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有個春天的晚上,遠心在蒙古奶茶店喝完鍋茶,也許會寫一兩首詩,再開車到內(nèi)蒙古大學(xué)上課。雨后的青城,涼爽如草原。一路向南,天空掛著厚厚的云朵,云朵之間流露夕陽的金輝。車里放著悠揚的長調(diào)民歌。在沉沉的陰山映襯下,路顯得寬闊無垠。此時,車已變成馬了。
我在教室里看到遠心,她神采奕奕,帶來一襲雨后的清新,就像剛從草原縱馬歸來。上課鈴響了,遠心與我們聊起剛才的體驗,如她在《烏云姑娘的長調(diào)》中所寫:“所有的車輛都變成/慢動作,小黑馬阿爾斯楞呆呆地/撫摸來自草原原鄉(xiāng)/那歌聲的綢緞”。馬蹄聲,長調(diào),一切變得深邃而悠遠。作為遠心的學(xué)生,我有幸親歷《我命中的棗紅馬》的一段創(chuàng)作時光。在每周四夜晚的詩歌課上,感受詩人新鮮而真實的體驗。遠心的詩性體驗,對我觸動很大。結(jié)課時我將這些感觸寫進詩里,附于文末。
如果能用詩歌記錄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那必然是一種幸運。河北唐縣灌城村、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江蘇南京,每片土地都在遠心的詩中留下烙印,這是獨屬于遠心的詩歌地圖。地域的遷徙伴隨著詩人的成長,三部詩集,從2004年《月的下弦》到2013年《一條草游蛇的故鄉(xiāng)》,再到作家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我命中的棗紅馬》,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遠心從敏感惆悵的少女成長為成熟理性的詩人。《我命中的棗紅馬》兼具激情與理性,我們既可以感受到生命熱力的激蕩與直接而豐富的情感,又會發(fā)現(xiàn),詩人步入中年后,有更多的知性思考。遠心在內(nèi)蒙古生活了二十七年,馬與草原不僅是詩歌的核心意象,而且已經(jīng)成為遠心的精神支柱和動力源泉。閱讀這本詩集時會發(fā)現(xiàn),遠心與它們內(nèi)在相連,精神相依。
我印象里的遠心,是酒醉后行走在大街上,留下一個個瀟灑的腳印;是在狹小的房間內(nèi)暢快寫詩,寫好貼滿墻面;是將生命中的感受,那些勇敢、執(zhí)著、追求、瘋狂,那些糾纏、抉擇、割舍、撕裂,寫入詩歌,注入課堂。一位詩人眼眶溢滿淚水,一位老師在講臺上流淚。我震撼于,一個人有那樣多的感受,那樣激烈的情緒。遠心真誠而開朗,執(zhí)著又倔強,她這般硬朗,在生活的圍墻中,撞出一身傷口。這也許是堅持自由與詩意生活的代價,詩人不斷處于針扎似的難耐中,難以得到滿足,一直在探索生活的邊界,就像在開拓詩歌的疆域一般。我在遠心身上看到某種生命的可能——熾熱,充滿活力,不屈服。一個人居然可以這樣活著!她與我之前見過的所有人不同,她是一個詩人。遠心的經(jīng)歷沉淀在詩里,“初春的草原新綠散落如點點輕紗/我一寸寸撫摸你/曾經(jīng)受過歲月的針扎/曾經(jīng)歷盡時光的熬煎/一滴一滴鮮血落在我心上/難道只等這一日/三月十五的月光,把心底的系念照亮”(《孤獨的黑山頭》),詩人被生活刺痛的傷口,在廣闊草原的撫摸下,慢慢愈合,結(jié)成詩的晶體。這是草原對遠心的意義,是遠心詩歌打動人心的土壤。
遠心的靈魂里有一匹馬,自由、堅韌、活力四射,在草原上撒歡。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描述遠心身上那股生機,而遠心的詩是最好的闡釋,“我一直在這里等你,我命中的棗紅馬/曾經(jīng)的黑被你眼底的風(fēng)情鍍亮/早霞和夕陽燒融你金色雙翅/愛和毀滅把鮮血融進你的色澤/你的鬃頸和眼底的雄光”(《我命中的棗紅馬》)。她具有詩人氣質(zhì),茨維塔耶娃寫過“我是你的/第七日……你的激情你的七重天!”(《普緒克》),我覺得這句最能描述遠心的自信。她談到詩歌時,言語中的力量感如同命令一般,是詩人有的迷狂。在遠心的詩中,你常能感覺到?jīng)_破一切的激情。它或隱或顯,是詩人生命力的噴涌。遠心常處于“飄”的狀態(tài),神游在生活的眾多事物中,捕捉詩意。夜晚,將白天的情緒與感受,經(jīng)過藝術(shù)化處理,寫入詩中。據(jù)說,遠心讀研究生的時候,半夜不睡覺寫詩,寫好后立即給同學(xué)打電話談感受,可以想象遠心午夜寫詩的激情!這樣有激情的人,無法關(guān)入瑣碎庸常的生活牢籠,“像一匹野馬入廄,廄中/那幾乎沒有可能”(《廄中》)。
遠心詩歌的一個特點是壯美,她的詩歌總有一種雄壯的氣勢,激情四射。讀《我命中的棗紅馬》這本詩集,腦海中形成對遠心的印象,必定不是纖巧柔弱的;事實上,遠心確實不是這樣的。在詩歌《隨你歸去》中,遠心與鄂爾多斯高原相戀,在這片土地上感受自己的前生今世。詩人選取巖石、山峰、月亮、海水、草原等意象,以開闊的筆觸描述心中的感情,形成雄壯的美。雖然以女性的身份相戀,卻感受不到女性的軟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廣闊、滄桑、主動的愛。詩人與高原大地愛得瘋狂,高原成了她,她成了高原,他們在亙古的時間里得到愛與永恒。到了中年,遠心似乎還保留著青年人的激情。她在激情與哲思、雄性與母性中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形成一種令人著迷的風(fēng)貌。我想,這是她詩歌具有辨識度的點。
草原對于遠心,已經(jīng)上升至哲學(xué)層面。自然是萬物的來源,在杳無人跡的荒野,人們得以面對自我,走向生命的本原。遠心關(guān)于草原的鄉(xiāng)愁,可以說是一種回歸自然的本能,詩人想要回到生命最初的純粹狀態(tài)。遠心的詩歌,亦顯現(xiàn)出詩人與自然融合的狀態(tài),她筆下的一根荒草、一粒沙子、一朵白云,都在自然中呈現(xiàn)自己獨特的模樣。只有詩人將自己放回自然,才能寫下這樣的文字。在詩人看來,人與自然界萬物并無不同。自然是永恒不變的,而人類就如其他生物一般,生生死死,流動不居?!八劳鼋?,像一棵草一樣熟悉/向無限的遠方隱退/你只能投入,長長地走過去”(《到遠處去唱歌》),詩人由此達到與死亡的和解。草原與遠心的生命相連,是遠心思考的起點。草原包容遠心豐富的情感,滋養(yǎng)充沛的活力,孕育寧靜的心境。草原亦可能成為軟弱、壓抑、虛無的現(xiàn)代人的解脫之路,我們在詩中叩問生命,尋找遠方。
遠心聽到《我命中的棗紅馬》被唱出時,“而所有的疑問,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男中音》)。馬與草原,是遠心熱情與力量的來源,是永遠的精神家園。棗紅馬在詩人的靈魂里嘶鳴,詩人在天地間馳騁。遠心和她命中的棗紅馬,與荒野共生,與詩歌共生,與命運共生。
附:遠心的詩兩首
銀色的嘶鳴
我碰到黑馬的嘴唇
在九眼橋邊,黑色嘴唇微張
比黑色眼睛更柔軟
比撫摸的指尖更堅定
我摸到一聲銀色的嘶鳴
我縮起脖領(lǐng)
在驟然而起的錦江的風(fēng)中
一盞銅燈,像生銹的馬蹬
或許真到了揚鞭的時刻
馬鞭對著空蕩蕩的道路
飽滿的天空,以及湍急的河水
巨龍一樣騰躍沖撞堤壩
我的堤壩被你黑色的眼睛頂撞
一團白霧在水花里飛濺
我隨你內(nèi)部的激流向東,向前
向無限的黑海之遠
我仰臥著黑水的奔騰
手中的韁繩,早已交還你
——我的黑馬
你微張的唇邊
我摸到一聲銀色的嘶鳴
閃電一樣卷上南天
西方的壯闊
我已不能輕松地呼出四個字
而四季照樣交替
秋天這樣酣暢地下雨是為了什么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兩岸之間,不辨牛馬”
我看不見道路和行人,只有雨簾外灰色長空
牛馬哪里去了?莊稼地嘶嘶吸水
收割之后,水來滋養(yǎng)厚土
度過漫長而寂寥的秋冬
水為冰凍準備,凍土在深夜嘎嘎作響
不比一個人的骨骼更堅硬
我聽見破碎也聽見愈合
脈脈含情,一頭黃花牛望著荒地
在每一個季節(jié)守護大地的
是哪一方的神靈?
“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
“商聲主西方之音”
秋天是西方之神日落之神
肅殺之氣橫臥疆場
這是百花盛開過的地方
頭蓋骨的白襯托秋氣的青
舉止如驚,這是西方的壯闊呵
張澤英,就讀于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有作品發(fā)表于《草原》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