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龍
扎西才讓的散文詩組章《西藏:虛掩之門》第一章從14世紀羅馬方濟會修士鄂多立克晚年在病榻上的口述場景開篇。作為一個修行人,鄂多立克首先注意到的肯定是東方中國的這個少數(shù)民族奇特的生死觀。這是一個西方人在推開西藏這扇虛掩之門后產(chǎn)生的最初的震撼。在整部組詩中,這種震撼感不絕如縷,直到五百多年后的1904年4月,在英國榮赫鵬遠征軍醫(yī)士長沃德爾筆下,仍然是“拉薩充滿了世紀的詩歌,是永生大喇嘛的神秘之都,矗立在世界屋脊上,由一種無法揭開的神秘面紗遮蓋”的驚嘆。
這就為組詩奠定了一個敘事基調(diào):西藏的神秘,與發(fā)現(xiàn)的驚奇。西藏本來就是“神秘之地”的代名詞,扎西才讓又借助一雙雙“他者之眼”,更使其具有了雙重的異域感。總體來看,這組散文詩,以時間為經(jīng)線,沿著西方探險家、旅行者、傳教士、商人在西藏的足跡,再現(xiàn)他們對西藏留下的印象和觀感,用雪泥鴻爪的方式,捕捉他們的心靈印記。仿佛推開了一扇塵封的時間之門,那個我們熟悉而又陌生的西藏,在歷代西方探險家眼中卻呈現(xiàn)出一組全然不同的歷史風貌。
組詩的素材來自于不同時代的歐洲人留下的不同的文本,扎西才讓的寫作,是對于這些文本題材的再處理,是對于文本中的敘事經(jīng)驗的二次想象與再造。但他所處理的并不是原文本的全部內(nèi)容,而是只攝取了其中的部分敘事元素,比如一句話、一個行動,或者一個場景。他從中提煉了詩的意味,構(gòu)成了他的散文詩的敘事內(nèi)容。因此,對于扎西才讓來說,這是一次與遙遠的西方敘事經(jīng)驗的跨時空相逢。而對于散文詩的文本自身而言,這是與其它文本的一次互文實驗,是敘事的合奏,也是經(jīng)驗的交疊共生。
面對漫長的歷史跨度,在時間的表現(xiàn)上,扎西才讓選取的基本上都是“瞬間”素材。他剪取歷史,通過一個個瞬間,來指涉一個歷史性的時間長度。所以,每一首詩里每個精確的紀年數(shù)字作為一種至關重要的時間意象,格外值得注意。從1328年到1942年的這個時間序列,支撐起了這組散文詩的歷史框架。不同時代的時間元素,賦予他筆下的事物以不同的光暈和色澤,賦予他的敘事以特有的語感和節(jié)奏。
如果說西藏是一扇“虛掩之門”的話,扎西才讓打通了門里、門外的視角,在“內(nèi)”與“外”之間自由切換著經(jīng)驗的觸角。與其說他是從歷史上的探險家的眼光在看一個時間長河之中的陌生的西藏,不如說是在借助這個由觀察和想象疊加而成的“西藏”的反光,來反向觀察歷代的西方探險家的心態(tài)和形象??梢哉f,他就是“虛掩之門”后的那一雙東方眼睛。借助這雙眼睛,我們看到了從14世紀一直到20世紀初一路走來的歐洲人形象:他們中有篳路藍縷的傳教士,“終年打赤腳、穿褐衣的苦行修士”鄂多立克,“狹長的面龐上,有著堅韌不拔的意志”的安德拉德;有在西藏停留期間,充分感受到西藏的美好與詩意,“記述了一個‘慷慨、樂觀而又充滿感情的時代”的殖民官員波格爾和他的同僚塞繆爾;也有感受到布達拉宮的神秘和莊嚴氛圍,感受到亞洲不同族群的人“在山下祈禱,在城里歡笑……”場面的英國醫(yī)生馬吝;還有被一個藏族婦女當成異國“姐妹”的安妮·泰勒;還有在嚴酷的藏北無人區(qū)深陷旅途中的艱險與困頓的探險者……
在這些篇章中,我們感受到的是在長達四百多年的時間里,西方旅行家對于西藏的善意與好感,是他們作為地球旅行者的平等視角,是陌生的人類相遇時的友善和喜悅,是對于異域的驚奇與敬畏。對于帶著和平與情誼而來的西方人來說,西藏這扇門,始終是不設防的、虛掩的,只要你有足夠的善意、誠意、智慧和耐心,你就能輕輕推開它。
而隨著時間鏡頭的拉近,在這些西方人中,也出現(xiàn)了征服者和入侵者的身影:榮赫鵬遠征軍來了,在醫(yī)護官沃德爾的日記中,充滿對拉薩的贊美和向往,也滿懷殖民者征服的野心?!督伪Pl(wèi)戰(zhàn)》中寫道,“1904年7月7日,一個被西藏的鮮血逐漸凝固的日子”,“入侵者在步槍隊的掩護下進入圣地”,但面對這一歷史事件,扎西才讓的筆觸并沒有簡單地停留在對殖民者的批判和歷史的悲劇性的渲染上,而是通過淪陷后的江孜的巨大犧牲和奇異的平靜,點出了西藏文化所具有的巨大的韌性:“當入侵者在步槍隊的掩護下進入圣地,拉薩居民視他們?yōu)檫^客。當入侵者笨拙地走下山道,護欄后的高僧們,帶著平靜的表情目睹了日落?!边@樣的筆觸中深藏著佛陀的大悲憫情懷和歷史的超越性。
在看到這組詩時,我又一次下意識地翻開了書架上由友人翻譯的一本譯著:19世紀末的英軍上尉漢密爾頓·鮑威爾所寫的《旅藏日志》。在本書譯者序中,友人謹慎地提示到:“其日記中所暴露出的諸種態(tài)度與看法,都足以給那些不能清醒識別他人侵略野心的人,敲響警鐘?!碑斎?,我并不熟悉扎西才讓這組散文詩所涉及的大量關于歐洲人進藏探險、科考、傳教活動的史料,但我想,其中肯定也少不了像鮑威爾書中那樣對西藏帶有偏見與無知,甚至陌生到滋生敵意的一些描寫,歷史的具體情形肯定要更為復雜和嚴酷得多。但是,作為一位具有寬廣胸懷與歷史眼光的藏族詩人,扎西才讓在史料的取舍中,卻有意識地避開了地緣政治、文化沖突乃至意識形態(tài)差異等更為復雜的領域,舍棄了那些由于歷史的局限而對西藏存在認知謬誤的部分,而擷取了其中富有真、善、美的敘事元素,從詩學入手,提煉成了新穎的詩意。在扎西才讓看來,這些歐洲人的西藏之行,更重要的是一種心靈之旅,是一個審美的歷程,是西方與東方在美學上的相遇。從人類精神的共同趨向出發(fā),他顯然更愿意把西藏的自然和人文資源看作是一個巨大的、開放的審美對象,一個人類的詩意想象共同體。從發(fā)展的眼光來看,這也是符合藏文化博大精深、開放包容的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