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遐思

胡嶺

天氣不錯，和備課組的老師同游月湖公園。

“月湖”是一個令人遐想的名字，我想到李白的“一夜飛度鏡湖月”，但“飛度”一詞有迅疾之感，在這種感覺下，好好的湖月反而成了過眼煙云，似乎有點(diǎn)可惜了。幸好有“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一句緊綴著，將湖之碧幽、月之清雅、影之輕逸托出，一種情境便像水波一樣悠悠地蕩開了，讓心為之一動。

而湖與月的結(jié)緣，又何啻于此呢？

記憶里閃過“湖光秋月兩相和”的句子，曾再三品味句中的“和”字，如果單純理解為交融似乎俗了，因?yàn)檫@里面有一種彼此親近的和美，因和而美，美中有和，水的瀲滟，月的潔凈，一者如琴，一者如瑟，琴瑟和鳴，隱隱透著清越與空靈。再就是“涼波弄輕棹，湖月生遠(yuǎn)碧”，湖月交相輝映下，蕩舟徐行，隨著雙槳輕劃的波痕，一圈一圈澄碧的顏色向遠(yuǎn)處擴(kuò)散，若親臨其境，目光也會被染成碧綠，隨著水紋漾開去。

恰好前幾天，在一份報(bào)紙上讀到一首小詩：“秋月初升/收藏不盡/我只有到湖的那邊/拾一些月亮銀子/遠(yuǎn)方，已成空號?！痹诂F(xiàn)代詩中，與湖月不期而遇，著實(shí)讓人驚喜。于是，我想，月與湖就這樣戀著，戀在古典情懷里，也戀在小資情調(diào)里，戀在每一個晨昏中，也戀在字里行間，讓你不忍心睹一輪孤月，也不忍心望一湖寂寞的水，哪怕只是“月”與“湖”兩個字，你也自然而然地將其連在一起，就像“月湖公園”，即便在你還未踏足之前，就以這樣那樣的想象給予你最美好的心靈享受。

我不知道，其他人在去月湖公園的路途上是不是也會這樣胡思亂想，但是省卻了這些，月湖公園景致再迷人，也仿佛缺了不少味道。

我就是帶著這種味道走進(jìn)月湖公園的。

迎面而來的湖水，牽引著我的視線，將其從逼仄的樓房和井然的街道間解放出來，而順著粼粼的波光綿延成一片柔和的開闊。我本來想呼喚著，朝她奔去，但午后的月湖是寧靜的，湖面上是一兩艘游船，隨意地，雖然沒有“縱一葦之所如”的瀟灑和放闊，卻也摒棄了都市的繁雜和庸常，有意無意地契合著一種氛圍、一種意境。因而，在你看到她的那一刻，熱情被消解了，你放慢腳步，降低了聲音，柔和地走近。

湖畔有平坦的大道，亦有石砌的小徑。大道適合健身，徐徐跑過，耳膜里盈滿鳥聲啼囀，“岸花前后聞幽鳥”，一路踏在高高低低、清亮脆遠(yuǎn)的音調(diào)上，口鼻間逐漸急促的呼吸也似乎會以一種平易的節(jié)奏和身邊的一物一景應(yīng)和著；小徑才適合賞玩，我們逶迤而行，湖水就在我們的腳邊，輕輕地?fù)嶂粎矃踩敳?，這些葦草從水里抽出細(xì)細(xì)的莖稈，疏疏朗朗地聚合著，仿佛在竊竊私語，又似乎在等著我們的觀望，而小徑的另一邊是紅色的石榴花、黃色的相思樹和隨地勢起伏的草地。綠草茵茵，不豐厚，也不肥膩，絕不是放牧之所，但若是于此一臥一坐，也是極為雅致的事情。

于是有同事戲言，該把學(xué)生帶來，就在草地上圍坐成圈，上課。遠(yuǎn)處有楊柳拂提，煙籠霧罩，修長的柳枝蓬松而飄渺，模糊成一團(tuán)淺綠，又帶著灰白的顏色，像一張懷舊的照片一樣，靜靜地沉淀在視野深處。還有拱橋，以絕佳的弧度呈現(xiàn)優(yōu)美的身形，在光影的映襯下于水面上散發(fā)著冷靜的光澤，透著睿智，仿佛已經(jīng)佝僂卻仍神采飛揚(yáng)的長者，正在俯身傳授什么。有水、有柳、有橋做背景，以草地為桌椅，身旁是枝搖花語，這樣的課堂該是何等的美妙。

我突然意識到為什么古代書院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山野等僻靜之所，例如岳麓書院，掩映在岳麓山下，古樹參天，青瓦粉墻，遙想當(dāng)年朱熹自福建不遠(yuǎn)萬里步行而來，乘一葉扁舟過湘江，與同時代的大師張栻一起會講，抑揚(yáng)頓挫間，有山澗溪水的流響，有風(fēng)過高枝的聲音，還有蟬鳴蛙叫，讓古老的經(jīng)書上生出許多妙趣和生機(jī)。這些妙趣和生機(jī)或許就是文字記錄者早已意會，卻無法言傳的，或許是他們言傳，卻被后人忽略的，或許是他們最本真的表達(dá)，卻被一些人別有用心地附會出一些高深的涵義而變得面目全非。但是，在情境上，一旦回歸最初的狀態(tài)，沒有濃墨重彩，沒有喧嘩騷動，妙趣還是妙趣，生機(jī)還是生機(jī)，書卷上仿佛有清泉從砂石間汩汩涌出，有青山雨洗之后的爽凈。這樣，山水與書卷間有了如此親密的關(guān)系，也難怪古代書院的負(fù)責(zé)人不叫校長、院長，卻叫山長。這個名字，帶著詩意，顯得純粹，而這個“山”所承載的既是自然，又是人文，其博大又豈是常人所能擔(dān)當(dāng)。

剛聽到同事的這個玩笑時，我還有一點(diǎn)擔(dān)心，那就是在這樣的課堂里，作為老師的我該教些什么呢？我從教材中搜索到幾篇我喜歡的課文，《蘭亭集序》《赤壁賦》《荷塘月色》《雨巷》《琵琶行》，教參給予了這些文章許多崇高的意義，我想，如果撇開崇高，只是在湖邊、在橋上、在柳下、在花旁大聲朗讀，悄然冥思，也是種不錯的享受。當(dāng)然，我還可以講我在路途上關(guān)于“月”與“湖”的古今情緣的聯(lián)想，這樣古老而新鮮的主題，似乎還沒有教材集中呈現(xiàn)。既然如此，我就將自己零亂的瑣碎的悟解道出，不求全面，也不求深入，只求原汁原味。原汁原味的東西，沒有教條的束縛，最適合山水，也最適合真性情的滋養(yǎng)和想象的生長。

或許學(xué)生會從中衍生出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或許各抒己見，探討“月湖”一名的來歷，大多數(shù)學(xué)生生于長沙，長于長沙，對于長沙的風(fēng)物人情應(yīng)該有著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一句，我一句，匯集起來，就像徐徐展開的畫卷，彌散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或許就以“月湖”為題，各說一段話吧。

曾經(jīng)有人撰文批判中學(xué)生的作文水平如何如何，的確，在面對那些考場作文時，你也會深有同感，陳舊而雷同的內(nèi)容，干癟而乏味的語言，故作高深而虛偽透頂?shù)那徽{(diào)。但是，我還是習(xí)慣流連于學(xué)生的周記本里。公交車上的一次見聞，老師上課時的一些趣事，自己看過的一部小說、一場電影，對于社會上的一些爭議和討論，那么真切地表達(dá)出來，讓人覺得在蕪雜的群樓之間突然顯現(xiàn)一湖寧謐的水，仿佛沒有絲毫塵雜，如月一般潔靜。

我想，此刻，若讓學(xué)生圍坐在此，應(yīng)有不少的話想講。在教室里，許多話不想講，許多話不必講，許多話不能講，許多話也沒有機(jī)會講，現(xiàn)在，完全可以忽略跟誰講，講什么，聽眾的感覺如何，自由地說給這形似彎月的湖聽，說給想象中湖月交相輝映的美景聽。那么作為老師，教什么，怎么教，就不重要了，我的重重顧慮也完全多余。

這時，我覺得在月湖不僅適合上一堂課，更適合建一所學(xué)校。不必去跟湖旁那些打著湖景房招牌的樓盤競高競豪，不必一味追求現(xiàn)代化、信息化，只一些低低的房子，隨處灑落在月湖畔，推窗可以見湖，開門可以入景，不是別有一番味道？

夜幕降臨，天色也開始變得陰沉，心里期待的月并沒有出現(xiàn)，然湖似月，湖更是月，湖與月也這樣在城市中央戀著。

我滿足了。

而念頭一轉(zhuǎn)，月湖旁若有一所學(xué)校，校長該叫湖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