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閨女

孫全鵬

1

一回到家，秋花娘就倚在堂屋的門框上哭了。

本來也沒有啥大不了的事，秋花娘只不過中午參加了一個婚禮——將軍寺村東頭小伙子結婚，婚禮辦得熱熱鬧鬧的。小伙子上完初中就外出打拼，五六年了，掙錢蓋了個兩層小樓，娶的媳婦漂漂亮亮的，女方還陪送了輛汽車，引得一村的人眼熱。秋花娘看著人家的兒媳婦微微突起的肚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自己心里有點不好受，也談不上嫉妒，反正就是高興不起來。

按理說，秋花娘參加婚禮應該高興，怎么也不應該傷心，可她一回到家卻一陣一陣嘆息。她開始感嘆自己的命苦，歲月不饒人，她年齡大了。從前年開始，每到秋天，她就感到自己的身體隱隱作痛，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到這時，她就越發(fā)想閨女了，但閨女現(xiàn)在連個信兒也沒了，不知道啥原因也不回家了?；钌囊粋€人不見了，你說換誰誰不著急，誰不心痛??？

用秋花娘的話說，她這個閨女是計劃用來養(yǎng)老的，這是貼身的小棉襖，她才不希望閨女嫁到城里大福大貴哩，也不希望閨女像別人那樣盼著將來嫁個金龜婿，秋花娘知道自己家的條件，知道閨女有幾斤幾兩重。秋花娘的想法很簡單，就希望閨女將來平平安安，嫁在將軍寺村方圓十來里的地方，日子過得去就行，等到自己將來走不動了，身邊有個人可以時不時陪她說說話，照顧她?？墒牵|女高中沒上完就出去掙錢了，這又突然沒了消息，心里不好受了。秋花娘想閨女，家里連個安慰的人都沒有——男人早就去世了，啥事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承擔。

家里的秋莊稼是她一個人收的。家里的地不多也不少，也就一畝多大豆，兩畝多玉米，幾溝芝麻和棉花。她不想找人幫忙，寡婦門前是非多，她看不慣別人的白眼。自從男人死后，都是她一個人咬牙挺過來的，但這個秋天干活時，她的心情卻像秋后的莊稼一樣，秋風吹過滿地枯黃。有時候收著秋莊稼，她一個人竟然哭了，這倒并不是因為她一個人收莊稼累，她是想男人了，想閨女了。這個該死的男人，什么話都沒留下，就把她們娘兒倆拋棄了，腿一蹬、手一伸就那樣走了。男人這一走，秋花娘又當?shù)之斈?，這些年怎么挺過來的，簡直不敢想。

罵完男人，秋花娘就開始想閨女。閨女是娘的小棉襖，自從男人去世后，她與閨女相依為命，秋花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累，不就是為了閨女能快快長大。她打起了小算盤，閨女遲早要嫁人的，她提前把套被子用的棉花準備好了，那棉花可是她自己種的，到時候可以套十條大厚被子，讓閨女風風光光地出門。她還攢了兩萬多塊錢，是給閨女陪嫁的，雖然家里窮，可不能讓別人看輕了閨女，嫁到別人家受委屈。

以前每到九月初十她生日那天，閨女總會打電話，可是今年天都黑了，閨女還沒有打電話。其實，閨女兩年都沒回家了，以前秋花娘不擔心，對閨女她放心著呢。今年過年時候，秋花娘就下定決心去找閨女去，一年沒見閨女了，偶爾只不過有閨女的電話打來，一個大活人不回家，就算在外面掙再多的錢又能干什么呢？上個月最后一次打電話，秋花娘問閨女，你在哪？還好嗎？什么時候回來……還沒有問完，一陣火車的汽笛聲傳過來，然后“咣當咣當”掩蓋了閨女的聲音。半天，閨女什么也不說，只是沉默。當娘的越想越擔心，這次她不再猶豫，一種好冬小麥，農活就閑了，她決定去找閨女。閨女在外肯定遇到難事了，要不然也不會這么長時間不打個電話，也不會不回家。秋花娘經常自言自語，在外面活不下去，回家不就行了，娘還不到60歲，有的是力氣，娘能顧得住自己，還能勞動，難道養(yǎng)活不了你？

秋花娘知道閨女性格倔，做什么事從不服輸，牙掉了往肚子里咽，從不輕易說出來，小小年紀就知道有些事情自己要一個人扛。閨女14歲那年的暑假，紅薯地里的雜草長得特別深，閨女自己一個人頂著烈日，硬是翻了十溝紅薯秧子，又拔完了所有的雜草，中午連飯都沒吃。到了晚上閨女回來時，閨女報告了情況，她抱著閨女哭了。

秋天的田野到處是耕種忙碌的身影，秋花娘種上麥子，慢慢地把家里收拾好了，帶上賣玉米和賣豆子的錢，放進了里兜。然后又烙了幾十張焦饃，上面密密麻麻地撒滿了芝麻，閨女愛吃，她要帶給閨女。她懷揣著見到閨女時的激動心情，一個人出發(fā)了。

2

那個大城市在南方，閨女不止一次地跟她說過，她在那里生了根，那里有她的大夢想。閨女出去有7年了，難道她真的在那里扎了根？秋花娘聽見閨女說外面好的時候，就用力撇撇嘴，她才不信閨女的話哩！秋花娘想，自己一輩子在將軍寺村沒出去過，那才叫扎根，那是生她養(yǎng)她的黃土地。你一個孩子在外面蹦跶幾年，就說生根了，秋花娘怎么也不理解。

汽車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天一夜，秋花娘暈車，一路上吐了十幾回，簡直天昏地暗，就差把腸子吐出來了。最不高興的就是鄰座穿著時尚的女孩子，女孩20多歲的樣子，人長得細皮嫩肉。

秋花娘第一次吐的時候，像犯了什么大錯誤似的，連忙彎著腰對女孩說：“對不起，對不起……”那女孩子眼睛離開了手機一下，沒說什么，捂著鼻子，白了一眼秋花娘，繼續(xù)玩手機。秋花娘第二次吐的時候，那女孩子就大聲對開車師傅說：“調位，熏死了，這讓不讓人活了？”女孩子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握著手機扇來扇去，像躲瘟疫那樣。最后沒辦法，秋花娘自己一個人搬個小馬扎坐在車門處，遷就了一天一夜?？汕锘锊焕?，餓了就啃點兒帶的饅頭，想著馬上要見到女兒，她心里高興著呢。其實，她背包里有焦饃，可她舍不得吃，那是給閨女留的，自己吃啥哩？堅持一會兒就到了。

聽司機說快到地方了，秋花娘就撥通了閨女的電話：“花兒，娘來了，你在哪？”

“啥？娘，你咋來了？真的假的？”電話那邊傳過來秋花的聲音，秋花娘聽得沒錯，是秋花的，只是聲音比以前虛弱了些。

“我到了，閨女，真的……”秋花娘聽到閨女的聲音，想哭。

對方卻沒聲了。

“你聲音這么啞，身體不舒服吧，好好休息，干活別太拼命。”一陣沉默后，聽見秋花說：“娘，下了車你在車站門口別動，別相信陌生人的話，你等我，我去接你。”

秋花娘趕緊掛了電話，她知道電話費貴著呢，這可是長途，幾分鐘要幾塊錢哩，還不如省著話兒跟閨女見了面再說。

聯(lián)系上了，這下秋花娘也就安心了，高高興興地下車，站在了出站門口，她記住了閨女的話不敢亂動。閨女要來接她，秋花娘開始想閨女的樣子：是瘦了呢，還是胖了呢？她還喜歡穿紅衣服嗎？還喜歡扎馬尾辮嗎？她心里想著，臉上舒展開了。

閨女卻一直沒有來。

晚上，車站非常熱鬧，簡直是個不夜城，燈光閃爍。秋花娘站在車站門口，她不敢遠走，那里停有一輛車，非常惹眼，好幾個人在指指點點，說是什么豪車，車門口有個50多歲的老頭，頭禿禿的。秋花娘想，再好的車也不實用，哪有家里的架子車裝的糧食多？這些車子一到田地里，啥也干不成，中看不看用。秋花娘記得很清楚，沒錯，就是鄰座女孩子上了那輛車。原來那個老頭子在等鄰座的女孩。女孩撒嬌地說，你怎么才來??？讓人家都急死了?！鞍取钡囊宦曈H在了禿頭臉上，禿頭咧嘴笑著捏了一下女孩子的屁股。秋花娘以為那老頭子是女孩的爹，沒有想到人家是一對，趕緊扭過臉，不敢看了。不知為啥，她心里臊得慌。

秋花娘又等了好長時間，閨女還是沒來。

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閨女從來不這樣啊？讓秋花娘多等一會沒啥，她擔心閨女夜里來接她出事，聽說這城市大得很，坐著車幾個小時都走不完。閨女住的地方離這兒遠嗎？這晚上跑來跑去，安全嗎？她想著，不時地向遠處望，還是沒有見到閨女的影兒。

車站不遠處，幾個人圍著看什么，秋花娘想著，千萬別是閨女出了啥事，她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斷腿的女孩子，10來歲的樣子，耷拉著腦袋，面前放著一張紙，密密麻麻地寫著字。秋花娘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有點看不下去，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呢？想著這個小孩子太可憐了。秋花娘感覺有人像拍了她一下，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她遞過10塊錢，退了回來，秋花娘心里像做了一件大事高興起來。

秋花娘又想閨女了，閨女知道自己來，會不會快樂得要死呢？想起小時候閨女的樣子，她越來越高興。有一年，閨女在初中，到了中秋沒有放假，她一個人摸黑走了三十多里，給閨女送去了月餅和焦饃，閨女抱著娘，哭得稀里嘩啦的。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閨女仍然沒有來，秋花娘想掏手機，可是那個老年機找不到了。秋花娘沒急，她做事都是認真的，她相信在其他地方放著，就把背包放下來，那是閨女上初中時背的，平時放在柜子里。這次要出遠門，不能還老提個蛇皮袋子，在大城市丟閨女的人，她就拿上閨女的背包?，F(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背包后面有一道長長的口子，看樣子是用刀子劃的，她才意識到遇到小偷了。這下她傻了眼，她又沒有記住閨女的手機號，也就是說，無法與閨女聯(lián)系，這可咋辦哩？

3

這個死妮子，你咋還不來？

秋花娘不見閨女，心里慢慢有點慌張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誰也不認識，今晚咋過呢？住哪兒哩？秋花娘心想，還是要先去找一個落腳的地方，就拿著那個破背包向車站前的賓館走去。秋花娘一打聽房價，乖乖，一個晚上378元，這得費多少小麥呀？嚇得她趕緊離開了，太貴了，生怕在里面訛住她。秋花娘沒走兩步，身后傳來服務員的一陣嘲笑聲，聲音很清楚，絲毫沒有掩飾。

秋花娘身上不是沒錢，其實她有的是錢，而且還不少哩。秋收時，幾畝的莊稼沒少賣錢，一畝多大豆，兩畝多玉米，還有十來溝紅薯，加在一起賣了兩三千塊呢。她在家過日子，能省的都省了，花不了啥錢，所以，她這次來南方時帶了2000多塊呢，20多張新票子都在身上哩，她怕閨女錢不夠花，要交給閨女。秋花娘想，賓館里的人，搭理她們那么多干什么，笑話就讓她們笑話吧，反正我又不認識她們，她們也不認識我。再說了，我也不是住不起這房子，我只是不想住，她這樣想著就走開了。秋花娘不想與這幾個人慪氣，但是她還是惡狠狠地盯住那兩個小姑娘看了足足五秒鐘，才昂著頭走了，走了沒多遠又回過頭白了一眼，仍沒說什么，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秋花娘出賓館門口時，差點撞上人，她一抬頭，一個年輕的姑娘正挽著一個禿頂男人瞪著她，女孩子躲在禿頂男人的身后，嚇得說不出話來。秋花娘想，他們怎么結的婚呢？差的年齡也不小啊，女孩子爹娘怎么同意了呢？秋花娘看不慣，在家鄉(xiāng)將軍寺，要是誰家閨女這樣子，當?shù)锏牟淮驍嗨耐炔殴郑繉④娝聫膩頉]有這樣的，嫁這么大年齡的人，相差二三十歲，都可以當她爹了，這算什么？秋花娘想著，嘴里不自覺“呸呸呸”起來，一口痰吐在了地上。倒霉死了。

晚上的大街依然很熱鬧，與白天不同的是，燈紅酒綠使夜色更加迷人，打扮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孩子像白天的小鳥一樣涌入整個城市。秋花娘又回到車站門口，閨女仍然沒有來，此時車站人明顯少了，聽人說都凌晨一點了。她又等了一會兒，還沒有等到閨女的影子，她把背包墊在屁股下，坐在了門口。

秋花穿著白裙子終于來了。她坐在一輛紅轎車里朝她招手，還像兩年前那樣，秋花娘笑著，想拉閨女的手，可就是夠不到，車突然開走了，她自己在后面拼著命地追……

有人喊她：“快醒醒……你，說你呢！”秋花娘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原來掃大街的人來了，叫她挪地方打掃衛(wèi)生呢，這是一個夢??！天快亮了，她不能再這樣睡下去了，秋花娘站起來，發(fā)現(xiàn)屁股下的背包沒了，她遲疑了一會兒，又一掏，裝在衣服里的錢也沒有了。她愣住了，然后驚叫了一聲，像個孩子一樣“嚶嚶”哭了起來。

太陽升起來了，照耀著忙碌的城市，溫暖的陽光灑向大地，人們開始一天的新生活，可秋花娘感覺到心里好涼好涼。自從坐上車，她還沒真正吃過一頓像樣的飯，秋花娘餓了，比在家里干了二畝地的莊稼活兒都餓，她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早飯，心里說不來的滋味，只是在嘴里咽涂抹。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秋花娘想到了閨女，出門在外這幾年，閨女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吃不飽時閨女都咋辦呢？閨女，閨女，委屈你了。

有個好心人給她一碗飯，秋花娘謝過人家，狼吐虎咽地吃起來。吃完后，她就一直端著那個碗，再也沒有放下，因為此時她只有那個碗了。秋花娘把碗放在面前，蹲在車站一角，心里一遍遍地呼喚，閨女，你在哪里呢？娘想你了。秋花娘控制不住自己，哭得更兇了。一個40歲左右的婦女拉著小孩子走過來，看樣子像是剛下汽車。聽見大人說：“給奶奶錢?！毙『⒆优苓^去，放在秋花娘碗里5塊錢。別人是把她當成要飯的了，竟然有人給她錢。她不想要，這輩子她就恨懶的人，好胳膊好腿，才不要別人施舍的錢呢？可是眼下沒有錢，她又能怎么樣呢？她看著這一幕，淚水啪嗒啪嗒流了下來。

秋花娘想起閨女5歲那年，男人去世了，鄰居有人可憐秋花娘家里窮，悄悄地給她東西吃，她不要，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秋花娘說，咱能勞動，能下地干活，一個人可以干兩個人的活;她不求人，雖然命苦，但比誰都要強。那次秋花吃了別人家孩子的糖，家長來告狀，秋花娘一巴掌打在秋花的臉上，秋花哭得嗷嗷直叫。秋花娘對閨女說：“咱窮不假，但不能志短，咱不懶，啥東西慢慢都會有的。”秋花娘想著曾經這樣教育秋花，如今自己卻……

造化弄人??！

4

秋花娘又白等了半晌午，她一直想不明白閨女不來的原因。

風吹過來，秋花娘瞇著眼睛，頭發(fā)也亂了，臉上灰突突的，褲子上坐得臟兮兮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閨女咋了？也沒個理由，硬是沒來車站接她。也許閨女早就給她聯(lián)系了，可是給她打不通。秋花娘想想不對，閨女說接她不會只是說說就算了，到底是你娘啊，可是怎么了呢？她想想不對勁兒。這時太陽曬得她也難受，心里說不出來的味兒。秋花娘低下頭，發(fā)現(xiàn)面前的那個碗放滿了錢，一塊、五塊的錢，花花綠綠的，還有幾個鋼蹦在碗的周圍。

秋花娘越想越不對勁，閨女不來肯定出啥事了，她不會丟下娘不管的。既然閨女出事了，自己更應該去找找看，閨女到底咋了？她要看看究竟，她決定自己去找找看，一家一家地找，城市再大，我就不信找不到閨女。秋花娘下定了決心，既然這么遠都來了，這個城市里還找不到閨女嗎？

閨女說過，她工作的地方經常可以聽到火車鳴叫的聲音，還害得她半夜睡不著覺，那說明在火車道旁邊。秋花娘聽鄰村的四歪說，秋花在理發(fā)店工作，這兩者是一致的，秋花娘就決定去火車站周圍的理發(fā)店去找。她見人就問：“你見過一個叫秋花的姑娘嗎？將軍寺的?！眲e人好奇地看著她，沒人搭理她，還以為她瘋了呢。她終于找到一個理發(fā)店，玻璃門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圖片，她不敢多瞧一眼。好好的理發(fā)店，玻璃門怎么不透明呢？像蒙了一層紗。不讓人看見里面做啥哩，誰知道是不是理發(fā)店呢？秋花娘推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門原來是鎖著的。第一家沒找到，然后第二家仍然如此，到第三家的時候，她觀察了好長時間，遲遲不敢敲門，正準備去敲門，一個聲音叫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我觀察你好長時間了。”身后一個女人四十歲左右的樣子，打扮得很妖艷。

“找閨女，閨女叫秋花，在理發(fā)店干活，兩年多沒回家了，俺找她?！鼻锘镆豢跉庹f了那么多。

女人愣住了，顯然，她沒有料到這個老婦人一家一家地找閨女。女人打量著秋花娘，秋花娘也打量著那個女人。最后女人沒好氣地說：“沒聽說過，你別在這瞎晃悠了?！?/p>

后面一個光頭男人走了過來，女人和他小聲嘀咕了幾句，他惡狠狠地瞪著秋花娘，厲聲地說：“趕緊上一邊去，快滾蛋?！?/p>

看著光頭男人兇巴巴的樣子，嚇得秋花娘趕緊走開了，一邊走一邊嘟囔道：“又沒招你惹你，說那么難聽干嘛？”

在火車站周圍轉了一家又一家理發(fā)店，秋花娘走累了，腿腳不靈了，她看見垃圾堆旁邊有個破拖把，把拖把桿拿在手中，拄著當拐棍，再走起路來，變得輕松起來?？墒?，找閨女依然不順利。秋花娘發(fā)現(xiàn)，理發(fā)店的門不是關著，就是人家根本沒有聽過這個人，她心里越來越沒底了。敲門時，秋花娘的心情是充滿著希望，人家告訴她別找了，你找不到的，她傷心，自己的閨女咋能說不找就不找呢？秋花娘越是在這一家找不到閨女，她就越深信在下一家肯定能找到閨女。太陽慢慢地變得冰涼起來，秋花娘忙了一下午，什么也沒有問到，她的臉變得黑黑的，長長的。

又到了黑夜，整個城市淹在夜幕下，仿佛在嘆息。秋花娘感到好孤單，靜了好長一會兒，她開始回憶閨女的點點滴滴。前兩年閨女回家過年，穿戴打扮非常洋氣，頭發(fā)染得黃不拉幾的，像個雞窩一樣，秋花娘看不慣，可閨女說城里人都這樣。閨女脖子上掛了一個銀項鏈，手上還戴著金戒指，秋花娘私下打聽了一下，那東西可值不少錢，她就問閨女，閨女說得很輕巧，自己干活掙的。秋花娘繼續(xù)問：“啥活??？”閨女往上攏了下頭發(fā)說：“剪頭發(fā)，我手藝高著哩。”既然是這樣，秋花娘就不再說什么。可是，去年有人給秋花介紹對象，讓他們倆電話里先聯(lián)系聯(lián)系。秋花娘很滿意鄰村的四歪，四歪上過大學，與秋花在一個城市打工，還在一家電子廠當組長哩。他爹在村子里開個小賣部，最重要的是兩家離得近，知根知底。四歪和秋花通過微信聯(lián)系了一段時間，僅見了一次面，秋花不冷不熱的。當再次要求見面時，秋花就不同意，不是說這忙，就是說那忙，后來連微信也不回了，最后不聯(lián)系了。秋花娘要當面問問閨女，到底人家四歪哪點不好，你一個鄉(xiāng)下黃毛丫頭，還想要多高的條件？

秋花娘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尤其是心，累到了極點，她坐在一家賓館的門前正喘著氣，用雙手不住地敲打著不中用的雙腿。突然，她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有個女人，那不就她閨女嗎？那女孩的個頭與閨女一般高，衣服也很時尚，一樣的黃“雞窩頭”，都戴著銀項鏈，一樣閃閃發(fā)光，她正在一家理發(fā)店門前站著，向經過的行人說著什么，可沒有一個人搭理她。

“閨女……”她大聲地喊了起來，站起來就向女孩子沖過去，一把拉住了女孩子的手。女孩子嚇得“啊——啊——”大叫起來：“你……誰啊？”

“認錯人了?！鼻锘镎卣f：“你不是俺閨女，俺認錯人了?！?/p>

“老不死的，神經病，”那女孩子罵了一通，“怪不得今天這么倒霉，遇到要飯的了?！?/p>

秋花娘感覺自己也快成了個要飯的了，可要是能找到閨女，成個要飯的又如何呢？閨女，你在哪兒呢？她躺在立交橋下面，抱著那個拐杖和破碗，蜷縮在一起，嗡嗡地哭了。閨女，你在哪里？娘來看你了。秋花娘心里一遍遍地呼喚，閨女，閨女……

不遠處，城市的燈光閃爍著。

5

那天夜里，秋花娘在立交橋下沒有睡。

秋花娘決定繼續(xù)找下去，偌大的一個城市，她不相信找不到閨女這個大活人，難道還有她雙腳走不到的地方？她堅信，閨女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她的，只要順著理發(fā)店和火車道這個線索找下去，一定會找到閨女的。

迷迷糊糊，秋花娘仿佛聽見遠方閨女在呼喚她，她聽清楚了，是閨女在喊她，那一定是閨女的聲音，有時聽得清，有時又聽不清。

“娘——娘——”

秋花娘端起碗，拄著拐杖，低著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只要是鐵路兩邊的理發(fā)店，她都要去找，一家又一家，也不歇一會兒，一定會找到的。

在一個公路和鐵路的交叉口，警示桿落了下來，警示燈一直在閃亮，秋花娘卻不理會?；疖囈粊恚青赀青甑穆曇舸掏辞锘锏亩??；疖嚸黠@在朝她鳴叫，提醒她危險，她趕緊躲在一邊，她想火車司機多此一舉了，她不想死，還沒找到閨女哩。她站在一邊看，遠遠的，火車像一條蛇穿過她的身體。

秋花娘耷拉著雙眼，這個城市讓她傷透了心。秋花娘揉揉眼，抬頭看去，一個人竟然從一個高樓的陽臺探出了頭，向地上大聲喊叫，女人身后一個男人在拉著她。后來，女孩終于掙脫了，跳出了窗子，那個女孩子竟像一片羽毛一樣從空中飄了起來，潔白的裙子竟遮住了整個天空，整個夜空都是白色的，那顏色白得刺眼。秋花娘的眼睛、秋花娘的心也隨著女孩一起飛了起來。

“哇——”秋花娘驚叫了起來。

女孩的白衣飄過，長發(fā)飄過，眼神飄過，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小鳥跌落下來。女孩子離地面越來越近了。她那雙手一直顫抖地想抓住什么，是那么孤單，那么無助，那么輕盈……秋花娘感到半空中傳來一片巨大斷裂的聲響，整個天空仿佛塌陷了。秋花娘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女孩子的目光是那么熟悉，長發(fā)是那么熟悉，背影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個人好像是一只小鳥，又好像是自己……

秋花娘看愣了！突然，她發(fā)瘋似的向前狂奔起來，拼命地向前，火車擋住了她。她把破碗扔掉，把拐杖扔掉，火車終于轟轟隆隆地向前開過去了。秋花娘不顧一切向前跑去，她踩過高高低低的枕木、石子，一刻也不停息。

那個女孩子仿佛一直隨夜色在空中飛舞著，不住地朝秋花娘笑呢。

秋花娘眼里閃過了閨女的模樣，小時候胖乎乎的樣子，上中學時高高的樣子，遠走南方時樸素的樣子，前兩年時尚的樣子……秋花娘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布滿了皺紋、核桃殼似的臉。秋花娘的鞋子掉了，她來不及去撿;腳扎疼了，她沒時間去管;摔倒了，她就趕緊爬起來。她的身體向前傾倒，伸開雙手，仿佛要接住什么。

火車依然向前行駛，秋花娘拼命向前跑，在碾碎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