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世界再大,一臺電腦,一冊書,就裝完了。
電腦再大,書再大,大不過世界上任何一滴水。再能寫的作家,寫一億年,也寫不盡一滴水中的一滴水。
尺水興波,水能載舟覆舟。
但你的面子,從來沒有一滴成形的水,但所有的世界加起來,也覆蓋不了你的橫豎撇捺點彎鉤的心思,甚至太陽也不能,月光也不能。
一臺電腦,二三冊線裝書,你的大得不能再大、小得不能再小的廣場,還是給我的俗世,留出了一畝三分地:核桃,枸杞,熱茶,抽紙,綠蘿……
《甑子場》《湯湯水命》《大三線》《花兒與手槍》《蚯蚓之舞》《桃果上的樹》《字簍里的詞屑》……輕輕重重,大大小小,只有你的平臺能夠承載,只有你的版面能夠首發(fā),首發(fā)給我看。
但我知道,我怎么寫,都寫不贏你的廣場,你的廣場需要一個又一個我,排著隊,伏著案,前仆后繼。
有的時候,我會將你栽種的所有建筑,拆遷出去,又拆遷回來,目的只是,鋪上宣紙,涂鴉幾筆,或?qū)懮蠋讉€很黑的字。
我一坐到你身邊,就以一塊飛地的形態(tài),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沒收了我的手腳、眼鼻和耳朵,但更多的,是沒收了我的心,讓我們合在一起。
愛情最好的數(shù)字不是二,是一,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和你的愛情最好了,我們從來都是一。
不管是我指認(rèn)的七情六欲,他或她指認(rèn)的五味雜陳,直接從《禮記》《三字經(jīng)》《呂氏春秋》《大智度論》中提拎來的,你都一爐灶燉了,一鍋端了。三秋過去,都跑不出你的地盤,百般滋味仍在原地咂舌。
天下,在你的時間戲臺上跳神,怎么跳,也跳不出五味雜陳的祖國,那酸甜苦辣咸鮮麻膩扎下的針灸。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一個吃字,一個食字,一口一口大過了歷史,一嘴一嘴高過了蒼天。
方口也罷,圓口也罷,八仙桌的吞吐也罷,但還是大不過你,高不過你。
浮一大白,把你掀翻,把自己掀翻??赡惴シ瓉恚孀永镒涌偸窃诘?,總是有的。我們隨便怎么吃,都是你的菜,都不是你的菜。
當(dāng)我獨坐,你一桌空碗,一只空杯,都會把我灌醉,何需秋風(fēng)秋雨陪酒,何需秋雨秋風(fēng)勸酒。無菜的時候,你就是下酒菜,況且,你的菜,酒一遍一遍洗過,像酒被月光一遍一遍洗過。
曲水流觴,流水席的時間,比周而復(fù)始的游行和演講更加綿長,也更加固若金湯。但經(jīng)不起一只老鼠的偷窺,打破一碗湯。
當(dāng)你成為一塊化石,甚至就是一面普通野石,你的時間重得任誰也不能把你帶走,而浸漬在石中的油水,一直亮著燈,為你饑腸轆轆的胃送行,招魂。
一載又一載,那么多茶葉,隨便怎么長,都長不完你的泥土,長不盡你的雨水和澆灌。
你的每一芽每一寸臺面,水平都那么高,風(fēng)再大,雨再狂,說話做事,一碗水端平,從來滴水不漏。
喝得深也罷,淺也罷,直到把一杯釅喝白,也不能攔住你的寬廣,喝干你的溫度。
上世紀(jì),數(shù)十年間,我的父母在萬源縣茶果站工作,千畝富硒,萬畝雀舌,撐足了你的體面,但二人,一個去了黃泉,另一個老得只能喝白開水了。
二老的茶語,每年明前最多。那個時節(jié),我也會上長松山,找先父說話,你不在,先父的墓就是茶室,碑就是豎立的茶桌。
二老是茶葉栽培技術(shù)推廣干部,但遺傳給我詩歌中的味道,卻滿是茶農(nóng)的枝葉和星星,所以,你看見的,多半是我對著一杯茶湯聊詩,聊那些唱著山歌、《詩經(jīng)》里采茶妹一樣的女人。
有鏡面的記憶,茶官、茶稅、茶商、茶經(jīng)、茶客、茶馬古道,還有以毛峰為茅、揭竿而起的茶農(nóng)王小波、李順,故事沉沉浮浮,從鏡中氳氤出來,為飲者畫好像,交給風(fēng)收藏。老四川的蓋碗茶來講:茶蓋上放片樹葉,表示暫時離開,座位留好;茶蓋朝下靠茶船,說明需添水了;茶蓋立起放茶碗旁,含義是錢沒帶夠,要賒賬;茶蓋朝外,斜靠茶船,意思是外地人,有困難,求幫助;茶蓋朝上放進茶碗,暗語為俺已喝好,可以收拾桌面了。
透過杯子的底牌,看見一芽茶葉倒懸的天空,茶色的世界。
你在,人走,茶不涼;茶歇時光,面對手肘的搗杵,手談的敲打,不冷不熱,是你作為你和非你的底線,為此,你期待并享受這種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