，臉上馬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對我說：“遠兒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四伯。”

“聽你娘說你不上學了？”

“不上了?！?/p>

“你不上學弄啥？”

“我想學修理無線電?！?/p>

我怕他不明白無線電的含義，就給他解釋說：“也就是修理收音機?！?/p>

“你應該學醫(yī)，你若學了醫(yī)，將來肯定有出息?！?/p>

“可我已經(jīng)決定學習修理無線電了，就不學醫(yī)了?！?/p>

他立刻又流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雖說不學醫(yī)了，可我心里還是惦記著他那個方子，忍不住吞吞吐吐地問他：

“四伯……我……我想知道那個治療蛇盤瘡的方子。”

“你不學醫(yī)要這個方子做啥？”

“要是無線電弄不成了，就用這個方子做成膏藥上街賣，養(yǎng)活自己。”

他似乎對我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有點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掏出一本揉得皺巴巴的線裝黃綿紙藥書：“這是一部祖?zhèn)飨聛淼闹嗅t(yī)奇方。”他鄭重地把藥書交到我的手里，說：“你收好！如果將來不修收音機了，有機緣學醫(yī)，就用這書里的方子給人治病。但你一定要記住，醫(yī)者仁術(shù)仁心?！?/p>

他又問我：“你記下了嗎？”

我緊攥著那本書，鼻子發(fā)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哽咽著說：“四伯我記下了，我記下了四伯。”

他搖著頭嘆了口氣自語道：“唉，可惜了?！?/p>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四伯說的可惜是可惜的什么，只知道他的兒子貴哥也不愿學醫(yī)。

第二天，我離開了家鄉(xiāng)，獨自到省城學習無線電修理技術(shù)。半個月后我回家探親時，母親紅著眼告訴我說：“你四伯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驚愕地瞪大眼問：“我走時他還……”

母親說：“你去城里的第二天早上，你荷葉嫂喊他吃飯時，他許久都沒有應聲。推門進屋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辭世了，怕是當夜里就走了。你四伯走得很安詳，看上去沒有一點痛苦?！?/p>

我悲泣著問母親四伯葬在哪里，母親說后山坳里。

我流著淚朝后山坳跑去，一口氣跑到四伯的新墳前跪了下去。

我趴在他的墳頭上嗚嗚地痛哭著，聲嘶力竭地喊著：“四伯！”

時光匆匆，幾十年一晃過去了。有一天，我偶然翻看到那本藥書，面對著中華幾千年的中醫(yī)傳承寶典，忽然對它的價值有了更新的認識，也似乎明白了，當年四伯臨終時所說的“可惜”是什么。

作者簡介：劉兆遠，本名劉國昌，河南登封人，電子工程師，2017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在多家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作品。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