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米的高峰上，有她牽掛的一群“兵兒子”

俞佳鋮

2020年12月中旬，連續(xù)下了好多天雨，浙江麗水市蓮都區(qū)大山峰的山間小道上，挑著兩筐蔬菜的葉美英艱難前行。盡管鞋上綁著稻草防滑，但她還是摔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蘿卜滾了一地。

她來不及檢查自己傷了哪里，立馬看看附近有沒有人。“要是被熟人看到，傳到部隊里，大伙兒又該擔心我的安全了?！币娭苓厸]人，葉美英松了一口氣，爬了起來，把一個個蘿卜撿回筐里。

半個多世紀以來，葉美英攀登海拔900米的大山，給戰(zhàn)士們送瓜果蔬菜，累計走了近5萬公里山路，挑壞了20余根扁擔，磨爛了百余雙鞋子。戰(zhàn)士們把她當母親，一聲親切的“老媽”，道出濃濃的魚水情懷。

2020年10月20日，69歲的葉美英被授予“全國愛國擁軍模范”榮譽稱號。

山上的解放軍長啥樣？

葉美英的擁軍情結，是父親傳給她的。五六歲時，她經(jīng)常會看到父親葉華仁挑著蔬菜出門，聽奶奶說，父親是去給附近山上的解放軍送菜。

“解放軍是誰呀？”“解放軍是老百姓的保護者！”奶奶講著綠色軍營的故事，年幼的葉美英坐在一段木頭上，枕著奶奶的膝蓋，聽得出了神。

葉美英的家在蓮都區(qū)正岙門村，地處大山峰的半山腰，父親葉華仁當時擔任村黨支部書記，有著那一代人特殊的軍人情懷。早些年，大山峰上來了一支部隊，在山頂建營房設哨所，由于當時通往部隊的公路還沒修建，所有東西都靠人力搬上山，部隊物資嚴重匱乏，戰(zhàn)士們很少能吃到新鮮蔬菜。葉華仁于是自發(fā)扛起幫部隊采購瓜果蔬菜的任務。

“爸爸，山上的解放軍都長什么樣啊？我?guī)湍阋黄鹚桶?。”受父親影響，葉美英很想為戰(zhàn)士們做點什么，但父親覺得她年紀太小，沒力氣走山路。直到14歲，葉美英才成為父親的小助手，父女倆定時往山上送菜。

第一次見到解放軍，葉美英看到他們身穿綠色軍裝、頭戴繡著五角星的帽子，身姿挺拔，非常威武。戰(zhàn)士們吃著他們送去的蔬菜，一臉滿足，葉美英感覺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員，萌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20多歲時，葉美英和同村的葉方富結婚。她看中這個小伙子，也是因為對方支持她家的擁軍行為，時不時會來幫忙。

通往部隊的山路崎嶇險阻，有5公里左右，上山需要一個半小時，空手下山也需要一個小時，最窄的地方不過一人寬，遇到惡劣天氣，一路泥濘濕滑，危險異常。考慮到父親年紀大了，葉美英正式接過浸潤著父親汗?jié)n的扁擔，挑起給部隊送菜的重任。

1982年，農村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葉美英夫婦有了責任田，她決定一周兩次給部隊送自家種的蔬菜。四季豆、西紅柿、冬瓜、包菜、青菜等，應有盡有，戰(zhàn)士們愛吃什么就送什么。

葉美英和丈夫商量決定，長期給部隊免費送菜，“自家地里種的，不值什么錢，你們愛吃我就高興?！钡珣?zhàn)士們堅持要付錢：“你們辛辛苦苦種出來，還要挑到山上，如果一分錢不收，我們吃著也不安心?！彪p方“僵持”不下，最后只好各退一步，葉美英象征性地收少許本錢，不收勞務費。

看著葉美英常常往部隊送近百斤的蔬菜，有不理解的村民說：“這種既賺不到錢又吃力的事誰愿意做，她難道傻嗎？”

話傳到葉美英耳朵里，她說：“比起軍人吃的苦，我個人吃點虧不算什么，如果這叫傻，那我會一直這樣‘傻下去?！?/p>

以后我也能叫您“老媽”嗎？

1996年冬天，平日里節(jié)衣縮食的葉美英突然“一擲千金”，花2600元錢安裝了村里第一部電話。村民們來看稀奇，潑冷水的不少：“你花那么多錢就為了裝一部電話，值不值??？”

“值，當然值。有了電話，部隊里有什么需要，隨時聯(lián)系，我立馬送上去，方便多了?！比~美英把電話擱在家里最高的柜子上，生怕哪個熊孩子跑進屋玩壞了。

寒來暑往，葉美英負責送菜，丈夫葉方富負責種菜。步入中年，葉方富不放心妻子獨自挑著重擔跋山涉水，但葉美英不愿意讓丈夫一起上山：“家里這么多田，全靠你忙活，每天夠累了，這條山路我走了幾十年，閉著眼睛都沒問題，你擔心啥。”

話雖如此，葉美英可沒在這條老路上少栽跟頭，但她從不讓丈夫和戰(zhàn)士們知道，即使路上耽擱了，她會推說：“走累了，歇了會，喝點水。”

2008年初，天下大雪，漫山遍野的積雪足足有1尺多厚，部隊斷了電，生存條件十分惡劣。葉美英怕戰(zhàn)士們沒菜吃，挑起兩筐蔬菜出發(fā)了?！澳阋粋€人上山太危險，等等我?！闭煞蜃テ鹨患抟\，緊跟著出了門。

山路幾乎被大雪阻斷，夫妻倆根據(jù)以往的記憶，摸索著可以通行的小道。無奈，山路太滑，特別是有坡度的地方，根本踩不住。葉美英挑著菜筐，丈夫在后面托著，好不容易前進了幾步，不料腳下一滑，兩人滾回原地。

“這樣不行，天黑都到不了部隊，得想個辦法?！比~美英邊撿蔬菜邊琢磨。吸取教訓，兩人想了個辦法，用繩子把菜筐掛在肩膀上，一人一筐馱上山。果然，手腳并用，山路好走多了，平日里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他們摸爬著花了三四個小時，終于到達山頂。

看著渾身雪白的葉美英夫婦，戰(zhàn)士們感動得紅了眼眶，大伙兒手忙腳亂，幫忙卸貨、端來熱水。突然，一名小戰(zhàn)士脫下身上的軍大衣，一把給葉美英裹上：“老媽，快穿上，暖和?！币宦暋袄蠇尅?，聽得葉美英流下了眼淚。

戰(zhàn)士們都忍不住，自發(fā)地喊著“老媽”。葉美英拉著他們都手：“都是好孩子，別哭了，哭壞了身子，還怎么保家衛(wèi)國?！?/p>

從那以后，戰(zhàn)士們都管葉美英叫“老媽”，這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小伙子，在大山里擁有了同一個母親。葉美英有著山里人特有的淳樸，無論一路多艱辛，只要看到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和燦爛的笑容，再苦再累都值了。

多年來，葉美英和戰(zhàn)士們有了親人般的默契，每次遠遠看到她來部隊，哨兵會第一時間吹哨“迎接”，哨音剛落，沖出來十多名戰(zhàn)士。看著他們朝自己奔赴過來的樣子，葉美英笑開了花：“孩子們，我來看你們了！”部隊指導員開玩笑說：“您這一喊，和哨聲一樣靈??！”

一些剛入伍的新兵小小年紀離家千里，不習慣這邊的生活，葉美英像母親一樣，聽他們訴說心事，幫他們整理床鋪衣物;還用老兵的例子，鼓勵他們克服困難，盡快適應新環(huán)境。

兩三年前，新兵小楊從大上海來到深山老林，心中難免失落，情緒一度消沉。葉美英知道后，跟部隊指導員商量，把小楊接到自己家里。晚上，她張羅了豐富的飯菜，還特意在小楊面前放了一小碟白糖：“小楊，我沒去過上海，聽說上海菜比較甜，我給你拿點糖，你要是覺得口味不習慣，就加糖?！甭犞@話，小楊“噗嗤”一聲笑了。一旁的葉方富忍不住說：“老太婆，你別鬧笑話，哪有人吃菜蘸糖的?！?/p>

這晚，葉美英夫妻倆和小楊邊吃邊聊，像父母一樣輪流給小楊夾菜，囑咐他安心在部隊，好好干。深夜，葉美英給小楊鋪好暖和的床褥，小楊感受到家人般的關懷，心頭的不安和糾結漸漸消失，他挽著葉美英的胳膊說：“我以后也像戰(zhàn)友們一樣叫您‘老媽，行不？”葉美英說：“可以呀，你不叫我‘老媽，我也把你當兒子?！?/p>

之后的日子里，小楊變化很大，刻苦鉆研通訊技術，成了專家型技術兵，后來他又主動申請，調到更加偏遠的云南某部，因表現(xiàn)優(yōu)異，被破格提干。

咱家的擁軍傳統(tǒng)不能丟

近些年，通往部隊的公路已修建完工，戰(zhàn)士們出門采購方便多了。葉美英帶著他們在營房附近開墾了幾塊菜地，種上時令蔬菜，還搭建了欄舍，養(yǎng)雞、養(yǎng)豬。

雖然部隊的物資不再匱乏，但葉美英只要有力氣，還是會給戰(zhàn)士們送自家種的蔬菜，逢年過節(jié)常常做些饅頭、粽子和糖糕等送上山。戰(zhàn)士們雖然不想讓“老媽”這么辛苦，但也沒多加阻攔，因為他們知道，葉美英送的不僅是食物，更是一份“母愛”。

2018年夏天，酷暑難當，天剛蒙蒙亮，葉美英就催丈夫起床去菜地摘菜：“早上園里的菜新鮮，盡量挑好的摘啊，我要上山給戰(zhàn)士們送去，幾天不見，還怪想他們的?！比~美英一邊嘮叨，一邊起床燒水。

“太熱了，過幾天涼快些再去吧?！比~方富雖然嘴上這么說，手里已經(jīng)拿著工具出了門。趁著早上還有些涼風，葉美英挑起帶著露水的茄子、黃瓜等蔬菜出發(fā)了。

畢竟上了年紀，途中又熱又累，加上山路陡峭，她突然眼前一陣暈眩，癱倒在地?！鞍パ?，老媽，您怎么摔了！”正巧一名戰(zhàn)士路過，立馬背起葉美英去附近醫(yī)療站。一路上，戰(zhàn)士看到她腳上破舊的解放鞋，忍不住掉下眼淚。幾十年來，葉美英給部隊送菜，風雨無阻，鞋子總是磨得不能再破了，才舍得換……

如今，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已成家立業(yè)，媽媽每次去送菜，他都特別擔心。面對兒子的勸說，葉美英“倔強”得像個小孩：“我現(xiàn)在雖然年紀大了，但腿腳還行，不信你來跟我比比，說不定爬山還是我快呢。以前是你外公送菜，現(xiàn)在是我來送，等以后我老得走不動了，你必須回來，接過我這根扁擔，咱家擁軍的光榮傳統(tǒng)不能丟?！?/p>

兒子在電話那頭聽著、應著，這么多年，他感受到媽媽對待戰(zhàn)士們的一份心，備受激勵：“媽，我時刻準備著，只要部隊有需要，我隨時回來?！?/p>

雖然現(xiàn)在有了手機，隨時隨地可以聯(lián)系，但葉美英還保留著家里的座機，保留著老號碼。在她眼里，這個號碼不僅僅是一串數(shù)字，更是連接著她和部隊之間的一條親情紐帶。

每年“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都會邀請葉美英參加座談會，和戰(zhàn)士們拉家常、唱軍歌、做游戲，熱鬧非凡。春節(jié)時，葉美英也是部隊年夜飯的座上賓，戰(zhàn)士們都說：“只有‘老媽來了，才感受到真正的團圓?！?/p>

這么多年，葉美英迎來一批批新兵，送走一撥撥老兵。每次部隊有新兵來，指導員給他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講述葉美英的擁軍故事，讓大家知道這里有一名把他們當親兒子一樣疼的“老媽”。

退伍后的老兵，一直和葉美英保持著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他們會給“老媽”寄一些土特產。每次收到東西，葉美英都會給他們打電話，話語中一如既往的操心：“你們別給我買東西，別浪費錢，我知道你們牽掛著我，我也想你們，有時間記得回家來，我這里永遠是你們的家?！?/p>

從青絲到白發(fā)，葉美英給部隊送菜，已然成了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兩只籮筐，近百斤蔬菜，壓彎了扁擔，也壓彎了葉美英的腰。她一天天老去、佝僂的身影，在戰(zhàn)士們眼里卻無比高大，那是一個“老母親”的背影，有著歲月催不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