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穿著大海的女孩

海魂衫

胡續(xù)冬

1991年，她穿著我夢見過的大海

從我身邊走過，她細溜溜的胳膊

洶涌地揮舞著美，攪得一路上都是

她十七歲的海水。我斗膽目睹了

她走進高三六班的全過程，

頂住巨浪沖刷，例行水文觀察。

我在沖天而去的浪尖上看到了

兩只小小的神，它們抖動著

小小的觸須，一只對我說“不”，

一只對我說“是”，它們說完之后

齊刷刷地白了我一眼，從天上

又落回她布滿礁石的肋間。她帶著

全部的礁石和海水隱沒在高三六班

而我卻一直呆立在教室外

一棵發(fā)育不良的烏桕樹下，盡失

街霸威嚴，全無狡童體面，

把一只抽完了的“大重九”

又抽了三乘三遍。在上課鈴響之前

我至少抽出了三倍于海水的

苦和咸，抽出了她沒說的話和我

瀲滟的廢話，抽出了那朵

在海中沉睡的我的神秘之花。

這是一首愛情詩，寫的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關系。兩個孩子都是高三的，女孩子是高三六班的，男孩子可能是高三五班或其他班的。雖然詩中寫“我”是個“街霸”，但不要認為男孩子是一個街頭混混。這首詩寫的是一個男生在課間10分鐘見到隔壁班的一個美麗女生，被她深深吸引，一直看著她回教室的故事。這個線索很清晰。

從結(jié)構主義來分析，這首詩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詩中的兩個人，一個是第一行中的“她”——高三六班的女生，一個是第二行中的“我”。詩中將“我”描寫成一個身材矮小、發(fā)育不良的男生，意在把自己與這位夢中的女孩進行對比，映射出“我”面對自己夢中的女孩時對自己的外在形象感到自卑的心理狀態(tài)。詩中寫到了1991年，作者是1974年出生的，這一年17歲，和詩中的那個女孩同齡、同屆，但不同班。從詩中來看，這個男生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生，但這個女生不一定知道這個男生的存在，所以是一首單戀詩、暗戀詩。

從詩歌的題目來看，“?；晟馈笔且粋€物，這個物是女孩穿的衣服。這個衣服是否構成一個重要維度呢？我認為它屬于女孩的一部分，所以，這首詩寫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這個物也非常重要?！昂！笔沁@個作品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這個意象是實還是虛？我認為是虛的，因為這個女孩穿了一件?；晟?，所以作者對海的所有想象都是虛的。作品中的“巨浪”“浪尖”等都是“我”的想象。美激發(fā)了想象，女孩穿的衣服是這些想象的源頭。

如果用新批評的方法來評論，就要注重關鍵詞的分析，我認為可從三個方面找關鍵詞：一，找題目中的詞;二，找反復出現(xiàn)的詞;三，找關鍵詞的同義詞、近義詞和反義詞。在這篇作品中，女孩的美和男孩的愛建立在題目“?；晟馈鄙希嘘P于海的想象也都建立在“?；晟馈鄙希浴昂；晟馈笔且粋€關鍵詞。為什么反復出現(xiàn)的詞是關鍵詞呢？因為詩歌語言是十分精煉的，多次出現(xiàn)的詞肯定非常重要，在這個作品中，“海”多次出現(xiàn)，所以它是一個關鍵詞。確定了一個詞是關鍵詞，就要以它為核心，找出它在作品中的近義詞、同義詞和反義詞。它們是一個整體的關系。為什么要使用同義詞呢？是為了避免重復。為什么要使用近義詞呢？是為了制造多樣性。為什么要使用反義詞呢？是為了增加作品的張力。同義、近義、反義從不同維度豐富所表述的主題，其實表述的主題都是同一個，只是表述的方法多樣化了，多樣化的表達是比較美的。

首先看題目《?；晟馈?，“?；晟馈笔沁@個女孩穿的衣服，這個衣服引發(fā)的關鍵詞是“?！?，現(xiàn)在來找一找作品中與海有關的詞。首先在第一行中有“我夢見過的大?！?，也就是說，“我”沒有見過大海，而是夢見過大海，而夢見過的大海的顏色和這個女孩子穿的衣服顏色完全一致。這個寫法是非常復雜的，夢見過的大海是虛的，但在這個女孩穿的衣服上得到了落實。從這個層面來說，“我夢見過的大?！本驮谶@個女孩身上，于是也可以說，詩人夢見的就是這個女孩子，或者說這個女孩子就是“我”夢見過的理想戀人。接下來寫到激動人心的一幕：她從“我”身邊走過，我覺得這就是“雨巷”的故事，所以這首詩一開始就進入了相遇的高潮。這個作品中最優(yōu)秀的地方在于作者把感情表達得很有感染力。

再來看下面，她胳膊是細的，揮舞的美卻是洶涌的，這就形成了張力。按理說胳膊粗才會洶涌，而這里說細揮舞出洶涌，說明這個女孩兒的美激發(fā)了“我”強烈的激情和愛慕之心。需要注意的是，這個“揮舞著美”也是很驚艷的，美是抽象的，卻用胳膊揮舞出來，其實這句詩的意思是手臂怎樣擺動都好看，這么寫美很有修辭效果。然后詩中第二次出現(xiàn)了海：“攪得一路上都是/她十七歲的海水”，這里的海水是虛的，指的是女孩子走到哪哪都是美的。這首詩前四行寫“我”遇見一個女孩子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感受。接下來是“我斗膽目睹了……”就是說仗著膽子，為什么要仗著膽子呢？男孩和女孩不是同一班的，要去另外一個教室，難免會有些害怕，因為不熟悉那個環(huán)境。男孩為什么要斗膽目睹呢？是因為這個女孩對他的吸引。這就把美寫得十分具體，美具有這樣的吸引力，就是能激發(fā)人的勇氣，讓一個膽怯的人也能夠接受美的吸引和感召。這里寫得非常精彩。

第三個海的關聯(lián)詞是“巨浪”，詩中用它顯示女孩子美的沖擊力?！八摹笔莻€術語，也是海的關聯(lián)詞，“例行水文觀察”是指仔細觀察這個女孩子的一舉一動，看她怎么走路、怎么揮臂、怎么進入教室并坐下來。第四個海的關聯(lián)詞“浪尖”，沖天而去的浪尖暗示這個女孩子離“我”越來越遠，“浪尖”與“巨浪”是呼應的，浪尖是巨浪的頂部。作者在浪尖上又設置了兩個小小的神，以推測這個女孩子和自己有沒有進一步發(fā)展的可能性，對自己內(nèi)心的愛有沒有回應。“不”是沒有回應，“是”是可能回應。這里寫了一個對自己心愛的人觀察過程中，一顆愛慕的心的兩種不同想法，就是說我這么愛你，你是否有回應呢？浪尖上的神也是對女孩子的贊美，把女孩子想象成神，表現(xiàn)出的愛慕十分虔誠。后面寫道“齊刷刷地白了我一眼”，意味著他短暫的糾結(jié)以否定的回應終結(jié)了，意思是沒戲了。這一部分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強烈情感表達得十分具體。作者用一系列與海相關的意象來傳達這樣一種連貫的信息，十分巧妙。

這首詩的前四行是整首詩的高潮。從“我斗膽目睹了……”是高潮的跌落點。前四行是非常和諧的，沒有出現(xiàn)任何否定的部分。后面出現(xiàn)的否定說明美達到一定程度就會產(chǎn)生距離，而在前四行是沒有這種距離感的。從“而我卻一直呆立在教室外”開始，“進入”整首詩的低谷。因為從這里開始“我”想的都是一些負面的東西。一棵發(fā)育不良的烏桕樹其實暗指“我”的身體發(fā)育不良，作者的確個子不高，這樣的“我”面對美麗的女子難免感到很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于是用抽煙來化解內(nèi)心的苦悶。最后這一部分其實是“我”愛而不能的自我疏導，把自己內(nèi)心的苦與海水的苦和咸通過抽煙聯(lián)系起來?！盀囦俚膹U話”這個表述值得注意，“瀲滟”也是個與海有關的詞，而且是個褒義詞，在這里修飾“廢話”，意味著說再多好聽的話也沒有用，顯示了詩人自作多情的成分在里面，同時還透露了內(nèi)心的不甘和殘留的一絲希望。最后一句中的“那朵在海中沉睡的我的神秘之花”我認為指的是愛情，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這個女孩讓“我”初步認識了愛情?？傊?，作者以海為核心意象書寫了一系列連續(xù)的變體，并用它貫穿全詩，成就了一首優(yōu)質(zhì)的單戀詩。

程一身，本名肖學周。著有詩集《北大十四行》《有限事物的無限吸引》;專著《朱光潛詩歌美學引論》《為新詩賦形》;譯著《白鷺》《坐在你身邊看云》。曾獲北京大學第一屆“我們”文學獎，第五屆中國當代詩歌翻譯獎，第五屆栗山詩會翻譯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