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
內(nèi)容摘要:作為20世紀最成功的英國作家之一,毛姆作品以其濃郁的異域情調(diào)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游記《在中國屏風上》是毛姆旅行中國的產(chǎn)物,記錄著他中國之行的見聞。本文以福柯的凝視理論為基礎,旨在分析《在中國屏風上》的中國形象,并指出毛姆筆下的中國并非真實的中國,相反,這是一個為了突出西方自我優(yōu)越性,摻雜著毛姆帝國主義思想的想象中國。
關鍵詞:毛姆 《在中國屏風上》 ???凝視
威廉·薩姆塞特·毛姆是20世紀最受讀者歡迎的小說家之一,其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豐富想象力和敏銳洞察力,使他在商業(yè)上取得巨大成功。毛姆一生熱愛游歷,異國情調(diào)是他作品的突出特點之一,南太平洋諸海域甚至被稱為“毛姆國”。1919年-1920年,毛姆到中國進行了為期四個月的旅行,并以旅途見聞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游記《在中國屏風上》。在這本書中,毛姆以其細膩的筆觸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在華西方人在中國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半殖民背景下中國和中國人形象。
目前針對毛姆的研究主要從他的長篇小說入手,探究其作品中的主題和藝術特色。針對《在中國屏風上》的研究相對較少,且學者大多從東方主義、比較文學形象學、敘事學和心理學角度進行分析,鮮有文章以??碌哪暲碚摓榛A對此游記進行研究。為了填補這一空白,本文將以??碌哪暲碚摓榍腥朦c,以《在中國屏風上》為研究對象,聚焦于毛姆中國書寫所采用的全景敞視視域視角,探究毛姆筆下的中國形象及他對中國的偏見。
一.“凝視”下的異域中國風景
凝視,作為一種具體的觀看方式,是普遍存在的。根據(jù)??碌臋嗔碚?,對于觀察者而言,視覺賦予人以權力;對于被觀察者而言,被窺視意味著置身于權力之下。因此,“看”與“說”不僅意味著權威地位,更是居高臨下的行為,審視者成了權力的化身。
在《在中國屏風上》,權力的凝視隨處可見。在中國的旅行中,毛姆采用全景敞視視域審視著中國的風土人情和文化物件,昭示著異域風情的浪漫寄托。在西方人眼中,“東方……自古以來就代表著羅曼司,異國情調(diào),美麗的風景,難忘的回憶,非凡的經(jīng)歷。”[1]p1中國對于毛姆來說,她的可愛之處就在于燦爛的古老文明及充滿異域風情的自然景觀。毛姆筆下的中國風景寧靜而美好,在黎明時分,毛姆評價道:“這是一個最具有魔幻之美的時刻,山坡和谷地,樹林和河流,都有著一種仙境般的神奇?!盵2]p44在黃昏,“當你穿過石門,你可以看見山腳下菱形的水田閃閃發(fā)光,就像是某部中國版《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中的棋盤,在那之后是綠樹成蔭的圓形小丘。沿著連接城鎮(zhèn)的狹窄行道拾級而下,在夜色四合中,你穿過一片矮小的樹林,晚風送來了林地清涼的氣息。”[2]p123在夜晚,“月亮出來了,給壯麗的大江披上一層銀紗,給綠樹掩映中的廟宇添了一道奇異的神秘之光?!盵2]p101在歐洲普遍面臨精神危機的戰(zhàn)后時期,眼前的美景顯然使毛姆得到了心靈的慰藉。
盡管異域美景令毛姆心曠神怡,但他真正向往的是馬可·波羅筆下富庶、神秘的古老中國。在《在中國屏風上》,毛姆借助豐富的想象力,不遺余力地尋找唐風古韻的痕跡。在游記開篇《暮啟》中,一副帶有濃郁異國風情色彩的畫面首先映入讀者眼簾:載著沉重貨物的駝隊,穿著破舊藍褂子的人群,提著鳥籠的中國老爺以及來來往往的苦力和小販。這一畫面既是特定時代的中國現(xiàn)實,也是毛姆個人及英國讀者的集體想象物。一方面,毛姆較為客觀地展現(xiàn)了他眼前的風景、人物;另一方面,他努力將眼前的中國向西方對異域中國的認知靠攏,以滿足西方讀者的期待。正如休·奧諾解釋的那樣,歐洲的中國熱和中國并沒有太多關系,而是“歐洲人理解的中國”[3]p7。曾經(jīng)的唐宋盛世已一去不返,因而毛姆只得借助想象力表達對帝王時期的向往。面對山坡和谷地,毛姆將它們看作“皇帝行樂的御花園”[2]p45,竹林“看去宛若大明王朝的一群倦怠的貴婦在大道邊休憩”[2]p45。凡此種種,足以可見他對古老中國的留戀。
雖然中國風景美麗而迷人,但毛姆最熟悉和熱愛的還是他自幼成長的西方環(huán)境。面對眼前的中國景色,他的回憶時常飛回英國,以至于毛姆在《原野》中驚訝地感嘆道:“心靈的眼睛會使我完全盲目,以至于對感官的眼睛所目睹的東西反倒視而不見?!盵2]p131毛姆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中國原野,他“看”到的卻是萊茵河的美景。很明顯,此時毛姆的主觀欲望已經(jīng)超越客觀現(xiàn)實,不管他是為了拉近與西方讀者的距離還是有感而發(fā),中國的屏風最終成為了帶有中國面具的西方屏風,而中國作為一個他者,處處體現(xiàn)著毛姆作為主體的自我意識的投射,即“主體在他者中看到自身”[4]p152。
二.“凝視”下的破敗中國街鎮(zhèn)
如果說毛姆對異域中國的刻畫是為了滿足西方讀者的好奇心,為“失落的”西方尋找精神解藥,那么他對現(xiàn)實中國的描述則迎合了西方人對東方的一貫看法,正如《東方學》中所言:“東方是非理性的,墮落的,幼稚的,不正常的;而歐洲則是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盵1]p50毛姆在對中國的構建中,很大程度上否認了其現(xiàn)代性,他筆下的中國仿佛沒有空間差異和時間進程。在空間上,毛姆很少提及中國的具體地名,因為在他看來“每個中國城鎮(zhèn)都是大同小異的”[2]p58;在時間上,只有黎明和黑夜這樣周而復始的交替,中國人陷入停滯、日復一日的靜止的生活節(jié)奏,中國成了畫屏上靜止、原始、與光明閃耀的歐洲對立的地理空間場所。
在毛姆筆下,中國鄉(xiāng)村破敗不堪,客棧條件惡劣,道路崎嶇難行,到處都嘈雜而擁擠。在《山城》中,毛姆說道:“這是一個眾聲喧嘩的城市。”[2]p167各種各樣的聲音摻雜在一起,貌似“永不停歇”,毛姆描述這些喧嘩聲“簡直叫人發(fā)瘋”[2]p167。面對街上過往的人力車夫、苦力,小販和乞丐,毛姆冷漠地評價這是“一副人類的諷刺性漫畫”[2]p167。下層階級的悲慘生活絲毫未引起毛姆的同情,他以一種漠然的態(tài)度盤點著中國的種種落后之處,沒有深入了解他們的興趣。作為一個西方人,毛姆享受著白人身份帶有的特權,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坐在由苦力拉著的人力車上游覽中國的。毛姆站在由殖民主義和歐洲文化筑成的塔頂上,俯視著中國的一切,卻“從不介入其中”[1]p54。
“而與你厭煩了的人群和噪聲混合在一起的,是一種惡臭?!盵2]p167除了擁擠的人群和喧鬧的吵聲外,各種氣味混雜組合起來的臭味也令毛姆難以忍受,“難聞的味道折磨著你的神經(jīng),猶如用陌生的樂器彈奏一首可怕的曲子所發(fā)出的聲音擊打著你的器官?!盵2]p168在毛姆筆下,現(xiàn)實中國是一個落后衰敗的地方。事實上,真實的中國并非如此,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關鍵時期。兩次鴉片戰(zhàn)爭,歐洲列強用鴉片和堅船利炮敲開了一直“閉關鎖國”的中國的大門,敲醒了落后保守的華夏帝國之夢。二三十年代對于中國而言是一個嘗試驅除民族劣根性,探索國家出路的時期。毛姆對于落后中國的刻畫是出于自身的需要,自我需要在對他者的設定和比較中確立、鞏固自我的中心地位。
三.“凝視”下的低等中國人
凝視行為使凝視者成為主體,被凝視者成為客體。同樣,在文學領域中,常常是種族意識和文化優(yōu)越感強的民族“盯視”其他民族和文化,使他者成為自我的附庸。在《在中國屏風上》五十八個短篇故事中,僅僅有四篇是以中國人為主角的。毛姆將大量筆墨放在了對在華西方人的刻畫中,他們是毛姆關注的中心與興趣。相反,中國人多退居為顯示西方優(yōu)越性的陪襯,處于一種邊緣化、下等的地位。毛姆對他們?nèi)狈ν饷蔡卣鞯拿鑼懖⑶覄儕Z了他們的話語權,正如福柯所言“他能被觀看,但他不能觀看。他是被探查的對象,而絕不是一個進行交流的主體。”[5]p225在《在中國屏風上》,毛姆同所有的在華西方人一樣是擁有了話語的一方,而中國人猶如缺乏活力的木偶一般,處于被看、被言說的地位。
在華西方人在中國普遍過著優(yōu)渥舒適的生活,他們“吃著精心準備的飯菜,住著大房子,凡事都有仆人服侍。”[2]p54與西方人不同,中國人大多生活貧苦且是以苦力、仆人和人力車夫等形象出現(xiàn)。在《馱獸》中,苦力挑著擔子在路上走的情景在毛姆眼中是“一種宜人的風景”[2]p49。中國和中國人在毛姆的注視下成為景觀,但不同于大多數(shù)僅將苦力視作牲畜的西方人,毛姆由衷欽佩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對下層階級懷有深切的同情,“他們的勞苦讓你內(nèi)心覺得沉重,你充滿憐憫之情卻又愛莫能助?!盵2]p50在《江中號子》中,毛姆以同樣的手法表達了對纖夫的同情,“他們都赤著腳,光著上身,他們汗流滿面,他們的號子是痛苦的呻吟,是絕望的嘆息,是揪心的呼喊。”[2]p91然而,毛姆對中國人吃苦耐勞精神的贊美背后卻隱藏著對中國人享樂貪婪本性的思考,那些纖夫等著勞累的一天以“一頓熱騰騰的飯菜,或許還有幾管可以讓人安然入睡的大煙而結束?!盵2]p90對口腹之欲的滿足,對鴉片的沉溺,恰恰是傅滿洲形象的突出特征,毛姆在這一過程中將中國人原型化了,使其符合歐洲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
四.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在書中看到的并非是真實的中國,而是一個被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化的中國。如果說,毛姆關于對異域中國的刻畫滿足了西方對中國的異域想像,那么對現(xiàn)實中國的描述則符合了西方對東方的傳統(tǒng)認知。中國和中國人暴露在毛姆的凝視之下,這種凝視是單向的,單向的凝視使得他者不再具有主體性,從而淪為“屬下階層”。由此可見,毛姆對中國的“凝視”摻雜著個人欲望和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通過對中國他者的構建和貶低,毛姆確認了對西方自我的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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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