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的落日與風(fēng)吟

編輯推薦：檐蕭這兩期的稿子，我還挺喜歡的——倒不是文筆或者情節(jié)多驚艷，而是讓我從中感受到了她的突破與蛻變。如今她的稿子能瞧見一點質(zhì)感，有通過故事想要表達(dá)的東西了。這個故事偏成長類型，結(jié)尾有些童話似的可愛，給人帶來溫暖和能量，這也是我們一直想傳遞給大家的吧！

她不是可怕的龍，卻在塔頂蹲坐了許久，那么，當(dāng)有人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時，她或許應(yīng)該向那條龍學(xué)習(xí)，不是用冷淡回?fù)?，而是要說一句——“求求了”。

01

她會是什么樣的呢？

人頭攢動的廣場，陳淮一邊想著，一邊四下巡視。燈光變換時，他捕捉到樹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心里隱約覺得就是她了。

他微微揚(yáng)起嘴角，一步步朝她靠近，末了，在相距半米的地方站定，小聲詢問：“是半顆星嗎？”

女生聞言回頭的一瞬間，寒風(fēng)掀起她的劉海，露出額頭上兩顆矚目的痘痘。

這圓乎乎的臉?biāo)朴袔追质煜?，陳淮愣了兩秒，想起她是誰的同時，開口說：“抱歉，我好像認(rèn)錯人……”

“是我?！边吶宦卣f。

“啊——”陳淮瞪大眼睛，腦海里閃過一句：不會吧？！

他忽然想起見面之前她說過的“我就是一個無趣的、平凡的高中生，你見到我，應(yīng)該就會發(fā)現(xiàn)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

當(dāng)時，他看著對話框，扭頭想，平凡的高中生啊，他們學(xué)校大部分都是，但沒有人像她這樣，能寫出那么好聽的歌，所以，她才不會跟平凡和無趣沾邊。

于是，他滿不在乎地回復(fù)：“那我們一起去找好玩的事。”

陳淮說完這句話不久，他的網(wǎng)友——“半顆星”才終于答應(yīng)在年尾跟他見上一面。

從去年夏天陳淮無意中在某音樂網(wǎng)站聽到她的歌開始，到兩人發(fā)私信，再到發(fā)微信慢慢建立聯(lián)系，又在日積月累中生出默契，已經(jīng)過去了五百多個日夜。

一開始，陳淮并沒有想過要跟“半顆星”見面，只是相處越久越覺得彼此契合，某一刻，在他看到屋頂?shù)穆淙?、大雨過后的晴空以及深秋的梧桐街道時，忽然覺得，如果她在身邊，能跟他一起抬頭看看就好了。

陳淮這樣告訴“半顆星”的時候，她也表示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模樣。漸漸地，他攢了許多“有機(jī)會帶你去看，下次一起試試”的美好事物。臨近年尾，聽說廣場火樹銀花，有熱鬧可看，于是他順理成章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

她猶豫過，也委婉地拒絕過，最后不知被什么打動，還是答應(yīng)了他。

寒風(fēng)從街頭吹過，陳淮看著邊然，短暫的驚詫過后，滿腔雀躍仿佛漸漸被吹散。半晌后，他搓了搓手，干巴巴地說：“今天也太冷了吧。”

“不知道聊什么就聊天氣”——陳淮莫名想起這句話。他看向邊然，聽到她應(yīng)了一聲，見她扯了扯圍巾，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問：“你是不是很失望？沒想到會是我吧?！?/p>

網(wǎng)友見面卻發(fā)現(xiàn)對方是同班同學(xué)，他的確感到失望，卻未敢表露出分毫，聞言，更是垂眸藏起神色，欲蓋彌彰地說：“沒有啊，只不過確實沒想到會是你?！?/p>

“那……我們還是朋友嗎？”邊然看著遠(yuǎn)處的熱鬧問。

“當(dāng)然了。”陳淮說。

可話音落下，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冷空氣仿佛將人凍住，四周只有頭頂燈光閃爍，陳淮又偷偷打量了邊然幾眼，然后忍不住心想：“半顆星”怎么是這樣的？邊然只有她這個名字還過得去，其他根本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

“好久沒出來逛街了，沒想到這邊這么熱鬧?！?邊然看著喧鬧的人群，沒話找話似的說。

陳淮想說“我那天坐公車路過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就想著要帶你來看，北方的冬天啊，除了下雪，也就每逢節(jié)假日的時候的燈光還能看”，可動了動唇，看著呼出的白氣，他只扯著嘴角，維護(hù)著表面的虛假氣氛說：“對啊，還挺好看的?！?/p>

燈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沉默和幾米外的喧鬧、往日的微信對話框像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

陳淮不知道他有沒有露餡，他只盡力表現(xiàn)出沒有絲毫失望，但沒過一會兒，邊然戴上帽子，忽然開口說：“我也覺得今天太冷了，我先回去了?！?/p>

“好的，注意安全?！标惢聪乱庾R地說。

邊然走遠(yuǎn)后，陳淮煩躁地?fù)狭藫项^，他是不是沒藏??？他之前明明設(shè)想過，無論“半顆星”是什么樣子，都不妨礙他們是聊得來的好朋友，但現(xiàn)實怎么會這樣？他泄氣地往回走時，聽到心底有微弱的聲音說——沒想到她是這樣的，的確是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扔到人堆里都毫不起眼。

人都是視覺動物，他太高估自己了。

02

陳淮跟邊然做同學(xué)有一年多，但說過的話，可能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

他們原本沒什么交集，邊然是沉默寡言的三好學(xué)生，陳淮是學(xué)校的話題人物，因為相貌出眾，走到哪里都有人同行。

陳淮第一次注意到邊然，是因為有一次，用余光看到她來收作業(yè)，耳邊卻聽到后排有人議論女生的顏值排名，說：“課代表嗎，不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倒數(shù)第二吧，長得不好看，還有點胖，性格也不可愛……”

他裝作被吵到，抬腿踢了一下后排的桌子腿，議論聲戛然而止。

邊然離開后，陳淮抬頭看了她一眼，寬大的校服罩在她的身上，比例看上去像是五五分，加上天冷穿得比較厚實，整個人有種圓滾滾的喜感。

她成績好像還可以？記不清了，他低頭繼續(xù)手邊的游戲，又聽到身后響起憤憤不平的聲音：“她剛剛好像白了我一眼，我要向老師申請換個課代表，你看她都胖得要堵住教室的門了?！?/p>

“吃你家飯了？成績不好，管的事倒是不少?！辈恢朗悄膫€女生回?fù)舻馈?/p>

這段小插曲之后，陳淮沒有再留意過邊然，直到他幾乎要忘記她的名字時，某天課間，他打球回來，看到有一道身影站在他桌前。這畫面太熟悉了，他退后一步裝作無事發(fā)生，余光卻看到對方猶豫著，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鄭重地把一盒巧克力放到了他的抽屜。

圓滾滾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跟她回到座位的速度有巨大反差，陳淮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慢半拍地想起了她是誰。

他走神時，在他身后，不知何時來到教室外，也目睹到這一幕的同學(xué)齊刷刷地朝教室里吹起響亮的口哨。

陳淮不好惹，話題自然就落到了邊然身上——

“她是不是暗戀陳淮好久了，也不照照鏡子？”

“怪不得她每次都過去收他們的作業(yè)，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p>

“她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

似乎因為陳淮，邊然受到的關(guān)注猛然多了起來，這讓她在學(xué)校本就岌岌可危的人際關(guān)系雪上加霜，一舉一動都被拿來放大、評論。

一開始，陳淮還會忍不住分辨兩句，后來發(fā)現(xiàn)邊然總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不理會、不反抗，像是不屑，也像是根本不在乎，他想著過段時間流言的熱度自然會降低，于是也沒有執(zhí)著于再解釋什么。

尤其后來，陳淮發(fā)現(xiàn)，其實邊然明明可以避開這些聲音，可她又總是有事沒事出現(xiàn)在他打球時的操場四周、放學(xué)回家的公交車上、同個學(xué)習(xí)小組里。察覺到她的意圖后，他漸漸變得不耐煩起來。

那時候自尊好像比天大，一旦跟她有了牽扯，大概時不時就要被人拎出來取笑一番。陳淮不愿意成為笑料，所以，從那之后，開始下意識地回避她若有似無的示好。

……

喜歡的小歌手和不想有牽扯的女同學(xué)是同一個人，陳淮覺得半邊天都塌了。課間，他煩躁地站在走廊吹風(fēng)。上課前，同桌正說著話，又忽然碰了碰他的手臂，他疑惑地抬頭，順著同桌的示意看過去，發(fā)現(xiàn)邊然朝著他走過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邊然猛地停下了腳步。

課間走廊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喧鬧，只她安靜地站著，微微垂著頭，看不清神色，片刻后，若無其事似的回到了教室。

陳淮動了動唇，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遠(yuǎn)處，忽然特別想大吼一聲，他其實不是故意的，但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鞍腩w星”和邊然在他看來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確實介意她本人和想象中的差別巨大，他暫時沒辦法同等對待，甚至卑劣地想過，如果他們沒有見過面就好了，他一定會忍住好奇心。

之后幾天，陳淮沒有跟邊然發(fā)微信，也沒有再聽她的歌。其間有兩次，他忍不住點開她的頭像，想道歉或是隨便說點什么，但一想到她是邊然，又會覺得很別扭，好像即便說什么他不在乎，其實也根本沒幾分真心在，自欺欺人還不如索性不開口，所以他只好選擇繼續(xù)裝死。

在他無意間的退后動作和連續(xù)幾日的冷淡之后，邊然也沒有再找過他。兩人在學(xué)校碰面，誰也沒有再主動說過一句話，好像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擦肩而過時，不動聲色的表情底下有怎樣的暗潮涌動。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陳淮打球時，沒看到四周有踮著腳尖的某道身影，莫名松了一口氣。后來，他去角落拿水喝，在一陣陣叫喊聲中捕捉到一句諷刺意味十足的話：“你不是喜歡陳淮嗎，躲在這里干嗎？好不容易能正大光明地偷看幾眼?！?/p>

陳淮循聲望過去，幾米外，幾個同學(xué)圍在邊然跟前，是看戲似的表情。

如果邊然來看，他會讓自己不要總像往常一樣，留給她一個背影。他這樣想的時候，抬起頭，意外地和她的視線相撞。他眨了一下眼，她就迅速收回了視線，然后他看到她面無表情地否認(rèn)說：“這都是沒有的事，我不喜歡他。”

“誰信??？”

陳淮腦海里的想法，被某個女生詢問出聲。之后，他沒有再逗留，也沒有再聽邊然怎么否認(rèn)。她不喜歡他了，他應(yīng)該松一口氣的，可是又忍不住想，大概他也讓她失望了。

他們之間明明是他先主動的。

去年夏天，他無意間在某音樂網(wǎng)站聽到她的歌，后來又發(fā)現(xiàn)詞曲也出自她手，一時覺得她有點厲害。他聽著她的歌走過喧囂的課間，走在追風(fēng)的路上，直到夏天結(jié)束，他忍不住問：“你為什么還不發(fā)新歌？”

“暑假忙，最近又要趕作業(yè)。”他記得她是這么回復(fù)的。

后來沒過幾天，她就上傳了新歌，他聽完，覺得風(fēng)格輕快，歌詞也像旅行見聞，于是隨口問：“忙？是忙著去海里捕魚了嗎？”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傻氣地回復(fù)。似乎是從那一刻開始，她才決定要重視這個會認(rèn)真聽她唱歌的陌生人。

陳淮當(dāng)然不知道，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著，后來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現(xiàn)兩人看的電影、喜歡的歌重疊了很大一部分，似乎越聊越投機(jī)，于是他順理成章地加了她的微信，和她成了好朋友。

可如今，邊然在下課后追上來，只是為了在越過他時，小聲地說一句：“請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別人?！?/p>

陳淮愣在原地，百味雜陳地看著她一步步走遠(yuǎn)。

03

之后，有一段時間，陳淮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

他居然開始不由自主地留意起邊然，然后他發(fā)現(xiàn)，她成績其實還不錯，字寫得也挺好看。冬天過去之后，她似乎瘦了一些，天熱時又把過長的劉海扎起來，露出了一雙清秀的眉眼。她似乎是做好了跟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準(zhǔn)備，卻又在經(jīng)過他身邊時，偶爾停頓。

陳淮不知道他為什么觀察得這么仔細(xì)。

在他有限的經(jīng)歷里，實在缺少跟女孩子做朋友的經(jīng)驗，所以有女生再找他時，他會耐心地試著跟她們交流，雖然腦海里會時不時冒出一句“還不如打游戲好玩”，但他還是在樂此不疲地嘗試著。

有天傍晚，陳淮坐在天臺吹風(fēng)，才遲鈍地反應(yīng)過來，他似乎是在下意識地比較，比較別的女生和邊然的差別，比較明明那么多的人比她可愛、比她成績好，卻為什么他還是跟她最聊得來。

沒有人能回答，只有風(fēng)幽幽地吹過。

陳淮嘆了口氣，懶散地往背后的矮墻上一靠，望著頭頂?shù)亩涠浒自葡萑肓嗣悦?。他再回神時，耳朵忽然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幾聲哼唱。

他遲疑地探頭，毫不意外地看到邊然。她盤腿坐在石階上，斜斜地背對著他，似是在試著修改兩三句的節(jié)奏，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輕哼幾聲，一邊低頭在冊子上寫寫改改。

——“幫我聽聽，這句怎么樣？”

“最近很勤快啊，又寫新歌，我只能說感覺很好，像喃喃自語，跟前邊的高潮部分反差很大，節(jié)奏對比鮮明?！?/p>

“我也覺得加上這句好好聽哦?！?/p>

之前的對話仿佛還縈繞在腦海，他明明曾是第一個聽到她新歌的人，如今卻只能站在暗處。

天臺寒風(fēng)凜冽，在冬日實在不算一個好去處，可邊然渾然不覺，也遲遲沒有發(fā)現(xiàn)舊桌椅后多出的他，他只好靜止似的一動不動。

不多時，落日的余暉將天臺分割成明暗兩半，陳淮扭頭，看著被微光籠罩的邊然，因為寫出了滿意的音符，而搖頭晃腦地為自己慶祝，碎發(fā)毛茸茸的，微微晃蕩，整個人都靈動起來。

他眨了眨眼，時隔許久才發(fā)覺是他有眼無珠，初見時，居然覺得她太過普通。

“快上課了?！彼谧约憾歼€沒反應(yīng)過來時，出聲提醒。

幾米外的邊然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過來，見到是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表情又瞬間僵硬起來。距離他們上次講話，實在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久到那些自以為已經(jīng)消失的隔閡和默契在視線觸碰的一瞬間又齊齊翻涌。

“哦。”

邊然迅速收拾好書本，站起來朝出口走過去。臨到門前，她聽到身后傳來細(xì)微的聲音：“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但是，很抱歉?！?/p>

她站定，垂著頭不著邊際地想了一會兒，才緩緩說：“像你說的那樣，都過去了。”

但即便已經(jīng)過去許久，她還清晰地記得從滿懷期望到一點點落空，到被否定、被質(zhì)疑的失望的感覺。不管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網(wǎng)絡(luò)，陳淮都是她非常重視的一個人，可命運弄人，她重視的兩個人原來是同一個，也都同樣不愿與她為伍。

他躲避的眼神，比一百條惡評的殺傷力都大，邊然覺得以后不會再讓第三個人知道“半顆星”是她，畢竟，她也太失敗了吧。

陳淮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記得曾和她聊過的點點滴滴。他們以前那么好，幾乎無話不說。遲來的沮喪將他重重打倒。

他趴在桌子上反思己過，不提防前桌背文言文的聲音太催眠，等醒過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放學(xué)，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值日的幾個同學(xué)。他揉了揉臉，站起來時剛好看到邊然提著掃帚從教室門口進(jìn)來，于是本來準(zhǔn)備拎起外套就回家的人慢吞吞地收拾起了書包。

天色一點點變暗，陳淮靠著墻百無聊賴地打游戲，耳朵聽到一道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下意識地抬頭，果然發(fā)現(xiàn)是邊然。

他當(dāng)即站直，收了手機(jī)，慢吞吞地跟在她的身后，轉(zhuǎn)個彎，又接著走出教學(xué)樓。

“你跟著我做什么？道歉的話，傍晚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百十來米后，邊然忍不住問。

“想送你回家?！标惢凑f。

邊然皺著眉站定，平日里圓乎乎的一張臉難得有幾分肅穆：“不用了。我沒有因為你的冷落而難過、哭泣，也完全理解你有心理落差。你不必對我感到愧疚，就當(dāng)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們還做不熟悉的同學(xué)就好?！?/p>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他忍不住問。

然而，邊然漸漸走遠(yuǎn)，風(fēng)也沒有吹來答案。

04

幾天后，邊然忽然被老師喊到了辦公室。

她正忐忑是不是最近上課分心太明顯時，聽到年輕的班主任問：“你有自己寫歌嗎？”

耳邊似有驚雷，轟隆一下子將她震得定在原地。將陳淮詛咒了八百遍之后，她慌張地解釋，卻看到班主任擺了擺手，笑著說：“不要緊張，因為你平常話少，老師了解得不多，所以想起來要問問你。”

邊然接過她遞過來的紙張，發(fā)現(xiàn)是校園文化周活動的報名表，報名人的信息是她，報名表卻不是她寫的。

她揣著報名表回教室的一路上都在動搖，想要拒絕的原因很簡單，她因為外形一直被同學(xué)調(diào)侃，如果被他們知道她要唱自己寫的歌，恐怕沒有人認(rèn)真聽就要下一個她不自量力、她是跳梁小丑的結(jié)論吧。

可是，有些事真的只有一次機(jī)會，如果她放棄，改變她在同學(xué)眼中的刻板印象這件事就永遠(yuǎn)都沒機(jī)會再做。以后她回想起來，整個高中應(yīng)該都是灰色的，從操場到教室，她永遠(yuǎn)形單影只。

她出神地想著，不提防在樓道口撞到一個人，抱歉的話在看清那張臉后卡在喉中，她晃了晃手里的報名表，問：“是你交上去的嗎？”

陳淮瞄了一眼晃動的紙張，心虛地點了點頭：“我跟老師說的是，我想推薦一個人，參不參加在你?！鳖D了頓，他又補(bǔ)充，“去試試好嗎，以前你不是說，有時候想被人推一把，想走到人群中間?！?/p>

邊然也不知道她在氣什么，聞言，轉(zhuǎn)過身就把報名表揉成了一團(tuán)。

她實在不想誤解他的好意，卻又很煩被他可憐。明明是他中途先離開的，她表示理解，完全尊重，可當(dāng)她走過泥濘，一身狼狽地以為“就這樣吧”的時候，抬頭卻又看到他站在前方等她。她沒有想過他會等她，可知道他在等的時候，又忍不住心存僥幸。是這種僥幸讓她覺得難堪，仿佛她也覺得自己是個小可憐。

那個被遷怒的紙團(tuán)后來被她帶回了家，翌日又變成夾在書里的一張皺巴巴的紙。

邊然在跟自己較勁的時候，班里忽然有流言說，跟他們班向來不和的隔壁班似乎在這次的文化周活動中準(zhǔn)備了撒手锏，好幾次他們班的同學(xué)路過隔壁班，都瞧見一伙人聚在一起像在密謀著什么。

為此，他們班的同學(xué)四處奔走，連日打探，幾日后，終于在一間舊教室外發(fā)現(xiàn)了端倪。

為首的同學(xué)悄悄將門推開一條縫，后邊的同學(xué)看不到，心急地要換位置時，撲通一聲，不小心絆倒，直接將木門撞開。

偷看被抓包的幾人驚慌地抬起頭，看到舊教室里同樣驚慌的身影后，齊齊愣住。

“是你？你不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嗎？”

“剛剛的歌是你唱的嗎？！”

邊然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狀況，不明白為什么忽然被圍觀了。

天臺那個秘密基地被陳淮發(fā)現(xiàn)后，她最近才找到這間舊教室，明明來的時候很少，沒想到這么快又暴露了。而且，眼前幾人說的話，她每個詞都理解，但組合到一起又像一頭霧水似的一片茫然。

一行人神色各異地回到班里，有人陷在剛剛是不是很丟臉的回想中沉默不語，有人心想是不是平日里一聲不吭的人都有什么絕技，也有人在想，流言到底是怎么傳出來的。

意外地，“邊然”這兩個字，第一次在班級里有了存在感。

不管四周的人怎么偷瞄或是用假動作掩飾投過來的目光，邊然都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的書。直到下課，有人啪的一聲往她桌上拍下一張紙，直白地問：“你要不要為班級爭口氣？”

“啊？”邊然錯愕地抬起頭，看到文藝委員拿來的是張空白的文化周活動報名表，“多個人多一成勝算，而且我打聽過了，隔壁班的新晉選手唱歌沒有你好聽，所以你一定要參加！”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瞬間，她回頭看了一眼陳淮，他正支著頭，也留意著這邊的動靜，四目相撞，他動了動唇，很小聲地說了句什么。

邊然猛地回過頭，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后，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那似乎是一句——“加油啊”。

她回味著這句話，不知道該做何表情。

沒有人知道，其實當(dāng)時她在操場否認(rèn)喜歡陳淮的那句話，準(zhǔn)確來說并不是謊話。所有人都以為她暗戀他，其實不是的，他有她向往的樣子，明亮、肆意飛揚(yáng)，朋友很多，她想成為他那樣，想要靠近他。當(dāng)然，她也只是想想。

短暫的相處中，陳淮不像那些男生會用“小胖子”“圓滾滾”來調(diào)侃她，他會認(rèn)真地喊她的名字，偶爾看向她的眼神中，也沒有戲弄，沒有歧視?？伤貌蝗菀坠钠鹩職猓蛩l(fā)出想和他做朋友的邀約，卻意外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厭煩。

可能，他沒有調(diào)侃她，只是因為家教好、有禮貌，因為她沒有跟他扯上關(guān)系，而不是因為他在維護(hù)她。她從他漸漸冷淡的眼中察覺出他避之不及的意圖，又被他用另一個身份喚醒存于心底的僥幸，最后卻還是難逃被打擊的命運。

相較于他如今的示好，她寧愿他還是冷冰冰的，那樣她就不會有一絲動搖，不會心軟，也不會不知所措。

05

在網(wǎng)絡(luò)上頂著“半顆星”的名字唱了許久的歌，如今要第一次站到臺上，邊然的壓力可想而知。

除了每天要完成的功課，她還要開始練習(xí)演唱曲目。一回到家，大部分時間會被瑣事占用，她思來想去，最后決定重新利用那間閑置的舊教室。一開始，有同學(xué)一時興起，嚷著要陪她練習(xí)，被灼灼的視線盯住的感覺讓她感覺無所適從，效率奇低。好在陪練的同學(xué)大概實在無聊，沒過兩天，放學(xué)之后的舊教室就只有她了。

有天晚上，她走出舊教室，沉浸在聽錄音修正的過程里，一直等到走出校門，四周都安靜下來，才忽然捕捉到身后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全身的毛孔似乎都在一瞬間炸開，她又堅持走出兩米，幾乎忍不住要跑起來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是我?！?/p>

她向來對聲音敏感，一下子就聽出來是陳淮的聲音。

可她挺直著背脊沒有回頭，于是兩個人沉默地一前一后地走到公交車站臺，又相繼上了同一輛公交車，最后又在同一站下車。

薄薄的月光落了滿地，邊然走出幾米后回頭，借著便利店門前的光，看到站在原地的陳淮愣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邊然回到家想了好久，將陳淮從微信黑名單里拖了出來，盯著他的頭像看了半天，腦海里還是一片雜亂，好像是已經(jīng)忘記了要怎么開口跟他講話。

她正要放下手機(jī)，忽然聽到叮咚一聲。

——“感覺你這首新寫的歌似乎不是很好唱，也不知道在舞臺上會不會吃虧，這種活動好像都是熱鬧的、有氛圍的歌會比較占優(yōu)勢，但無論結(jié)果如何，你站在舞臺上就已經(jīng)很好了?！?/p>

她看著剛剛盯了許久的頭像重新跳躍在眼前，愣怔片刻回過神，就看到眼前只剩下一行：“對方撤回了一條信息?！?/p>

很顯然，發(fā)出這條信息的陳淮都沒有想到信息會發(fā)送成功，醒目的感嘆號消失了，他反而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一時慌張，居然又把信息撤回了。冷靜下來之后，他怕又聽到一句“你不必對我感到愧疚，就當(dāng)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所以遲遲沒有再發(fā)送新的信息。于是，時隔許久，曾經(jīng)一天可以聊幾十屏的兩個人，對話框里只剩下一句冷冰冰的系統(tǒng)提示語。

是愧疚嗎？

陳淮心想，或許曾經(jīng)有過，但短暫的愧疚顯然不能讓他念念不忘。

文化周活動很快來臨。

那天傍晚，陳淮走到后臺，意外地看到邊然被幾個同學(xué)圍著。

因為間隔得不遠(yuǎn)，他無意間聽到了幾句話，然后忍不住挑眉，看著仿佛誤入“夸夸群”的邊然，覺得那幅畫面有些好笑，又有些溫馨。

她無措地站在角落，聽著“夸夸群”一號選手問：“聽說你要唱的這首歌是自己寫的，也太厲害了！”

二號選手也很快就位：“前兩天，你在天臺練習(xí)，我其實有去偷偷聽過一段，你唱歌真的好好聽哦。”

“現(xiàn)在想跟你做朋友還來得及嗎？”

“……”似乎完全沒有邊然插嘴的余地?？墒顷惢春孟窨吹剑凰齻儑倪吶?，緊繃的肩頸線緩緩地放松了下來。女孩子的友誼真是來得莫名其妙，“你最喜歡的那句歌詞，我也喜歡，好吧，算你眼光不錯”，然后最愛的零食就可以分一半給你。

陳淮滿臉疑惑，直到邊然上臺，才往前走了幾步，隔著帷幕看著臺上的她。

“想讓更多的人聽到我唱歌，無論是站在哪里?！庇洃浝镎f這句話的人和舞臺上的人影漸漸重疊。陳淮凝神細(xì)看，發(fā)現(xiàn)少女的蛻變是不動聲色的，說不清是從哪一刻開始，溫溫吞吞的小透明就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低頭笑笑，不過走神一小會兒，被鋪天蓋地的掌聲喚醒時再抬頭，就看到剛暗自夸贊過的人幾乎小跑著奔向臺下。

“是有狗追嗎？”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的同時詢問。

“沒來由地，就是忽然緊張了一下?！边吶徽f完，才扭頭看清是陳淮。他穿著初見時的黑色衛(wèi)衣，眉眼清明，仿佛一直站在這里。

心里某處似乎被觸動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來不及回味這觸動是出于什么，就被忽然跑進(jìn)后臺的同學(xué)打斷了思緒。然后，那天，她身邊的熱鬧幾乎沒有消失過，她平日不聲不響慣了，猛地大放異彩，就連平日里時不時調(diào)侃她的人都忍不住要湊近看看。

直到那天放學(xué)后，她才體會到久違的安靜。她背著書包，一只手拎著吉他，一只手拿著獎品，慢吞吞地往公交車站走時，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問：“需要幫忙嗎？”

她突然記起了以前看過的一段話：

沒有人敢靠近那座塔，因為一條可怕的龍正蹲坐在塔頂。

直到有一天，一位騎士騎著馬過來。

“需要我?guī)湍阆聛韱?？?/p>

“求你了?！?/p>

她不是可怕的龍，卻在塔頂蹲坐了許久，那么，當(dāng)有人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時，她或許應(yīng)該向那條龍學(xué)習(xí)，不是用冷淡回?fù)?，而是要說一句——“求求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