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樣標龍鳳號題新,賜得還因作近臣。
烹處豈期商嶺水,碾時空想建溪春。
香于九畹芳蘭氣,圓似三秋皓月輪。
愛惜不嘗惟恐盡,除將供養(yǎng)白頭親。
——[宋]王禹傅《龍鳳茶》
小時候,物質(zhì)還沒有那么豐富。有點好吃的,老人會想著留給孩子,他們自己,總是舍不得享用。
長大后,當我們遇到好茶,會想到與老人一起分享嗎?今天,我們就來讀一首飽含親情的茶詩吧。
王禹偁,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生于公元954年,六歲時,宋朝建立。王家本是莊戶人家,也兼營一處磨坊。因此,王禹傅的出身絕稱不上顯赫,甚至可以講是比較貧寒了。
像這樣小門小戶家的孩子,在唐代很難躋身學(xué)林與官場。換句話講,唐代詩人的門第普遍較高。例如杜甫與杜牧,自身雖未有高官顯爵,但論起來,二人卻都是京兆杜氏子弟,典型的名門之后。再如韋應(yīng)物,其曾祖父為武則天時的宰相韋待價。也正因祖上蔭庇,十五歲的韋應(yīng)物當上了三衛(wèi)郎,沒有通過科舉,也順利步入了仕途。
唐朝還存在著許多貴族,因此有些人還能靠門第做官。但是在宋朝,貴族的勢力就完全絕跡了。宋代很多高官的出身都相當貧寒。例如輔佐太祖與太宗定天下的宰相趙普,據(jù)說原來是鄉(xiāng)村的私塾先生。又據(jù)吳處厚《青箱雜記》記載,太宗、真宗時三度入相的呂蒙正,原是極為窮困的書生。他看到有人賣瓜,想吃卻沒錢買。湊巧有一個瓜掉在地上,他就撿起來吃了個飽。
貴族的沒落,科舉的推廣,使得宋朝在一開始,其官場與詩壇就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李唐的氣象。作為小磨坊主的兒子,王禹傅是純靠自己的實力起家的。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二十九歲的王禹偁進士及第,授成武縣主簿。宋太宗雍熙元年(984),遷知長洲縣,后應(yīng)中書試,擢直使館,又遷知制誥。
從底層寒門的弟子,到天子身邊的近臣,王禹傅通過知識改變了命運。但他那種出身農(nóng)家的耿直性格,卻沒有因為做官而更改。《宋史》中說他:“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錇槲闹鴷?,多涉規(guī)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p>
的確,王禹偁在京做官的幾年,就一直沒停止進諫。他遇事敢言,曾上《端拱箴》《御戎十策》《應(yīng)詔言事疏》等文,提出了重農(nóng)耕、節(jié)財用、任賢能、抑豪強、謹邊防等許多有關(guān)政治改革的建議。終因觸犯權(quán)貴而遭到貶斥。
自三十八歲起,王禹偁開始了貶官生涯。他先后被發(fā)往商州、滁州、黃州等地任職,四十八歲卒于蘄州,再未回到京城。王禹偁雖只活了四十八歲,卻在文壇上頗有成就。林逋在《讀王黃州詩集》中就有“縱橫吾宋是黃州”之譽。
聊完了作者,我們來看題目。
這首詩的題目,本身就是一款名茶。北宋熊蕃《宣和北苑貢茶錄》中記載:“五代之季,建屬南唐。歲率諸縣民,采茶北苑,初造研膏,繼造蠟面。既又制其佳者,號曰‘京鋌。圣朝開寶末,下南唐。太平興國初,特置龍鳳模,遺使即北苑造團茶,以別庶飲,龍鳳茶蓋始于此?!保ú滔宓戎?、唐曉云整理點校《茶錄(外十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第48頁)
北苑貢茶,始于研膏茶和蠟面茶。唐末徐夤《尚書惠蠟面茶》,講的就是這段歷史。宋太祖趙匡胤滅南唐后,開始用龍鳳模具制造團茶,此即龍鳳茶之濫觴。
從熊蕃之子熊克于南宋淳熙年間增入《宣和北苑貢茶錄》書中的貢茶銙式及棬模質(zhì)地和尺寸圖來看,龍鳳模就是刻有龍、鳳圖案的棒模,從此帶有龍鳳這類帝后專用標志圖案的茶餅成為貢茶的定制,直至宋亡,沿襲不改。
飲用貴重的龍鳳茶,似乎與王禹偁的飲食觀念相左。王禹偁一生的飲食都相當樸素,甚至推崇粗茶淡飯。他在《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佑》一詩中,便表露出“無故不食珍,禮文明所記”的觀點。這兩句話,也成為他終身的飲食規(guī)訓(xùn)。又如他在《甘菊冷淘》一詩中,又有“經(jīng)年厭粱肉,頗覺道氣渾”“既無甘旨慶,焉用品味繁”的句子,仍是強調(diào)簡單樸素的飲食觀。
那么問題來了,這樣簡素飲食的王禹偁,為何突然詠起了龍鳳茶呢?
我們到正文中去尋找答案吧。
第一部分,自“樣標”至“近臣”,講的是好茶的來歷。
如上文所述,龍鳳茶是建州茶的上品。所謂的“以別庶飲”,即有錢買不到的意思。因此得到龍鳳茶的途徑只有一個,那便是皇家的賞賜。
唐中期以后,茶葉進入了賜物的行列。就像貢茶之風一樣,賜茶在唐代也蔚然成習(xí)?!恫虒挿蛟娫挕分袑懙?,唐茶“惟湖州紫筍入貢,每歲以清明日貢到,先薦宗廟,然后分賜近臣”。宋代的賜茶制度更為成熟,要嚴格按照官位高低來進行。北宋黃鑒編著的《楊文公談苑》中寫道:“龍茶……賜執(zhí)政、親王、長主,余皇族、學(xué)士、將帥皆得鳳茶,舍人、近臣賜京鋌、的乳,而白乳賜館閣?!?/p>
結(jié)合詩文可知,王禹傅手中的龍鳳茶,肯定是其進士及第后出任皇帝“近臣”時所得。對于寒門出身的詩人來講,此茶無疑是極其珍貴之物,也具有非凡的意義。
第二部分,自“烹處”至“溪春”,講的是飲茶的環(huán)境。
能得到龍鳳茶的賞賜,可見王禹傅曾是皇帝看重和欣賞的大臣。但他萬萬沒想到,等到喝這款茶時,他已身在遠離京城的商嶺之外了。商嶺,也稱商山,在陜西商縣東。商嶺,也就代指宋代的商州了。由此可知,這首《龍鳳茶》創(chuàng)作于詩人在商州任職期間。
王禹偁被貶商州,是在宋太宗淳化二年(991)九月。當時的商州“深山窮谷,不通轍跡”,經(jīng)濟十分落后。王家去商州赴任的路上,投宿荒山野店,夜里還能聽到老虎的吼叫聲。他把商州比作牢獄都不如的地方,并憤慨地問道“逐臣自可死,何必在遠惡?”
有人會問,王禹偁畢竟是去商州做官,不會太受罪吧?其實不然。王氏的職務(wù),是商州團練副使。宋代的團練副使,多由不得志的貶官充任,不得簽署公事,俸祿微薄,待遇很差。王家到達商州后,團練使竟然不給他們安排住所,以致連老帶小只能住在古寺中。詩人在《謫居感事》中,也有“壞舍床鋪月,窗寒硯結(jié)澌”的描述。由此可知,王禹傅在商州生活之苦。
得茶之時是近臣,飲茶之時卻已是罪臣。面對龍鳳茶,只能空想建溪春。貴重的名茶與寒酸的住所,形成了強烈反差,也凸顯出詩人忽感惆悵落寞的心情。與此同時,我們似乎也讀出了王禹偁對貶官生涯的無奈,以及對朝廷的失望。當然,這些都是弦外之音了。
第三部分,自“香于”至“頭親”,講的是好茶的歸處。
“香于九畹芳蘭氣,圓似三秋皓月輪”是對龍鳳茶細致的描述與贊美。既香且美,兼顧了內(nèi)涵與顏值,自然是一款好茶。再加上這是皇上賞賜之物,意義上又有特別之處。所以自然是不舍得品嘗了??傆X得這么好的茶,喝了豈不可惜。雖說茶就是用來喝的,但龍鳳茶確實太珍貴了。如果換成我,估計也得藏起來。要是換作您,會舍得喝嗎?
除將,即除非之意。王禹偁手中有好茶,但并不想以此滿足自己的口舌之欲,更不想拿來結(jié)交攀附權(quán)貴。但有一種情況,喝掉龍鳳茶也絕不心疼,那便是供奉雙親。王禹偁貶官商州,是帶著七十五歲的老父親一起上任的。商州生活艱苦,但對于農(nóng)家出身的詩人來說也算不得什么。然“左遷無俸祿,奉親乏甘蔬”的窘困,卻讓他愧疚不安。
在這樣艱苦的情況下,王禹偁將自己珍藏的龍鳳茶取出。借一盞茶湯,來緩解和補償老父親在商州所受之苦。古有老萊子斑衣奉親,宋有王禹傅好茶侍父。一碗茶湯,蘊含著父子深情,承載著中華孝道。
宋代以茶奉親的詩作還有不少,其中不乏佳作。例如受王禹偁影響較深的梅堯臣,就寫有一首題為《吳正仲遺新茶》的茶詩,其文如下:
十片建溪春,干云碾作塵。
天王初受貢,楚客已烹新。
漏泄關(guān)山吏,悲哀草土臣。
捧之何敢啜,聊跪北堂親。
據(jù)《瀛奎律髓》記載,“此詩圣俞五十二居母憂時作”。圣俞,是梅堯臣的表字。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秋,梅堯臣的嫡母束氏卒于汴京。梅堯臣解官居憂,扶親歸宣城。居宣州期間,與吳正仲交好,曾共赴出游,飲酒品茗。這位吳正仲,也常送來新醞、早蟹、蛤蜊等物。這首茶詩,便是記詠友人所贈的新茗。
雖然梅堯臣接到好友相贈的新茶,但卻無欣喜之意,反而睹物思親。他想到慈母業(yè)已辭世,無法享用建溪佳茗,不禁黯然神傷。于是詩人秉持“生則敬養(yǎng),死則敬享”的心意,以新茶奠酹,聊表孝思,寄托對慈母的無盡緬懷。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人生之痛。從這點來看,王禹傅比梅堯臣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