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核心提示:文某為某酒店總經理助理,負責酒店日常事務管理,其工作性質決定了需要應酬客戶。文某等宴請相關客人,屬正常工作應酬,應認定是在履行工作職責。當日,文某因酒后食物逆流至氣管和支氣管而窒息死亡,根據司法鑒定結論,文某并非醉酒狀態(tài),屬于《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guī)定的“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情形。
文某生前系酒店總經理助理,主要負責酒店日常事務管理。2014 年4 月3日下午18 時許,文某和酒店總經理黃某在該酒店宴請某公司工作人員。餐后,文某安排好客人隨后離開。4月4日早上,文某被酒店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平躺在床上,喊之不應,工作人員懷疑其已經死亡,隨即報警。4 月22日,綿陽維益司法鑒定中心作出《法醫(yī)學死因鑒定意見書》鑒定認為:死者血液中乙醇含量78 mg/100ml,屬酒后狀態(tài),死亡時間距最后一餐1小時左右,系酒后食物逆流至氣管及支氣管,導致窒息死亡。6 月11日,文某親屬提起工傷認定申請,社會保險行政部門經審查,認為陪酒不是正常的工作范圍,文某死亡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第十四條、第十五條之規(guī)定,不能認定為工傷。文某親屬不服,提起行政訴訟,請求撤銷工傷認定決定。法院于10 月27日作出行政判決,認為死者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需要應酬客戶。事發(fā)當天宴請客戶有酒店總經理參加,不是私人請客,且餐后仍在酒店客房公共區(qū)域履行檢查職責,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對“陪酒”的理解顯屬狹隘,失之偏頗,其適用法律錯誤,遂判決撤銷工傷認定決定。宣判后,各方當事人均沒有上訴。社會保險行政部門重新啟動文某工傷認定程序,于12 月1日再次作出工傷認定決定,認為根據《條例》規(guī)定,工作時間、工作場所、工作原因是工傷認定的基本因素,“工作”應當限定為勞動者運用自己的體力和腦力完成工作成果,不能無限制地擴張“工作職責”的范圍。文某飲酒死亡既非發(fā)生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也不屬于完成工作所必需,喝酒與工作沒有必然聯(lián)系。文某所受到的傷害不符合《條例》規(guī)定,不予認定為工傷。文某親屬仍不服,就本案提起訴訟。
一審法院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是“飲酒”是否屬于工作原因。根據《條例》的規(guī)定,判斷是否構成工傷的基本要素是“工作場所”“工作時間”和“工作原因”,其中工作原因是核心要件,是認定工傷的充分條件。工作場所和工作時間在工傷認定中一方面是補強工作原因,另一方面在工作原因無法查明時,用以推定是否屬于工作原因。文某基于其工作職責,可能存在因工作需要宴請客戶的情況,但飲酒并非其工作內容,與其崗位職責沒有必然聯(lián)系,因此,文某因飲酒導致食物逆流窒息死亡,并非工作原因。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對文某死亡不予認定為工傷,證據充分,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法規(guī)正確。判決維持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工傷認定決定。
文某親屬不服,提起上訴。二審另查明,4 月9 日德陽市公安局開發(fā)區(qū)分局刑偵大隊委托四川華大司法鑒定所,對文某死亡后提取的血液進行乙醇濃度鑒定。4 月10 日四川華大司法鑒定所從文某血樣中檢出乙醇,濃度為31.4mg/100ml。其余查明的事實與一審一致。二審法院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予以維持。
文某親屬仍不服,申請再審稱:文某在上班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在工作過程中發(fā)生身體不適而死亡,并非飲酒死亡,故應認定為工傷。再審法院認為,酒店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文某需要應酬客戶,文某和酒店總經理宴請相關客人,應認定為在履行工作職責。且文某血樣中檢出的乙醇濃度為31.4mg/100ml,并非醉酒狀態(tài)。當日,文某因酒后食物逆流至氣管和支氣管而窒息死亡,屬于《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guī)定的“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情形。社會保險行政部門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不當,應予撤銷。原一、二審判決結果錯誤,亦應予以撤銷。判決撤銷一、二審判決及工傷認定決定,責令社會保險行政部門重新作出行政行為。[(2015)科行初字第1 號,(2015)綿行終字第50 號,(2017)川行再4 號]
飲酒是比較常見的日常行為,因工作關系飲酒引發(fā)的傷亡事件時有發(fā)生,是否應當認定為工傷,在實踐中存在較大的爭議,值得予以探討。
本案一審判決認為,工作原因是核心要件,是認定工傷的充分條件。《條例》強調工傷是工作產生的后果,無工作即無工傷。只有在確定員工陪酒屬于工作的情形下,才有可能將由此導致的損害后果確定為工傷。
對于陪酒是否屬于工作問題,本案行政部門及一、二審法院與再審法院的意見相左。行政部門及一、二審法院認為,除特殊行業(yè)外,喝酒不是工作內容之一,與工作沒有必然聯(lián)系。再審法院則認為,文某等宴請相關客人,屬正常工作應酬,應認定是在履行工作職責??傮w來說,再審法院的意見更符合社會認知。一方面,從社會人視角來看,在業(yè)務工作特別是銷售、市場推廣等工作中,飲酒具有必要性;另一方面,以是否為工作的必要組成部分、與工作是否有必然聯(lián)系、是否為維持生命機體正常所必需來確定是否屬于工作,并不完全恰當,且難以確定。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業(yè)務的達成并不一定需要陪吃,也不一定需要陪同參觀,但如果將“陪吃”“陪同參觀”均排除出工作范圍,恐難以成立。
從理論上來說,工作的確定有三種理論,即“雇主意思說”——以雇主的主觀意思來確定行為是否屬于工作,“雇員意思說”——以雇員的主觀意思來確定行為是否屬于工作,“客觀說”——以社會人的認知來界定行為是否屬于工作。在實踐中,需要綜合考量某一行為是否屬于工作。對于陪酒而言,在一般情形下,無論法律還是公共道德均不反對,若將其完全排除出工作范圍,與“雇主意思說”“雇員意思說”“客觀說”均不相符。
工傷要求存在“傷害”,此種“傷害”即工傷保險的保險事故范圍,無“傷害”亦無工傷。根據《條例》第十四條、十五條規(guī)定,工傷保險的保險事故范圍包括“事故傷害”“意外傷害”“職業(yè)病”“下落不明”“突發(fā)疾病”。本案中,文某因酒后食物逆流導致窒息死亡,能否納入上述事故范圍呢?從“傷害”與“疾病”的嚴格分類來看,“窒息死亡”屬于意外死亡,劃入“傷害”或“疾病”均存在一定的困難。這凸顯了工傷保險現(xiàn)行保險事故范圍的局限性。本案再審法院認為此意外死亡符合《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規(guī)定情形,將其納入“傷害”范疇,實質上擴大了“傷害”的含義,包含了意外死亡。這也是目前司法實踐對此類案件的一般處置方式,總體來說,符合該條款的規(guī)范目的。
在完善法律體系的意義上,由司法機關通過具體個案對“事故傷害”或“意外傷害”作擴大解釋,未必恰當??梢詫Α稐l例》所確定的保險事故范圍作進一步的調整,例如引進一般條款,對“傷害”“職業(yè)病”與“疾病”的三分法進行改革,以最終的損害形態(tài)如傷害、殘疾、死亡作為保險事故,可能更為周全。
《條例》第十四條強調工傷是“因工作原因”“因履行工作職責”“由于工作原因”等所致,第十五條對于普通疾病類工傷雖然沒有明確是因為工作所致,但其強調“突發(fā)疾病”以及要求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死亡或經搶救無效死亡,實質上是要求傷亡后果與工作之間須存在緊密關聯(lián)與因果關系,這對于因陪酒造成傷亡的工傷認定來說同樣成立。
在一定范圍內、一定人群的工作宴請和陪酒屬于工作內容,因此產生的后果應認定為與工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工傷認定中存在飲酒情節(jié)時,還涉及排除工傷事由的確定。《條例》第十六條將醉酒列為工傷排除事由。本案關于酒精含量,存在兩個司法鑒定意見,雖然均未達到醉酒標準,但司法機關對此未予評價,并不恰當。
根據《社會保險法》第三十七條規(guī)定,因醉酒導致本人在工作中傷亡的,不認定為工傷。實踐中存在的主要問題是,酒精具有較強的揮發(fā)性,損害后果發(fā)生時沒有及時進行血液等酒精含量的檢測,從而錯過酒精檢測的最佳時機。在本案中,行為人4 月3 日晚飲酒,4 月9 日才委托進行鑒定,結果的不準確性可想而知。未來應當改進工傷事故的申報或通知時間,工傷事故發(fā)生后應當立即進行申報或通知,最遲不應超過24 小時,接診醫(yī)療機構也應當在確定勞動者存在飲酒情節(jié)或發(fā)現(xiàn)有飲酒嫌疑時,及時進行酒精檢測,這也是維護工傷保險基金安全,防范工傷保險欺詐的必然要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