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外婆的針線活兒做得好,親朋好友沒有不夸的。外婆做的衣服不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藝術(shù)性。不過,鄉(xiāng)里人不這樣說,只說好看。好看,好像是簡單的說法,其實要得到這個評價,是很不容易的。
外婆說,人在找一件合適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個合適的人,找到了,人滿意,衣服也滿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她認為,一匹布要變成一件好衣裳,如同一個人要變成一個好人,都要下點兒功夫。無論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一個“樣式”,才能做好。
外婆做衣服是那么細致耐心,從量到裁到縫,她好像都在用心體會布的心情。一匹布要變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動的,充滿著期待,或許還有幾分膽怯和恐懼:要是變得不倫不類,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譽和尊嚴就毀了,那時,布也許會很傷心。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穿新衣必在盛大的節(jié)日里。舊衣服、打了補丁的衣服是我們?nèi)粘5姆b。我們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也不感到委屈,這一方面是因為人們都過著穿打補丁衣服的日子;另一方面,是因為外婆在為我們補衣的時候,精心搭配著每一塊補丁的顏色和形狀,她把補丁衣服做成了好看的藝術(shù)品。
外婆的“藝術(shù)靈感”來自她的內(nèi)心,也來自大自然。鳥兒飛過頭頂,它們的叫聲和影子落在了外婆的心上和手上,外婆就順手用針線把它們描摹下來。
那年秋天,我上小學,外婆送給我的禮物是一雙鞋墊和一個枕套。鞋墊上繡著一汪泉水,泉邊生著一叢水仙,泉水里游著兩條魚兒。
枕套上繡著月宮———桂花樹下,蹲著一只兔子。它在月宮里,在云端,望著人間,望著我。到了夜晚,它就守著我的夢境。外婆用細針密線把天上人間的好東西都收攏來,貼緊我的身體。貼緊我身體的,是外婆密密的針腳,是她密密的心情。
直到今天,我還保存著童年時的那雙鞋墊。那是我的私人收藏。遺憾的是,由于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之久,它們已經(jīng)變得破舊,真如文物那樣脆弱易碎。只是那泉水依舊蕩漾著,貼近它,似乎能聽見隱隱水聲,兩條小魚仍然沒有長大,一直游在歲月的深處,那叢欲開未開的水仙,仍欲開未開,就那樣停在外婆的呼吸里。外婆就這樣把一種花保存在季節(jié)之外。
我一針一線臨摹著外婆留給我的這件禮物。泉,淙淙地涌出來。魚,輕輕地游過來。水仙,欲開未開著,含著永遠的期待。我的針腳,努力接近和重疊著外婆的針腳。她冰涼的手從遠方伸過來,連通了我手上的溫度。
選自《小品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