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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雙版納的風(fēng)情

    2021-04-06 03:47:46殘雪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茶莊白蟻西雙版納

    殘雪

    我是十五年前來到西雙版納小城的。那個時候這里還沒有通客車,我坐在一輛悶罐貨車里,坐了一天一夜才到達小城。我下車時天剛亮,其實已經(jīng)八點鐘了,此地天亮得特別遲。

    出了貨車站便到了街上。街道很窄,兩邊的房屋很簡陋,沒有什么特色。有一家米粉店已經(jīng)開門了,女老板穿著艷麗的筒裙,頭發(fā)梳得又光又亮。我在街邊的餐桌邊坐下來。她并不問我,轉(zhuǎn)身到灶邊忙碌起來。當(dāng)我知道她在煮米線時,立刻覺得自己饑腸轆轆。我想,女人不說話,也許是聽不懂外地客的官話吧。

    沒過多久米線就端上桌了。是排骨米線,湯上面還飄著我沒見過的香菜,那只白色的瓷碗大得出奇。我覺得我能將這一大碗全吃光。

    當(dāng)我進食之際,老板就坐在店門邊的木凳上,漠然地望著街道。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大概人們還在睡夢中。這位女老板真勤勞。

    “小哥,您的旅館要從東邊岔過去,再往右走一會就到了?!彼霉僭拰ξ艺f。

    “啊,您全知道,這、這太好了!”我驚奇地看著她。

    但她說了那句話之后,表情又變得漠然了,讓我感到不便再問她什么話。

    我拖著大行李箱往東邊的小巷走過去。也許是我弄出的聲音很大,有一家人的窗戶打開了,那人盯著我看了兩眼,又關(guān)上了窗戶。走了一會兒我就看到了右邊的旅館指示牌,于是往右拐。

    “他來了!他來了!”站在街邊的小男孩奔跑著去通知那家旅館。

    我站在一棟三層木樓面前了。走進這家名為“聽風(fēng)苑”的旅館的一樓,我看見到處都有白蟻活動的痕跡。

    “你這小鬼,終于還是來了!”老板拍著我的背哈哈大笑,“如果你不來,我也要將那間房為你保留十年!”

    “謝謝您,先生。可為什么保留十年?”

    “因為你總會來的呀!誰能抵御得了此地的魔力?”

    我以為他會要我登記,可他直接背著我的大箱子就上樓了。

    我的房間在二樓的盡頭,看起來又大又舒適,同房子的破舊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位老板大概是位會享受的人。

    “老板貴姓?”

    “嚴,嚴厲的嚴?!?/p>

    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其中一項反復(fù)強調(diào)了三次:無論什么人夜里來敲門都不要開門。“外省的土匪有時來洗劫?!彼f。

    我關(guān)上房門之后,洗了個澡,換上干凈衣服,躺到大床上去休息。我什么都沒來得及想就睡著了,有點奇怪。但我很快又睡醒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醒了,神智有幾分恍惚。我赫然看見一個瘦子坐在沙發(fā)上,那人指著桌上的茶水對我說:

    “喝吧,你一定渴了,別客氣,喝吧?!?/p>

    我猛然記起了嚴老板的叮囑,就拒絕了他。這人從桌子旁繞到我身邊,不由分說地挽起我的手臂,要我到走廊上去看芭蕉葉。“這種綠啊,綠得透心,尤其是陽光斜照的時候……”他嘮叨著。

    我看了看腕表,才九點。

    “你對白蟻的問題如何看?”我聽見自己在說,像中了邪一般。

    “這個問題提得好!”他興奮起來,“嚴老板一貫對白蟻的肆虐視而不見,但這是很大的安全問題,對不對?尤其在刮風(fēng)的夜里。”

    “原來你也是房客!”我放下心來。

    “我住在這里有三十年了。那時還沒有白蟻,當(dāng)年的老板是現(xiàn)在這個老板的爹爹。三十年里面發(fā)生過很多事。要知道這里是西雙版納城啊?!?/p>

    這時我才認真地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這張臉六十開外了。

    “那個時候,你是來這里工作嗎?”我問。

    他哈哈一笑,眼睛看著芭蕉葉,說:

    “工作?不,外地人在這里都不工作。你必須賺到一大筆錢,然后你又有閑,于是你就來這里定居了?!?/p>

    他的話在我聽來十分刺耳。因為我并沒有錢,我是想到這里來找一個販賣茶葉的工作的。當(dāng)然,如果有人供我白吃白喝,我也不想工作。但那是很危險的。

    這個人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懊惱地拍著腦袋說:“該死,該死……”然后就走開去了。他住在三樓。可他是怎么進到我房里來的?

    我回到房里,清點我?guī)淼囊挛锖陀镁撸€有一些現(xiàn)鈔,還好,什么都沒丟。

    下到一樓,我問嚴老板餐廳的位置。嚴老板立刻從柜臺里面走出來,指點著我進入右邊的一個過道。他湊近我,小聲說:

    “你聽著,你啊,不用交餐費。你是窮人,我沒說錯吧。去吧,愛吃什么隨便吃。”

    “這,這不太好吧?”我站住不動了,覺得很尷尬。

    “去吧去吧,沒什么不好!”他將我往餐廳里推。

    我在餐桌邊坐下了。我看見他和廚師在耳語。我心里想,也許嚴老板將我看作乞丐一類的人了?就在剛才,那三樓的房客還說要一大筆錢才可以住在這種地方啊。我只交了三天房費,他會不會以后多扣我的房費?嚴老板同廚師嘀咕完了,又走到我面前,將聲音壓得更低地說:

    “你啊,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用再交房費了。”

    “???”我吃驚得合不攏嘴。

    他一擺手走出了餐廳?,F(xiàn)在我全身都緊張起來了,我在微微發(fā)抖。

    這個旅館是我的表哥介紹的,他說是歷史悠久的老店,價錢公道……

    一會兒菜端上來了,一共三菜一湯,簡直太奢侈了!

    我吃完了,廚師走過來問:

    “味道怎么樣?”

    “非常好,可以說是美食。謝謝您啊,大師傅?!?/p>

    “你得吃好一些,在西雙版納生活不容易?!彼⒅业哪樥J真地說。

    “可是你們對我這么好,我成了個不勞而獲的懶漢了?!蔽依Щ蟮卣f。

    “你是指餐費?這算不了什么。在此地,餐費房費是最小最小的事?!?/p>

    我走到街上時還在想,廚師話里有話啊,什么事才是這里的大事呢?我想起了旅館房子里的白蟻的事——會不會這房子早就成了危房了?這里面有沒有什么違法的事?可是嚴老板對我這么好,我不忍心猜疑他。我問了路,想去茶莊,我不想在旅館里白吃白喝。那人告訴我茶莊都在瀾滄江邊,于是我就往江邊走。

    “搞批發(fā)?不搞?!辈枨f老板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們的茶都是自產(chǎn)自銷。我們西雙版納是自給自足的小城。”

    我一連問了七八個茶莊,都是同樣的答復(fù)。我一下子泄氣了,回想起表哥在我家里那種信心滿滿的樣子,感嘆世事變化之快。

    最后那個茶莊是一位白發(fā)老太太在經(jīng)營。她問我:

    “小哥是來這里找工作的嗎?”

    我說是的。

    “傻孩子,你有福不會享!西雙版納是享樂之城啊?!彼ξ卣f。

    我懵了,不知道她的話是什么意思。

    “聽不懂嗎?到處溜溜就懂了?!彼檬直蹌澚藗€大圈,“先去河堤上吧?!?/p>

    我暈頭暈?zāi)X地走在河堤上。瀾滄江像一條玉帶,但我沒有心思欣賞它的美。

    “岸上的小哥,請你上船來幫個忙好不好?”

    喊話的是個女孩子,她在一條很新的大木船上。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從堤上走下去。然后走上跳板,來到了甲板上。

    “是我的哥哥,”女孩湊近我說,“他從前自殺過兩次了,現(xiàn)在他又要自殺。為了什么?真可怕啊?!彼嬷乜冢駝倓偼滔铝艘粔K冰似的,一身發(fā)抖了。

    在船艙里,那位青年赤裸著上身,正用一把匕首朝自己胸口比畫著??匆娢疫M去,他便朝我尷尬地笑了笑。

    “想不想嘗試一下?”他問我。

    “不?!蔽艺f。

    “為什么不?這里是西雙版納,你不知道嗎?”

    “我膽小?!?/p>

    “膽小也不妨礙你嘗試?!?/p>

    “我沒有死的欲望。”

    “你當(dāng)然沒有。我也一樣??墒窃谶@里,在我們西雙版納開放的氛圍里,人人都有做實驗的沖動。你看這匕首多么美,要是沾上血是什么樣子?”他舉起匕首,晃來晃去的。

    我覺得這人在做戲,就打算離開。我剛走下跳板那女孩就發(fā)出了凄厲的尖叫。

    我連忙回頭沖進了船艙。那把匕首插在他肩部,并不是要害處。他倒在地上,但他的眼睛在笑。多么美的青年,眼睛像兩朵花一樣。我走過去將匕首抽出來,傷口卻并不流血。他妹妹捂著臉在抽泣。

    “你啊,干得很出色?!蔽业吐曊f。

    我逃出了船艙。那位妹妹在我身后尖叫:

    “你這個奸賊,膽小鬼!你今天夜里會被人刺殺!”

    我跑上河堤,又從河堤上沖下去,到了街上。這是那些茶莊所在的街。

    白發(fā)老太太從店里走出來,親切地將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問我:

    “小哥,享福了吧?體驗如何?”

    “您老是從外地來這里的嗎?”我反問她。

    “是又怎么樣?幾十年了,我早就本地化了?!?/p>

    “那么我,能不能加入你們的茶葉生意?能不能讓我做個幫手?”

    “不能。你得按部就班行事。別想一步登天?!彼谅卣f。

    我沮喪地經(jīng)過那些茶莊往回去的路上走。每一家茶莊的老板都從他們店里走出來,好奇地打量我。難道我真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今天是我住在“聽風(fēng)苑”旅館的第四天了。我仍舊在旅館里白吃白喝,我去找嚴老板交房費,被他嚴詞拒絕了。他說:

    “你是耐不住寂寞了嗎?那么你可以回去啊。當(dāng)初你來這里不是下了大決心嗎?抑或現(xiàn)在你斷定這里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之地?”

    我能說什么呢?我不大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于是只好訕訕地走開。

    太陽忽然一下變得暴烈了,聽說一年里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白天里我仍在小城里溜達。幸虧這里樹很多,不然我會被曬脫一層皮。

    有一天,我被躺在樹蔭下的吊床上讀書的姑娘喊住了。

    “小哥,你不就是那天早上來吃米線的那位嗎?我媽對你印象不錯?!彼f。

    “哈,你看見我了?當(dāng)時你在后面房里,對吧?”我興奮起來。

    “當(dāng)時你的模樣真帥!你富有騎士風(fēng)度?!彼畔聲菊玖似饋?。

    “這我倒沒想到。我當(dāng)時累壞了,狼狽不堪?!?/p>

    “你需要我?guī)兔?,小哥?我叫環(huán)?!彼蟠蠓椒降卣f。

    “啊,環(huán),太好聽了!我太需要幫忙了。我需要一份工作,我要養(yǎng)活自己,你知道的,我是男的,男人怎么能不去工作,整日閑逛?”我紅著臉說。

    “原來是這個啊?!彼裏崆械谋砬槔涞聛砹?。“為什么你要為這種事操心?”

    “那你說說看,我該為什么事操心?哦,我忘了告訴你,我叫魚兒。”

    “我們這里的男人都是冒險家?!彼坪跤痔崞鹆伺d致,“你說不定已經(jīng)知道了吧,魚兒?剛才我看見你從街那頭走過來,我還以為你在追尋那種事呢!你的眼神很特別——哪里都不看。魚兒,我剛才也說了,你有騎士風(fēng)度。但愿我沒看走眼?!?/p>

    這位姑娘非常漂亮,充滿了熱帶風(fēng)情。我的心亂了。

    “那你說說看,我該怎樣去追尋那種、那種事?我腦子里一點計劃都沒有。”

    她聽了我的話就笑起來,說:

    “為什么要計劃?計劃一點兒用處都沒有。魚兒,你聽好了:夜里兩點鐘,此地見。我?guī)闳テ茝R?!彼f話時笑瞇瞇地看著我。

    “行!我夜里再到這里來?!?/p>

    環(huán)朝我送了一個媚眼,然后躺回她的吊床上去了。

    太陽已經(jīng)西斜,我得趕緊回旅館休息。

    吃飯時,嚴老板也過來了,我們坐在一桌吃。

    “魚兒小哥,今天收獲如何?”他親切地問我。

    “有收獲??晌疫€沒上路?!蔽页羁嗟卣f。

    “我看你已經(jīng)在上路了嘛,為什么那么悲觀?要知道住在聽風(fēng)苑的客人都是很樂觀的。瞧我們這里的環(huán)境多么好——屋前的芭蕉樹日日夜夜送來陰涼?!?/p>

    吃完飯,梳洗了一番,我就在床上躺下了。我打算夜里一點半起來。這時門忽然開了,三樓的房客像魚一樣游進來。

    “奇怪,請問你是如何進來的?”我問他。

    “如何進來的?因為我有鑰匙啊?!彼舐暬卮稹?/p>

    他竟然有我房間的鑰匙!我氣炸了,一下子坐起來,問他:

    “是老板給你的鑰匙?”

    “不是。是我自己配的。我先前是個鎖匠,干厭了那一行,嚴老板就收留了我。不過嚴老板對我并不好。他這個人啊——”他不往下說了。

    我的氣立刻消下去了。畢竟他不是來謀財?shù)?,我這里也沒有財。他只是來消愁的。他同我一樣,也是嚴老板的食客。嚴老板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我記得你上回說到白蟻的事,那么,我們房客要不要發(fā)動一場起義?這事可由我來聯(lián)絡(luò),我們?nèi)龢堑姆靠驮缇腿虩o可忍了?!彼f話時眨巴著眼睛。

    “不要這樣做。”我立刻說,“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恩?你以為他對你有恩?這棟樓里誰也不對誰有恩!”他又提高了嗓門。

    “你愛怎么就怎么吧,反正我不參加?!?/p>

    “哈,你這個小男孩啊,為什么你就不愿快點長大?”

    我憎恨地皺著眉頭,只希望他離開房間。

    他一邊咕嚕道:“你這個人啊,你這個人啊……”一邊不情愿地走出去了。

    被他這一攪擾,我就睡不著了。才八點鐘,還早得很呢。我打開燈,想著白天的事。我的目光掃向木板墻時,就看見了白蟻。大隊的白蟻順著墻往天花板上爬。我看得頭皮發(fā)麻。一個可怕的念頭掠過腦際:嚴老板會不會故意讓我們大家住在這千瘡百孔的木樓里,在某個刮風(fēng)的日子里大家一塊滅亡?我又覺得不太可能,三樓這人不是說他住了三十年了嗎?為什么還不走?也許他,還有這樓里的人追求的就是這種“短兵相接”的境界?這會不會是嚴老板收留大家的初衷?回想起木船上的兩兄妹,再聯(lián)想環(huán)說過的那些話,我開始出冷汗了。我大叫一聲:“難道這就是西雙版納?!”

    房門立刻開了,三樓的又走了進來。

    “怎么回事?不習(xí)慣這里的生活嗎?不要緊的,剛來都是這樣。”

    他一說話,我就明顯地感到地板和板壁都在搖晃。太可怕了,我待不下去了。

    我彎下身子去穿鞋時,這人拍拍我的背說:

    “白蟻造成的只是假象。關(guān)鍵是我們自己要心靜。你瞧,風(fēng)又刮大了,但我一點都不害怕。我還想發(fā)動起義。心靜,聽清了嗎?”

    我發(fā)現(xiàn)他打著赤腳,難道他不冷嗎?

    “你干嗎不穿鞋?”我問他。

    “因為我剛才要起義啊,這種時候誰還會顧及穿鞋這種小事。再說嚴老板等著看我的笑話呢,我可不愿向他示弱!”

    奇怪,才過了幾分鐘,風(fēng)還在刮,我已感覺不到這房子的搖晃了。難道我這么快就習(xí)慣了嗎?再看這個人,他坐在床邊,仿佛在練氣功,又仿佛在閉目養(yǎng)神。

    雖然穿好了鞋,但我已不想出去了。我得蓄起精神來,因為夜里有重大活動。這個人,我討厭他,但我又情愿他待在房里,以免恐懼又向我襲來。我再看墻壁,白蟻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我用拳頭砸在上面,它紋絲不動,讓我感到它的厚實和致密。這時他就笑了起來。

    “你可別搞破壞啊。我們要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仄鹆x!”他說。

    我以為他會待在我房里,可他卻又出去了。他一出去,地板又開始微微地顫動,板壁也喳喳作響。我又緊張起來。我打開門,往走廊里去。走廊里倒是很安靜,比房里好多了。我一時興起就下了樓,打算在附近溜溜步。

    “魚兒啊,”嚴老板從前臺走出來,說,“你找到目標(biāo)了吧?祝賀你啊。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小伙子,一下子就上路了。”

    嚴老板好像對我很滿意。我不太清楚是哪些方面滿意。他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頭,將我往門外一推。他在鼓勵我呢。

    夜里小城的燈光很少,不像我所在的大城市。到處黑乎乎的,幾乎要摸索著前行。我不想走遠,就繞著小小的街心花園轉(zhuǎn)圈子,因為夜里還有任務(wù)。后來走累了,我就在小花園的石椅子上坐下來。周圍雖黑,天空里的星星卻特別清亮。這是這里的特色。有一個纖細的人影在向我移動,莫非是環(huán)?她走到我面前來了,她不是環(huán),是一位面部看不清的姑娘。她也在石椅上坐下了。

    “你是魚兒吧。”她對我說,“我叫樂。是環(huán)讓我來的。環(huán)發(fā)病了,很危險。她一直有病……她很漂亮!你想去看她?不,不行。她說你應(yīng)該一個人去破廟,這是她的心愿。你會去嗎?”

    “我當(dāng)然會去??墒俏以趺凑业玫铰??這里這么黑……”我說。

    “不用找路。你只要走,就走到了。莫非你害怕?”

    “不,我不怕。環(huán)希望我去,我一定要去。我應(yīng)該馬上動身嗎?”

    “是啊。”她說了這兩個字就站起來離開了。

    我在心里琢磨著,覺得“破廟”這種地方應(yīng)該是在郊區(qū)人煙稀少的地方。我決定朝一個方向走到底,這樣總會走到郊區(qū)去。剛才那女孩說不定已經(jīng)給我指了路呢。

    我選定了面前的這條街,朝前邁步了。不知為什么,路燈都藏在樹葉里,我只能盡量靠街道中心走。也許這是這地方的特色。盡管看不到有人影,我還是撞上了一個人,弄得差點跌倒了。

    “這么著急,是去破廟搶位子嗎?”那人問。

    “是啊是啊,你看我還來得及嗎?”我連忙問他。

    “這種事——你讓我想想。這種事沒人說得準。你怕死嗎?”他朝我齜出白牙。

    就著路燈的微光我仔細打量他,看清了一張丑臉。

    “我覺得我是怕死的?!蔽蚁肓讼牖卮鹫f。

    “那你就更應(yīng)該去破廟了?!彼湫σ宦?,“你們這些外地人,一天到晚總在猶豫來猶豫去的,閑得慌?!?/p>

    我感到了他的鄙視,就不再吭聲,讓他從我身旁過去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這條街已經(jīng)走完了。回頭一看,我已站在晦暗的小城的邊緣,而在我前面是稀疏的、零星的郊區(qū)的房屋,有的里面有一盞燈,有的則是黑洞洞的窗戶。房屋與房屋之間沒有樹木,應(yīng)是大片荒地。忽然,我看見一些黑影在荒地里竄過去了。我懷疑自己的眼花了,就揉了揉眼再看。沒錯,的確有不少人在黑地里跑。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激動起來了:這里就是破廟嗎?環(huán)那雙鳳凰眼睛在我心里燃燒。我朝那些黑影所在之地邁開了腳步。

    我很順利,一會兒就到了這些人當(dāng)中。

    “這里是破廟嗎?”我高聲大喊。

    立刻有兩個人在我旁邊停下了。

    “這些房子都是破廟,你要看哪一種?我們是去看‘穿墻這種技藝的?!?/p>

    說話的大概是一位中年人,給人誠懇的感覺。我連忙說我也想觀察這種技藝,能不能同他們一塊去?兩個人齊聲說:“歡迎,歡迎。”

    于是我就同他們一道跑了起來。我們跑到了一棟點著燈的房子面前。

    他們推開了半邊大門,我跟了進去。房間很大,左右兩邊墻都有一間邊房。那盞小電燈掛在離天花板很近的地方,整個房間都很暗。

    “你看見了嗎?”中年人湊到我面前問。

    他用手指著靠墻根的一團黑影。我湊近去看,居然看到了一個人的屁股,當(dāng)然穿著褲子。他的半截上身都鉆進了墻上的一個洞里,他似乎是向著地下斜插進去的。這樣一種痛苦的姿勢讓我吃驚了。他還在用力往里面拱。

    “誰能阻止人的好奇心?誰也不能?!崩弦稽c的那人低聲說。

    “鉆死牛角尖是人的本性?!敝心耆艘哺胶偷馈?/p>

    “他要是鉆進去了,你敢不敢隨后跟進去?”中年人挑戰(zhàn)似的問我。

    “我?從這個洞鉆進地底?”我迷惑地說。

    “是啊。你不是答應(yīng)過某人嗎?”他嘲弄地看著我。

    “讓我想一想。等一下,你們要走嗎?”

    “你到底鉆還是不鉆?”中年人氣憤地跺腳。

    “我鉆!這種事死不了,對吧?”我下決心了。

    我的話音一落,鉆洞的小伙子就退出來了。他站了起來,他的模樣非常英俊。

    “這里就是破廟,你來過破廟了?!毙』镒訉ξ艺f。

    “你認識環(huán)嗎?”我鼓起勇氣問他。

    “她是我從前的女友,一個搗蛋鬼?!彼蛭乙恍?。

    走出那間房,我對他們說我還想?yún)⒂^其他的房子,但是他們?nèi)齻€人都說要回去工作。他們也不同意我獨自留在這里,說因為這是違反原則的。我說我不甘心,也不愿給環(huán)的朋友留下一個懦夫的印象。

    “你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很好嘛,為什么說是懦夫印象?”中年人說。

    “因為我沒鉆洞啊。我是膽小鬼?!?/p>

    “那無關(guān)緊要。再說你也等于鉆了一次,對吧?”小伙子說。

    他們?nèi)齻€人一齊大笑。這是善意的笑,我放下心來。

    我和他們一道在黑地里走,我感到無比的暢快。我在心里歡呼著:“我到過破廟了!我到過破廟了!”

    我回到聽風(fēng)苑時,老板朝我走來,說:

    “剛才有位小姐來問起你。按我的審美標(biāo)準,她可以說是西雙版納的花王了?!?/p>

    “她說了什么別的嗎?”我連忙問道。

    “當(dāng)然說了啊。她說她等了好幾年才等來了你。你瞧,她也同我一樣,等你等得不耐煩了?,F(xiàn)在我和她都等到了?!?/p>

    “嚴老板,我真慚愧——我覺得我還沒有完全聽懂您的話。我來這里后,一直稀里糊涂地過日子,可是這里的每個人都對我這么好……”

    “得了得了,小鬼,你太謙虛了。你一定累壞了,快去房間休息吧?!?/p>

    我回到房里,又看見三樓的那人坐在沙發(fā)上。

    “你出去的時候,我成功地發(fā)動了一場起義。”他笑盈盈地說,“嚴老板終于讓步了,承認了白蟻對我們的威脅。你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多么壯觀的場面?。∮幸晃婚L得像仙女一樣的女王……唉,今夜你干嗎出去?”他邊說邊向外走去。

    他的最后這句話令我像掉進冰水中一樣發(fā)抖。

    一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嘴里還在叨念著:“環(huán)啊環(huán),你把我逼得多么緊啊??晌疫@內(nèi)地來的傻瓜,怎么能不愛你?”

    那些白蟻紛紛出來了,一隊一隊的,向天花板爬去,三樓的又在發(fā)動一場新的起義嗎?板壁和地板抖動得多么厲害!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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