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逍
2021年大年初一,我發(fā)信息問候好友,她告訴我她遇到了人生前所未有之難關(guān),說是家事,年后再與我細說,先珍惜春節(jié)。
春節(jié)后的某日上午,好友發(fā)來信息,告訴我她的父親昨日已去往天國,肺癌腦轉(zhuǎn)移,從發(fā)現(xiàn)到離開剛好兩個月。這是意料之外的消息,我持著手機,悲從中來,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回復好友。因為經(jīng)歷過同樣的遺憾,我深知這對一個家庭的伴隨性影響有多大。好友問我,接下來該如何與母親相處。我想了想,沒有給出建議。因為我并不善于在言語上呈現(xiàn)溫暖,而行為上所表達的溫情也頗為隱秘。
對于痛苦的過往,母親提起時,我便會沉默,待她絮叨完,我便會轉(zhuǎn)移到下一個話題。事實上,我知道即便下一個話題開始,我們也都還停留在方才的苦楚中。這種對話顯得我生硬、冷漠,但我別無他法,因為在悲憫中我往往是那個最先聲音變抖、眼淚立刻掉下來的人——我怕母親看到我同她一般難過。2018年7月,正值《我不是藥神》上映,母親說:“我們也去看吧?!蔽矣行?,因為去往影院的那條路承載了太多母親過去幸福明亮的回憶。電影結(jié)束,我們走路回家,母親跟我說了一句讓我很心疼的話:“你知道為什么我不覺得感動嗎?不是我冷血,是因為我這輩子經(jīng)歷過幾次難以承受的悲痛,所以這些對我來說只覺得無足輕重,能為之動容的或者因為一碗‘雞湯就得到慰藉的人大多都是生活順利的,真讓人羨慕。”當時的我面無表情,但實際上,我是不好意思說我真的很愛她,也很心疼她。家庭是一個人的宿命,上一輩人所經(jīng)歷的苦痛必定會蔓延至下一輩。而這里面,無人輕松,這輩人承受著上輩人的失常與喜怒無度,并且只能一個人面對,是跨不過的坎、打不破的桎梏。
常有人問我:“你媽媽好些了吧?”也常有人說:“你媽媽看起來好多了?!蔽叶贾皇呛唵位卮稹安缓谜f”。只有我知道,我們在散步、看電影、聽歌、聊天、路過某個地點、去到某處旅游、吃某樣食物等各種不同情境下,我們的內(nèi)心都想到了誰、想到了什么事,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想這個人、這件事,但我們只字不提。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
2020年過年期間的一個夜晚,母親突然失聲痛哭。我沒有安慰,側(cè)著身,枕頭卻濕了一片。2020年末,母親發(fā)了一條朋友圈:
“人生的至暗時刻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沒有比它更壞的事情了。2020年于我而言并不算痛苦,并不算艱難。在這一年里,我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重新整頓自己的生活?;钪痪褪沁@樣?個體在被時代的洪流裹挾時,總會不經(jīng)意地成為它的目擊者、見證人和參與者。生活就像單行道,分明是在向前,有時卻在走走停停中給人到了盡頭的錯覺。但等你真正再往前走時,好像離盡頭又還很遠。
“1.看了幾本值得記錄下來的書:《大江大海》《茶之路》《臺北人》《野火集》《前世今生》。
“2.看了幾部值得記錄下來的紀錄片:《人生第一次》《地球之鹽》《四個春天》。
“3.年初去了西安,年末去了北京。
“4.一年里沒有什么值得特別高興的事,且活且過。
“5.一年里也沒有什么值得特別悲傷的事,且活且過?!?/p>
看著母親的年末總結(jié),我害怕她離開的愁緒消減了一些。我知道為什么母親在走到盡頭之時又恍惚間感覺盡頭又遠了一些,是因為她的女兒過得更好了,得到了更多人的疼愛,讓她更有力量支撐下去。雖然看著我幸福母親常難掩失落,但曾經(jīng)在四年時間里,她也這么幸福過,受人保護過。而最讓我痛心的是,我從童年失去的父愛在如今或?qū)斫K將得到彌補,但作為女兒,我卻永遠也無法彌補那份屬于母親的來自伴侶的愛。
回家路上,南湖水邊,已是半池漣漪半池夕陽,我的耳機里放著王菲那英合唱的《歲月》。人生就是這樣,由一些悲傷和一些幸福組成,在期待、歡愉、沉默和失意中度過每一天,帶著一種想說卻又說不來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