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云
說兒子是半個孩子,是因為他不到7歲就沒了。兒子的小生命,可以用“短、小、精、悍”這4個字來概括。
“短”:從1967年6月29日生到1973年6月25日溺水身亡,僅僅2350個日日夜夜,周歲才6歲,虛歲7歲。就算是7歲,這對我對他來說,都是短得讓人留戀終生。除去因特殊原因迫不得已寄養(yǎng)在菜園“奶奶”家和夏莊街北頭托管的一家時間,他真正在我身邊的時間不足6年?!拔母铩逼陂g,會多、勞動多,沒有安頓的日子可過,大人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還連累孩子。
“小”:小是說他不被重視,常被忽略。他前邊有一個姐姐,我還有一次小產(chǎn),那兩次妊娠反應都比較明顯??伤麉s是悄悄地來了,10個月我生活、工作、身體都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甚至忽略了他的存在。
生他的那天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我竟然抱著他尚不會走路的姐姐走了2里多路去汽車站接他爸爸,往返就是4個小時。也許是忽視了有孕在身,到家不到兩個小時,他爸爸去請接生的還沒回來,他就降生了。
當時,“文革”已轟轟烈烈地全面展開,校園里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因為兒子的到來,“革命者”暫時沒有向我發(fā)難。除了一日三餐去學校食堂買3頓飯,到校外水塘里洗一次尿片子,我基本是守著兒子,跟周邊的人沒有交往。因是月子里的婦女,造反者也高抬貴手。運動中被忽略的人是幸運的。那一個多月里,有了小小的他的陪伴,我暫時被忽略,躲進家里過著悄悄的日子。當時我就暗暗地想,兒子是個孝子,一出生就為媽媽做了擋箭牌。
“精”:他的降生可以說是“速戰(zhàn)速決”,從胎動到出生不到一個小時,我沒有痛苦也沒有呻吟,只是肚子漲了幾次,隨著下身熱流,他就以短促、渾厚、稍有幾分粗野的聲音向人世報到了。接著,就是酣睡。
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就發(fā)起反擊,挑戰(zhàn)媽媽。因為他生下來時像個從雪地里鉆出的小東西,嘴大唇厚、顏色鮮紅,簡直像個丑八怪。先是全身出紅疹,像痱子,接著又渾身發(fā)黃。鄰居知情后,向?qū)W校反映,請來了醫(yī)生,診斷為新生兒黃疸。醫(yī)生給了點藥,并安排每天給他洗一次溫水澡,說這樣的話,7天后就能除黃疸。先是紅疹接著黃疸,結(jié)果折騰了半個月。他也鬧騰了半個月,嗓子哭啞,手指甲把臉抓破,腳后跟因為不斷蹭席子加上用腳摔打床,竟然把雙腳跟磕破,殷殷出血。他的性格、脾氣因而初見端倪:粗野、強悍、暴躁,是個獨特的孩子。
“悍”:從1967年6月29日出生到1968年2月份第一次出門,近8個月時間里,他要么酣睡不醒,要么一醒就嚎叫,只有抱著還得邊抱邊走他才安靜。第一次出門去醫(yī)院,仍是他鬧人,嗓子哭啞發(fā)炎、高燒不退。
他10個月就會走路,先會走路后學說話。他姐姐大他一歲,因為是早產(chǎn)兒,兩歲才會走路。姐姐什么都會說了,仍是別人牽著或是她自己沿床邊走、扶著墻走,有時也抱著樹看小朋友玩。在家里她會指使弟弟幫她拿東西,弟弟也非常樂意,主動為姐姐服務,姐弟倆配合得很好。他們長大一點了,在外面玩總是他護著姐姐。但在吃的方面,他卻強勢得很,好的、多的、大的,他要先得到,毫不示弱。
1969年元旦,我們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第二年學校復課,他才真叫“四歲五歲討人嫌”。他性格獨立,要么自己玩,要么跟大人玩,不和小孩兒戀群。農(nóng)民地邊種的南瓜,剛成形還不能吃,他就給摘光了。農(nóng)民一手掂著他,一手拿著小南瓜找我告狀。問他摘瓜干啥,他的回答是“玩”。
他沒有時間概念,大人總是找到他了才回家。為了看牛,他跟著犁地的老漢犁到地這頭,再犁到地那頭,能往返跟上一上午。結(jié)果,是收工的老漢將他送回家。為了看鴨子,他跟著鴨群跑到鴨棚里天黑才被找回來。人家老母豬生了小豬在躺著喂奶,小豬一字排開在吃奶,他去抱小豬,老母豬護豬嵬,用嘴拱他,結(jié)果弄得他頭上鮮血直流,到醫(yī)院縫了7針。
復課鬧革命后,工農(nóng)兵宣傳隊進駐學校,照說跟教師是要劃清界限的,可是我的兒子卻全然不知父母是改造對象,跟人家打得火熱。工宣隊員是神圣的,不可冒犯的,人家在校園監(jiān)督工作,到處巡邏,他去搶戴人家的軍帽,奪人家的紙煙,隊員們卻奈何他不得。
有一天,我隔著窗子聽見校長在發(fā)脾氣:“我猜著就是你個賴貨干的事,拿過來!”我看見兒子從頭上取下來一頂“火車頭”毛帽放在曬衣服的木板上。原來,校長曬冬天的衣服,帽子不見了,是我兒子戴著這頂帽子跑街上玩去了。由于他的幼稚、頑皮,我常常要向別人賠禮道歉。
討大人嫌的兒子,學生卻特別喜歡。學生下地勞動,他整天跟著學生在野地里瘋。一下課,他就去學生中玩。有時,學生在他背上用油彩畫個人頭像,胸部畫個美女臉,回家后他也不讓洗。
他怕熱,夏天上衣經(jīng)常丟失,有時在懷里抱著。1973年夏的一天,一個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學生牽著他來家對我說:“王老師,你不舍得打他,我打,他在池塘里學大人捕魚,那口塘可深了……”我一看他身上背著笸籮,用繩子綁好背在背上,像漁民打魚的背簍。笸籮是我家曬東西用的。發(fā)生這件事后不久,他竟然就淹死那口深塘里了。
在我因失去兒子而失聲痛哭時,一位姓盧的老師卻勸我說:“別哭了王老師,他長大后不知道會成為啥樣人,說不定會給你招惹更大的麻煩的?!?/p>
不管怎樣,心頭仍然滴血不止,他畢竟是我懷胎十月、甘苦與共近7年的兒子??!他的生命雖然短暫,可是,這份母子情緣,卻是永世也磨滅不了的。雖然只有半子之緣,那也是用前世五百年的相守換來的,短短的7年,也是一生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