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瑩
崔振寬,1935年生于西安,陜西長安人。1960年畢業(yè)于西安美術學院國畫系?,F(xiàn)為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顧問,西安美術學院客座教授,陜西國畫院畫家。國家一級美術師。出版有《崔振寬畫集》等。
崔振寬 大河奔流 紙本設色
記得十年前的初夏,有位資深的美術評論家說“陜西畫家崔振寬是繼黃賓虹之后又一位山水畫大家”。此言一出,在國內(nèi)美術界激起了持久的漣漪,也把人們的視線聚焦到崔振寬的山水畫上。
人們發(fā)現(xiàn)那些“氣象蒼?!钡纳剿?,像我們畫家的頭顱一樣,額頭橫著道道皺紋,臉頰也豎著條條皺紋,一雙細細的眼眸嵌在縱橫的皺紋之間,永遠閃爍著憂郁和自信,讓人以為這是一位勞作在關中阡陌里的普通農(nóng)漢,唯有腦后那一圈稀疏的灰發(fā),以及在任何場合都喜歡悄悄佝僂在角落里的背影,讓人想起奔走在白鹿原上的鄉(xiāng)間智者。
這樣一位生活在鬧市里的鄉(xiāng)間老人會是畫家崔振寬嗎?
是的,他就是我們的畫家崔振寬。
記得我與崔振寬是三十多年前認識的,那時候我所在的工廠文化宮與陜西畫院有許多聯(lián)誼活動,崔振寬每次來都會默默地挑選一個角落,鋪紙淋墨握筆。不管別人畫得快還是慢,他總是淡定地一筆一畫涂抹著,不急不怠,一絲不茍,而筆下終于呈現(xiàn)出的《黃河船夫曲》總能激起觀眾一陣陣掌聲,也引來同行的羨慕。他這樣受歡迎,若能請他來給青年們講講課是自然的了,但是每次邀請他都婉言謝絕了,以至我們幾乎請省上所有的知名畫家都開過了講座,而崔振寬是個例外,唯有的欣慰是我們在文化宮搞的青年書畫展覽,他一次也沒有缺席。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很多人對崔振寬額頭的皺紋沒有多少印象,而對他筆下的丘陵、險峰、茅屋與船夫、河道有著磨礪不去的印象,大家都喜歡說,那老頭的畫最有氣勢了。后來我跟這位畫山水的“老頭”接觸多了,知道了崔振寬訥言少語,竟是與他腦海里青少年時的印跡有關。
崔振寬的家鄉(xiāng)在西安南郊的長安縣引鎮(zhèn),而他卻是在城里的東木頭市長大的。像所有成功的美術家一樣,他從小就癡迷上了書畫,至今老畫家還清晰記得,小時候愛好書法的父親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一定要把毛筆字寫好。老人家常常會翻閱書包檢查他的大字作業(yè),看到老師批的紅圈多了就呵呵笑著要喝上一二盅,看到紅圈少了就沉下臉讓他再寫再練。這個枯燥的過程絕對錘煉了崔振寬的筆墨基礎,以至后來他運筆起勢都留有父親行云流水的余韻。
如今老畫家聊以自慰的是,那年父親見他毛筆字日漸成熟,就領他去拜見西安城里一位頗有聲望的書法家,拜師學藝是那個年代最隆重的成才之路。那位書法家見崔振寬毛筆字寫得有板有眼,便翻出柜藏的一幅于右任的長卷讓他欣賞,但老先生讀到一半竟被龍飛鳳舞的筆形難住了,卻讓不諳事理的崔振寬出口朗讀下來,直把老先生驚喜地一拍大腿,“這小子行??!”
然而“這小子”并沒有按老先生指引的“康莊大道”走下去,反而一不留神迷上了繪畫。他喜歡寫字之余用毛筆畫山畫水畫人畫樹,幾乎所有課本的空白處都成了他鍛煉圖畫和成就夢想的地方,學校里的墻報板報更成了他展示繪畫“天才”的絕佳園地。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等洋溢著時代激情的插圖,精彩地出現(xiàn)在小畫家的筆下,從此那稚嫩的畫筆便像幽靈一樣追隨著他,伴隨了畫家以后的蹉跎歲月。
其實,崔振寬最終能走上專業(yè)繪畫的道路應該說完全是一個偶然。那年,他躊躇滿志地準備報考大學,立志把青春投入到火熱的革命熔爐中,沒曾想可怕的病菌悄悄光顧了他的肺葉,從此崔振寬所有的夢想都被病魔緊緊箍住了,他不得不帶著這個沉重的“枷鎖”,回到了秦嶺山下流淌著祖輩血汗的土地上。
這一住就是整整四個春秋。
四個春秋可以生成多少夢啊。而崔振寬用這四個春秋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繪畫,永不停歇地繪畫。他背著畫板,坐在屋檐下,刻畫著老農(nóng)的幸福和憂傷;倚在老樹下,描寫著莊稼地里的收獲和汗水;站在土畔上,涂抹著秦嶺逶迤的氤氳;靠在山崖邊,揮灑著滔滔不絕的泉流。豐富的生活和蒼翠的群山滋潤了我們的小畫家,把他對生活的渴望和夢想一股腦傾注到筆端,連他自己都對一張張精致的圖畫感到驚訝。后來他突發(fā)奇想將一篇小說繪成了一部連環(huán)畫,投寄給陜西唯一的文藝期刊。沒曾想很快就有人來調(diào)查作者的身世,編輯們幾乎不相信這一幅幅筆觸精煉的圖畫會出自一位年僅21歲的農(nóng)村青年之手。那本浸潤著崔振寬心血的《陜西文藝》,老畫家至今翻閱起來還情緒難抑,悠悠往事依舊新鮮。
崔振寬 石敢當十一 245.5cm×123.5cm 紙本設色 2021年
而這個突然的成功給崔振寬帶來了持久的激勵,尤其還收到了65元的稿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在當時可算是一筆巨款了。崔振寬做出了平生第一個“重大決策”,毫不猶豫地用稿費買了一大堆筆墨紙硯,還偷偷將父親喜愛的《四書集注》拿到舊書攤換了一套夢寐以求的《芥子園畫傳》。那套如今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的圖冊,給他帶來的歡欣和夢想是永久的。而他最料想不到的是父親事后知曉了這些連一句責怪都沒有,這讓老畫家至今想起父親的寬宏和厚愛依然感慨不已。年輕人為此很是得意了一番,看山,山綠,看水,水藍,看人,人笑,看整個鄉(xiāng)村都像罩上了一層燁燁明蘊,幻想明天的日月更是輝煌得金光燦燦了。
有了這樣厚實的藝術儲備,西安美術學院毫不猶豫地向他張開了歡迎的臂膀。在這個頂級的美術藝術殿堂里,老師是一流的,資料是一流的,交流是一流的,那么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也應該是優(yōu)秀的。所以,崔振寬畢業(yè)后留校任教了,從此他的夢想便在這所西北唯一的美術家聚集的院落里插上了翅膀。
但是一場政治運動很快來臨了,他由于謹慎地說了幾句年輕人的話,被內(nèi)定為“中右”。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他只好跟著一批才華畢露的師生下放到了“西安特種工藝美術廠”,盡管他沒有下車間切石料搬木頭,卻在這里一待就是19年。19年啊,他幾乎成了與這個小小企業(yè)生死與共的一位義士,要不是那年愛才如命的老畫家方濟眾組建陜西國畫院,他被調(diào)離了那個整天籠罩在嘈雜聲中的“特藝廠”,還真不知道他后來的人生道路會怎樣踽踽前行。
不過如今老畫家談起今生的成就戲謔地說:“我這輩子當?shù)淖畲蟮墓伲窃谔厮噺S當過設計組組長?!钡拇_,畫家似乎也應該感謝這個風雨飄搖中的特藝廠的,在人一生最具活力的19年里,能夠側身洶涌的政治風暴,使個人的愛好和工作緊緊地黏合在一起,為他日后的厚積薄發(fā)積累了寶貴的力量,這應該是當時多少人夢寐以求的??!
崔振寬老老實實研究,老老實實設計,老老實實作畫,終于在1994年,在他邁入50歲的時候,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第一次作品展覽。畫家當時很是自信,第一個展覽就斗膽放在了北京,放在了吸引著國內(nèi)頂級藝術家和評論家目光的中國美術館。這次展覽在崔振寬的藝術探索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不但是他首次帶著謹慎和膽怯在全國同仁面前的全景式亮相,而且是他的繪畫語言形成個人風格的第一階段。閱讀這次畫展上崔振寬的畫作,可以清晰地看出那時他的作品還帶著長安畫派濃重的痕跡,不管是筆墨,還是造型,與長安畫派領軍人物有著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既是一種滋養(yǎng),也是一座高山,如何能越過前輩畫家創(chuàng)造的成就,形成自己的繪畫語言風格,當是崔振寬苦苦追尋的夢想。
偉大的藝術家總能從別人的質(zhì)疑目光里找到出路,崔振寬回到古城后開始琢磨自己的創(chuàng)作道路,他的目光從中國美術史上所有山水畫家身上掠過,最后停留在了黃賓虹的身上,停留在了趙望云、石魯身上。他感覺前輩藝術家們傾其畢生都在追求一種當代的繪畫語言和表達方式,尺素間的意象山水,大自然的浩瀚峰巒,讓他領悟到之間的奧妙和深邃,這便堅定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開始了有別于其他美術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探索,漸漸形成了“崔氏筆墨”的美術語言。
2002年晚秋,應是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崔振寬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第二次作品展。這個展覽準備得充分,從北京到上海,從廣州到成都,從南京又回到西安,就像這次展覽的名字一樣“氣象蒼?!保宰×搜赝居^眾的眼睛,也讓美術同行們對這位來自大西北兵馬俑故鄉(xiāng)的漢子有了驚奇的認識,從此熱情的贊譽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2004年,一個權威的美術組織在北京炎黃藝術館直接授予崔振寬“終身藝術成就獎”。
2005年,李可染基金會把造型藝術提名獎頒給了畫家崔振寬。
2006年,中央電視臺經(jīng)過對全國畫家反復遴選,為崔振寬拍攝了一個《東方之子》專題片,在至今還很搶眼的《東方時空》播出后,使我們的畫家忽然從一位地區(qū)名人,成為中國美術界人人皆知的山水畫家。
有了這樣的成就,有了這樣高的認可度,老畫家應該感到欣慰和輕松了。在崔振寬年滿70周歲的時候,他信心滿滿地在西安舉辦了自己“從藝五十周年畫展”,許多國內(nèi)頂級的藝術評論家齊聚西安,為崔振寬鼓掌喝彩,也把最熱辣的贊揚給了我們的畫家。
今天我們回溯崔振寬的從藝之路,不是要為其立傳,而是為了準確地認識和把握他締造的那方藝術天地。
毫無疑問,崔振寬是一位獨具個性的山水畫家。陜西這塊曾經(jīng)的“皇天后土”,曾經(jīng)涌現(xiàn)過許多在中國美術史上繞不過去的畫家,比如唐代的周昉、關仝、韓幹,比如宋代的李成、范寬。然而,當我們把目光聚焦到崔振寬身上,研究他所創(chuàng)立的“崔氏筆墨”,便會發(fā)現(xiàn)他的創(chuàng)作的確可覓前輩畫家黃賓虹的畫風,但他還是與其拉開了距離,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繪畫風格和筆墨語言,這似乎已經(jīng)不能簡單地用“難能可貴”來概括了。這里我準備從兩個方面來加以分析:
第一,崔振寬的繪畫在竭力追求神秘的風格。神秘就其本身而言只是個外在的氛圍和氣場,構不成審美的主題要素,但崔振寬經(jīng)過近二十年追求,客觀上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神秘的風格,已經(jīng)將這個神秘的風格滲透到了畫家?guī)缀跛械淖髌分辛恕9湃嗽啤吧剿竺蓝谎浴?,而不言的真諦是其中參不透的玄機。閱讀崔振寬的作品,人們常常會強烈感受到一種宗教般的神秘氛圍,似有樸拙和荒誕攜手逸出,以至站在畫前久了,直逼得你會感到壓抑和氣喘,感到幽深和難測。這里,已經(jīng)不僅僅是“深邃”,也不僅僅是“蒼茫”了,其藝術的張力無限地鋪展開來,一種蘊藏在畫面里不可知曉的幽密籠罩了視野,好像我們可以隨著視覺無限地伸進那個隱秘的世界,讓人戰(zhàn)栗,也讓人振奮,這種藝術氛圍當與傳統(tǒng)山水畫有著截然的區(qū)別。
首先是作品構圖的神秘性。如何在咫尺間鋪排畫面,是一個畫家駕馭美術題材能力的表現(xiàn),也反映了畫家的創(chuàng)作追求。因此從古到今,構圖形式也是美術家創(chuàng)新實踐的重要內(nèi)容。山水畫是從晉代分立成獨立畫種的。從目前作為周秦漢唐古都所在地的西安發(fā)現(xiàn)的眾多、唐代墓室壁畫可以判斷,山水畫在那時候還是比較稀罕的,但追求已顯而易見,畫面雍容華貴,較少留空,那構圖多有深淺層次的風采和意蘊,當使觀者可以在畫面的任何位置找到自己的個性感受。如今傳世的五代畫家荊浩的《匡廬圖》,其構圖層巒疊嶂,已飽滿得容不下一溪一石;宋代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更把山崖繪得頂天立地,造就了危巖險峻的山勢;南宋巨然繪制的《山居圖》山勢如階而上,柴屋若隱若現(xiàn),且把畫面灌得滿滿當當,幾乎能感覺山風撲面。崔振寬則更是如此,喜歡將筆觸深入到畫面的每個角落,完全不留空白,從而實現(xiàn)了觀眾與藝術的二度創(chuàng)作,這讓習慣欣賞傳統(tǒng)山水畫的人會感到詫異。
其實,這種滿紙濃墨的構圖形式,不是在擠壓觀眾的想象,也不是在排斥讀者的創(chuàng)作思維,而是為了把觀者吸進那濃重的畫面里,用神秘的藝術張力把人的思維緊緊地攫住,使人的眼光只要一過畫面就會久久地盯住,想深入進去探尋個究竟來。那一組《胡楊林系列》大概是這類作品的集中體現(xiàn)了,每一幅構圖都把畫面擠壓得密密實實,稀疏的胡楊樹枝在恍恍惚惚的夕照里若隱若現(xiàn),幾乎難見全貌,卻深刻地表現(xiàn)了胡楊林的傲岸和倔強,使生命的力量從下面一層層延伸上來,伸向每一個角落,隱約還躲閃著乖巧的笑顏,這就是畫家想表現(xiàn)的生命的力量吧!而那一組《空谷系列》,色斑點點綴滿整個畫面,點線凝成的色塊,較少色澤濃淡的變化,仿佛整個構圖就是從一大張畫中順勢剪取下來的,山脈蒼然,混混沌沌,層巒起伏,使得人們在任何角度都會感受到難以逃避的凝重,注視久了便會驚呆在那里,想喊想叫想磕頭,從而使人們對命運對自然產(chǎn)生莫大的敬畏,這就是畫家想表現(xiàn)的自然的力量吧!再看那幅長卷《白鹿原畔》,則把題款都擠到狹小的空間里了,茫茫黃土塬畔,不見牛羊,也不見人歡,只有空靈的聲響拂過,把虛掩的柴扉刮得吱吱作響,也把屋檐下莊戶人家的嬉笑聲推了出來。這些隱隱的聲響能在畫面上透出余韻來,繞梁不休,絮絮叨叨,顯得白鹿疾跑過的土塬古樸厚實而又蘊藏情趣,這就是畫家想表現(xiàn)的生活的旋律吧!
其次是作品意境的神秘性。這個神秘的意境究竟是什么,可能畫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是不確定的,但是他要達到的方向始終如一,這就是畫家要營造一個深邃的蒼茫的意境。這就像畫家作為關中漢子特質(zhì)的層層皺紋,讓人看得到邊卻見不到尾,會產(chǎn)生迷離的幻覺和冥想,不管是幸福還是痛苦都隨著那斑駁的墨塊漸漸淡去了,只剩下淳樸的酣暢流進心田。這大概是所有藝術家都想達到的作品境界!君不見,古人在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上,大多在竭力追求意境的空靈和飄逸,追求賞心悅目,所以這類作品最容易登堂入室,成為人們工作生活環(huán)境附庸風雅的裝飾。而縱觀崔振寬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幾乎很難看清作品的傾向和畫面意境,也難以準確把握作品所要表述的主題,反使人產(chǎn)生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感受和恍恍惚惚的感覺。畫家追求的這種意境的神秘感恰恰是他創(chuàng)作美學的核心內(nèi)容,使得其作品帶有強烈的個人的哲學思考,當然也把畫家的追求更加深沉地藏進了自己縱橫的皺紋之中了。必須指出,崔振寬營造的這種神秘意境本來是渾然一體的。筆者為便于認識畫家創(chuàng)造的這種神秘意境,分兩個層次加以分析。
一方面是作品的意境深沉難測。我與許多人研讀崔振寬畫作,常常會有那種靈魂被攫住的感覺,仿佛一不留神畫面會有幽靈逸出,讓人不由得想閉上眼睛祈禱什么,即使坐破蒲團,也難參玄機。那幅大作《走近阿爾金》,也許一百個人閱讀會有一百種感覺,浩渺蒼勁的山脈似乎被狂風吹得旋轉(zhuǎn)起來,一道道溝壑又似一道道龍卷風,由上而下漫天而來。就好像畫外有一只上帝之手在攪動天地,仿佛進入宇宙起源的狀態(tài),把人的思緒拽入混沌和迷茫,讓讀者產(chǎn)生敬畏自然的狀態(tài),這是否可以說表現(xiàn)了一種對人類的極限關懷,悲憫之情油然而生矣!畫家傾心創(chuàng)作的那幅《荷》,也絕不像司空見慣的那樣風姿綽約,一片片在污水中挺立的荷葉,仿佛遭受了“虐待”,一個個把身軀緊緊團住,整整齊齊排列著,但韶華易逝,未必凋零,它們把最美麗的形象緊裹起來,像在躲避著什么騷擾,一旦危機過去就會綻放笑臉,可謂“秋荷無意萎,只恨岸上人,但等春拂面,露珠滿塘輝”。再看那幅刻畫陜南縣城街景的畫作《紫陽城系列》,可見筆墨涂了一層又一層,斑駁陸離,仿佛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歷史“包漿”,把那徽派風格的屋檐房角推到人們面前,也許在期待古舊的街道上會淡出一二位紫陽老漢或是串街的貨郎,也許滄桑的街道在述說某一段塵封的歷史,濃濃的幽密都隱藏在街邊的角角落落了。
另一方面作品的意境飄忽不定。必須承認我們閱讀畫家近年的創(chuàng)作,常常會對作品要表達的主題產(chǎn)生動搖,常常會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懷疑,而我們的畫家則像頹圮間的一位隱匿者,將思維小心藏在筆外,這其實正是卓越藝術家的能力。那一幅《渭北之一》,本來描寫的是黃土高原的晨景,卻只見一道神秘的曦微把大地映得一片迷離,一道隱匿在朦朧里的院墻斷斷續(xù)續(xù)地奔向大門,一只毛驢已在墻外徘徊許久,似乎想上去叩響沉睡中的主人。這個主人會是誰呢?畫面把人們的思緒帶向任何一個未知的答案。而那飄忽不定的意境在那組《華山系列》里更有精準的表現(xiàn),畫家面對西岳山脊沒有抄襲自己,去描摹“華山雄姿”的全貌,而是瞄準一面崖壁精雕細刻,山肌蒼然,幻影重疊,誘人想進去剝開那一層層神秘的氛圍,卻又憂心忡忡,步步驚心,生怕秦嶺深處會有隱士橫到面前。我想,畫家大概是想表現(xiàn)對自然的崇拜,或是對滄桑歷史的懷念,抑或兼而有之呢?
第二,崔振寬的繪畫表現(xiàn)了強烈的現(xiàn)代風格。首先,是崔振寬筆墨的現(xiàn)代性。當然,在此尚不好說哪一種筆墨技法是現(xiàn)代的,哪一種畫法構思是古意,但是崔振寬近年的繪畫幾乎完全疏遠了被歷代畫論者和畫家推崇備至的皴法筆墨,沒有在已經(jīng)被用煩了的幾十種皴法里徘徊,琢磨在運筆方式上有所創(chuàng)新。為了表現(xiàn)時代特征,他力求筆墨力度,濃重的點塊少了筆墨的濃淡,多了團塊的錯落,少了色彩的深淺,多了墨色的結構。他沒有刻意去追尋古風,在長亭、古渡、板橋、寶剎、農(nóng)舍前徘徊,而是以一種有別于前人的畫法使山水風貌絕妙地表現(xiàn)出來。尤其他用焦墨構造的一種形象語言,筆下的墨線如閃電如斧劈,筆下的墨團如拳擊如山傾,難度之高實在是很少有畫家敢堅持的形態(tài)。老畫家曾經(jīng)讀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舉辦的一個中國現(xiàn)代水墨畫展的圖冊,他對那些不知所云的作品不以為然。他認為今天中國畫的確不能在昔日的筆意下徘徊了,應該確立當今時代的思維定式,應該能夠表述現(xiàn)代人的現(xiàn)代精神,但這種現(xiàn)代精神絕不是那種精神混亂般的妄語和涂抹。所以他竭力用中國筆墨來塑造中國風格,來書寫中國故事,這是一個有血性的藝術家做出的最具挑戰(zhàn)意義的抉擇!
其次,崔振寬繪畫主題的現(xiàn)代性?,F(xiàn)代性首先應該是具備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仔細觀察崔振寬的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畫家具有強烈的入世思想,正如他把畫室放在了車水馬龍的古城西安的鬧市中,而沒有搬到幽靜的桃花源般的田園里,大概就是為了更好地把握時代的脈動吧。他大多數(shù)作品都在試圖去反映當代社會的情緒,想通過畫家的筆觸揭開隱匿在朦朧蒼茫的氣象里百姓們的酸甜苦辣,所以他的作品詭譎而不怪異,沉重而不壓抑。他愛畫風雨山坳、雪后高原、秋天林木,應依古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那么大山蒼蒼、大地茫茫、大水淼淼、大林浩浩,恰恰表達了現(xiàn)代人對自然的反思了。那一組《紫陽城系列》應該是畫家對逝去歲月的追憶,幽密的青道、層疊的小樓、拾級的臺階,把歪斜的房屋穩(wěn)穩(wěn)護衛(wèi)著。多么優(yōu)美啊,猶如創(chuàng)造的一方神圣道場,晚霞明滅,氣息撩人,生動地把小橋鄉(xiāng)履刻畫出來,令人難以忘懷。這大概是畫家用筆觸在挽留即將泯滅的生活,也把自己對城市化進程帶來的煩惱頑強地擺到人們面前,城市的進步是不能以犧牲鄉(xiāng)愁為代價?。∵@就是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知和呼吁,這種認識當是現(xiàn)代思維的美術表達。
崔振寬 荷塘之二 180cm×96.5cm 紙本設色 2021年
尤其令我驚訝的是,前幾年我曾在一次會議上見到崔振寬一組現(xiàn)代城市題材的作品,我萬萬沒想到老畫家居然將筆觸還伸向了喧鬧的城市,描畫了一組組森林般的水泥建筑。那些高樓猶如山峰,樓宇聳峙,窗扉對出,濃厚的霧靄之中獨獨不見人影,使人更感到壓抑沉重,急想逃避城市喧鬧,回歸自然田園故土,卻似乎左沖右突難以走出迷宮般的街巷。實際上這正是一位中國畫家現(xiàn)代意義的思考,反映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沖突,反映了生活的苦與甜,還通過筆墨反映了前進中的陣痛和幸福里的憂患,其實就是一種悲憫的救贖。這種強烈的現(xiàn)代思維,深深地浸透進畫家那一幅幅城市題材的水墨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