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寒
南朝時期,以建康為描寫對象的京都大賦數(shù)量非常少,且?guī)缀鯖]有名篇,這種現(xiàn)象在賦地位極高的六朝時期是頗令人疑惑的。王德華在《六朝政權合法性的獲得與“建康賦”書寫的缺失》一文中將這種現(xiàn)象解釋為南朝地理正統(tǒng)與文化正統(tǒng)的錯位,這種錯位使得文士無法如漢晉以來的前輩那樣利用都城賦說明本朝的正統(tǒng)性①王德華《:六朝政權合法性的獲得與“建康賦”書寫的缺失》,《浙江學刊》2019年第5期。。但是,在都城賦衰落的同時,以都城生活為主題的詩歌卻逐漸增多,而在描繪都城的詩歌中,“長安”和“洛陽”的出現(xiàn)頻率是遠高于建康、金陵的,王文中認為這種現(xiàn)象與通過文學移植緩解“失中”的壓力、顯示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有關。
然而這種比附是否可以達到消解偏安焦慮的效果呢?在南北對峙中,地域正統(tǒng)始終是南朝最不占優(yōu)勢的一個方面。從江南立國之初到南北朝后期,這種劣勢是一直存在的?!稌x書·王猛傳》即言江左雖為正統(tǒng),但終究有“僻陋吳越”②房玄齡等:《晉書》,第29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99。之憾,而在《洛陽伽藍記》中魏人楊元慎亦嘲諷南朝偏安于蠻夷之地③楊衒之著,楊勇校箋:《洛陽伽藍記校箋》,第113頁,北京:中華書局,2006。。而作為梁人的陳慶之對此也是無從反駁。因此,無論南朝人如何在詩中將建康與兩京相比附,都無法改變自己偏安的事實,反而會暴露自己的地域劣勢。并且,在晉宋之際僑人尚未忘懷北方、朝廷屢興北伐的時期內,在詩歌中出現(xiàn)兩京的情況并不多,反而是齊梁之后,這類比附現(xiàn)象逐漸趨于普遍。如此種種,都可說明將建康與兩京相比附的創(chuàng)作習慣,與現(xiàn)實情況的聯(lián)系并不是非常密切。那么,此種創(chuàng)作習慣形成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其背后又有什么因素對其進行影響?本文通過對涉及兩京的南朝詩歌進行考察,對這兩個問題進行回答。
長安和洛陽及其相關風物作為典故出現(xiàn)在南朝詩歌中,其實經過了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在晉宋時期,不少士人多有痛惜北方淪喪之感,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或敘述喪亂之事,或干脆對北方避而不談,而將舊都作為典故在詩文中大量使用的例子并不多。
晉室永嘉之亂,使得大批士人逃離中原,在這一時期,無論皇室還是士族,對兩京均有比較濃厚的情感。作為自幼在北方生活過的人,他們見識過洛陽的繁榮與覆敗之后的慘烈,切身體會到遷徙帶來的困窘,故在他們的意識中,終究還是要掃清夷狄,歸還舊都的,因此他們即使離開中原,也會或關心中原的形勢,或懷念在自己過去的生活,以兩京為代表的中原,始終是其魂牽夢繞之地:
晉明帝年數(shù)歲,坐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①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第323、8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世說新語 夙慧第十二》)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②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第323、80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言語第二》)
而此時的詩歌提及洛陽時多為感慨時危主辱,而直陳其事。如涼州牧張駿的《薤露行》中有:“儲君縊新昌,帝執(zhí)金墉城……三方風塵起,玁狁竊上京。”③郭茂倩:《樂府詩集》,第39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即直陳西晉末賈皇后弄權,將太子司馬遹廢殺,后趙王倫篡位,遷惠帝于金墉城。雖然言辭質直少文,卻流露出對晉末亂局的悲憤。除此之外,還有盧諶《時興詩》:“北踰芒與河,南臨伊與洛。凝霜沾蔓草,悲風振林薄?!雹苠謿J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8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亦是借自己在歲暮登高遠望所見的荒涼景象,表達了對中原丘墟的感慨。這些描寫幾乎全為實寫,詩句中的中原,即是現(xiàn)實中的中原,具有深切的現(xiàn)實關照。
這種現(xiàn)實關照在東晉的詩歌中是不多的,但這不代表他們已經完全忘卻了故土。東晉雖然朝廷孱弱,權臣強勢,但亦多有北伐之舉。“克復兩京”的表述還是經常出現(xiàn)的⑤如晉孝武帝《與太山朗法師書》:“今龍旗方興,克復伊洛,思與和尚同養(yǎng)群生。”( 道宣《:廣弘明集》,第33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顧臻《請除雜伎樂表》“:方掃神州,經略中甸?!保?沈約:《宋書》,第54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及至晉宋之交,隨著劉裕北伐軍事行動的進行,有不少進入劉裕幕府的文士也隨之到過北方,原本已經逐漸陌生的中原之地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文士的視野中,從而在詩文中有所展現(xiàn),如《南史·謝晦傳》:“帝于彭城大會,命紙筆賦詩,晦恐帝有失,起諫帝,即代作曰:‘先蕩臨淄穢,卻清河洛塵,華陽有逸驥,桃林無伏輪?!雹蘩钛訅郏骸赌鲜贰罚?22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此詩作于義熙十四年劉裕北伐歸來之時。謝晦曾經跟隨劉裕出征關洛,河洛對于他而言,是親身征伐之地,故也能產生近切的心理體驗。
更具盛名的作品是顏延之的《北使洛》,其本事見《宋書·顏延之傳》:“義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一使慶殊命,參起居,延之與同府王參軍俱奉使至洛陽,道中作詩二首,文辭藻麗,為謝晦、傅亮所賞⑦沈約《:宋書》,第1891-1892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
鐘嶸在《詩品》中亦稱其為“五言之警策者”,此詩被《文選》收錄:
改服飭徒旅,首路局險艱。振楫發(fā)吳洲,秣馬陵楚山。涂出梁宋郊,道由周鄭間。前登陽城路,日夕望三川。在昔輟期運,經始闊圣賢。伊瀔絕津濟,臺館無尺椽。宮陛多巢穴,城闕生云煙。王猷升八表,嗟行方暮年。陰風振涼野,飛雪瞀窮天。臨涂未及引,置酒慘無言。隱閔徒御悲,威遲良馬煩。游役去芳時,歸來屢徂諐。蓬心旣已矣,飛薄殊亦然①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第1253-125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此詩將行旅的艱辛與所見荒蕪之景的悲慨相結合,在感嘆中原丘墟的同時蘊含了昔盛今衰的荒涼。此次出使雖為慶賀劉裕在洛陽取得的勝利,但全詩卻看不到一絲歡樂的情緒,對故都衰敗的傷悼是貫穿始終的。瑯琊顏氏自永嘉中渡江,至顏延之已是第四代,其生長環(huán)境與中原故土并無交集,但當其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時,他還是被滿目蕭索的景色震撼了,喚起這種震撼的,是文化記憶中繁榮的舊都和親眼所見的殘破景象之間產生的強烈反差。全詩寓情于景,頗有古風,故沈德潛稱其“黍離之感,行役之悲,情旨暢越。”②沈德潛:《古詩源》,第22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7。
可以說,自東晉到劉宋元嘉中,朝廷一直是多次試圖北伐,因為收復以兩京為代表的中原故地,代表了自身正統(tǒng)性的沿襲,如桓溫在上書中就明言:“夫先王經始,玄圣宅心,畫為九州,制為九服,貴中區(qū)而內諸復…自強胡陵暴,中華蕩覆,狼狽失據,權幸揚越,蠖屈以待龍伸之會,潛蟠以俟風云之期,蓋屯圮所鐘,非理勝而然也?!雹鄯啃g:《晉書》,第257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其積累政治資本的托辭,但也代表了社會中的普遍看法。后來劉裕亦是借助收復兩京獲得了代晉的資本。文帝鏟除徐、傅等人后,亦是多次北伐,希望重新獲得此前被拓跋燾占領的河洛之地,以盡快鞏固自己的地位,然其三次大規(guī)模的北伐卻均以失敗告終。這連續(xù)的失敗最終影響了南北朝的格局。從此文士也就基本失去了親身經歷北方的機會。
然而,縱觀自東晉至宋文帝年間,雖然文士有很多機會接受到和兩京有關的信息,但他們進行的相關文學創(chuàng)作確是不多的。這種現(xiàn)象一方面和晉宋崇尚玄遠自然的詩風有關,在創(chuàng)作中刻意與俗世相疏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兩京在政治敘事中非常重要,其得失與否關系到國家的正統(tǒng)性問題,因此不便輕易置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兩京在政治生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使得它們在文學中反而很少出現(xiàn)。
蕭子顯在《南齊書·王融傳論》中總結過自元嘉之后南北對峙的情況:“元嘉再略河南,師旅傾覆,自此以來,攻伐寢議。雖有戰(zhàn)爭,事存保境。”④蕭子顯:《南齊書》,第82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6。自宋文帝之后,朝廷無力北伐,甚至連保境都成為問題,特別是宋明帝時,北魏趁宋室內亂又侵占了徐、兗、青、冀四州,使得南朝的版圖更加局促,收復兩京的希望愈發(fā)渺茫。自此之后,南朝政權亦不再以收復河洛故地為己任,標榜自己的地域正統(tǒng),在此大背景下,南朝文士對兩京的情感也逐漸淡漠了。
然而,這種淡漠并不意味著兩京從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消失,相反,當作為政治符號的兩京逐漸淡化之后,作為文學典故的兩京開始大量出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兩京較早作為文學典故出現(xiàn),大約出現(xiàn)在劉宋中后期,開始主要存在于一些題名為“古意”或“擬古”的詩中:劍騎何翩翩,長安五陵間。⑤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211、124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袁淑《效曹子建白馬篇》);束甲辭京洛,負戈事烏孫。⑥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211、124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劉義恭《擬古詩》);三川窮名利,京洛富妖妍。⑦黃節(jié):《鮑參軍詩注》,第34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8。(鮑照《學古辭》)。擬古詩可以分為很多類,每一類都有其特點,關于這一點,前人多有論述⑧如葛曉音《江淹“雜擬詩”的辨體觀念和詩史意義——兼論兩晉南朝五言詩中的“擬古”和“古意”》(《晉陽學刊》2010 年第 4 期)、錢志熙《論齊梁陳隋時期詩壇的古今分流現(xiàn)象》(《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趙曉華《論南朝古意詩的題材類型及其詩史價值》(《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第 2 期)。。但無論是哪一類,其在學習漢魏古詩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在詩中提及一些漢魏時期的詩歌中經常出現(xiàn)的地名和風物,虛構出一個古代的時空,此即趙曉華在《論南朝古意詩的題材類型及其詩史價值》所提到的:“古意詩都創(chuàng)設了一個古代的場景,與題旨‘高古之意’相應”①趙曉華:《論南朝古意詩的題材類型及其詩史價值》,《文藝理論研究》2018 年第 2 期。。因此,即使很多的擬古詩是為了傳達作者自身的思想感情,表達對現(xiàn)實的看法,但作者同時也會把這種情感隱藏于一個古代的情景中,從而以古寫今。比較典型的例子是謝靈運的《擬魏太子鄴中集》②見葛曉音《:江淹“雜擬詩”的辨體觀念和詩史意義——兼論兩晉南朝五言詩中的“擬古”和“古意”》,《晉陽學刊》2010 年第 4 期。。而當這些文士在詩中模擬古代的場景時,在詩中出現(xiàn)的漢魏的地名和建筑就漸漸成為固定意象沉積了下來,如以上所舉例子中的“五陵”“三川”等,在漢魏詩歌中,這些地名原本是寫實的,但在擬詩中,這些地名就構成了虛構場景的一部分。后人在創(chuàng)作這一類詩歌時,也會不自覺地使用這些意象,從而形成一種“擬古”的慣例。因此,在這類詩歌中,兩京的出現(xiàn)頻率是非常高的。而自劉宋后期擬古詩逐漸衰落之后,與擬古詩關系密切的“古意詩”承襲了這一特點?!肮乓庠姟迸c“擬古詩”不同,不會刻意模仿某一首古詩或古詩中普遍存在的抒情和用詞方式,只是會保留一些古詩中常見的元素,在這些詩中,即使從中已經很難看出什么“古意”,但這些古代的地名是依然存在的:
昔隨張博望,辭帝長楊宮。獨好西山勇,思為北地雄。十年事河外,雪鬢別關中。季月邊秋重,嚴野散寒蓬。日隱龍城霧,塵起玉關風。全狐君已復,半菽我猶空。欲因上林雁,一見平陵桐。③李伯齊《:何遜集校注》,第6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何遜《學古 其三》)
光景斜漢宮,橫梁照采虹。春情寄柳色,鳥語出梅中。氛氳門里思,逶迤水上風。落花徒入戶,何解妾床空。④徐陵編,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穆克宏點校:《玉臺新詠箋注》,第362頁,北京:中華書局,1985。(蕭子范《春望古意》)
可以看出,這些詩歌雖名為“學古”“古意”,卻少有漢魏古詩溫厚平和之致,其手法和情調,顯然是屬于南朝的,如何遜詩在題材上雖為邊塞之事,但在遣詞造句上全篇駢儷,用事繁密,寫景狀物都頗為細致靈動,而蕭子范之作雖名為《古意》,但寫景偏于 麗旖旎,最后又落于“何解妾床空”,其實和當時流行的宮體新詩并無二致。這兩首詩唯一體現(xiàn)出“古”的地方,大概就在于與漢魏古詩相近的題材及為表現(xiàn)題材而鋪列的“長楊”“上林”“平陵”“漢宮”之類的地名了,這些地名都是與漢代都城相關。這些地名對于詩歌的表情達意、氛圍渲染并無特殊的效果,卻塑造出了另一個時空中的場景,因此便被認為具有“古意”了。
除了“擬古”“古意”這一系列的詩中經常出現(xiàn)長安和洛陽外,不少詩中會用兩京或兩京的地名作為典故,用于代指建康。這種情況在劉宋時非常少見。無論是范曄《樂游應詔》、顏延年《應詔觀北湖田收》、鮑照《侍宴覆舟山》、劉義恭《登景陽樓》等應制詩,還是顏延年《直東宮答鄭尚書道子》,鮑照《三日游南苑》《還都道中三首》《上潯陽還都中道路作》《還都至三山望石頭城》《還都口號》《行藥至城東橋》直至齊初王儉《春日家園詩》等比較私人化的創(chuàng)作,雖然都涉及建康的景物,但均沒有出現(xiàn)用兩京典故進行比附的現(xiàn)象。兩京作為典故在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主要是在永明之后。
較早大量運用和兩京相關典故的是謝朓。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長安和洛陽都成了建康的代稱,如“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宛洛佳遨游,春色滿皇州”(《和徐都曹出新亭渚》)、“棄置宛洛游,多謝金門里”(《始之宣城郡》)等都是如此。除了直接以兩京比附建康外,他還經常在詩中用兩京中的宮殿、街道代指現(xiàn)實中的相關建筑,如“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結宇夕陰街,荒幽橫九曲”(《治宅》)等。值得注意的是,在他的應制詩中,也普遍存在這種現(xiàn)象,如“西京藹藹,東都濟濟”(《侍宴華光殿曲水奉 為皇太子作》)、“罷游平樂苑,泛鹢昆明池”(《泛水曲》)、“燕駟游京洛,趙服麗有輝”(《永明樂》)等,這充分說明用兩京代指建康已經成了在當時社會中頗為常見的用典實例,即使在比較莊嚴的場合下運用,也不會引發(fā)歧義而造成誤解。
永明時期其他文士的創(chuàng)作中也普遍存在類似的現(xiàn)象。范云《贈沈左衛(wèi)詩》:“伊昔沾嘉惠,出入承明宮。游息萬年下,經過九龍中?!雹偕蜃笮l(wèi)即沈約,齊永元中為左衛(wèi)將軍?!读簳ど蚣s傳》:“明帝崩,政歸冢宰,尚書令徐孝嗣使約撰定遺詔。遷左衛(wèi)將軍?!保ㄒλ剂骸读簳?,第23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即用西京之承明殿代指梁宮,用萬年縣代指建康,用漢宮中的九龍門代指梁代宮門。范云入梁之后,曾在家宅與何遜聯(lián)句有“洛陽城東西,長作經時別”之句,也是以洛陽代指建康。沈約《登高望春詩》:“登高眺京洛,街巷何紛紛?;厥淄L安,城闕郁盤桓”及《三月三日率爾成詠》:“洛陽繁華子,長安輕薄兒……清晨戲伊水,薄暮宿蘭池”等也是很明顯地用洛陽和長安代指建康。他還曾創(chuàng)作過樂府《洛陽道》,吟詠洛陽風物,在《樂府詩集》所載的諸首《洛陽道》中,沈作當為最早②《 樂府詩集》卷二十一《橫吹曲辭一》引《樂府解題》:“漢橫吹曲,二十八解,李延年造。魏、晉已來,唯傳十曲…后又有《關山月》《洛陽道》《長安道》《梅花落》《紫騮馬》《驄馬》《雨雪》《劉生》八曲,合十八曲?!保ü唬骸稑犯娂?,第31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由此可知《洛陽道》并非漢晉以來相傳的舊曲,而是南朝創(chuàng)制的新曲。。同與西邸之游的陸厥有《京兆歌》《左馮翊歌》,雖為描寫西京,但也是以現(xiàn)實中的國都景象作為參照的。
兩京作為典故突然在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這與當時重視知識的風氣有關。胡寶國在《知識至上的南朝學風》一文中曾經詳細分析過自東晉后期以來南方社會對知識的重視程度不斷增強,是否具備淵博的知識逐漸成了衡量士人價值的重要尺度。③胡寶國:《知識至上的南朝學風》,《文史》2009年第4期。士大夫中即使不學無術者,也多在日常交談中賣弄知識。《顏氏家訓》:“江南閭里間,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樸,道聽涂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陜西,下?lián)P都言去??ぁ!雹茴佒谱?,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第215頁,北京:中華書局,1993。在此大背景下,地理知識也是備受世人重視的,《南齊書·崔慰祖?zhèn)鳌罚骸皣蛹谰粕蚣s、吏部郞謝朓嘗于吏部省中賓友俱集,各問慰祖地理中所不悉十余事,慰祖口吃,無華辭,而酬據精悉,一座稱服之?!雹菔捵语@《:南齊書》,第901頁,北京:中華書局,1976。當時文士亦多撰地志,如謝靈運曾撰《游名山志》,陸澄撮合《山海經》已來一百六十家為《地理書》,任昉又增陸澄之書八十四家,梁蕭同曾著《西京雜記》六十卷⑥魏征《:隋書》,第983-9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而在地理知識的眾多來源中,“稽之地圖”“驗之方志”的辭賦是十分重要的,而這些作品在當時的普及率非常高,甚至是屬于和《論語》《孝經》相類的啟蒙之書。而在這些當時人所推崇的辭賦經典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三都》《兩京》之類的京都大賦,因此士人對于和兩京有關的典故應該是了如指掌的。
絕重張衡、左思之賦,每云:“ 《三都》、《二京》,五經之鼓吹也?!雹叻啃g《:晉書》,第154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4。(《晉書·孫綽傳》)
幼而聰敏,神情俊悟。年四歲,能誦《三都賦》及《孝經》、《論語》。⑧令狐德棻《:周書》,第756頁,北京:中華書局,1971。(《周書·蕭大圜傳》)
連婦女寒人對此也頗為精熟:
梁宣修容本姓石,揚州會稽上虞人…年數(shù)歲,能誦《三都賦》,《五經》指歸,過目便解。⑨蕭繹:《金樓子校箋》,第38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金樓子·后妃篇第三》)
左右趙鬼能讀《西京賦》,云“柏梁既災,建章是營”。于是大起諸殿。⑩李延壽:《南史》,第153頁,北京:中華書局,1975。(《南史·齊廢帝東昏侯紀》)
而在文士地理知識普遍比較豐富的情況下,這些知識也被用到了詩文創(chuàng)作中,當時頗為流行的州名詩、郡縣名詩就是明顯的例子。而自劉宋中期到永明年間,對于用事的推崇與日俱增,此種創(chuàng)作風氣對后世影響深遠。《詩品序》:“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王叔岷:《鐘嶸詩品箋證稿》,第97頁,北京:中華書局,2007。在此背景下,抒情詩和應制詩中出現(xiàn)用兩京代指建康就不奇怪了——能熟練掌握兩京的各種地名并和現(xiàn)實相對應,本身就是地理知識的體現(xiàn)。梁代文學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永明的傳統(tǒng)①梁陳時代的作家往往將永明文士作為效仿的對象。蕭綱《與湘東王書》“:至如近世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之筆,斯實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保ā读簳?,第691頁。)再如《陳書·陸從典傳》:“八歲,讀沈約集,見回文硏銘,從典援筆擬之,便有佳致。(”姚思廉:《陳書》,第398頁,北京:中華書局,1972。),因此這種以古寫今的創(chuàng)作風氣至梁代依然十分顯著。
在前朝風氣的影響下,梁人將兩京與建康相比附視為理所當然之事②蕭繹《丹陽尹傳序》敘述建康形勢云:“東以赤山為成皋,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鐘山為芒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既變淮海為神州,亦即丹陽為京尹?!保ㄔS逸民《:金樓子校箋》,第100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6。)。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則可發(fā)現(xiàn)他們在用典方面愈發(fā)密集了,常常幾句之中連用數(shù)典,如“東北指青門,西南見白社。軫軫河梁上,紛紛渭橋下”(王僧孺《落日登高》)、“南瞻通灞岸,北眺指橫芒。入漢飛延閣,臨云出建章”(庾肩吾《和衛(wèi)尉新渝侯巡城口號》)、“芒山視洛邑,函谷望秦京。遙分承露掌,遠見長安城”(劉孝威《出新林》)。此外,與前人相比,梁人更加注意意象與詩句整體風格的配合,如《梁書·柳惲傳》所載其名句:“嘗奉和高祖登景陽樓中篇云:‘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翠華承漢遠,雕輦逐風游?!顬楦咦嫠?。當時咸共稱傳。”③姚思廉《:梁書》,第332頁,北京:中華書局,1973。其中“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兩句頗有爽朗清拔之感,王世貞在《藝苑巵言》中言其“置之齊梁月露間,矯矯有氣,上可以當康樂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余。”④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第998頁,北京:中華書局,2006。而“太液”和“長楊”令其更添幾分高古之氣。其他諸如“南望銅駝街,北走長楸埒”(任昉《奉和登景陽山》)、“金谷賓游盛,青門冠蓋多”(何遜《車中見新林分別甚盛》)等都是如此。清拔的格調與兩京之典相配合,雖是寫實,但卻在創(chuàng)作中無形拉開了文學與現(xiàn)實的距離,從而使其具有超脫世俗的高古之氣。
從晉宋到齊梁,“克復兩京”的呼聲逐漸微弱,南朝政權多數(shù)時間都以自保和經營江左為核心,無暇進行大規(guī)模北伐。文士在現(xiàn)實中與其祖輩所生活的中原故土逐漸疏離,這種疏離使得他們對兩京已經沒有了特殊的感情,在現(xiàn)實層面“號洛陽為荒土”而非奪回的對象。兩京在他們看來,已經完全成了一個歷史的概念。在這種普遍心理基礎上,南朝文學中對“用事”的推崇又使得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可以與國都相比附的典故,而作為漢晉都城的長安和洛陽自然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中,對歷史的淡漠可以使他們在應用這些典故時毫無心理負擔,因此兩京在文學中的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高。這種出現(xiàn)的高頻率與所謂“繼承漢晉正統(tǒng)”并沒有明確的聯(lián)系,證據主要有二:一是自北魏遷都洛陽之后,北方諸政權多宣傳自己“天下之中”的優(yōu)勢⑤如周宣帝大象元年統(tǒng)一北方之后,曾下詔整修洛陽,詔曰:“河洛之地,世稱朝市。上則于天,陰陽所會;下紀于地,職貢路均。圣人以萬物阜安,乃建王國。時經五代,世歷千祀,規(guī)模弘遠,邑居壯麗?!保詈聴保骸吨軙?,第11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1。),故南朝在宣傳上的策略即是逐漸淡化地域正統(tǒng),強調文化正統(tǒng),對此采取了一系列的相關舉措⑥如《北齊書·賀若弼傳》載高歡語:“江東復有一吳兒老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保ɡ畎偎帲骸侗饼R書》,第347頁,北京:中華書局,1972。),士人在認識層面上也是重文化而輕地域的,不太可能利用詩文繼續(xù)強化本已不占優(yōu)勢的地域正統(tǒng);二是如上文所論,除了在理論上可能與宣揚文化正統(tǒng)主題有關的應制詩之外,在將建康與兩京相比附的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以抒發(fā)私人情感為主,甚至有何遜《車中見新林分別甚盛》、王僧孺《落日登高》這種對京城中追名逐利不滿的作品,可以看出在描寫建康時用兩京之典已經成了當時的一種慣例,與宣揚文化正統(tǒng)完全沒有直接關系。
兩京中有眾多宮苑,如西漢長安城中作為宮室主體的明光宮、長樂宮、未央宮,東漢洛陽皇帝、太后分居的南宮、北宮等,但在南朝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卻是甘泉宮和上林苑。在逯欽立所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收錄的南朝詩歌中,“甘泉”共出現(xiàn)十九次,“上林”出現(xiàn)十八次(其中的長楊宮出現(xiàn)九次)。其他諸宮如“未央”出現(xiàn)六次,“長樂”出現(xiàn)兩次,“明光”出現(xiàn)四次,“建章”出現(xiàn)十次,“桂宮”出現(xiàn)七次,在頻率上與“甘泉”“上林”確實有一定差距。造成這種差距的原因就是文學經典的影響力。
上林苑和甘泉宮(或稱甘泉苑)均屬于離宮,并非皇帝的日常居所。上林苑在長安城西南,南至秦嶺,北至渭水。本是在秦上林苑的基礎上擴建而成,園中多珍禽異獸,為天子秋冬射獵之所。甘泉宮位于左馮翊,在秦漢之際匈奴轉強后,自高祖至武帝初,一直有著防守匈奴的戰(zhàn)略地位。其中亦多宮苑。甘泉宮原為黃帝祭天之處,自武帝中后期對匈奴用兵多次獲勝后,其警備功能逐漸下降,從元鼎五年在甘泉建泰畤之后,西漢諸帝多在此祭天。除此之外,甘泉宮也是著名的避暑勝地,如漢武帝每年五月至八月都居于此。在甘泉宮中還有一些政治活動,如《漢書·武帝紀》:“(天漢)四年春正月,朝諸侯王于甘泉宮?!雹佗?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205、379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匈奴列傳》:“(甘露二年)單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宮,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②
上林苑與甘泉宮雖然宏偉壯麗,但畢竟屬于別館,在兩漢宮廷中的地位和重要程度不及同時之未央、長樂、建章。那為何在南朝的作品中,上林與甘泉卻取代了未央、長樂、建章諸宮而成了漢宮的代表呢?
上林與甘泉的著名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與之相關的經典作品。漢武帝擴建上林苑后,數(shù)游獵于此,司馬相如即進《上林賦》以諫之,此為專門描寫上林苑之作?!妒酚洝贰稘h書》在《司馬相如傳》中均錄有《上林賦》,故歷代注史、漢者均對此賦有過注釋。齊清仙在《 〈子虛上林賦〉舊注考辨》中經過考證梳理,整理出先唐古注共二十五家③齊清仙:《〈 子虛上林賦〉舊注考辨》,《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值得注意的是,自魏晉開始,《子虛上林賦》已經從《司馬相如列傳》中析出,開始單篇流行。張揖、司馬彪、郭璞等人均曾為《上林賦》作注。西晉衛(wèi)協(xié)曾作《上林苑圖》,可見當時此作已經相當普及。
及至梁代,《文選》中亦將其加以收錄。而除《上林賦》之外,西漢揚雄之《羽獵賦》《長楊賦》,東漢班固之《兩都賦》、張衡之《二京賦》均對其進行過濃墨重彩的描繪,而這些作品,亦被作為經典收錄進《文選》中。因此,上林苑在中古時期的知名度是相當高的。劉宋之后,宮廷中有佳節(jié)、餞送,多在位于覆舟山之南的樂游苑舉行宴會,士人在參加宴會時,便經常將上林作為樂游苑的代稱:
上林弘敞,離宮非一。④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602、1631、24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任昉《九日侍宴樂游苑》)
上林葉下,滄池水寒。⑤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602、1631、24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沈約《九日侍宴樂游苑》)
上林賓早雁,長楊唱晚蟬。⑥徐堅等:《初學記》,第3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4。(張正見《御幸樂游苑侍宴》)
除了將上林苑用為典故之外,還有一些想象上林苑之作,如蕭統(tǒng)《上林》、蕭綱《春日想上林詩》等,這些創(chuàng)作雖為描摹西京舊苑,但行文用筆頗有南朝風味,如蕭綱《春日想上林詩》:
春風本自奇,楊柳最相宜。柳條恒著地,楊花好上衣。處處春心動,常惜光陰移。西京董賢館,南宛習都池。荇間魚共樂,桃上鳥相窺。香車云母幰,駛馬黃金羈。⑦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602、1631、24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
與上林苑相比,甘泉宮的情況更為復雜一些。從南朝的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出,甘泉宮雖為離宮,有時卻可成為漢宮的代名詞。如“何用甘泉側,玉樹望青蔥”(謝朓《和沈祭酒行園》)、“西漢本佳妍,金馬望甘泉”(蕭衍《閶闔篇》)、“欲還天臺嶺,不狎甘泉宮”(吳均《別王謙》)等均是如此。甘泉宮之所以能在南朝具有如此高的知名度,是和相關作品的豐富有一定關系的。自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始,又有王褒的《甘泉頌》、揚雄《甘泉賦》、劉歆《甘泉宮賦》等一系列作品,《兩都》《二京》中也有相關的描寫。從這些詩歌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到這些賦作的影響,如謝朓《和沈祭酒行園詩》中的“玉樹望青蔥”即由揚雄《甘泉賦》中“翠玉樹之青蔥”化用而成。蕭衍《閶闔篇》中之“金馬望甘泉”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張衡《西京賦》中對兩者位置的表述:“其遠則九嵕甘泉。涸陰冱寒…內有常侍謁者。奉命當御。闌臺金馬?!雹賴揽删骸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第761頁,北京:中華書局,1958。而建章、未央、長樂諸宮雖然也曾在《兩都》《二京》中被提及,但沒有專門對其描寫的作品,因此在后世影響力上略遜一籌。而帝王避暑甘泉宮也成為當時歌詠的題材之一,蕭綱、劉孝威均有《行幸甘泉宮歌》,兩篇作品均為想象西漢時帝王避暑甘泉情景,現(xiàn)錄劉孝威之作如下:
漢家迎夏畢,避暑甘泉宮。機車鳴里鼓,駟馬駕相風。校尉烏丸騎,待制樓煩弓。后旌游五柞,前笳度九。才人豹尾內,御酒屬車中。輦回百子閣,扇動七輪風。鳴鐘休衛(wèi)士,披圖召后宮。材官促校獵,秋來戲射熊。②郭茂倩《:樂府詩集》,第1185頁,北京:中華書局,1979。
從劉孝威這篇作品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甘泉賦》的影響。揚雄在賦中,自開頭“于是乃命群僚,歷吉日,協(xié)靈辰,星陳而天行”至“登椽欒而羾天門兮,馳閶闔而入凌兢”均為寫車駕之盛,所占篇幅較大,而劉詩亦以寫車駕開始,詳細鋪陳儀仗。而詩中所用典故亦多與《甘泉賦》相關,如 “才人豹尾內,御酒屬車中”用揚雄獻《甘泉賦》諷諫成帝之典,《漢書·楊雄傳》:“又是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從,在屬車間豹尾中。故雄聊盛言車騎之眾,參麗之駕,非所以感動天地,逆厘三神?!雹郯喙套亷煿抛ⅲ骸稘h書》,第3535、3523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拜偦匕僮娱w”亦用成帝祭祀求子之事“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④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第3535、3523頁,北京:中華書局,1962。
通過上林苑與甘泉宮這兩個例子不難發(fā)現(xiàn),齊梁文士的創(chuàng)作偏好其實是明顯受文學經典的影響,這種影響既包括相關知識的積累,又包括具體創(chuàng)作的承襲。對于齊梁文士而言,上林苑與甘泉宮在時空中已經距他們非常遙遠了,他們在現(xiàn)實中也已經對作為中原故土的兩京比較淡漠了,文學經典可以說是唯一可以喚起他們對文化記憶的一把鑰匙。然而,這種來自經典的文化記憶是相當強大的,當受到這種文化記憶影響的文士一旦有機會在現(xiàn)實中接觸到這些歷史舊跡時,往往會迸發(fā)出強烈的情感?!蛾悤ど蚓紓鳌份d其被羈在北時,曾路過漢武帝建于甘泉苑中的通天臺,陳己思歸之意,歸來后 “其夜炯夢見有宮禁之所,兵衛(wèi)甚嚴,炯便以情事陳訴,聞有人言:‘甚不惜放卿還,幾時可至’少日,便與王克等并獲東歸?!雹菀λ剂骸蛾悤?,第254頁,北京:中華書局,1970。從中頗可以看出這種歷史記憶根深蒂固的影響力。
在南朝時期,歷史現(xiàn)實中的兩京與詩歌中的兩京是存在一定“錯位”的:晉宋之時,“克復兩京”的呼聲高漲時,詩歌中卻鮮見兩京的蹤跡;齊梁之后,在現(xiàn)實中的京洛被視為荒土時,兩京卻在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這種“錯位”背后的主導因素還是文學審美取向的變化,當用事成了詩歌的重要組成之后,在歷史典籍和文學經典中出現(xiàn)的兩京風物就屢屢被用于描寫建康了。當這種寫作方式形成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后,詩歌中的兩京與現(xiàn)實中的兩京被自覺區(qū)隔開了,完全不會造成什么誤解。
《文心雕龍·事類》:“夫經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也?!雹撄S叔琳注,李祥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第469頁,北京:中華書局,1999。齊梁之際與前代相比更加重視用典,就是在這一時期,兩京相關典故的使用范圍迅速從樂府、擬古而進入了一般性的創(chuàng)作中。使用常態(tài)化的兩京及其相關風物在詩歌中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出于因襲或模擬,同時體現(xiàn)著作者豐富的文學閱讀量和歷史地理知識。在這種寫作常態(tài)化的發(fā)展中,一般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兩京與樂府、擬古之中的兩京沒有本質差別了,都可以視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模式化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