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君
1
黃曉陽從地鐵口上來,一陣風(fēng)迎面撲過來,揚(yáng)起的雪糝子灑了他一臉,冷颼颼的,好似前胸后背開了一個洞,寒氣一直滲到骨頭里。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此刻,路上難覓行人,沒融化的積雪覆蓋著城市的屋頂、樹梢、草坪、人行道,泛著淡淡光亮的路燈一字兒向前排過去,和兩邊或明或暗的頻閃燈、店鋪招牌燈交相輝映。南京,這座千年古城,六朝古都,就像一幅斑駁陸離的水墨畫,又像個圣潔的白衣仙子,嫻靜,冷艷,孤傲,有拒人千里的感覺。有對情侶從鴨血粉絲店出來,他們胳膊挎著胳膊,腦袋抵著腦袋,嬉笑著,一溜兒小跑消失在樓宇的拐角處。拐過前面路口就是杏林北苑,黃曉陽用門禁卡刷開邊門,四十多歲的門衛(wèi)湯胖子驚了下,見是黃曉陽,笑了笑,反手抹去嘴角上一絲涎水,復(fù)又垂下一顆肥腦袋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兒。黃曉陽感覺小肚子被人抻了一把,上最后一級臺階險些踩空,還好,扶梯握在手上,有驚無險。杜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發(fā)呆,見丈夫回來,一時腦短路,竟忘了打招呼。也是饑不擇食,黃曉陽端起桌上冷飯冷菜往嘴里扒拉,等一碗飯下去一半,杜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奪下飯碗去灶上加熱。
男人辛苦自不必說,重要的是,一個家庭,男人是大梁,是主心骨,他不僅撐起一個家,更是一片天。
白天,黃曉陽在車站忙了一個白天,由于橋北客運(yùn)站搬遷,這個臨時過渡站一下子人滿為患,進(jìn)出站的人潮水似的一陣子涌過來,一陣子涌過去。黃曉陽裹在潮水里,也一陣子涌過來,一陣子涌過去。一個月前,單位派他到警務(wù)室當(dāng)駐站民警,這是一份說輕松也輕松,說不輕松也不輕松的差事。沒事時,他就是一個閑人,喝喝茶,四下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給需要幫助的人指點(diǎn)一下迷津,有時接住熟人甩過來的煙,不痛不癢扯幾句。對面是城際線,有趣的是,地鐵到了這兒,盲腸一樣鉆出地表,像神農(nóng)的肚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熱吻的情侶。本來過了六點(diǎn),他可以從容不迫地關(guān)好門窗,然后下班回家。偏偏這當(dāng)口,徐師傅來了,一進(jìn)門甩過來一個包,等打開來,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沓子現(xiàn)金。
失主是誰,杜鵑并不關(guān)心,類似新聞她從黃曉陽嘴里聽多了,聽膩了,耳朵里聽出了繭子,說好了好了,別老是吹你助人為樂,為兒子省點(diǎn)兒心吧,曉得嗎?人家背后說什么,兔崽子,你不嫌丟人,我這個當(dāng)媽的還嫌丟人呢。要不是妻子提醒,黃曉陽幾乎忘了,大寶一天沒照面了。提起這個寶貝兒子,杜鵑真是操碎了心,學(xué)習(xí)不學(xué),老師說他還有破壞欲,每天一來幼兒園,便這個區(qū)跑到那個區(qū),要么故意推翻一張凳子,要么突然尖叫一聲,使課堂秩序大亂。杜鵑記不清了,多少次被老師喊去開家長會,她看夠了老師臉色,到后來,甚至害怕老師把電話打過來。一次,見來的人是黃曉陽,老師說喲,今天換人了。
黃曉陽歉意一笑,說光顧了上班,孩子管得少了點(diǎn)。他不能不顧及妻子情緒。杜鵑曾經(jīng)有一份工資待遇不錯的職業(yè)——一家外貿(mào)公司內(nèi)勤。為了照顧孩子,她把工作辭了,直到大寶上幼兒園,人輕松了,才在大洋百貨服裝區(qū)找了這么個站一天柜面拿一天工資的差事。杜鵑說,人要臉,樹要皮,電燈泡子要玻璃,為了支持你工作,我犧牲自己也就算了,可小兔崽子忒不爭氣了,一上課就做小動作,還干擾別人,老師批評他人在課堂,心在課外。他問老師,可不可以心在課堂,人在課外,讓她在家長會上丟大人了。對于妻子的擔(dān)憂,黃曉陽有不同看法,他說大寶頑皮不假,但智商沒問題,或許,這不是壞事,孩子嘛。他安慰杜鵑,不要把問題想得太糟糕。
杜鵑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老祖宗就是這么說的。
黃曉陽笑她,說看人要看長處,這孩子善良純真。
杜鵑從鼻腔里“嗤”出聲,說算了吧,還長處呢,我這當(dāng)媽的咋沒看出來。
黃曉陽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有關(guān)教育,是個說不完的話題,就是說破嘴皮,說到你腮幫子腫大,腮腺炎發(fā)作,也說不清楚誰是誰非。他起身去了大寶臥室,杜鵑在后面“噓”了一聲,說睡了。黃曉陽略一遲疑,還是推開了門,透過客廳照進(jìn)來的一束光,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床是空的,床上并沒有人。再看,兒子分明睡在地上,他半個身子側(cè)著,頑皮的一張臉浮著淺淺一層笑,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此刻,大寶身邊還躺著一個人,他虎頭虎腦的圓腦袋就枕在這人的胳膊上,一輕一重的鼻息聲在房間此起彼伏。顯然,地鋪上兩個人酣睡正暢,完全沉浸在睡夢里。黃曉陽輕輕掩上門,一屁股坐到客廳沙發(fā)上,說看不出來,這爺孫倆親著呢。
咦,杜鵑“噌”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瞪著兩只因為惱怒而瞪得滾圓的大眼睛,說黃曉陽,什么時候他們成爺孫倆了?
黃曉陽啞然失笑,自我解嘲,這不順口說說嘛。
杜鵑腮幫子鼓了鼓,伸出雪白的細(xì)手指向前奮力一戳,說黃曉陽,不說這話我不來氣,現(xiàn)在好端端一個家,被你弄得一地雞毛,你自己看,現(xiàn)在成什么樣了,啊,這日子我沒法過了。說罷,她一扭屁股坐到椅子上“嗚嗚”哭了起來。
黃曉陽慌了,妻子平時會使小性兒,但沒想到這時候會變臉,和他哭鬧。他想上去安慰幾句。不料,杜鵑火氣更大,她肩膀一抖,掙開黃曉陽的手,說別碰我。
2
徐師傅拾金不昧,不止一次將失物交公,黃曉陽來車站一個月,他交過現(xiàn)金,交過手機(jī),交人是第一次。
彼時,天地一片渾濁,風(fēng)貼著地面刮,太陽在漫天飛舞的揚(yáng)塵下露出淺淺一個輪廓,冷空氣在入冬后的這個晌午說到就到,斷崖式降溫,從十幾度一下子跌到零下幾度,打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南京的天,真是怪,春天、秋天沒有過渡期,第一天熱得你喘不過氣來,隔天,已是線褲、羊絨衫、保暖內(nèi)衣、羽絨外套,能加的衣裳全加上了。
和往常一樣,再過半小時,黃曉陽就要關(guān)好門窗,然后坐對面的城際線回家。駐站民警,通常工作是維持站內(nèi)治安,幫有糾紛的群眾調(diào)解調(diào)解糾紛,遇物品遺失了,想辦法幫人家找回來。車站是一個容易落下東西的地方,他曾經(jīng)追趕過一輛大客車,將一個哭喊著要媽媽的女童交到只顧玩手機(jī)的粗心媽媽手上。
回到警務(wù)室,徐師傅從后面一路小跑著過來,身后跟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伯,也一路小跑著,樣子像有事,急吼吼的。不遠(yuǎn)處,三三兩兩的旅客從車站魚貫而出,他們或背雙肩包,或牽拉桿箱,邊走邊抬頭看天。天色昏沉,從西伯利亞一路南下的風(fēng)可勁兒刮,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人們歸心似箭,踏著被寒風(fēng)吹亂的腳步,在暮色里奮力掙扎,恨不能一腳跨進(jìn)家門才好。
喏,他就是黃曉陽。徐師傅一指警務(wù)室里的黃曉陽,撂下這句話兀自離開了,看著徐師傅匆匆離去的背影,黃曉陽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人衣著單薄,站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黃曉陽將老人讓進(jìn)警務(wù)室,倒杯開水遞過去,讓他焐焐手,先暖一暖身子。不料,老人對開水不感興趣,對黃曉陽也不感興趣,他繞過水杯,一臉好奇地打量著這間辦公室。臨窗的工作臺,擺著一臺臺式電腦,墻壁上是黃曉陽剛掛上去的“九小件”,是手銬、警棍、辣椒水、強(qiáng)光手電一類裝備。顯然,老人的注意力也不在“九小件”上,他饒有興趣打量著立在一旁的防暴叉。
我說老伯……
什么老伯,老人虎著臉,佯裝不悅,你是娶了媳婦忘了爹,老子也不認(rèn)了,知道嘛,為了找你,我找了一個多月才找到這里。
黃曉陽如雷轟頂,父親去世三年多了,幾時冒出他這么個老子來,說老伯莫開玩笑,你到底是誰。
老人眼珠子一翻,一臉認(rèn)真地說,誰開玩笑了,我來問你,你是不是黃曉陽?
是啊,我是黃曉陽。
你是不是在這里當(dāng)警察?
是啊,黃曉陽覺得老人問的這個問題很滑稽。
這就對了嘛,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天經(jīng)地義,你就是賴上天,也賴不掉。說罷,老人呵呵大笑,笑過了,一本正經(jīng)坐到黃曉陽辦公坐的椅子上,余興不減地研究起電腦來。屏保上,一只耳朵垂著的咖啡色泰迪犬,絨球似的,圓圓的腦袋一邊歪著,用它杏仁般的黑眼珠兒盯著你,呆萌可愛的模樣不由你不喜歡。
看著留給自己一個白花花的后腦勺,黃曉陽一陣恍惚,有那么幾秒鐘,感覺面前坐著的這位老人真的是父親。父親走的時候也是這般年紀(jì),也是一頭花白頭發(fā),模樣,舉止,甚至說話的眼神,都有三分相似,說話時不望人,說過了眼珠子向上一翻,偏著臉望向別處。
天色暗下去,路燈亮起來,亢奮了一天的車站像個疲憊的商販,吆喝了一天,也忙碌了一天,再也沒有支撐下去的氣力了,一下子松軟下來。看著夜幕下歸于靜寂的車站,黃曉陽無計可施,別無選擇地將“父親”帶回了家。杜鵑很吃驚,丈夫帶回來一個陌生人,且自稱是父親。大寶和這位“爺爺”一見如故,人來瘋黏上去,又是阿曼小火車,又是變形金剛,搬出他的全部家當(dāng),要和這位新來的“爺爺”擺龍門陣。看到地上一大攤玩具,很快玩得不亦樂乎的一老一小,杜鵑愣在那兒半晌沒緩過神來,說黃曉陽,我不是做夢吧。
黃曉陽一籌莫展,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天方夜譚,童話里的故事,回頭再詳細(xì)給你解釋。
故事這才上演。
吃晚飯時,“父親”先是派頭十足地占據(jù)了杜鵑的位置,擺出父親的范兒,神乎其神坐到椅子上,說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儼然成了一位飲食專家。
3
戰(zhàn)火終于在“父親”喋喋不休中不可遏制地爆發(fā)了。
開始,杜鵑竭力克制,逼迫自己盡量不說話,她不想把氣氛搞僵,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晚上,發(fā)一通莫名其妙的火,弄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都下不了臺。沒想到,這個“父親”不自覺,杜鵑的臉拉得夠長了,快夠到桌面了,他還在那兒一個勁兒夸夸其談,從產(chǎn)地吹到菜市場,從菜市場吹到餐桌,最后筷子一揚(yáng),敲了敲前面的盤子,說別以為城里就安全了?,F(xiàn)在有些無良的養(yǎng)殖戶太不厚道了,總是給牲口喂藥,好讓它們長快一些。老師也是這么說的,大寶將杜鵑搛的一只鴨腿扔到桌上,不吃了。杜鵑一忍再忍,忍無可忍,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說你是誰啊,我們吃什么,不吃什么,要你在這里指手畫腳?!案赣H”并不示弱,也筷子往桌上一拍,振振有詞地說,他為他大孫子好,說過了,眼珠子向上一翻,偏著臉不看杜鵑。杜鵑差點(diǎn)沒背過氣去,說哎哎哎,你口口聲聲大孫子大孫子,誰是你大孫子。
我是他大孫子。
大寶跳下座位,一把摟住老人脖子。老人假意捅了捅大寶,我大孫子還有假?
看到妻子和“父親”一個針尖一個麥芒對上了,黃曉陽不得不出面打圓場,他一面喊兒子回到座位,一面好言相勸,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將戰(zhàn)火平息。沒想到收拾桌碗時,烽煙再起,“父親”批評杜鵑不該將剩飯倒掉,說你們一點(diǎn)兒也不珍惜糧食,農(nóng)民在地里刨食容易么。杜鵑氣得渾身直哆嗦,“父親”卻開心地和大孫子一頭鉆進(jìn)小房間找樂去了。杜鵑猛地拉開門,氣急敗壞地跺了一腳,說黃曉陽,還不轟他出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外面飄起了雪花,隨著西北風(fēng)漫天飛舞,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響,竟有了不小的沖擊力。
哦,好大一場雪啊。
如同漫天紛飛的雪花,杜鵑思緒也是一團(tuán)麻,說黃曉陽,你問也不問,就把人帶回家,當(dāng)這里是什么了,救助站?。奎S曉陽自知理虧,賠著笑臉說,難道你沒看出來,老人腦子不好,看樣子認(rèn)錯人了,就認(rèn)準(zhǔn)了我是他兒子,這么冷的天,你讓他往哪里去?腦子不好,噢,腦子不好你就帶回家,我看你腦子不好,你多管閑事,攬事攬慣了,一有事就往身上攬,這種事你管得過來嗎。
杜鵑狠狠地白了一眼黃曉陽。
說歸說,氣歸氣,真要一腳把老人踢到冰天雪地里,杜鵑終究做不到。帶著無奈和十二分不情愿,她第一次向黃曉陽做出了妥協(xié)。這個晚上,這個沒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父親”就這樣住下了。這一決定立刻得到大寶熱烈歡迎,他倆大有一拍即合之意。當(dāng)然,妥協(xié)是有條件的,就像貿(mào)易談判,不能一味地妥協(xié)。一味地妥協(xié),就不好了。杜鵑說住可以,只能睡地鋪,這是底線。她不會同意一個陌生人睡到兒子床上。讓她沒想到,她前腳一離開,大寶這小兔崽子一頭鉆進(jìn)“爺爺”被窩,就像耗子鉆進(jìn)米缸,螞蝗爬到牛尾上,賴著不走了。杜鵑氣不打一處來,說黃曉陽,你給我起來。黃曉陽累了一天,筋疲力盡,早呼呼大睡了,他揉了揉澀得睜不開的一雙眼皮子,說又怎么了。杜鵑沒好聲地說,怎么了,你自己看。等看過了,黃曉陽頗不以為然地打出一個哈欠,一頭鉆進(jìn)被窩,又呼呼睡上了。杜鵑怒不可遏,一把掀掉被子,說你真是心寬,也不管一管小兔崽子。
杜鵑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黃曉陽感到好發(fā)笑,心想,不就睡一覺嘛,至于嗎,他拽了拽被角重新蓋到身上,說管什么。
杜鵑惱怒地說,哎,我們的兒子也忒不講究,忒邋遢了。
黃曉陽又打了一個哈欠,說他喜歡一起睡,就,一,起,睡。
看到黃曉陽又呼呼睡上了,杜鵑愣在那里有幾秒鐘,最后不無嘲諷地說,真是什么葫蘆開什么瓢,你們父子倆就是一路貨色。
早上起來,杜鵑發(fā)現(xiàn)黃曉陽已經(jīng)上班了。她知道,每逢惡劣天氣,警察都有提前上班的習(xí)慣,多少年了,她都習(xí)以為常了。外面潔白一片,建筑物是白的,景觀樹是白的,垃圾分類箱也是白的,放眼望去,滿世界的白,停在停車場上一排私家車也成了一個個潔白的造型可愛的白面饅頭,白得跟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存在似的,仿佛置身童話世界。湯胖子經(jīng)年穿一身油膩膩的灰不溜秋的保安服,圓圓的一個西瓜肚腆在前面。此刻湯胖子敞著懷,用大鐵鍬吭哧吭哧鏟積雪,鏟一鏟子,抬頭看一下,喘一口氣。熱氣從他頭上騰騰升起,像頂著一口鍋。
這個黃曉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把包袱甩給女人,自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杜鵑心里窩火,卻發(fā)不出來,看時間在即,她忙不迭地一腳跨進(jìn)廚房,擰開燃?xì)忾y忙起了早飯。她要搶在大寶起床前將早餐做出來,這樣既不耽誤孩子上學(xué),又能在這個齁冷的下雪天吃上熱騰騰的早飯。
4
吃早飯時,大寶將杜鵑剝的一枚雞蛋塞進(jìn)“爺爺”嘴里,“爺爺”的臉頓時樂開了花,贊不絕口夸大孫子孝順。杜鵑氣得七竅生煙,又不好當(dāng)面發(fā)作,不得不重新剝了一枚雞蛋。大寶一邊開心地吃著杜鵑剝的雞蛋,一邊和“爺爺”眉來眼去偷著樂。讓杜鵑大跌眼鏡的是,平時一頓要花半個多鐘頭的早餐,今天大寶用了十分鐘。真是奇了怪了。
下樓時,大寶牽著“爺爺”的手在前面一路小跑。湯胖子大汗淋漓,撩著衣襟兒不停給自己扇風(fēng),看大寶來了,他拄著大鍬和大寶開玩笑,說這個人是誰啊,我咋不認(rèn)識。
我爺爺,大寶開心地告訴湯胖子。
杜鵑想解釋一下,“爺爺”不是爺爺,我們和這個“爺爺”沒任何關(guān)系,又怕湯胖子刨根問底聊起來沒個完,現(xiàn)在送孩子上學(xué)才是要緊的正經(jīng)事。
把大寶送進(jìn)幼兒園,杜鵑發(fā)現(xiàn),麻煩遠(yuǎn)不止她想象那么簡單,這個“爺爺”就是一塊黏性十足的狗皮膏藥。他站在幼兒園門口,一直盯著大寶的教室方向看,無論杜鵑怎么解釋,怎么勸說,他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非要坐等他的大孫子放學(xué)。杜鵑耐著性子和他說,大寶不是你孫子,黃曉陽也不是你兒子,你認(rèn)錯人了。他就是不聽。要命呢!真急死人了。看大門的老王從傳達(dá)室探出半個腦袋,說爺爺今天也來啦。杜鵑擔(dān)心再糾纏下去,怕引起圍觀,造成更大誤會,她隨口“嗯”了一聲,將老人連哄帶勸拽到馬路對面的公交站,然后掏出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子和一些零錢,說這一百塊錢給你當(dāng)路費(fèi),零錢坐公交車,你身上穿的衣裳我們也不要了,趕緊回家吧,說不定你家里人因為找不到你都急出了病,住進(jìn)了醫(yī)院也難說。老人半信半疑被杜鵑推上一輛進(jìn)站的公交車。
現(xiàn)在是早高峰,大街上人頭攢動,車流如潮,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不停變換著,從紅燈跳到綠燈,再切換到紅燈,順著這個節(jié)奏,路口的車流和人流向不同方向有序流動著。看到漸漸駛遠(yuǎn)最后完全消失在視線盡頭的那輛公交車,杜鵑如釋重負(fù)吐出一口氣。牛刀小試,居然成功了,她做夢都不敢想,這成功來得如此之突然,如此之容易。
像卸去一坨包袱,杜鵑有說不出來的輕松。黃曉陽啊黃曉陽,你惹出來的麻煩總算被我解決了。以至于到了班上,和姚姐說起這事兒,杜鵑的臉上還流淌著劫后余生的興奮。姚姐來南京做服裝生意有十個年頭了,她和杜鵑相處得就像一對親姐妹,幾乎無話不說。她笑著開杜鵑的玩笑,說看不出來,我們蘭心蕙質(zhì)的杜鵑妹子,還胸藏謀略。
可能和天氣有關(guān),那天羽絨服生意好得令人難以置信,顧客送走一撥子,又來一撥子,好像不買一件羽絨服,就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這個冬天。杜鵑和姚姐圍著一撥子又一撥子顧客,熱情有加地幫人家挑款式,選型號,對著鏡子試裝,兩個人一直忙到下午四點(diǎn)多才告一段落。姚姐興奮地甩了甩手上一沓子售貨單,說今天賺大發(fā)了,做了21筆生意,這是她做服裝生意十年來最高興的一天,杜鵑,晚上我請你上“小廚娘”吃正宗桂花鴨,還有他們店里招牌菜酸湯小肥牛,我們好好犒勞一下自己,你把大寶也帶上。說到大寶,杜鵑驚叫了一聲,說壞了,她把接學(xué)生的事忙忘了。姚姐看了一下時間,也叫了一聲,催她快點(diǎn)去。臨出門,姚姐在后面叮囑了一句,說晚上別忘了去“小廚娘”,啊。
緊趕慢趕到了幼兒園,還是遲了一步,十分鐘前,學(xué)生就放學(xué)了。杜鵑吃了一驚,她尋遍了整個園區(qū),也沒看到大寶人影。
人呢。
杜鵑以過山車的速度用大腦搜索了一遍,除去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接大寶。黃曉陽的可能性就不用說了,他這個人,忙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管孩子。真是奇了怪了,這是沒有過的事。
老王也是奇怪,他從傳達(dá)室探出腦袋,說大寶被爺爺接走了你不知道?
爺爺——
那一瞬,杜鵑全明白了,一股無名火“噌”地從心底躥上來,因為著急上火,路上杜鵑出了一身汗??炊霹N從前面路口匆匆拐過來,湯胖子迎上前,說大寶和爺爺剛上樓。聽說大寶到家了,杜鵑“噓”一聲,伸手在心口上拍了拍,勉強(qiáng)給湯胖子一個笑臉,但心里一口氣還在,還在往上頂,想壓都壓不住。喘息了一陣,杜鵑又急著往里走,湯胖子好像有話要說,說你等一下。他環(huán)顧四周,神秘地說,有句話說出來你可別往心里去。湯胖子是個愛管閑事的人,每天穿著那身油膩膩的灰不溜秋的保安服在大門口轉(zhuǎn)悠,逢人都要搭訕幾句。對于湯胖子這個人,杜鵑心里有種嫌棄的感覺,平時見到了,都虛與委蛇,懶得和他搭訕。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杜鵑卻有了和他說話的欲望,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出來。湯胖子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這時有個電瓶車過來,湯胖子閃到一邊,等電瓶車過去了,才壓低嗓門說,老年人,有時說話不中聽,以前我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也是這樣,到處說我媳婦不是,明明吃飽了,偏說媳婦虐待她,不給她飽飯吃。杜鵑一時聽不出頭緒,心里不免著急,說你到底想說什么。湯胖子再次壓低嗓門,說他絕沒有搬弄是非挑撥別人家庭關(guān)系的意思,爺爺可能上歲數(shù)了,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千萬別生氣。
見湯胖子欲言又止,杜鵑猛地反應(yīng)過來,沒準(zhǔn)這個“爺爺”背后說了她的壞話,難怪剛才離開幼兒園,老王煞有介事說了一句,好像也是和這個“爺爺”有關(guān),因為當(dāng)時心里著急,沒有聽進(jìn)去。他到底說了什么,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杜鵑心里迅速生成。盡管已經(jīng)想到了,杜鵑還是要當(dāng)面聽湯胖子親口說出來,這個“爺爺”到底說了她什么壞話。帶著不快,她惱怒地說,他都說了啥?
見杜鵑臉色不好看,湯胖子略一遲疑,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進(jìn)去,說還是不說好,我怕說出來氣到你。
你說,我不氣。
其實說這話時,杜鵑已經(jīng)氣上了,而且氣很大。
爺爺?shù)囊馑?,你不孝順,忤逆他,湯胖子頓了一下說。
杜鵑的臉拉得很長,看到杜鵑越拉越長的一張臉,湯胖子打了一個激靈,說這下啰嗦了。
5
這次杜鵑沒有妥協(xié)。她向黃曉陽發(fā)出最后通牒,說現(xiàn)在,馬上,立刻把人弄走,多一分鐘也不行。黃曉陽剛下班,杜鵑堵在門口,迎面就是一梭子。黃曉陽偷偷瞄了一眼,小房間門掩著,一陣嬉笑聲傳來,估計大寶和“爺爺”又玩上了阿曼小火車。說怎么了,生這么大的氣。杜鵑氣呼呼地說,問你老子去,他是你老子。
別一口一個你老子你老子,我什么時候說過他是我老子了??礃幼?,又和老人鉚上勁了,黃曉陽嘴上打著哈哈,身子一收一縮,從側(cè)面鉆了進(jìn)來,說又怎么了?
怎么了,黃曉陽我來告訴你,你帶回來的這個人就是一個白眼狼,我們好心好意收留他,供他吃,供他睡,供他穿,喔,他倒好,恩將仇報,學(xué)會造謠生事造我的謠了。杜鵑沖黃曉陽又是一梭子。
造謠,他造你什么謠,黃曉陽納悶。
什么謠,你問一下不就知道了,喔,說我不孝順,忤逆他,還嚷嚷著轟他走,說什么他兒子娶回來的這個媳婦又兇又刁,不是好東西。
黃曉陽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他脫下身上的羽絨服罩到椅背上,對杜鵑說,我說過,他腦子不好,別拿他的話當(dāng)回事。
黃曉陽,你還有臉笑,你嚴(yán)肅點(diǎn)好不好。你說他腦子不好,哎,我看他論起理來,一套一套的,沒有腦子不好;和大寶扎堆玩兒,也沒有腦子不好;說我壞話腦子不好了,黃曉陽,我不看他一把歲數(shù),我就,我就……杜鵑瞪著一雙因為憤怒快要噴出火來的眼珠子,突然打住,身子猛地一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你犯不著和一個腦子不好的老人計較嘛,這種話他就是說出來,別人也不會在意,黃曉陽安慰杜鵑,試圖消解妻子心中怒火。不料,杜鵑不買賬,說你別打馬虎眼好不好,現(xiàn)在滿小區(qū)的人都知道,他是你黃曉陽的老子,我是他到處宣揚(yáng)的,那個又兇又刁又忤逆的兒媳婦,我的名聲讓他臭到家了。他不僅在小區(qū)臭我,還跑到學(xué)校臭我,弄得滿世界的人都知道。我說黃曉陽,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先把這個人給我送出去,免得賴在這里胡說八道,說是你黃曉陽的老子,大寶的爺爺,搞得像真的似的。黃曉陽不知該如何回答妻子,他知道,以杜鵑的個性和脾氣,現(xiàn)在說什么她都聽不進(jìn)去,何況,他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杜鵑。黃曉陽張口結(jié)舌,他不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這是他入職以來碰到的最麻煩的一件事。以前都是幫別人解決難題,都沒什么,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反束手無策了。見黃曉陽一聲不吭站在那兒發(fā)呆,杜鵑揚(yáng)起面孔,你的意思,他要繼續(xù)住下去。
黃曉陽忙說,暫時的。
暫時是幾時?
黃曉陽無言以對,老人來幾天了,姓甚名誰,家在何方,他一無所知,這個狀況還要持續(xù)多久,是否一直在這里住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黃曉陽撓了撓頭皮,無奈地嘆出一口氣,說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同事還一起發(fā)了朋友圈,一個小區(qū)一個小區(qū)打聽,一個老年公寓一個老年公寓聯(lián)系,到目前,一條線索也沒有。
杜鵑不想聽他已經(jīng)重復(fù)了好幾遍的解釋,這種解釋,對杜鵑來說,于事無補(bǔ),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她起身喊大寶,說走,咱們出去。黃曉陽心慌,欲勸杜鵑,讓她別出去,杜鵑反問,我做飯給他吃?黃曉陽咽了口唾沫,說你歇著,今天的晚飯我來做??吹近S曉陽狼狽不堪的樣子,杜鵑又有些心疼他,她想告訴他,她答應(yīng)姚姐出去吃了,一轉(zhuǎn)念,她把這個念頭蓋了下去,算了,他這種人,也活該這樣。氣氣他。
瞅準(zhǔn)了機(jī)會,老人從小房間一頭躥出來,一臉神秘地湊到黃曉陽面前,問黃曉陽,你媳婦是不是平時也這個樣子?
黃曉陽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正胡思亂想,冷不防被老人的舉動嚇一跳,他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了,帶著不快和一肚子情緒,黃曉陽想嗆老人兩句,讓他少管閑事,不要給他添亂添堵。猛地,一個熟悉的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是父親,父親用他渾濁的一雙老眼看自己,仿佛在說,兒呀,你遇事頭腦要冷靜,切忌沖動。記住,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父親在世時經(jīng)常用這樣的口吻教導(dǎo)他,做人要做什么樣的人。父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在工廠里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但父親是一個有涵養(yǎng)的人,他的言行舉止一直影響著黃曉陽的成長,能有今天,可以說,和父親言傳身教分不開。黃曉陽一陣恍惚,口氣隨之緩和下來,說什么這個樣。
老人狡黠地一笑,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和我一個德性,怕女人。
黃曉陽哭笑不得,說誰怕女人了,還不是因為你。
老人不太相信地看了一眼黃曉陽,兀自坐到沙發(fā)上,然后架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一下一下拍打著大腿,說一個女人,老是慣著她,不好,這方面你千萬不要學(xué)我。
見黃曉陽不搭理他,老人接著說,今天不是他親眼所見,還真是小瞧了你這個媳婦。說著,他沖黃曉陽豎起了大拇指,說佩服。
黃曉陽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盯著老人,說她怎么了?
老人不緊不慢地說,想了半天,這句話要不要說出來,說又怕傷了和氣,我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黃曉陽愣了一愣,說有話你就說出來。
老人遲疑了一下,說這事兒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不要因為我鬧得雞飛狗跳,讓鄰居看你笑話。咱關(guān)起門來說,你是我兒子,這件事如果傳出去,對你影響不好。俗話說,家和萬事興,我受點(diǎn)委屈不要緊,不希望你們小兩口因為我鬧別扭,鬧得滿城風(fēng)雨,大家臉上不好看。頓了頓,老人把杜鵑如何欺騙他,他又是如何費(fèi)盡周折找到這里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說不是他賴著不走,實在是舍不下大寶,都說隔代親,現(xiàn)在我體會到了,我是一步也離不開我的大孫子了。
6
黃曉陽又好笑又好氣,好笑的是,老人真把這里當(dāng)自己家,當(dāng)他們是親人了,可是,問題是我們壓根兒不認(rèn)識他,和他啥關(guān)系都扯不上。好氣的是,杜鵑不該這么做,你把老人推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出了問題啥的,我黃曉陽就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沒法向人家親人交待,向這個社會交待。我黃曉陽不能這么做,你杜鵑也不能這么做。
這是黃曉陽的邏輯。杜鵑不能接受。
黃曉陽估計今晚夫妻之間少不了一場“戰(zhàn)爭”。
看到做賊心虛躲進(jìn)小房間的“爺爺”,杜鵑情緒越發(fā)激動,她兩眼圓睜,上身前傾,兩片氣得發(fā)紫的嘴唇激烈抖動著,好像有團(tuán)烈焰要從她嘴巴里噴出來??吹贸鰜恚霹N這是生老人的氣,更是生他黃曉陽的氣,因為一切都是黃曉陽惹的禍。的確,家里無故多出一個人,而且是個大男人,生活秩序全打亂了,就像突然出了一身痱子,杜鵑有說不出來的難受,不自在。黃曉陽心慌地說,你先別激動,我也是隨口一說,還不是因為擔(dān)心他嘛……這個……
杜鵑胳膊一揮,你不要解釋,我不聽你解釋,她猛地吼出一聲,扭身進(jìn)了臥室,“砰”地一聲從里邊關(guān)上房門。大寶從進(jìn)屋的那一刻,就看到媽媽臉色不好看,而且屋里的火藥味愈演愈烈,他大氣不敢出,躡著手腳隨“爺爺”一道躲進(jìn)了小房間。這會兒,小房間靜得出奇,竟然聽不到一絲兒聲響。黃曉陽一個人站在屋中央,感覺小客廳空前空曠,空前讓他心慌,比之前更慌。如果說,杜鵑此刻把火發(fā)出來,哪怕罵他兩句,摔個盤子,摔個碟子,他也許會好過些。偏偏杜鵑沒有這樣做,她既不罵他,也不摔東西,把黃曉陽一個人晾在客廳里,像黃花菜一樣晾著,這比罵,比摔東西,讓黃曉陽還難受。完全就是心理折磨。黃曉陽受不了折磨,硬著頭皮推開房門,他要緩和一下氣氛,先打破這個該死的僵局。杜鵑一動不動坐在床沿上,胸脯還在激烈起伏,還在生悶氣。黃曉陽尷尬地“嘿”了一聲,說都怪我不好,是我沒腦子,沒把事情處理好,把局面弄成這樣,可是,我也是沒辦法……杜鵑慍著臉說,請你告訴我,他究竟還要住多久?
不用多久,一有下落,立刻走人。
一年沒下落,是不是要住上一年。
黃曉陽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
第二天,杜鵑請了半天假,專門去了一趟派出所。所長在接待一個報警人,好像老母親走丟了。所長問報警的那個中年男子,你老母親到底什么時候走丟的。男子支吾了半天,先說昨天,后來改口,可能幾天了。幾天了,所長狠狠剜了男子一眼,你咋不說幾年了,母親走丟了,說不知道,你這個兒子是怎么當(dāng)?shù)?。男子臉紅了,一直紅到脖子根,說平時不一起住……所長又問,有什么特征沒有。男子壯著膽說,七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算特征嗎?
接待完報警人,所長苦笑著沖杜鵑搖了搖頭,說這樣的警情每天都有,不是老頭子,就是老太太。繼而,他又笑了一下,說你們家的事我知道,我們正在想辦法。杜鵑說,都幾天過去了,不知道你這個辦法什么時候才能想出來,我家已經(jīng)亂套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發(fā)瘋了,到時候,我賴到派出所你可別怪我事先沒打招呼。所長滿臉堆笑,說弟妹,你的心情我理解,其實呢,我們一直在努力,大伙兒也都想著法子幫你們。他拍了拍胸脯說,作為黃曉陽的同事、領(lǐng)導(dǎo)、老哥,我絕不會事不關(guān)己,就高高掛起、袖手旁觀。
我看你說的比唱的還要好聽,讓你來做這個好事算了。杜鵑心里很不滿意地回敬了所長一句。
從派出所出來,杜鵑還是窩了一肚子氣。
7
黃曉陽接到所長電話才知道,杜鵑去了派出所。所長說,回去好好勸勸弟妹,她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也不知道杜鵑在所長面前都說了啥。
我能說啥,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唄。杜鵑說。
黃曉陽心里苦笑,既然無法正面抗衡,那就避其鋒芒。面對一貫強(qiáng)勢強(qiáng)慣了的杜鵑,他除了謹(jǐn)慎從事,處處讓著她,還能說什么呢,再說,矛盾激化,少不了又是一場“戰(zhàn)爭”,于他,于杜鵑,于這個家,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他不希望矛盾繼續(xù)激化,更不希望爆發(fā)“戰(zhàn)爭”。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相安無事,大家和和氣氣的,不好嗎。
急不是辦法,現(xiàn)在不是急的時候。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黃曉陽說。
讓杜鵑沒想到,吃晚飯的時候,王所長來了,他手里提著一網(wǎng)兜水果,一進(jìn)門就笑呵呵地對開門的黃曉陽說,今天再忙也要跑一趟,再不來,弟妹可真的要罵我了。屋子里,杜鵑他們一人一邊圍著桌子吃飯,見王所長來了,她老大不高興地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盃敔敗睂砣瞬幻舾?,和大寶有說有笑夾著菜,吃著飯。王所長放下水果袋,在室內(nèi)打量了一番,然后和“爺爺”打招呼,說老人家好哇?!盃敔敗币苫笾痤^,黃曉陽介紹說,這是我們派出所的王所長?!盃敔敗被腥淮笪?,他“哦”了一聲,說領(lǐng)導(dǎo)來了,你快招呼領(lǐng)導(dǎo)一起吃晚飯。王所長笑了笑說,老人家精神不錯嘛。
老人喜笑顏開,說我好著呢。
所長說,今年高壽啊?
老人迷茫地看黃曉陽,你說我今年高壽呀,有一百多歲了吧。
室內(nèi)的人都笑了起來,怎么看他也不像一百多歲。
所長又問,你是哪兒人???
老人一指黃曉陽,他是我兒子,我是他老子,你說我是哪兒人。
大寶眼皮子向上一翻,不屑地敲著前面的盤子,說連這個都不曉得,爺爺是南京人,我們都是南京人。
老人“嗨”了一聲,樂得鼻子眉毛湊到了一塊,說你看看你,還不如我大孫子聰明哩。
所長討了個沒趣,表情尷尬地笑了笑,將目光移向大寶小房間。小房間亂成一地雞毛,地鋪攤在地上,被褥、枕頭、衣服、玩具胡亂堆著,所長皺了皺眉頭,沒再說多少。臨出門,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現(xiàn)金放到茶幾上,說這是全所同志一點(diǎn)兒小心意。黃曉陽不肯收,所長已一步跨了出去。
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多一個人吃飯睡覺的事,多一張嘴也就算了,吃不窮,多一個人睡覺也能對付。關(guān)鍵是,從長計議要長到什么程度,什么時候才是頭。擺在杜鵑和黃曉陽面前的,仿佛就是一條時光隧道,在浩瀚無際的蒼穹下,一眼望不到盡頭。現(xiàn)在不光杜鵑和黃曉陽頭疼,派出所王所長也感到頭疼,私下里,他不止一次對黃曉陽說,照以往的經(jīng)驗,派出所公眾號平臺推出去的尋人啟事,一般不會超過三天,準(zhǔn)有結(jié)果,現(xiàn)在,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杳無音信,真是急死人了。
難道這個“爺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令人失望的是,不只是公眾號平臺有力使不上,派出所幾十號民警也都窮盡了渾身解數(shù),打電話的打電話,查平臺的查平臺,核對大數(shù)據(jù)庫的核對大數(shù)據(jù)庫,能用的辦法都用上了,還是一無所獲。這期間,黃曉陽也接到過不少電話,甚至還有專程來南京登門相見的,他們帶著仆仆風(fēng)塵,一臉窘迫地找到黃曉陽,好像老人就是他們要找的親人。等見了面,看到人,又一個個垂著腦袋嘆著氣離開了。那段時間,接電話,接待來人,成了黃曉陽的常態(tài),常常送走一撥子,又迎來一撥子。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一個從北方來的中年漢子,他二話沒說,撂下手機(jī)就坐上了南下的高鐵,堅稱老人就是他的父親,說找他找了幾個月,沒差把周邊城市犁一遍。黃曉陽和那個北方漢子一樣激動,盡管前面有過類似的先例,堅稱老人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但黃曉陽還是相信這次假不了?,F(xiàn)在任何一個電話,任何一個找到黃曉陽的人,都有可能是老人的親人,都能讓黃曉陽激動一陣子。對他來說,有信心才有希望,他不敢輕易否定自己,更不能否定一個信心滿滿,堅定不移尋找親人的人。有意思的是,這位北方漢子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包殷村驢肉,說是家鄉(xiāng)特產(chǎn),要感謝黃曉陽這些日子對他父親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照顧。結(jié)果可想而知,漢子大失所望。走的時候,黃曉陽讓他把驢肉帶走,漢子看著黃曉陽和老人,一半是失望,一半是感動,說留給這位老伯吃吧。
8
轉(zhuǎn)機(jī)來自一個毫無征兆的晚上。
那天,黃曉陽和杜鵑剛送走一個信陽來的男子。為了避免認(rèn)錯人的笑話再度上演,來之前,他們加了微信,黃曉陽說,我拍個視頻給你看看,先確認(rèn)一下,不要白跑一趟。對方很糾結(jié),看著視頻里的老人,一時難以確定。黃曉陽愕然,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自己的父親認(rèn)不出來。對方說,我們父子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在一起了,好像老人變老了,臉也削瘦了,頭發(fā)白了一半多。黃曉陽快瘋了,天底下竟有兒子認(rèn)錯父親的糗事,這話說出來不笑死人,也能笑破腸子。杜鵑也被他們弄得神魂顛倒,情緒一忽兒高上去,一忽兒跌下來,黃曉陽興奮的時候,她跟著興奮,黃曉陽嘆氣的時候,她跟著嘆氣。坐在客廳里,兩口子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yīng)對。這當(dāng)兒,手機(jī)響了,黃曉陽瞟了一眼,又是一個陌生號碼。這段時間,他習(xí)慣了接陌生電話。遲疑了一下,黃曉陽還是劃下了接聽圖標(biāo)。他不敢不接,更不敢隨意下這個電話是騷擾電話的結(jié)論,萬一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呢。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個電話也不例外,也是一個陌生男子,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略顯生澀而遲疑,你是黃曉陽黃警官吧。
你是哪位。
我……和你同名的那個“黃曉陽”,還記得我嗎,手機(jī)那邊這樣說了一句。
黃曉陽的大腦似一臺開足了馬力的發(fā)動機(jī),在高速運(yùn)轉(zhuǎn),他“啊”了一聲,你,這是在哪兒打的電話。
對方似乎明白了黃曉陽那一聲“啊”的確切含義,說他出來了。哦,出來好,出來就好,黃曉陽抱著手機(jī)說??吹侥阃掳l(fā)的狀態(tài)了,說我父親來南京了,而且住在你家。不等對方把話說完,黃曉陽彈簧一樣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這么說,這位老伯是你父親,你確定?杜鵑聞言也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問什么情況。黃曉陽伸手“噓”了一下,然后戳了戳小房間,又一戳手機(jī),捏著嗓子說,找到了,找到了。說過了,又迫不及待對著手機(jī)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手機(jī)里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說我能見他一面嗎?黃曉陽說這是什么話,自己的父親有什么能見不能見,他想告訴對方,老人腦子不好,想讓對方有個思想準(zhǔn)備,想了想,覺得這個問題還是等見了面再說不遲。現(xiàn)在要緊的是,何時能見到那個“黃曉陽”,這才是當(dāng)前最要緊的頭等大事。結(jié)果,沒等他再度開口說話,那頭電話斷了。再回?fù)苓^去,顯示關(guān)機(jī)。杜鵑見黃曉陽抱著手機(jī)發(fā)蒙,追著問,電話里到底是誰啊。
黃曉陽說,和我同名的那個“黃曉陽”,你還有印象嗎。
杜鵑想了想,說有這個印象,被你抓起來判過刑的那個大學(xué)生。為了這件事,當(dāng)時媒體專門報道過,還上了省臺的衛(wèi)視頻道,一個扎丸子頭的女記者一路追著你,一直刨根問底,試圖從你這里找到答案。
黃曉陽說不錯,是那個“黃曉陽”。
杜鵑一指小房間,說你確定,就是他的兒子。
黃曉陽點(diǎn)點(diǎn)頭,說看來錯不了。
杜鵑想了想,這么說,老人從大孤山來,這個距離可不近啊,少說也有上千公里,那這個“黃曉陽”人呢,我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黃曉陽搖頭,他沒有說。
杜鵑說,快看來電顯示。
黃曉陽一拍腦袋,說短路了,這么簡單的問題竟然沒想到。
他們約定見面的地方定在阿曼灣茶座,這里環(huán)境清幽,靠小區(qū)也近。杜鵑要一起去,說會會這個“黃曉陽”,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人。雖然嘴上沒有說出來,心思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她是不放心黃曉陽,怕他一個人,到時弄不過他。盡管黃曉陽說了,這次見面不是談判,也不是交涉,杜鵑還是擔(dān)心節(jié)外生枝,怕生出啥變故來。她希望這次見面一切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啥不痛快的事也不發(fā)生,最好,雙方見過面,把人直接帶走,清清爽爽的,從此一了百了。盡管對方一再解釋,那天不是故意關(guān)機(jī),杜鵑還是對那個“黃曉陽”不放心。她多長了一個心眼兒,老人多呆一天,就是一天壓力,就是一天不確定因素。她著實被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爺爺”弄害怕了。
南京的夜晚,仿佛燈的世界,燈的海洋,一眼望不到頭的車燈匯聚成不見首尾的燈龍,沿著寬闊的街路向兩頭延伸,最后湮沒在城市的身體里??吹近S曉陽一家四口人向大門口這邊走過來,湯胖子說哎喲喲,這一家人真是難得走在一起。杜鵑心情好,看湯胖子也順眼多了,她臉上帶著笑,說錯了,你們都錯了,他不是黃曉陽父親,也不是大寶爺爺,我們根本不認(rèn)識。見湯胖子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杜鵑進(jìn)一步解釋,我們好不容易才聯(lián)系上他的家人,現(xiàn)在帶他見他兒子去,他馬上可以回家了。
那個“黃曉陽”先一步到了阿曼灣茶座,從這個角度看,差不多也就一米六幾的樣子,白瘦臉,穿一件褪得掉了色的連帽衣,一綹頭發(fā)滑稽地豎在額頭上,一臉書生氣,簡潔,明了,不復(fù)雜。見黃曉陽他們從外面進(jìn)來,那個“黃曉陽”從角落里迎上來,顯然,他認(rèn)出了走在前面的黃曉陽,也看到了緊隨其后的老父親。黃曉陽上前一步,說你父親來了,還不招呼一聲。那個“黃曉陽”機(jī)械地張了張嘴,半晌才喊出一聲——爹,不細(xì)聽,還以為蚊子在叫呢。面對近在咫尺的親生兒子,老人視而不見,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黃曉陽”沒任何反應(yīng),就著旁邊的座位,屁股一歪,和大寶坐了上去,說猜猜,今天你爸爸請我們吃啥好吃的。大寶從下樓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他抱著“爺爺”的胳膊左右搖晃,說這里的巧克力蛋糕可好吃了,還有咖啡卷。那個“黃曉陽”傻愣愣地立在一旁,不知道父親緣何對他這個兒子視而不見,好像面前壓根兒就沒他這個人似的。
9
一個工裝外面套著圍裙,年齡約莫二十多歲的服務(wù)員不失時機(jī)迎上來,她手上拿著紙和筆,問黃曉陽點(diǎn)什么。大寶拍著桌子叫,我要巧克力蛋糕,還有咖啡卷。四個位子的吧臺桌顯然擠不下四個大人和一個孩子,黃曉陽招呼那個“黃曉陽”和杜鵑坐到隔壁桌上,然后用征求意見的眼神問那個“黃曉陽”喝點(diǎn)兒啥。那個“黃曉陽”囊中羞澀,身上沒有錢,他低著頭擺弄手上一款舊手機(jī),說不用了,什么也不喝。黃曉陽看出來了,也注意到對方手上那款像是淘來的舊手機(jī),說今天我請客,說著對服務(wù)員說,來一份巧克力蛋糕和咖啡卷,再來一壺雨花茶。很快,要的東西上來了,大寶迅速將巧克力蛋糕據(jù)為己有,那份咖啡卷被他咬了一小口,然后推到“爺爺”面前,說爺爺你吃這個,可好吃了。黃曉陽給“爺爺”斟了一杯茶,給那個“黃曉陽”、杜鵑和自己分別斟了一杯,說你也看到了,老人腦子不好,好像記憶出了問題,這也是他為什么一直住在這里不肯走的原因。那個“黃曉陽”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埋著頭擺弄手上那款破手機(jī),到后來,他的腦袋完全埋進(jìn)了兩個臂彎,兩只手不停地揪著頭發(fā),說怪他,都怪他,是他害了父親。
從那個“黃曉陽”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里,黃曉陽和杜鵑大致聽出了端倪。十年前,那個“黃曉陽”懷揣夢想,考上南京一所二本里還算不錯的院校,畢業(yè)后,一心跳出山溝溝的他,渴望能在美麗的六朝古都留下來。無奈,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很骨感,一直找不到合適工作的他,去了一家工資待遇相對較低的合資企業(yè),也是眼高手低,想干的事總是干不好,跳過幾次槽。后來發(fā)展到上馬路替人發(fā)小廣告,看到有人經(jīng)過,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塞上一張廣告紙。一天,一個中年男子湊上來,問他一年能掙上百萬的大事業(yè)干不干。聽說一年能掙上百萬,一心干大事業(yè)的這個“黃曉陽”,當(dāng)時就看到了幾年后的光景:在市區(qū)擁有一套漂亮的三居室,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小汽車,甚至,他還看到了未來的另一半。他考慮都沒考慮,小廣告一扔,跟著這人干大事業(yè)去了。
后來的結(jié)局不言而喻,這個傳銷團(tuán)伙被警方一鍋端。他記不清多少回了,為了讓父親相信自己在南京找到了工作,他拒絕父親來南京看望他,每次,都用事先編織好的謊言搪塞父親。你南京媳婦對你好嗎,還有,我那個從沒見過面的大孫子,該上幼兒園了吧,他是不是很聰明,很可愛,很調(diào)皮……
大寶的瞌睡蟲來了,一來就勢不可擋,上一秒還津津樂道,和“爺爺”開心地談這個,談那個,下一秒,眼皮子一耷拉,雞啄米似的開始搖擺不定,終究沒能敵得住困意的襲擊,腦袋一歪,一頭倒在“爺爺”懷里。杜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聽那個“黃曉陽”啰哩啰嗦了大半天,沒一句能扯到題上,對什么時候帶他父親回家這個關(guān)鍵性話題始終避而不談。“爺爺”不耐煩了,背起大寶,說什么時候了,你們還在那里唧唧咕咕說個沒完,有什么話比孩子明天上學(xué)還重要。他嘴里說著話,腳下已經(jīng)開始往門口走。黃曉陽看了一眼杜鵑,說要不你們先回去。
沒辦法,杜鵑跟在后面,極不情愿離開了茶座。
回到家,杜鵑既沮喪,又懊惱,說黃曉陽,今天你是專門請他來喝茶的啊,這個人也太有意思了,扔下自己老子不管,屁股拍拍走人了,好像這件事和他沒任何關(guān)系,他是來認(rèn)親戚的。黃曉陽也是一臉沮喪,說當(dāng)時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也不想這樣做,看當(dāng)時的情形,你就是霸王硬上弓,老人也不會跟他走。杜鵑心里賭氣,說走不走,那是他的事兒,和我們沒關(guān)系。說是這樣說,面對現(xiàn)實,黃曉陽也是無能為力。
杜鵑郁悶,難道就這樣算了。
黃曉陽說,當(dāng)然不能算,明天我再聯(lián)系他。
杜鵑心煩意亂,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皮子一直在跳,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黃曉陽看杜鵑,問什么預(yù)感。
杜鵑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感覺不好。
第二天,黃曉陽打那個“黃曉陽”電話,不通,提示音顯示,對方關(guān)機(jī)。黃曉陽心里“咯噔”一下,是巧合,還是……試著又打了幾次,還是關(guān)機(jī),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下班。職業(yè)敏感提醒黃曉陽,難道杜鵑一語成讖,這個“黃曉陽”真的會扔下自己父親不管。彷徨中,黃曉陽一度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甚至想像著,那個“黃曉陽”為了甩包袱,偷偷離開了南京,去了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藏了起來。茫茫人海,他到哪里尋找這個“黃曉陽”呢。
杜鵑責(zé)怪黃曉陽,說他老是想當(dāng)然,看不到社會的復(fù)雜性,看不到人性的復(fù)雜性。她說這個“黃曉陽”有前科劣跡,不能用常人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他。吃晚飯時,黃曉陽意外收到一條短信,他放下手中碗筷,迅速點(diǎn)開信息,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字:黃大哥,知道你是好人,請恕我的冒昧和不恭,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會如期接走父親。短信沒有署名,看著這個沒有添加為聯(lián)系人的陌生號碼,黃曉陽說,我知道,這短信是他發(fā)的。杜鵑從黃曉陽手上接過手機(jī),反復(fù)看了幾遍,說不錯,是那個“黃曉陽”,他發(fā)這個短信什么意思?
10
黃曉陽也是大惑不解,不知道對方發(fā)這個短信什么意思,他傻傻地看著杜鵑發(fā)呆。杜鵑急了,說什么意思嘛,一個月,他想干什么?
沒人知道,這個“黃曉陽”想干什么。
“爺爺”不是大寶爺爺,也不是黃曉陽父親,消息經(jīng)湯胖子口,在小區(qū)里傳開了。這天晚上,先是對門李老伯過來敲門,他用贊許的眼光看黃曉陽,說鬧了半天,這位老人不是你父親,哎喲喲,我們大伙兒還一直議論你呢,說小黃不應(yīng)該,這樣做與他的身份不相符,哎,不說了,不說了,鬧了半天是個烏龍。他轉(zhuǎn)身從屋里抱出幾件舊衣裳,要拿給“爺爺”換洗。接著,三樓一對小夫妻跑下樓,他們二話沒說,掏出一沓現(xiàn)金硬要塞給黃曉陽,說平時想做好事沒機(jī)會,今天機(jī)會來了,說什么也不能錯過。時間不長,又有一位大媽來敲門,大媽是后排三單元的,她手上提著一個食品袋,說要把這只殺好的老母雞拿給“爺爺”煲湯喝。訪客接踵而至,不停有人敲門,不停有人獻(xiàn)愛心。黃曉陽被一群熱心的業(yè)主包圍著,他不停向來人道謝、解釋、打招呼,說心意領(lǐng)了,東西一樣不能收。最令人感動的是,有位中年大姐,態(tài)度十分誠懇,一再向黃曉陽和杜鵑表示道歉,說誤解你們了,不該以訛傳訛,背后吐你們小兩口的口水。大姐是個精神病科護(hù)士長,有二十多年臨床經(jīng)驗,她給黃曉陽和杜鵑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說一般情況下,像老人這樣因為刺激導(dǎo)致的功能性失憶,完全有恢復(fù)的可能。
雖說那個“黃曉陽”不辭而別,從另一個角度講,能治好老人的失憶癥,問題自然迎刃而解。當(dāng)然,這是下策,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得已而為之。
從護(hù)士大姐身上,黃曉陽和杜鵑似乎看到了希望,經(jīng)過一段時間調(diào)理,老人記憶逐步恢復(fù),知道自己是誰了。
按大姐的說法,黃曉陽每天一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加入大寶和“爺爺”的游戲戰(zhàn)隊。當(dāng)然,他們玩的這個游戲不是阿曼小火車,也不是變形金剛,而是從護(hù)士大姐那里學(xué)來的智力測試題。就像上了幼兒園,黃曉陽鄭重其事地將一塊小黑板掛到客廳里,用彩色粉筆一邊寫一邊說,今天的測試題一共十道,三分鐘答上來為一百分。他出的第一道題是動物類,從下列選項中選出不同類的那一項:蛇、狗、雞、大樹、老虎、大象、豹子、狗熊、泥鰍、蜜蜂。測試結(jié)果,大寶和“爺爺”同時得了一百分,他們從黃曉陽手上分獲一份包裝精美的獎品——一只醬鴨脖。黃曉陽出的第二道題是河流類,從下列選項中選出不同類那一項:長江、黑龍江、松花江、鴨綠江、大孤山、黃河、大運(yùn)河、淮河、海河、遼河。大寶很快指出大孤山不是河,也不是江,“爺爺”看著“大孤山”三個字有些迷茫,嘴里不停念叨,大孤山,大孤山……
在黃曉陽的攛掇下,杜鵑開始嘗試著喊老人爸爸。無疑,這是一道難題。爸爸,哪來的爸爸,你讓我怎么張得開這個嘴。不要說杜鵑不情愿,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平白無故喊一個陌生人爸爸。除非這個人腦子進(jìn)水了。何況這個“爸爸”已經(jīng)讓杜鵑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呢??墒?,不喊不行啊,現(xiàn)在她和黃曉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按黃曉陽的理論,老人的失憶癥治不好,就得繼續(xù)住下去,你得繼續(xù)管著他,管他吃喝拉撒,管他有事沒事制造一點(diǎn)兒小緊張、小口舌、小麻煩。甚至,還要應(yīng)對潛在的各種不確定因素,責(zé)任巨大,風(fēng)險無邊。俗話說,舌頭打個滾,喊人不蝕本,喊爸爸,就是爸爸了?杜鵑已經(jīng)被逼上了梁山,盡管這一步邁出去太難了,從情感上講,也無法接受。但是,為了盡快治好老人的失憶癥,也為了自己盡快從“困境”中解脫出來,這一步,杜鵑必須邁出去,不邁不行啊。在這一點(diǎn)上,黃曉陽的策略沒毛病,應(yīng)對措施也是得當(dāng)?shù)?。老人不適應(yīng),心理上還沒做好這方面準(zhǔn)備,他恓惶著一張布滿皺紋的臉,說喊我嗎?杜鵑把飯碗端到桌子上,和顏悅色地說,爸,吃飯了。老人誠惶誠恐,慢慢坐上椅子,又誠惶誠恐地從杜鵑手上接過筷子,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這一幕是真的,難道太陽也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大寶動作麻利,已經(jīng)爬上桌子,一邊調(diào)皮地往嘴里填菜,一邊故意向老人發(fā)出“吧唧吧唧”的咂吧聲。這時,黃曉陽從廚房里端過來一碗湯,說爸,這是杜鵑親手燉的猴頭菇煲仔雞,您嘗嘗,看合不合口味。
小兩口左口一個爸,右口一個爸,喊得老人心花怒放,心潮起伏,在大寶面前一個勁兒夸杜鵑,說你媽這個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兒其實一點(diǎn)兒不壞。杜鵑煞有介事地說,有件事想和爸商量商量,年底了,我和曉陽班上事多,接送大寶的任務(wù)想勞煩爸辛苦一下,又怕您不答應(yīng)——她用征求意見的眼神看老人?!盃敔敗笔軐櫲趔@,不是信得過,誰會把自己的“寶貝疙瘩”放心地交給你?!盃敔敗蓖νι碜樱慌男馗f,堅決完成任務(wù)。杜鵑之所以這么做,其實是給“爺爺”加“壓力”。護(hù)士大姐說,適當(dāng)?shù)膲毫Υ碳?,對恢?fù)記憶有幫助,你們要試著給老人加壓力。說歸說,真到了這一步,杜鵑這心里還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每次,她都會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杜鵑發(fā)現(xiàn),“爺爺”的責(zé)任心超過任何一個接著孩子的爺爺,強(qiáng)過任何一個接著孩子的父母,每次把大寶送進(jìn)幼兒園,他哪兒也不去,就像哨兵一樣,忠實地守衛(wèi)在幼兒園的大門口,直到大寶放學(xué)。
11
“爺爺”的故事老王聽說了,他被杜鵑和黃曉陽感動了,豎起兩個大拇指對杜鵑說,我要為你們小夫妻點(diǎn)雙贊。聯(lián)想到一直在外打工,幾年見不上一面的兒子和孫子,老人感慨萬千,心里想象著,會不會有一天,也和這個“爺爺”一樣,得上這個失憶癥,然后像一條可憐巴巴的流浪犬,流落街頭。他同情“爺爺”,也可憐自己,把“爺爺”生拉硬拽請進(jìn)他的值班室,開始老哥長、老哥短陪他侃家常,侃家鄉(xiāng),侃他忘卻的往事,試圖以他綿薄之力幫杜鵑一把。每次侃到家鄉(xiāng),侃到大孤山,老人都會自言自語,大孤山,大孤山,這地方聽著耳熟。
這天早上,黃曉陽前腳跨進(jìn)警務(wù)室,后腳王所長的電話就到了。電話里,王所長抑制不住興奮說,那個“黃曉陽”讓他給逮住了,說到“逮”字,他還特意加重了語氣,是向黃曉陽顯擺的那種。
黃曉陽怦然心動,他人在哪?
王所長故意咳嗽了一下,說不要急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在電話里故弄玄虛地說,這件事說來話長,起碼也要從五六天前說起,這時間也就是你說的那個“黃曉陽”失聯(lián)之日,我試著把線放到一個傳銷團(tuán)伙里,果不出我的所料,這家伙就在其中,還在做著他的春秋大夢哩。
此刻,那個“黃曉陽”神情沮喪地蜷縮在派出所留置室里,看到這個黃曉陽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外面跨進(jìn)來,好似見到了大救星,情緒激動地一把抓住柵欄,說快幫我說說情,現(xiàn)在能幫我一把的人只有你。你和你們所長說說,把我放出去,再過十天,或許十天都不要,我的大事業(yè)就大功告成了。到那時,我手上不僅有足夠的資金幫我父親治病,我還可以回鄉(xiāng)辦企業(yè),幫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
黃曉陽嘆出一口氣,說到現(xiàn)在,你還在做你的發(fā)財夢,還沉湎于傳銷世界不能自拔,簡直不可理喻。
那個“黃曉陽”翻了翻白眼,看這個一臉不屑的黃曉陽,臉上掠過一絲失望,說你們警察都一個口氣,我真是不明白,一個重點(diǎn)工程,為什么到了派出所,到了你們警察嘴里,成傳銷了,成不可理喻了,你們不要混為一談好不好,根本就是兩碼事。
什么重點(diǎn)工程,什么混為一談,你大學(xué)四年,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輕易發(fā)火的黃曉陽,還是忍不住把火發(fā)了出來,而且一張嘴,還爆了粗口,說我真為你感到羞慚、羞愧、羞恥,三年牢白坐了。
見黃曉陽說不通,還張口罵上了,那個“黃曉陽”面露失望,神情沮喪地靠到座位上,眼皮一耷,開始閉目養(yǎng)神,不再理會柵欄外面還在一個勁兒做他工作的黃曉陽。
王所長擺了擺手,示意黃曉陽不必費(fèi)口舌,說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我們是窮心盡力,仁至義盡,對得起他了。
黃曉陽不死心,在那個“黃曉陽”送拘留所之前,又去了一趟派出所,他試圖說服他,讓他迷途知返,不要在傳銷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但無論怎么啟發(fā),怎么開導(dǎo),怎么做工作,那個“黃曉陽”就是一個吃了秤砣的王八——鐵了心,說他做的大事業(yè)是正規(guī)的,文件上有公章。黃曉陽說公章這東西能說明問題嗎,這種偽造出來的公章,他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不是假話,黃曉陽從辦案民警那里找來幾枚假公章,讓那個“黃曉陽”看,沒想到,那個“黃曉陽”只是瞥了一眼,就合上了眼皮子。
找尋記憶的過程好比催芽。如果說老人的記憶是粒種子,現(xiàn)在黃曉陽和杜鵑就是一對不知疲倦的農(nóng)藝師,為了滿足溫度、濕度和養(yǎng)分需要,他們圍著種子,極有耐心地壅土、加溫、澆水、保濕、施肥。在他們夫妻倆的精心呵護(hù)下,種子開始破殼,開始伸出兩片嫩嫩的綠葉。老人先是對黃曉陽的游戲答題卡產(chǎn)生了興趣,盯著一種叫“猴頭菇”的圖片久久出神,印象中這種貌似猴頭的野生菌,不是長在大棚里,應(yīng)該是某個深山老林的枯枝朽木上。接著,在杜鵑做的一道湯里,老人品出了他熟悉的那個味道,柔軟爽滑,有肉感,舌尖上略帶一絲微苦。其實猴頭菇這東西,不光在南京,好多地方都有培育,現(xiàn)代人工栽培技術(shù)早已打破了傳統(tǒng)思維束縛,深山老林才有的山珍,大棚里一樣培育。老人說他采過這種菇子,年年采,每次都要翻過一段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路。順著老人的思路,黃曉陽不斷啟發(fā)他,說不錯,大孤山,一座林子又高又密的大山,終年云霧繚繞,那里除了菇子多,野生動物也多。老人嘴里念叨著,大孤山,這名字很耳熟,但記不起來了。黃曉陽笑著說,你忘了,我們就住在那里呀,朝陽的一片半山坡上,三間土坯蓋的瓦房,年年你都帶著我,進(jìn)山采猴頭菇,吃不完,用線串起來,掛到前面的柿子樹上曬成干。那時候我還小,背著個小背簍,笨手笨腳跟在后面。一次,在半山腰上遇到一頭熊,那畜生咆哮著撲向我,我當(dāng)時嚇懵了,忘了你教過的法子,遇到野獸如何逃生,情急之下,你從十幾米高的毛櫟樹上一躍而下,一腳踹在那畜生頭上,熊跑了,你的一條腿也折了。
這段黃曉陽聽來的故事,成了開啟老人記憶之門的金鑰匙,他半是詫異,半是疑惑地看著黃曉陽,說不錯,那次我救了我兒子一命,但,不是你。
12
在被關(guān)押的一天,那個“黃曉陽”被所長直接叫進(jìn)了會客室。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朝思暮想的老父親,此刻就站在面前,讓他更沒想到的是,一段時間不見,父親像完全換了個人。不再是那個失憶了看到他視而不見的父親,就和當(dāng)年送他求學(xué)時一樣,站在前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一動不動看著他。那眼神,那表情,似有千言萬語,這一刻,卻化作無聲,他就隔著會客室的柵欄,靜靜看著自己。一別十年,想不到父子倆今天以這種方式相見,那個“黃曉陽”嘴唇一陣抖動,他想克制情緒,但克制不住,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掉。父親不該這么衰老,溝壑一樣的皺紋布滿了臉龐,背也塌方似的向前垮下去,歲月像把無情的利刃,兇狠地砍向父親,那個身材挺拔,說話聲若洪鐘的父親已不復(fù)存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個油盡燈枯耗盡氣血的老人。那個“黃曉陽”在無聲地哭泣,他心疼父親,更痛恨自己。
父親一雙枯瘦的大手從柵欄外面伸進(jìn)來,緊緊抓住他的兩個臂膀,老人目光慈祥地說,我知道,你想留在城里,希望有一天能過上好日子。不錯,城市是美麗的,也是令人向往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好東西都適合你。知道嗎,現(xiàn)在的大孤山,早不是以前那個靠山吃山的大孤山了,這些年,生態(tài)游已成為大孤山興起的新興產(chǎn)業(yè),來大孤山旅游的游客逐年增多,火爆時,村子里都是人,住都住不下。等你出來了,我們一起回去。
13
一場大雪不期而至,雪花洋洋灑灑飄落在人行道上、樹梢上、建筑物上,南京一派素裹銀裝,分外妖嬈。杜鵑撐著傘,在雪花紛飛的大街上逆風(fēng)而行,今天是周末,學(xué)生放學(xué)早,她得提前去幼兒園接大寶。
從幼兒園出來,杜鵑感覺有個人影在不遠(yuǎn)處晃了一下,十分眼熟,她疑惑地將目光追過去,前面是公交站,不少乘客擠擠挨挨在站臺上等公交。這一看不要緊,杜鵑自己先吃了一驚,那人影分明是“爺爺”,此刻,他就藏在人叢里,踮著腳尖,伸著脖頸,向幼兒園這邊張望。杜鵑來不及多想,順勢將雨傘向下壓了壓,擋住大寶視線,然后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牽著大寶快步離開了幼兒園。一路上,杜鵑的心緊張到了極點(diǎn),都能聽到胸腔里發(fā)出的“噗通噗通”心跳聲了,感覺心臟能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以至于晚上和黃曉陽說起這事兒,心還在“噗通噗通”跳著。她心有余悸地說,知道嗎,那個“爺爺”來了。黃曉陽頗感意外,說不是和他兒子回大孤山了嗎。杜鵑說誰知道呢,放學(xué)的時候,我看到他就藏在公交站那邊,鬼鬼祟祟的,一副有所企圖的樣子,我是擔(dān)心,大寶對他那么有感情,他要下手,還不手到擒來,易如反掌。黃曉陽若有所思,搖著頭說,不至于吧,我看他不是那種人。
杜鵑反問,那他是哪種人?
黃曉陽回答不上來,對方是哪種人,他被杜鵑問住了。
就像諜戰(zhàn)片里鏡頭,杜鵑感覺自己被人盯上了,無論走到哪,背后都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乃至所思所慮,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覽無余??吹蕉霹N魂不守舍的樣子,姚姐說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杜鵑看著姚姐,突然冒出一句,太可怕了,那個姓黃的“爺爺”又來了,像個老特務(wù),神出鬼沒,我害怕他把大寶抱走。姚姐也被杜鵑的話嚇了一跳,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事情,要不要我陪你報警去?
杜鵑看著姚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杜鵑把大寶送進(jìn)幼兒園,一屁股坐到老王的值班室不走了。這是姚姐的主意,姚姐說,把孩子保護(hù)好比什么都重要。姚姐還說,這段時間,店里你就不用來了,專門陪孩子,工資我一分錢不少你。帶著激動,杜鵑問老王,看到那個姓黃的“爺爺”沒有,老王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又是點(diǎn)頭,又是搖頭,最后肯定地說,走了就沒再見過。
聽老王這么一說,黃曉陽倒詫異了,說杜鵑,你是不是神經(jīng)過敏了,或者看花眼了也難說,這齁冷的一個下雪天,他沒事不在家里呆著,千里迢迢跑到南京來干什么。杜鵑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黃曉陽說的神經(jīng)過敏,抑或這段時間折騰得不輕,身心俱疲,產(chǎn)生幻覺也難說。這些天,她一個人總是疑神疑鬼瘆的慌,雖說“爺爺”走了,生活徹底回歸到常態(tài),該干嗎干嗎,一切照舊,但杜鵑一下子轉(zhuǎn)不過來,就像全力驅(qū)動的航空母艦,想原地掉頭,根本轉(zhuǎn)不過來。那個“爺爺”還和以前一樣在眼前晃蕩,還和大寶一起在小房間住著,一起玩耍,有事沒事給她制造一點(diǎn)兒小緊張、小口舌、小摩擦。她還和以往一樣,周旋著,搜腸刮肚,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思考著種種應(yīng)對之策。
外面,雪花紛飛,地上已積起厚厚一層雪,一輛公交車悄無聲息駛過來,車門洞開,大寶蹦著跳著和“爺爺”一起從前門爬了上去,杜鵑未及反應(yīng)過來,車門已“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又悄無聲息向前滑去。杜鵑緊張了,她一邊拍打著車身,一邊大聲喊叫著,試圖讓公交車停下來,可無論她怎么拍打,怎么喊叫,司機(jī)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街上那么多行人都看到了,沒一個人站出來,向杜鵑母子施以援手,只能眼睜睜看著公交車向遠(yuǎn)處駛?cè)?,最后消失在視線里。杜鵑心里一著急,猛地喊出一聲……黃曉陽打開燈,說你又做惡夢了。用手摸摸,杜鵑的額頭上果真沁出一層汗。
白天走在路上,杜鵑快要崩潰了,好像那個飄忽不定的“爺爺”就藏身某個暗處,她的一舉一動完全處于對方監(jiān)視之中,無處可遁。杜鵑四下張望,除過往行人,一切正常,沒有任何可疑目標(biāo),亦無任何可疑跡象。有幾次,杜鵑提著一口氣,猛地來個急轉(zhuǎn)身,她想看看身后是否真的藏著誰,她想打?qū)Ψ揭粋€措手不及,讓他(她)現(xiàn)出原形。結(jié)果,險些和人家撞個臉靠臉??吹饺思乙荒槕C色,杜鵑歉意一笑,說對不起,對不起。杜鵑越發(fā)神經(jīng)質(zhì)了,每次接到大寶,她都會牢牢抓住兒子的手,一路小跑著往回趕,生怕動作慢了,有個大手冷不防伸過來,把孩子一把給搶了去。黃曉陽安慰杜鵑,讓她放松,別整天繃著個神經(jīng),好人也能逼出病來。他計劃雙休日帶杜鵑和大寶去一趟夫子廟,逛逛那里風(fēng)景,嘗嘗那里小吃。
那天晚上從夫子廟回來,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帶著大包小包的零食,黃曉陽一家三口余興不減圍在沙發(fā)上,聊著一天的開心事。這時,樓道里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聲,極細(xì)碎,不注意根本聽不到。但高度敏感的杜鵑還是準(zhǔn)確無誤地捕捉到了,那個聽起來很可疑的窸窣聲。她繃著高度敏感的神經(jīng),說黃曉陽,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黃曉陽緊張地豎起耳朵聽了聽,問大寶聽到?jīng)]有,大寶搖頭,說他什么也沒聽到。黃曉陽看了一眼杜鵑,戲謔她,神經(jīng)又過敏了。杜鵑堅持外面有人,黃曉陽不信,他狐疑地打開門,這一看,把自己嚇了一跳,廊燈下,“爺爺”分明坐在樓梯口的臺階上,懷里摟著一個濕了毛的玩具泰迪犬。
大寶飛快地?fù)渖先?,一把抱住“爺爺”,說爺爺,你為什么不要大寶,我想你了,說著,眼淚出來了。
“爺爺”眼眶濕潤地?fù)崦髮毜哪X袋,說爺爺也想你了。
那天晚上,杜鵑讓大寶和爺爺一起睡,黃曉陽裝模作樣地問杜鵑,地鋪不打了?杜鵑狠狠白了他一眼,說黃曉陽,你真犯嫌。
大寶和“爺爺”開心的笑聲不時從小房間傳出來,杜鵑眉頭緊蹙,說黃曉陽,你好歹拿個主意,這叫什么事嘛。黃曉陽已經(jīng)把杜鵑的心思看透了,他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隨手拿起手機(jī)撥出一組號碼,電話很快接通了,接電話的人是那個“黃曉陽”,聽說父親來南京了,對方也是大吃一驚,說怪不得,到處找他找不到,原來去了南京。聽黃曉陽說老人狀態(tài)不錯,而且此刻就住在他家,那邊放心地“哦”了一聲,說明天過來一趟。
他會來嗎,杜鵑問。
會,黃曉陽肯定地說。
這個“爺爺”萬一不走呢,杜鵑又問。
這個……不會吧,黃曉陽撓著頭說。
突然,小房間傳來一陣笑聲,就聽大寶拍著手說,爺爺又輸了,噢,爺爺又要刮鼻子了……
杜鵑看了一眼黃曉陽,想笑,卻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