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馬上要開秋季運動會了,這是整個學校的大事?!岸家e極參加,為全班爭取榮譽!”班主任大辮子老師鼓勵大家。她后來專門找到我問:“你適合報什么項目?”
我說:“游泳和爬樹?!?/p>
“這些沒有!”她有了脾氣,“你先想一想,明天告訴我!”
我覺得這是一件激動人心的、正在向我靠近的好事。其實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報60米短跑。我在海灘上飛跑,要穿過酸棗林和各種灌木,有時還要從刺槐和柞木上一躍而過。這里的操場平平的,跑起來真是再容易不過。我見過訓練的老師和同學:老師說一聲“開始”,同學就跑;老師捏住一個跑表,在一旁猛地一收,像用力摘下了一顆野棗。
他們真可笑,不過是跑一會兒而已,還用拉開那么大的架勢?我對好朋友壯壯說了,他也認為這事兒一點都不難。
“你如果參加比賽,別人誰也不會贏的,我敢打賭。”
我同意:“你也報名吧,我跑第一,你跑第二?!?/p>
他搖頭:“我一跑肚子就疼,每次都這樣?!?/p>
老師問我確定最終的項目沒有,我低頭不答。她說:“這可不是害羞的時候!你擅長什么,投擲、跳遠,還是跑?”
我只好誠實地回答:“跑!”
一旦確定了項目就得訓練。老師為我找來一個高年級的黑臉同學,說:“讓他教你,必須掌握要領,這可不能蠻干?!焙谀樛瑢W高抬腿在原地跑和跳,不停地活動,擴胸,一邊擴胸一邊鼓起腮幫子,發(fā)出“噗噗”的聲音。我不喜歡這種聲音??墒抢蠋熢谝贿呝潛P說:“看看人家,動作多標準!快學,快學!”
他不停地活動,我就是不學。他有些累了,回頭對老師說:“他肯定不行,換一個吧?!崩蠋煕]聽他的,她對我有信心,不過仍然嚴厲地說:“還有一個星期,你抓緊這段時間訓練吧!”我點點頭,心里覺得好笑,真是小題大做,值得嗎?不就是一起跑跑嗎?瞧他們緊張成了什么樣子。
不過臨近運動會時我還是有點后悔:說不定真是很難對付的事啊,瞧那么多人忙著收拾操場,搭小臺子,還拉上布條,多么麻煩。我看見校長背著手在操場上走了幾圈,不斷問著什么。也許我該認真準備一下了,這好像真是學校的一件大事。
盡管心里有些慌,但真到了比賽這一天,我也沒有辦法。這一天雖然不像后來作文里寫的“人山人海,紅旗招展”,但人確實很多,而且真的有紅旗。附近村子和果園都有人來觀看,還有比校長大的官也來了。只要是戴了呢帽、衣兜上插鋼筆的人,更不要說戴眼鏡的了,肯定都是重要的人,說不定還是大官。他們坐在剛搭的席篷下邊,頭頂是一溜兒寫了大字的紅布條。
我們所有參加比賽項目的人都脫得只剩一件襯衣,衣服上還釘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很大的數(shù)字。有人手持大喇叭喊:“請運動員到‘檢錄處點名!”我覺得“檢錄處”三個字有神秘感,因為第一次聽說這個古怪的詞兒。我專門跑過去看了,原來是小桌上擺了個小牌,上面寫著那三個字。
更讓人害怕的是發(fā)令槍。這是真正的金屬槍,明晃晃的,持槍人嘴里含了一只哨子,先吹一下,然后說一句“各就各位”,“砰”一聲就放槍了。所有參加比賽的人都沒命地應聲躥出,好像晚一步就要挨槍子兒似的。
很快,我就站在放槍的人旁邊了,心跳得厲害。我默念:“讓我飛起來吧,我什么都不怕,這一回要給他們一點厲害看看!”老師在三步遠的地方,和一群啦啦隊員一起伸頭、舉手,準備發(fā)令槍一響,就揮手喊叫,它的名字叫“加油”。我緊閉雙眼,等著那支槍開火。
分明聽到開火了,我往前一掙,撒開腳丫子就跑。我剛跑出一段,后面就響起一片嚷叫,兩旁的人還做著威嚇的手勢。我這才明白是自己搶跑了。我趕緊回到起跑線上,彎下腰,兩手按在地上,像等待受罰。這一次我變得無比沉著,甚至憋著一股勁兒不跑:先讓他們跑一兩步又能怎樣?在我這種飛人面前,一切都不算什么。
果然,那支槍又開火了。我紋絲不動。我等其他人躥出兩步,才穩(wěn)穩(wěn)地沖向前方。一開始就飛,而不是跑。不看別人,不看對手,只把翅膀張開,兩腳騰空,在泥土上方一寸高的地方滑動。偶爾讓腳觸一下地面,大部分時間是腳不沾地的。跑道兩旁的喊叫聲,震得我兩耳發(fā)疼,主要是大辮子老師在喊,她的嗓子真尖。
“天哪,還有跑這么快的孩子!”一個粗嗓門在喊。
從起點到終點,好像只不過是縱了幾步就算完了。有一道紅布條讓我當胸撞開,同時有個男子手持跑表做了個熟悉的動作:猛地一收,真的像惡狠狠地摘下了一顆野棗。
我知道自己跑完了短短的60米,可就是停不下來。我繼續(xù)在飛,沒法落地。所有人都喊:“還跑,還不停下!”“天哪,跑癡了,這孩兒跑忘了形兒!”“快設法攔下他,這還得了!”我從眾多喊聲里聽到了大辮子老師的聲音,于是就收住翅膀,緩緩地落到地上。停下的那一刻,我的雙腳好像在地上磨出了火星,腳趾發(fā)燙。
一伙人呼啦一下圍住我。大辮子老師上來捧住我的臉,淚流滿面:“了不起?。∧阒绬??你剛才破了學校紀錄、全縣紀錄、全省紀錄,也許還破了全國紀錄!”
我聽不明白,身子一仰躺在了地上。有人叫:“要出事!”一個背藥箱的人跑過來,按住我的手,翻開我的眼皮。
那會兒我想起了讀過的一本書:有個孩子為了掩蓋飛跑的秘密,故意不呼吸,不讓心口跳動,結果把所有人都嚇壞了!我決定也玩一次這個把戲,于是使勁屏住呼吸。
我聽到有人大聲喊:“天哪,不喘氣了,也沒脈搏了,眼睛也斜刺上去了!”我忍住沒有笑,繼續(xù)屏氣。
大辮子老師推開眾人說:“來,讓我來!”她擼擼袖子趴下,嘴對嘴往我體內(nèi)吹氣,用足了力氣。她的嘴原來這么大,氣這么足,我像一只皮球,差一點兒就被她吹破了。我求饒,可嘴是被封住的,我無法張嘴。我真的要死了。
就在我快要喪失意識的最后關頭,大辮子老師絕望地松開了手:“來不及了……”我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猛地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盯住了所有探頭看我的人。
“啊啊……”他們一齊呼出了一口氣。
大辮子老師絕不相信我這么容易就活過來了,瞪著一雙受驚的眼睛,捂著嘴退開一步,又阻止別人:“不要動不要動,讓他緩醒,一點一點緩醒!”
我早就醒了,已經(jīng)不想再躺了。我爬起來,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土,把圍得太緊的人分開一道縫,獨自往前走去。
我在心里說:“結束了,比賽!”我知道所有人剛才都被嚇住了,這正是我的目的。不過這不算一個計謀,而是臨時起意的一個機靈。從今以后他們將另眼看我了。
第一個追上我,伴我走了一段路的是大辮子老師。她脫下了自己的外套給我披上,扶著我,彎下身子看我,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她大概真的相信我是剛剛復活,說話都不敢大聲:“啊啊,行嗎?我背著你?”我使勁搖頭?!罢媪瞬黄穑∧阕约褐绖偛虐l(fā)生的事嗎?”我再次搖頭。她握著胖胖的拳頭:“你成了!你跑出了頂尖成績!我都不敢相信!你破了大紀錄,這事不得了!這事需要上報?!?/p>
我這才如夢初醒,停下步子:“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跳了一下:“啊呀!你真的不明白?你剛才像飛一樣……”
我馬上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是這個呀,這一點都不難,你如果讓我跑,我就再跑一次……”
她聽了使勁拍手,仰天大笑起來。
(摘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