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的大象

伊維塔·澤魯巴維爾

“房間里的大象”，在英文里，意指所有那些觸目驚心地存在卻被明目張膽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實或者感受，就是那些“我們知道，但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知道”的事。“皇帝的新裝”是個典型的“房間里的大象”，但“皇帝的新裝”只是個隱喻。在一個相親節(jié)目中，嘉賓們七嘴八舌分析某個相親失敗的男人哪句話說錯了、哪個表情不當(dāng)，卻決口不談他的職業(yè)是廚師或者鞋匠的事實，這時候，電視屏幕里站著一只大象。

——劉瑜

“可他什么也沒穿呀！”一個小孩喊道?！奥犅犨@個天真孩子的話吧”，孩子爸爸自豪地說。人們也紛紛耳語重復(fù)著那個小孩的話，最后所有人都這么嚷嚷起來。誠如《皇帝的新衣》結(jié)尾所暗示的，哪怕只有一個人不愿意否認大象的存在，那他也終將帶動所有合謀者公開承認它的存在。

況且即便沒有人出來打破沉默，這種可能性也總是存在的，就是說，任何一場沉默的合謀中，都有一個潛在的打破沉默者。這幅漫畫恰切地描摹出了這樣一股會暗中破壞沉默合謀的社會力量，告誡我們拒絕面對某些事物的想法，會被同樣強烈的揭露真相的愿望所抵消。

從認知到承認

終結(jié)沉默合謀，就要承認房間里大象的存在，否則，它就成了公開的秘密。而且，我們必須公開承認它的存在，私下承認并不能終結(jié)兩人以上的合謀。

衣服烘干機的發(fā)明幫助人們在公眾前保護自己的隱私，與諸如此類努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打破沉默，則正是要把人們一直視為隱私的事情呈現(xiàn)給公眾。2003年伊拉克侵略戰(zhàn)爭過后，許多美國人都認識到了喬治·布什判斷力之拙劣、為人之冷漠、責(zé)任感之匱乏，但人們對這些顯而易見的執(zhí)政缺陷默不作聲，直到2005年卡特里娜颶風(fēng)過后，新奧爾良被淹得汪洋一片時，美國媒體才終于打破了這一沉默。

一言以蔽之，打破沉默合謀，就是要使大象的存在成為公眾話語的一部分。這就是為什么有人在漫畫中用一只捂著嘴的猴子來代表沉默合謀的要素之一。沒有捂著的嘴隨時可能張開，暗含著公開的可能性，這恰好是沉默的對立面。

把大象暴露出來

顯然，要承認大象的存在，我們就得主動注意到它，這就要求我們從“背景”中拖出大象，把它作為“圖景”凸顯出來。要人們?nèi)プ⒁庖恢睙o視的事物，就得把圖景和背景對換過來。換句話說，打破沉默合謀，就意味著把房間里的大象推到前景來。

要把大象放到前景，就得給它打上聚光燈，還得讓人們睜開眼，增加大象的可見度，就像二戰(zhàn)時同盟國做的那樣，通過展示納粹暴行的圖片迫使德國人正視大屠殺的事實?！按笙蟆本腿缤覀兿胂笾械?、藏在床底下的怪物，隱匿于黑暗中，而它正是利用這一點來汲取力量，一旦我們打開燈，它的力量就消失了。難怪我們把突然明白某事稱為眼界被打開。比如亞當(dāng)和夏娃，他們剛吃下智慧樹的果實，“他們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馬上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明明早就看到，卻從未意識。然而，否認不僅僅是不看，還意味著不聽。因此要打破合謀沉默，還得讓“大象”聽得見才行。廣播節(jié)目主持人蘇珊·德比尼在以色列電臺阿拉伯頻道有一檔旨在打破沉默的談話節(jié)目，節(jié)目名稱起得很貼切，叫“實話實說”，她這樣描述這個節(jié)目：“在我們的社會中，有些話題是被禁的，人們通常能做的就是把問題都掃到地毯下面，然后說‘什么問題都沒有，于是我就把地毯撩起來，所有的問題都跑出來了?！?/p>

當(dāng)然，打破沉默的不僅僅有個人，還有賴于許多社會運動致力于提高公眾意識，讓人們看清那些被淡化了的社會問題。20世紀70年代末的阿根廷，“五月廣場母親”集體游行，抗議對不同政見者發(fā)起的“骯臟戰(zhàn)爭”，這是用集體力量把大象拖到前景的典型實例。與此類似的，還有旨在提高婦女性暴力公眾意識的“還我夜晚”集會，以及各人權(quán)組織為促使公眾去關(guān)注血汗工廠工人、難民等一直以來被忽視人群所做的努力。

盲目和失聰

和沉默本身一樣，打破它也需要整個社會系統(tǒng)的通力合作。第一個提到房間里的大象的人，只是開啟了承認它存在的過程的第一步，皇帝的新衣里面小男孩的父親讓我們認識到，其他人必須緊隨其后。

可以想見，要消解保持沉默的團體壓力，人們通常也會借助團體的力量來打破沉默。正如在家庭成員的戒酒和戒毒問題上，家庭作為一個整體去干預(yù)該成員對自己行為的否認，是非常有效的?！耙粋€人說些什么，很容易不起作用也不被重視……但當(dāng)全家一起勸說時，他就很難置之不理了。團體的力量足以打碎沉默，呈現(xiàn)真實?！?/p>

如前所述，沉默的合謀者越多，那么那些處在少數(shù)境地，為大多數(shù)所壓制的人，他們面對這種壓制性的、要求其保持合謀沉默的壓力就越大。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打破沉默的隊伍中來，前述情況的態(tài)勢將最終發(fā)生遷移，并達到一個引爆點：即要求承認大象存在的社會壓力逐漸加壓，最后，這種施加于剩下的沉默合謀者的社會壓力將超過要求他們繼續(xù)否認的社會壓力。

然而，在這種可能發(fā)生之前，合謀的人們也需要對故事中那個孩子宣稱國王沒穿衣服一事作好準(zhǔn)備才行。安然公司的莎朗·沃特金斯發(fā)現(xiàn)，當(dāng)她告訴總裁肯尼斯·雷有關(guān)公司的會計方法存在問題時，她顯然是低估了“國王沒穿衣服現(xiàn)象的嚴重性……我說他沒穿衣服，然后他轉(zhuǎn)向其他圍繞著他的大臣們，他們說……您當(dāng)然穿了”。

確實，沉默的合謀者也會試圖積極地把人們的注意力從打破沉默的人那里引開，或者會要求人們“向前看”，不要“糾纏”于他們披露的大象。他們通常還會質(zhì)疑打破沉默者的信譽度，借此暗示大象的不可信，要么，就會試圖讓他們閉嘴。

像告密者一樣，打破沉默者通常也會被挖苦、羞辱，而且常常被孤立。除了這些立竿見影的懲罰效果之外，這些招數(shù)還被用來恫嚇那些圍觀打破沉默過程的看客，它們也確實起到了防止更多潛在的打破沉默者加入進來的作用。

事實上，這種威脅不僅僅只是針對所謂的潛在的打破沉默者而已，它是針對所有關(guān)注的人。畢竟，只有當(dāng)我們所有的人都不說，不看，不聽，我們所說的大象才能真正在房間里待下去。

（摘自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房間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認》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