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我看到西四牌樓,總會想起我的童年玩伴阿寶。
我住在大醬坊胡同的一個三進(jìn)的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庭院,高高的圍墻,綠油油的葡萄架把驕陽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碎片。大醬坊胡同并沒有醬坊,只有一條筆直、落滿塵灰的小徑。
我的父親經(jīng)營古玩字畫,在琉璃廠有間很大的店鋪。自從我無意中摔碎了一對汝窯花口筆洗后,我再也沒去過那里。我被軟禁在大院里,私塾先生每天上門教授《三字經(jīng)》、四書五經(jīng)什么的,而我腦子里想的只有院里棗樹上肺活量出眾、從不打瞌睡的知了。
我的母親是院子里的大管家,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要親自操辦,事無巨細(xì),她看賬單的時間比看我要長得多。如果比照清代的官位,她應(yīng)該是戶部尚書兼九門提督。宋媽是我家的雇工,我從小是她帶大的,她對我百依百順,除了不能放火燒房子,她什么都依我。
院子里還住著幾個長期雇工:做飯的張大廚(挺著油汪汪的大肚子,像有了八個月身孕);洗菜的小六子(他是個碎催,哪有活兒他在哪兒);護(hù)院的孫二爺(他以前是天橋撂跤的,一身橫肉整天神氣活現(xiàn)的,其實就是個小力巴※)。平時這幾個雇工躲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到一個小魔鬼。尤其是小六子,他總會貼著墻從我身邊一點(diǎn)點(diǎn)蹭過去,活脫兒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野貓。
我的娛樂活動并不少,用竹竿綁上廚房的漏勺抓蜻蜓,用買菜籃子作陷阱逮麻雀,站在小六子肩膀上粘知了,用書房的明代端硯斗蛐蛐。我縱橫馳騁,所向披靡,然而在大人們的眼里,我似乎是個透明人,完全沒有存在感,盡管我竭盡全力把院里搞得雞飛狗跳。
在院里搞煩了,我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我?guī)状吻那牧锍鲈洪T,都被孫二爺?shù)拇罅饎偸智茏?,他抓著我的后襟將我捉拿歸案,輕松得像提著一個布口袋。
逃脫失敗后,我知道我和外面的世界之間隔著一個孫二爺。
我每天坐在葡萄架下面苦思冥想,直到看到阿寶推開院門。我愁眉舒展,答案就在眼前啊。阿寶和我同歲,是宋媽的兒子,每年夏天他都會從無錫坐驢車過來,名義是母子團(tuán)聚,實際是我的玩伴。
如果將調(diào)皮分個等級,我充其量是個弼馬溫,阿寶才是玉皇大帝。
阿寶比我高半頭,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的緞面馬褂,頭戴黑色瓜皮小帽,皮膚白得像貼著宣紙,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亂轉(zhuǎn)。他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典型的吳儂軟語。他剛一進(jìn)院就左右張望,問我孫二爺在哪兒?我說在后院睡午覺呢。阿寶迅速從袖子里掏出彈弓,瞇著眼對準(zhǔn)孫二爺?shù)镍B籠子,“嗖”的一聲,一塊小石子彈射出去,準(zhǔn)確擊中鷯(liáo)哥的嘴巴,鷯哥拍著翅膀在籠子里怪叫。孫二爺猛然驚醒,披著坎肩急匆匆走出來,一不留神絆在門檻上,從臺階上滾下來,像被人使了個德合勒※。
我和阿寶顧不上搬運(yùn)行李,捂著嘴躲進(jìn)我的房間。阿寶在床上像瘋子似的跳了幾下,然后便呼呼沉睡過去,一路驢車的顛簸讓他筋疲力盡。我把他的行李搬進(jìn)宋媽的房間,宋媽囑咐我要跟私塾先生好好學(xué)習(xí),打好基礎(chǔ),秋天就要上師范附小了,可不敢掉隊。我點(diǎn)頭稱是,出了門就把她的話忘光了。
阿寶足足睡了五個小時,當(dāng)炊煙裊裊升起時,他從床上跳起來,疾步走向飯廳,像上滿了發(fā)條。母親盛了三碗飯,笑瞇瞇地等著我們。阿寶朝她畢恭畢敬地鞠了一個躬,然后跳上凳子大快朵頤。母親給阿寶夾菜,阿寶像個小豬崽似的邊吃邊哼唧,搞得我胃口全無。雇工們在外廳吃飯,張大廚和小六子不時抬頭瞥向我們,他們對阿寶這個小混世魔王心有忌憚,每年盛夏都是他們心中的嚴(yán)冬。
傍晚我們在庭院乘涼,阿寶趴在水缸前,用手撈里面的金魚。我對他的好奇心并不意外,他在鄉(xiāng)下生活,那邊的魚生活在太湖,而不是水缸里。宋媽走過來,揪著阿寶的衣領(lǐng)把他摁在躺椅上,她擔(dān)心阿寶掉進(jìn)去或者把水缸捅個大窟窿。在宋媽的監(jiān)督下,阿寶難得安靜十分鐘,我趁機(jī)告訴他“聯(lián)吳抗曹”的計劃。阿寶咧嘴一笑,他說曹操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還聯(lián)的哪門子吳啊。我恍然大悟,孫二爺好像扭傷了腿,晚飯是宋媽送到他屋里的。
院子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我們了,在一個安靜的午后,我和阿寶溜出去了。
我倆穿過大醬坊胡同,沿著西四大街向北,到了西四牌樓。
我和阿寶目瞪口呆,被這個熱鬧非凡的地方震撼住了。據(jù)說這里曾是古時的刑場,孤魂野鬼出沒的地方;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人聲鼎沸的西安市場,拉洋片的、說評書的、演雙簧的、變戲法的、耍雜技的、唱數(shù)來寶的、賣估衣的……全北平城,除了天橋和城南游藝園,就屬這里興盛。
各種各樣的攤位望不到盡頭,攤位里擺滿了五顏六色、稀奇古怪的物件。我倆一個挨一個地觀看,四只眼睛上上下下都不夠使了,好像是掃地丫鬟第一次進(jìn)了紫禁城。捏泥人、香煙洋火、彩色玻璃球、吹糖人、貼紙畫……食品攤就更多了,大興的西瓜、郎家園的蜜棗、山東棗莊的石榴、南方運(yùn)來的獼猴桃,我倆還沒看完就已經(jīng)垂涎三尺了。
阿寶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我,我捏了捏口袋里僅有的三個銅板,決定再往前看看。我倆越走越慢,好像被兩個小鬼抓住了腳踝。當(dāng)我看到香噴噴的扒糕和滾燙的杏仁茶時,再也走不動了。我用三個銅板換來一堆好吃的,阿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綠豆糕、炸三角,他沒吃過這些東西,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雖然也很想吃,但我咽了口唾液,都讓給他了。阿寶是遠(yuǎn)道來的客人,我要盡那個什么之誼。
阿寶吃得很慢,他要仔細(xì)體會每一口滋味。我站在他旁邊,努力想象著其中的味道,綠豆糕的清香綿軟,炸三角的外焦里嫩,杏仁茶的濃香滑順……不知不覺我的嘴巴也跟著動起來。阿寶猛然抬起頭,我立即閉上嘴,他看到我的窘態(tài),眼睛有些濕潤,把剩下的食品讓給我。我吃一小口,推給他;他吃一小口,再推給我。我們邊笑邊吃,最后把碗舔得干干凈凈。
我摸著微微隆起的肚子,打了個飽嗝。我和阿寶相視而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食品攤。之后我和阿寶聽了一會兒相聲,看了一陣撂跤把式,當(dāng)賣藝人拿著討錢鑼求賞錢時,我倆就從大人的腿邊鉆出去。
阿寶在路邊撿到一個壞掉的風(fēng)車,他用那雙白皙的小手鼓搗了幾下,居然修好了。我們興奮地在西四大街瘋跑,風(fēng)輪飛快地旋轉(zhuǎn),幾面小彩旗獵獵飄揚(yáng),風(fēng)輪連接的小鼓有節(jié)奏地“咚咚”響。
我們暢快淋漓地跑呀跑,像小鹿似的你追我趕,連蹦帶跳。我們一路跑到宣武門城樓下,如果不是夕陽西下,我們會一直跑下去,跑到天涯海角,跑到九垓八埏(yán)。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