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萱
《陌上?!肥菛|漢樂府詩歌中賦有代表性的一首敘事詩,富有喜劇色彩。詩歌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光輝耀眼的美女形象,維護自己人格的羅敷大膽發(fā)聲、勇敢反抗權(quán)貴成為了智慧與高尚的代名詞。在以往的解讀中,認為《陌上桑》是“封建社會階級權(quán)貴對于平民階層的霸權(quán),羅敷的行為是對平民反抗意識和主體意識呈現(xiàn)的肯定”。[1]封建社會中所認同的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老舊思想變成了禁錮女性自由與平等的最大枷鎖,成為了我們鄙夷且批判的對象。那么,在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下,對古代文學作品進行解讀是否會成為我們?nèi)嬲J識其價值的絆腳石呢?女性主義理論為追求男女平等、維護女性權(quán)利,以女性主體反思的意愿和能力而出現(xiàn)。在女性主義批評者看來,是傳統(tǒng)的習俗和男權(quán)社會的需要造就了這些“天使”,而“妖婦”們實際上恰恰是女性創(chuàng)造力對男性壓抑的反抗形式。從上世紀80年代起女性主義批評在我國開始傳播和興起,成為了越來越多學者進行文學批評的新武器,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重新審視《陌上?!分械牧_敷,可以說為我們審視中國社會文化史提供了一個新的窗口,從性別角度出發(fā),也為解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開發(fā)了一個全新的視角。
一、被塑造的“天使形象”
文學從來都是一面鏡子,反映的是當時社會秩序和文化生活。封建社會的各個朝代之中,男性話語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當中形成的中國文學史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為男人而設(shè)立的?!暗珜嶋H上這些歷史當中的作家們往往會忽視女性的常態(tài)生活,他們善于書寫的女性形象往往是特例中的特例”。[2]想要達到的目的就是強化規(guī)范女性行為、道德方面的文化價值與準則。
“在女性主義看來歷史中男性作家們的筆下,女性形象無非是‘天使與妖‘婦”。[3]符合男性審美要求的、順從男性意志的、屈服、溫柔、美麗、順從、貞節(jié)、無知、甘于犧牲的就是所謂的“天使形象”,例如羅敷、白雪公主,而那些淫蕩、風騷、兇狠、多嘴、丑陋、失貞者、男性化的女人、悍婦就是“妖婦形象”,例如花木蘭、祥林嫂、伯莎等等。模式化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神話故事、傳說當中的女性都是美麗、善良、堅韌的賢妻良母,七仙女、趙五娘、薛寶釵等都是典型的“天使”形象。先秦兩漢時期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中占據(jù)著相當重要的地位,漢樂府是繼詩經(jīng)之后又一文學瑰寶。它是西漢時民間詩歌的總集,開創(chuàng)了詩歌現(xiàn)實主義之風氣,后世人們將其搜集整理的詩歌稱為“樂府詩”。女性題材的作品在漢樂府詩中占了較大一部分,有合稱為“樂府雙璧”的《木蘭詩》和《孔雀東南飛》,還有被稱為“樂府三絕”的《秦婦吟》。女性慢慢從現(xiàn)實生活進入到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中,“也證實了從母系氏族自然權(quán)威走向封建男權(quán)話語的變遷?!盵4]女性在歷史的變化中,從原始社會到封建社會,逐漸由主導地位變成從屬地位。
《陌上?!啡姽卜譃槿?,在第一解作者為我們描述的畫面是美麗動人的羅敷在參加田間勞動之時,吸引了眾多男性的目光,引起了不小的騷動。羅敷參加采?;顒訒r所用的器具十分的精美,絡(luò)繩系了青絲裝飾,鉤籠有了桂枝的點綴,還有的珍貴的耳飾以及華美的服飾等等,所以無論是那個年齡階段的男性都被她的美貌所深深吸引,側(cè)面烘托出在漢代時期的社會文化背景中對于完美女性的想象。在封建社會,尤其是禮教文化盛行的漢代,羅敷這個形象的塑造在一定程度上是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作者受時代的影響在詩中所描繪的人物折射出漢代人們所認同的對女性規(guī)范的要求。“羅敷喜蠶?!标P(guān)于羅敷身份的問題一直是一個爭議較大的問題,不少書中的僅憑這一句便斷定羅敷是一個出身貧民的采桑女,筆者并不認同這樣的觀點。在封建社會中,女性以勞動為美,采桑是一個彰顯自己美德的好機會。且詩中提到“秦氏樓”也是羅敷有一定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有力證據(jù),那羅敷必定是接受過教育的女性。其次封建社會中階層是一個無法跨越的鴻溝,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絕對差距,一個采桑女的出現(xiàn)成為了普通平民百姓跨越階層窺視上層的完美假想體。在封建道德的約束下,男尊女卑的思想深入人心,女性的地位是卑賤的、附屬的,而作者為我們所塑造的羅敷確是美麗的、華貴的,羅敷的價值體現(xiàn)是來自于被眾人欣賞、被觀看這一行為。作者以自己所處的地位和男性審美要求的眼光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天使形象”,這個形象的標準在當時是被當時父權(quán)文化所肯定的。將勞動采桑的農(nóng)婦描寫成為一個穿著華貴、勇敢勤勞、貞潔的貴婦時,羅敷失去了作為一個女子本身的價值,她的美麗、美好的價值都成為了滿足男性欲望的物品而已,田間眾多駐足的男性方能讓她的美得以顯現(xiàn)。
二、男權(quán)話語下對女性的規(guī)范
羅敷除了是“天使”以外,她也是貞潔二字的最好體現(xiàn),而貞潔則是男權(quán)話語下對于女性最根本行為規(guī)范。漢樂府也稱樂府民歌,《陌上?!芬彩敲耖g流傳已久的傳唱之詞,羅敷是集合了民間集體想象的產(chǎn)物。“故事情節(jié)的設(shè)計也符合民間審美情趣而帶有濃厚的喜劇色彩,符合文學的虛構(gòu)和處理戲劇沖突的合理規(guī)范?!盵5]這個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也十分耐人尋味——“桑林”。在漢代發(fā)生在桑林里的故事中,“貞拒”是最多的一種類型,在劉向記載的《列女傳》中這個模式有了最初的集中闡釋,《魯秋潔婦》《齊宿瘤女》《陳辯女》都是類似的情節(jié)。從先前時期開始,桑林就是一個神圣的地方,與祭祀、繁殖等關(guān)系密切。桑林成為了與孕育生命的厚土,慢慢的成為了生殖崇拜的象征物,代表著生命和性吸引力。從西周時期開始,桑女的形象就已經(jīng)進入了文學作品當中,《詩經(jīng)》中有許多婀娜多姿的采桑女成為藝術(shù)觀照的對象。在漫長的古代文化中,桑林幾乎成為了男女尋歡作樂的特定場所,男性對采桑女的追求、調(diào)戲乃至野合成為了社會道德所允許并提倡的。采桑故事的原型為羅敷的形象奠定了基礎(chǔ),“貞潔”就是她的代名詞。
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注定了詩歌當中的羅敷是以“第二性”的形象出現(xiàn),無論是丈夫還是使君,作為男人他們可以三妻四妾、可以隨意調(diào)戲女性,這些被視為理所當然。所以當使君從身邊小吏的口中了解到羅敷的年齡、家世之后,才會企圖利用自己的權(quán)勢和地位占有她,奈何看似柔弱的羅敷并非貪圖權(quán)貴之人,甚至擊還給他當頭一棒。面對咄咄逼人的使君,羅敷沒有驚慌失措亦或是破口大罵,而是緩緩說出“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表明自己的身份和立場。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要求嚴格規(guī)范著人們的行為,尤其是女性的行為。作為女子要對自己的丈夫保持絕對的忠誠、要做到從一而終,即使優(yōu)秀的丈夫此刻不在身邊,也依然要處處維護,以證明自己的貞潔。在封建社會以父權(quán)為主導的文化中,貞潔是衡量一個女性道德好壞的重要標準,“貞潔”二字作為絕對不可違背的道德信條成為了束縛女性心靈的沉重枷鎖。詩歌當中“貞拒”“夸夫”的情節(jié)都是塑造羅敷堅守忠貞的有力證據(jù),集眾多“優(yōu)點”于一身的羅敷成為古代文化當中的理性女性,她的容貌、品質(zhì)、智慧、勇敢形成了內(nèi)在、外在兼具的完美形象,作者仿佛把所有優(yōu)秀的人格都賦予她以致后世“羅敷”這個名字成為了內(nèi)外兼修美女的代名詞。在封建社會,女性沒有地位甚至處處遭受壓迫,“卻唯有保持貞潔成為了掌握話語的男性們褒獎的“美好”品質(zhì),女性甚至以此為榮、以此作為檢驗自己的標準”。[6]可千百年卻因為這樣的“貞潔觀”導致眾多婦女的命運以悲劇收場,如今“貞潔烈女”成為了我們認識封建社會最令人唾棄的思想,羅敷形象的塑造也成為了封建社會以父權(quán)制為中心完美理想的展現(xiàn)。
三、“他者”形象的羅敷
在男權(quán)話語掌控的社會中,女性可以說從未獲得過真正的獨立。波伏娃指出:在以父權(quán)制為中心的男權(quán)文化當中,女性始終是“第二性”的、是被塑造的、是“他者”,在這種語境中男性是權(quán)威、力量、正面、主要地位的代表,而女性則處于柔弱、次要、從屬的一方。成為“他者”的女性形象,站到了生活的從屬地位,她們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并保持著對丈夫的從一而終以示自己的忠貞,然而處處依附、迎合帶來的卻是主體意識的完全喪失,失去自我的女性們再也沒有表達自己的意愿和權(quán)利,反而戴上了無比沉重的枷鎖。在中西方的眾多文學史當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書寫”,沒有一個作家是真正站在女性的立場為女性寫作。甚至在《圣經(jīng)》中所記載的第一個女性夏娃也不過是上帝用亞當多余的肋骨做成的、送給亞當?shù)亩Y物罷了。文學作品中對女性人物的評價也是以男性的利益為根本,詩歌當中的羅敷因“夸夫”這一情節(jié)獲得了贊揚和認可,也不過是契合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情趣而獲得了支持。詩歌的背后也蘊含著封建社會的權(quán)利關(guān)系和社會文化形態(tài)。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凱特·米利特提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男女兩性構(gòu)成了人類社會最大的兩個群體,兩者之間無論在理論上還是現(xiàn)實上,都存在著支配和從屬的關(guān)系,存在著政治關(guān)系,這將成為一種社會控制、支配和侵犯的手段?!盵7]除了觀看以外,作為詩中具體的男性代表“使君”對于羅敷更有著占有的欲望。使君看到美麗的羅敷不肯離去,上前詢問姓氏、姓名、年齡甚至直接邀請羅敷與其同歸,毫無避諱,羅敷在這里勇敢拒絕了他,并夸贊自己的丈夫使得使君羞愧而去,在這一情節(jié)中就存在從屬于支配的關(guān)系。
首先是羅敷和丈夫。他們之間是一種依附的關(guān)系,在面對使君不友好的追求時,羅敷先是拒絕了使君,并夸贊自己的丈夫,對于自己的丈夫羅敷有著極高的喜愛和尊崇。受封建禮教的影響她堅決維護自己的丈夫,并將自己完全依附于丈夫,而失去了主體意識,成為了一個絕對的“他者”,這也正好符合是男權(quán)社會基本的思維模式。父權(quán)制文化利用這種性別身份來維持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和支配。其次是丈夫和使君,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騷擾到的羅敷拒絕了使君,原因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丈夫,在封建社會女性必須忠貞自己的丈夫。羅敷作為一個貞潔形象的存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必須且堅決的拒絕使君。“夸夫”這一情節(jié)之中,是羅敷借用丈夫的男性話語權(quán)利壓制另一個男性,才得以成功拒絕了使君。使君接受事實羞愧而去原因更在于對“夫君”力量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認同,“夫君”的身份更是封建社會父權(quán)象征的體現(xiàn),這里的“夫君”不僅只代表的是一種關(guān)系,更是身份、地位、權(quán)利的象征。在這對關(guān)系當中,使君認同了自己從屬的地位,并向此屈服。最后是使君與羅敷,使君敢在眾人之下肆無忌憚?wù){(diào)戲羅敷,是因為他并沒有平等看待羅敷,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思想里,羅敷就不值得被尊重,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是可以被占有、被依附的對象。所以使君有了詩歌當眾描述的“無禮”的行為。雖然羅敷以自己的聰慧拒絕了使君,并在使君面前夸贊自己丈夫,打消邪念的同時還將使君羞辱了一番。但此時的羅敷成功拒絕的原因只能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丈夫,而這是為了保持作為完美“貞潔”的形象,才借助男性的話語權(quán)利來壓制另一個男性擺脫騷擾,并不是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意愿。而情感是一個人主體意識的體現(xiàn),真正的主體是能夠自己表達意愿并可以實現(xiàn)。羅敷喪失的主體意識是因為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主客體關(guān)系沒有相互性,男人具有主體性,而這種主體性也恰恰是女人所承認的。此時的羅敷已然把自己當成了丈夫的附屬品和一部分,丈夫掌握著權(quán)力所以“我”的地位也一定是居于人之上的,羅敷對于自己的丈夫有著極高的尊崇和膜拜,自己的一切無論名譽、地位都要依靠丈夫,致使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意識。這一切恰恰都符合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作為女性要屈服于、崇拜于、忠貞于、屬于自己的丈夫。
漢樂府的詩歌在封建社會中起著一定的教化作用,作者為我們塑造了這樣一個堅貞的、美麗的形象。使君調(diào)戲婦女是“無禮”,而羅敷勇敢拒絕是“有禮”?!坝卸Y”戰(zhàn)勝了“無禮”,看上去是在批評太守,實則是在贊美這個完美理想的女性形象。這樣看來,羅敷這個形象中被人們所贊揚的反抗精神,不過是針對“使君”這一個男性個體罷了。“她所做出的行為仍是依靠著更為強大的男權(quán)力量,她的反抗失去了個人意愿的價值反倒是男權(quán)話語的力量比拼”。[8]羅敷的“貞拒”不同于娜拉的個人出走,而是被男權(quán)綁架的回歸。羅敷對于自己丈夫的描述也體現(xiàn)了當時社會女性對于婚姻的態(tài)度與選擇的標準,羅敷代表的古代女性擇偶觀體現(xiàn)的依然是當時社會的審美觀點。因此對于羅敷這個形象的解讀,我們不能只停留在贊揚反抗、個性化的光輝一面,更應(yīng)該看到的是她是包含著復(fù)雜的群體利益和階級意識形成的一個文學想象。
四、總結(jié)
綜上所述,女性主義批評理論無疑是為我們打開了全新的視界,以一種超越傳統(tǒng)的觀念來審視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羅敷形象的解讀不在是以往一味地贊美和褒揚。詩歌當中的羅敷的反抗也不過是缺乏自我、喪失主體意識的無意義反抗,對于羅敷這個形象的全面認識讓我們得知女性只有擺脫依靠他人才能夠得到肯定的思想,拒絕成為“他者”,以真正獨立、具有自我意識的形象參與到社會活動中去,才能將男女平等的思想貫徹到底,獲得真正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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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夢萱,重慶師范大學2019級教育專碩在讀,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