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既有人們日常生活對話交流的交際功能,又體現(xiàn)了作者藝術化的處理,往往具有強烈的個人色彩,蘊含了復雜微妙的心理活動。Grice的會話理論認為:“我們的交談在正常情況下并不存在一系列互不相關的話語,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理性的談話了。它們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呈現(xiàn)出一種合作的嘗試;每個參與者都在試圖朝某個共同接受的方向努力?!边@就意味著“要談其所需,恰逢其時,有的放矢,恰如其分”。這就是會話理論中的合作原則。需要注意的是,借助會話理論的合作原則,分析出違反哪條原則并不重要,解讀小說人物的言外之意才是我們的關鍵。正如孫紹振教授所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也很難嚴格遵守合作原則,更何況是表現(xiàn)作者匠心所在的小說對話呢?會話理論只不過是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理論研究工具,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對話的可疑之處。其中根據(jù)問答方式的不同,可分為問答一致、問而不答、答非所問、語意重復四種類型。由于問答一致的人物對話給出的信息比較直接簡單,本文不再贅述。
一、問而不答
小說中的人物對話能直接顯示不同人物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人物的身份地位。一般來說,直接連續(xù)發(fā)問而不等別人回答的人物處于強勢地位,多數(shù)能控制話題,其發(fā)問時的情緒比較強烈,或激動急切或憤怒生氣等。正如耶夫·維索爾倫所說,“使用語言的過程就是選擇語言的過程,選擇語言的目的就是為了滿足交際的需要;因此語言選擇必須順應交際者的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這就是順應性。”從交際需要的角度考慮,問而不答的交流方式明顯違背了對話的合作原則,小說中人物的連續(xù)發(fā)問,其目的并不是尋求答案,而是體現(xiàn)自己的地位或發(fā)泄情緒。如統(tǒng)編本語文讀本所選《林黛玉進賈府》一文有這樣一段文字:
……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xiàn)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币幻嬗謫柶抛觽儯骸傲止媚锏男欣顤|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這是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這一場合嚴肅而隆重。曹雪芹從林黛玉的視角寫賈府的規(guī)矩森嚴,如“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鄙形催M去賈府內宅,就可看出賈府規(guī)矩眾多、等級分明。在賈府重要女眷都到齊的隆重場合,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出場方式,讓心思細膩的林黛玉產(chǎn)生了疑問:“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從側面反映出賈府規(guī)矩之大、會話場合之隆重及王熙鳳的性格與地位。與賈母對話后,王熙鳳連問林黛玉三個問題,不用黛玉回答,緊接著連用三個祈使句叮囑了林黛玉;然后直接變換交談對象,連問婆子們兩個問題,同樣不用回答,王熙鳳直接用命令的語氣下達了指令。王熙鳳對林黛玉和婆子們的連續(xù)發(fā)問,有不同的含義。王熙鳳對黛玉的連續(xù)發(fā)問,其動機是表現(xiàn)自己對黛玉的關心與在意,討好賈母。雖然交談對象是黛玉,但其關注對象是賈母而非黛玉;在對婆子們的發(fā)問,則體現(xiàn)了掌握管家大權的王熙鳳的周到與威勢??偠灾@一連串無需人回答的發(fā)問,無不彰顯著王熙鳳的心機、才能與地位。
同樣的寫法也出現(xiàn)在契訶夫小說《變色龍》中。警官奧楚蔑洛夫在廣場巡視時,發(fā)現(xiàn)聚集的人群,連續(xù)發(fā)問“‘這兒出了什么事?……‘你在這兒干什么?你干嗎豎起手指頭?……是誰在嚷?”這些發(fā)問咄咄逼人,具有訓斥意味。這時奧楚蔑洛夫是話題的發(fā)起者、控制者。他發(fā)問的目的不是尋求對方的回答,而是為了顯示其身份地位。而在奧楚蔑洛夫發(fā)問之前,巡警先發(fā)現(xiàn)了廣場那邊有情況,直接向他報告:“仿佛出亂子了,長官!……”奧楚蔑洛夫卻沒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微微往左邊一轉,邁步往人群那邊走過去”。根據(jù)Grice的會話合作原則,“每個參與者都在試圖朝某個共同接受的方向努力”,要“談其所需”。但奧楚蔑洛夫卻沒有用語言直接回答巡警的發(fā)問。這一問而不答,表現(xiàn)了奧楚蔑洛夫作為上位者的傲慢。
二、答非所問
Grice的會話合作原則中蘊含了兩個重要的準則:數(shù)量準則和關系準則。簡單來說,就是要按照需求提供信息量,并提供相關的信息。在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時,他們往往會違背會話合作原則,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答非所問,轉移話題。這時需要學生透過人物對話的表層含義,探究其背后的深層含義。
答非所問的小說對話模式在《荷花淀》一文中比較典型,現(xiàn)將其摘錄如下:
他叫水生,小葦莊的游擊組長,黨的負責人。今天領著游擊組到區(qū)上開會去來。女人抬頭笑著問:
“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晚?”站起來要去端飯。水生坐在臺階上說:
“吃過飯了,你不要去拿?!?/p>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著丈夫的臉,她看出他的臉有些紅脹,說話也有些氣喘。她問:
“他們幾個哩?”
水生說:
“還在區(qū)上。爹哩?”
女人說:
“睡了?!?/p>
“小華哩?”
“和他爺爺去收了半天蝦簍,早就睡了。他們幾個為什么還不回來?”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聲說:
“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p>
在對話開始之前,作者簡短地交代了水生的身份。這幾句話尤為重要,是解讀二人對話的鑰匙。由“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晚?”一句,可知水生之前有較晚回家的情況,所以水生嫂只是好奇這次發(fā)生了什么事,使丈夫特別晚回家。結合水生嫂問話時的情態(tài)——“抬頭笑著問”,可知其心情是輕松的,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不同尋常。一般來說,水生只需回答回來晚的原因即可,但他卻答非所問:“吃過飯了,你不要去拿。”這樣的回答違背了合作原則中的關系準則,由接下來的對話可確定水生在轉移話題。需要注意的是,水生嫂只是做出了站起來的動作,沒有說出要去端飯,水生就由其動作洞察了妻子的意圖,可見二人感情親密,默契十足,這也與下文“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的不像平?!毕嗷ビ匙C。在二人的對話間隙,作者為什么要寫水生嫂視角下丈夫的臉有些紅脹,說話也有些氣喘呢?首先可以明確的是,這樣的水生有別于平時,引起了水生嫂的注意;并且在限制視角下,水生嫂并不知道緣由,由此產(chǎn)生了敘事張力,也給讀者留下了思索的空間。
接下來水生嫂很隨意地問其他成員在哪里、在干什么,水生的回答特別簡短,只說在區(qū)上,并沒有回答他們在區(qū)上干什么,不符合合作原則的數(shù)量準則。并且水生主動發(fā)問,轉移話題,詢問父親、兒子小華在干什么。水生嫂意識到丈夫在轉移話題,又再次發(fā)問“他們幾個為什么還不回來”。在二人快速交談時,作者刪除了形容詞等修飾性詞語,甚至省略了對說話者的說明,這就使對話相當簡潔緊湊,讓人讀起來時就能感知當時對話的緊張,兩人之間心理的交鋒就出來了。先是水生有意轉移話題,故意找問題來聊;接著水生嫂寸步不讓,重新掌握話題主動權。在緊張的敘事節(jié)奏之后,水生突然笑了,敘事節(jié)奏就此舒緩下來。由于前面的鋪墊,水生嫂意識到這一笑不同尋常。水生知道瞞不住了,沒有回答其他成員在干什么的問題,而是直接回答他為什么回來這么晚的問題,這是妻子最關心的問題,也是雙方對話時的第一個問題。在水生和妻子的對話中,可以感知二人的深厚感情以及微妙的心理活動。
以對話為主的小說《橋邊的老人》也有一處答非所問的現(xiàn)象:
“沒家,”老人說,“只有剛才講過的那些動物。貓,當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只東西怎么辦呢?我簡直不敢想?!?/p>
“你的政治態(tài)度怎樣?”我問。
在老人和“我”談到自己的動物時,“我”卻不予理睬,直接問自己感興趣的問題。老人關心的是動物,可是“我”開始根本不能理解,也沒有考慮老人的感受。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和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這也與下文“我”回答老人再次擔心動物的問題形成對比,表明了隨著交談的深入,“我”對老人的個人安危更加關心。
三、語意重復
滿足交際需要是人物交談的基本功能。Grice的會話理論指出交談雙方“要談其所需,恰逢其時,有的放矢,恰如其分”,但小說中的人物對話有時卻語意重復,沒能做到“有的放矢,恰如其分”。在重復的語句中,小說中的人物或反復確認或強調某一事實或觀點。這些重復的語句極有可能是人物心理轉變的契機和理解小說主旨的關鍵。
同樣是在《橋邊的老人》中,老人明確表示對動物的擔憂出現(xiàn)了三次,如下所示:
“沒家,”老人說,“只有剛才講過的那些動物。貓,當然不要緊。貓會照顧自己的,可是,另外幾只東西怎么辦呢?我簡直不敢想?!?/p>
“你的政治態(tài)度怎樣?”我問。
…………
“這兒可不是久留之地,”我說,“如果你勉強還走得動,那邊通向托爾托薩的岔路上有卡車?!?/p>
“我要待一會,然后再走,”他說,“卡車往哪兒開?”
“巴塞羅那。”我告訴他。
“那邊我沒有熟人,”他說,“不過我還是非常感謝你?!?/p>
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過了一會又開口,為了要別人分擔他的憂慮,“貓是不要緊的,我拿得穩(wěn)。不用為它擔心??墒牵硗鈳字荒?,你說它們會怎么樣?”
“噢,它們大概挨得過的?!?/p>
“你這樣想嗎?”
“當然。”我邊說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那里已經(jīng)看不見大車了。
“可是在炮火下它們怎么辦呢?人家叫我走,就是因為要開炮了。”
“鴿籠沒鎖上吧?”我問。
“沒有?!?/p>
“那它們會飛出去的?!?/p>
“嗯,當然會飛??墒巧窖蚰??唉,不想也罷?!彼f。
“要是你歇夠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來,走走看。”
“謝謝你?!彼f著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后一仰,終于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
正如前面所分析,當老人第一次明確表達對所照看動物的擔心時,“我”則對這話題毫無興趣,毫無理解老人的擔憂。當“我”開始關心老人的處境、催促他動身時,老人卻不怎么在意自身的未來,依然為所照看的動物擔憂不已,再次重提此話題。“我”盡量寬慰老人動物的結局沒有那么悲慘,但效果一般。老人在無可奈何之下說“不想也罷”。圍繞二者的對話來看,老人關注炮火下的動物,“我”關心老人的安危。二者的對話中心始終沒有聚焦在一起。老人多次重復不知道拿動物怎么辦的困惑,一方面是對被拋棄的動物的擔憂,同時也暗含著對自己拋棄動物、遠走他鄉(xiāng)躲避戰(zhàn)火一事的懷疑。對老人來說,身在何處并無不同,最關鍵的是和動物在一起,動物是自己的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在炮火來臨之際,逃命似乎是無需質疑的大事,“我”由一開始毫不在意動物的死活到最后慶幸貓會照顧自己,“我”似乎在老人的多次重復中嘗試理解他對動物的擔憂。但“我”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貓會照看自己。從這一點來看,《橋邊的老人》也反映了戰(zhàn)爭對人們心靈世界的摧殘,而不僅僅是呼喚人性與愛的回歸。
更為明顯的語意重復體現(xiàn)在海明威的《越野滑雪》小說當中。在小說的結尾,喬治與尼克有這樣一段對話:
“也許我們再也沒機會滑雪了,尼克,”喬治說。
“我們一定得滑,”尼克說,“否則就沒意思了?!?/p>
“我們要去滑,沒錯?!眴讨握f。
“我們一定得滑?!蹦峥烁胶驼f。
“希望我們能就此說定了,”喬治說。
尼克站起身,他把風衣扣緊。他拿起靠墻放著的兩支滑雪杖。
“說定了可一點也靠不住,”他說。
尼克與喬治反復約定一定要滑雪,但二人對以后一起滑雪毫無信心。反復的約定,多次的強調,恰恰暴露了他們對未來感到迷茫。不受約束、充滿刺激挑戰(zhàn)的越野滑雪生活終會結束,他們一人要去學校讀書,一人要移居美國。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們對未來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但也是因為現(xiàn)實的殘酷,他們才希望約定能被履行,以暫時擺脫現(xiàn)實的束縛。在小說的結尾,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已然難以調和。
正如高爾基所說,“創(chuàng)作的技巧首先在于語言”,因為“語言把我們的一切印象、感情和思想固定下來,它是文學的基本材料”。小說對話塑造了人物形象,暗示了人物心理,揭示了人物關系,表達了特定情感,推動了情節(jié)發(fā)展,體現(xiàn)了作者的語言風格等。教師可以以人物對話為媒介,基于語言的品味來賞析小說;從小說人物對話違背會話合作原則之處發(fā)現(xiàn)敘事的張力,探究小說教學的新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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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貝貝,廣東省深圳市鹽港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