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的雪夜,我們糊里糊涂用十塊錢買回一只野兔子。這種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確是像雪一樣白的,白得發(fā)亮。而且聽說到天氣暖和的時候,它的毛色還會漸漸變成灰土黃色的,這樣,在戈壁灘上跑著的時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我們找了一個鐵籠子,把它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總是安安靜靜地待在那兒。我們一點兒也不虧待它,我們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很快就把它養(yǎng)得胖胖懶懶的,眼珠越發(fā)亮了。要是這時有人說出“你們家兔子炒了夠吃幾頓幾頓”這樣的話,我們一定恨死他。
一天一天過去,冬天最冷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我們也驚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天天、一根根地扎出了灰黃色的毛來——它比我們更先、更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來臨。
就在這樣一個時候,突然有一天,這只兔子走掉了。我們?nèi)胰苏媸怯质制婀钟蛛y過。我們出去在院子周圍細(xì)細(xì)地尋找,一直找到很遠(yuǎn)的地方。好長時間過去了,每天出門時,仍不忘在雪堆里四處瞧瞧。我們還在家門口顯眼的地方放了塊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夠回家。
那個空空的鐵籠子也一直空罩在原地……
后來,它居然又重新在籠子里冒出來了!
那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我們都把老棉衣?lián)Q下來了,一身輕松地干這干那。就在這時,我們又重新看到了兔子。
我們從煤棚那兒過來過去好幾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個活物,它一動不動蜷在鐵籠子最里面,定睛仔細(xì)地看,這不是我們的兔子是什么!它渾身原本光潔厚實的皮毛已經(jīng)給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臟,眉目不清的。我伸手進(jìn)去摸了一下——一把骨頭,只差沒散開了。我飛奔去商店找我媽,我媽也急急跑來看——“呀,它怎么又回來了?它怎么回來的?……”
我看著她小心地把兔子弄出來,然后用溫水觸它的嘴,誘它喝下去。好在后來,這兔子還是掙扎著活了過來,而且還比之前更壯實了一些,五月份時,它的皮毛完全換成土黃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興興地跑來跑去,追著我外婆要吃的。
現(xiàn)在再來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用來罩住兔子的鐵籠子只有五面,一面是空的,而且又靠著墻根,于是兔子就開始在那里打洞——煤棚又暗,亂七八糟地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誰知道鐵籠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還有一個洞呢?
那個洞很窄的,也就手腕粗吧,我把手伸進(jìn)去探了探,又手持掏爐子的爐鉤進(jìn)去探了探,居然都探不到頭!后來,他們用了更長的一截鐵絲捅進(jìn)去,才大概地估計出這個小隧道可能有兩米多長,沿著隔墻一直向東延伸,已經(jīng)打到大門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我真的想象不到——當(dāng)我們圍著溫暖的飯桌吃飯,當(dāng)我們過完一天,開始進(jìn)入夢鄉(xiāng),那只兔子,如何孤獨(dú)地在黑暗冰冷的地下一點一點,忍著饑餓和寒冷,堅持重復(fù)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整整一個月,沒有白天黑夜。我不知道在這一個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獨(dú)自面對過多少的最后時刻,在絕境中,在時間的安靜和靈魂的安靜中,它感覺著春天一點一滴地來臨,整整一個月。
都說兔子膽小,可我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實是勇敢的,它的生命里沒有驚恐的內(nèi)容。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饑餓、絕境,直到奄奄一息,它始終那么平靜淡然。
雖然春天已經(jīng)來了,當(dāng)兔子滿院子跑著撒歡,兩只前爪抱著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樣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它總是比我更輕易去拋棄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
多地感覺著生命的喜悅。
(選自《阿勒泰的角落》,有刪改,萬卷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