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者與死者的相遇中穿越歐洲,從里斯本到日內(nèi)瓦、克拉科夫、伊斯靈頓、馬德里、浚河與清河……晚年的約翰·伯格(John Berger)無比深情地回憶自己生命中遇到的那些重要的人和事件,在時間之河中重新打撈、審視那些情感的碎片。
進入我們?nèi)松纳鼣?shù)量是無法計算的。某種已經(jīng)逝去或正被期待的東西,在另一個地方隱藏于他鄉(xiāng)。就像約翰·伯格說,生命依賴于找到遮蔽。萬物皆藏匿。消逝之物即是已遁入隱藏之中,“而缺席——就像死者離開之后——感覺像是遺失而非放棄。死者隱藏在他鄉(xiāng)?!?/p>
紀錄片《昆西四季》(The Seasons in Quincy:Four Portraits of John Berger)的開場,是阿爾卑斯山腳下雪后的山谷,蒂爾達·斯文頓(Tilda Swinton)陪伴約翰·伯格散步在深冬十二月的山間小路,這是位于法國南部上薩瓦省的昆西小鎮(zhèn)(Haute-Savoie Quincy),從1970年代開始,約翰·伯格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三十多年了。他說:“在鄉(xiāng)間,你的視野特別開闊,有某種地平線一直存在著,你永遠不會被封閉。因為你的開放,每個季節(jié)都有它的特別之處。在這里,季節(jié)并不是強加于你的,而是你主動適應棲居的?!?/p>
蒂爾達·斯文頓和約翰·伯格之間的相遇足夠奇妙,讓人艷羨,“去年我發(fā)現(xiàn)除了寫信之外,我們很久沒見過了,我懷念他一瞥中閃過的敏銳,以及與他相伴之樂?!彼麄兪窍嘧R四十多年的好友,兩人都在11月5日出生,但相差34年(伯格生于1927年,斯文頓生于1960年),如同蒂爾達·斯文頓說,相同的出生日期,很早便形成了他們情感互通的基石。與此同時,約翰·伯格這樣描述這段友誼,“我們之間還是有一些東西是相似的,仿佛在另外一段生命中,我們曾相遇或者一起共事。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意識到了這種靈魂的羈絆,不是切實的記憶,但是又很接近于記憶?!?/p>
斯文頓眼里的約翰·伯格一生致力于倡導抗爭精神,他激進前衛(wèi)的姿態(tài)遠勝槍火炮叢的力量,無論在什么天氣條件下,他總能開懷大笑,“赫布里底群島,他給了我一件他的釣魚毛衫,我至今還穿著”。
約翰·伯格是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藝術(shù)評論家、作家、政治評論家和公共知識分子,在自傳式小說《我們在此相遇》中,約翰·伯格打破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在生者與死者的相遇中穿越歐洲,從里斯本到日內(nèi)瓦、克拉科夫、伊斯靈頓、馬德里、浚河與清河……晚年的伯格無比深情地回憶自己生命中遇到的那些重要的人和事件,在時間之河中重新打撈、審視那些情感的碎片。
在里斯本,與去世數(shù)十年的母親相遇,母親篤定地告訴他:“約翰,你該牢牢記住:死者不會待在他們埋葬的地方?!比ナ蓝嗄甑哪赣H,如今帶著一把傘寂然不動地坐在里斯本廣場的公園長椅上。里斯本是她生前從未到過的地方。而人死了以后,就可以選擇在這世上想住的地方。在里斯本,依然能看到有軌電車穿過城市街道,街道彎來彎去起伏不定;城市的墻,放眼所及覆滿了瓷磚,瓷磚圖案里總像充滿了秘密,“它們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氣蓬勃的色彩,還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斷重復的圖案,樁樁件件都強調(diào)了這個事實:它們掩蓋著某種東西……”伯格與記憶里冷靜篤定的母親一起走過鬧市,離別時母親忠告,“你和我們——我們這些死去的人——都在這世上,為了修補一些已經(jīng)破損的東西?!币虼耍嘈判迯?,以及無可逃避的欲望。
在日內(nèi)瓦,與女兒一起探訪博爾赫斯的墓地。博爾赫斯說這座城市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之一,是最適合于幸福的城市,因為“日內(nèi)瓦和別的城市不同,它從不強調(diào)自己的特色”。在日內(nèi)瓦,伯格回顧與博爾赫斯有關(guān)的種種;在波蘭克拉科夫,伯格與已去世的青少年時期亦師亦友的新西蘭人肯在集市中相遇,想起他時,這位80多歲的老人忍不住憂傷,甚至哭泣,肯在波蘭出現(xiàn),而“這世界還有哪個國家比波蘭更習慣與憂傷這種情感妥協(xié)共處呢?”在這里,伯格認識到人生的艱難與荒誕,以一種不無憂傷不無幽默的方式,無論這種方式到底成為妥協(xié)還是堅持,這正是肯所完成的對伯格最初的啟蒙;在浚河與清河,伯格在波蘭鄉(xiāng)村新婚朋友的家里想起兒時和父親、鄰居,以及已去世的女性友人……
從里斯本到日內(nèi)瓦、克拉科夫、伊斯靈頓、馬德里、波蘭,梁文道認為這本書屬于一種美麗的地志學書寫,“他鋪寫里斯本等七個地點宛如七座記憶的舞臺,招回他一生中的死者與生者,在上面出入幽明,進退不定,展開一出出關(guān)于死亡、親情、愛欲、友誼和啟蒙的哲思戲碼?!奔s翰·伯格透過描寫這些地方,“提煉出一種特質(zhì),甚至是一種觀念,把一個地方變成一個不是實在的地方,而是個抽象的地方,這個地方為了表達一種觀念而存在”。這些一個一個真實的地方,被寫出某種夢幻般的特質(zhì),似乎每種特質(zhì)都對應了他生命中遇見過的一個一個人。
每到達一個不同的地方,都會與記憶中不同的人相遇。這就是約翰·伯格帶來的故事,就像他總是稱自己是一個講述者,而不是作家。在這本書里,他用近乎魔幻的方式沉靜地訴說著自己曠日持久的內(nèi)心思念。曾經(jīng)激進反叛的青年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白發(fā)老人,在他漫長的光輝歲月中,與他結(jié)伴而行的那些人似乎還在那個意義深遠的原地,只等他展開人生中可能是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旅行,再與他相遇一次。
或許,對于約翰·伯格來說,這本半自傳性質(zhì)的小說也是他與舊日一次次的告別。他年少成名時還是一個畫家,后來跨界寫就的一本以畫家為主角的小說由于過度真實,被“當局”認為含沙射影,于是伯格離開了倫敦。這次“被政治”的經(jīng)歷,讓他成為了一個信奉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家,他再次跨界出版了幾本社會學書籍,成為了歐洲最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
從藝術(shù)出發(fā),走入更動蕩的社會,又擁有隨時從社會中抽身回到藝術(shù)中的能力,約翰·伯格讓我第一次看見,原來時下時髦的公共知識分子并不是隨便在電視上信口開河就足夠,他不僅擁有讓人驚嘆的豐富學識,還擁有一往情深的本領(lǐng)。他所有的過去都在讓他一步步成為現(xiàn)在這個自己,在寫這本書時,也許他感覺自己即將走到這一趟人生旅程的終點,在終點之前,那些疑惑和問題都需要被放下,釋懷,甚至清空。所以,他和他們必須相遇。
紀錄片《昆西四季》,2016。上世紀70年代,約翰·伯格以一部《觀看之道》顛覆了人們對于傳統(tǒng)西方美學的認知,很多人通過這部紀錄片知道了他。從1973年起,他便隱居法國南部小鎮(zhèn)昆西長達40余年。作為伯格的多年好友,又與他同一天生日的英國演員Tilda Swinton以一種親近和隨意的方式紀錄了這位特立獨行的學者和作家的晚年隱居生活。該影片在第66屆柏林電影節(jié)上首映。
我們在此相遇
作者:約翰·伯格
譯者:吳莉君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理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