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皇家寺院到文化博物館

王琳珂

北京西山是太行山余脈，其間山嶺連綿拱衛(wèi)著北京的西大門。自中國封建社會有王朝定都于此，西山就成為建設皇家園林和皇家寺院的首選之地，現(xiàn)今西山有碧云寺、臥佛寺、大覺寺等游覽勝地。這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大覺寺，該寺興建于唐，歷遼、金、元、明、清五朝而長盛不衰。大覺寺興建伊始的唐朝與遼朝具體情況不詳，從金朝以降歷朝定都北京，大覺寺開始由皇族主持修建逐漸成為皇家寺院。宗教一直是封建王朝穩(wěn)定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之一，大覺寺便是在封建王朝的支持下得以不斷修建與擴展。新中國成立以來，大覺寺成為西山重要的文物保護單位，向游客開放。千余年的歷史滄桑，已經(jīng)使大覺寺成為一座傳統(tǒng)文化的博物館，接下來讓我們在歷史中追尋大覺寺千年來的滄桑巨變。

一、由“清水院”到“大覺寺”

當我們沿著盤山道逐漸走近大覺寺的山門，歷史的氣息撲面而來。這種歷史感不是短時間可以形成的而是已經(jīng)沉淀了上千年。千年來大覺寺大多數(shù)時間是作為皇家寺院而存在，一直處于香火鼎盛的狀態(tài)。雖然在王朝交替時期屢有因戰(zhàn)爭而遭損毀，但是新的王朝又不斷在原址重建大覺寺，這便是大覺寺千年歷史的積淀過程。在這千年之中，大覺寺最初的名稱為“清水院”至明代才正式更名為“大覺寺”。今天我們可以親身體驗大覺寺優(yōu)美的風景和清幽的環(huán)境，但是大覺寺的變遷我們只能在史書中尋覓。

清人英和在《恩福堂筆記》中記載了大覺寺的歷史變遷，“西山大覺寺，金之清水院，故名靈泉，明宣宗易以今名，正統(tǒng)間復葺之?！盵1]下面我們先進入遼朝的歷史，探尋大覺寺的起源。遼朝是一個崇信佛教的政權，不僅統(tǒng)治者信奉佛教而且其人民也普遍信奉佛教。據(jù)《遼史》卷七十二《義宗倍傳》記載，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向朝臣詢問：“我是受天命之君，應當事天敬神。在祭祀上天諸神時，應當以誰為先？”大臣們都認為應當先敬佛。由此可見遼朝信佛的程度。在這種崇信佛教的背景下，遼朝的統(tǒng)治者在環(huán)境清幽的西山選址興建了清水院。清水院的具體創(chuàng)建時間已經(jīng)無法在久遠的歷史長河中尋覓，但是現(xiàn)在大覺寺中存有遼咸雍四年（1068）的《陽臺山清水院藏經(jīng)記碑》，該碑碑陽刊有《陽臺山清水院創(chuàng)造藏經(jīng)記》，上載：“陽臺山者，薊壤之名峰；清水院者，幽都之勝概?？缪嗳欢毞f，侔東林而秀出?！睋?jù)此碑的存在可知清水院的創(chuàng)建要早于公元1068年。

與遼朝相同，女真人在滅亡遼朝以后也開始逐漸放棄自己的原始宗教，崇信佛教。金朝的皇帝與皇后見到佛像會以佛禮參拜，公卿大夫到佛寺后在入座的順序上也以僧人為上。《恩福堂筆記》中提到的“清水院”出現(xiàn)金章宗時期，乃著名的金章宗“西山八院”之一。金朝時以今北京為中都，如歷代皇朝一樣，金朝統(tǒng)治者也尋求風景優(yōu)美之地建皇家苑囿，金章宗時期金朝國力強盛、府庫充裕，作為狩獵民族的金人喜歡狩獵，于是在西山一帶選址建造行宮，以供游山、避暑、打獵之用，一共在西山建造八座寺廟即史稱的“西山八院”?！拔魃桨嗽骸卑ǎ呵逅海ù笥X寺）、香水院（法云寺）、泉水院（玉泉山芙蓉殿）或溫水院、金水院（金仙庵）、潭水院（香山寺）、雙水院（雙泉寺）、圣水院（黃普寺）、靈水院（棲隱寺）。[2]清水院即靈泉佛寺的前身，取此名即因為該寺南十五里有黑龍?zhí)恫⒂幸磺逅h(huán)繞，故名清水院。[3]金元易代，金中都（今北京）數(shù)遭兵燹，西山佛寺自然也無法幸免?！洞蠼饑尽酚涊d：“燕京自天會初不罹兵革，殆將百年，僧寺、道觀、內外園苑、百司庶府，室屋華盛，至是焚毀無遺。”[4]世事無常，西山八院雖然在朝廷的支持下經(jīng)過幾十年的香火繁盛但是也無法避免戰(zhàn)爭的破壞。元代以來不見統(tǒng)治者對西山佛寺的修復，不知當時的情景，據(jù)《大覺禪寺》一書推測“靈泉佛寺”即元代翻修時更名。[5]

明人沈榜曾任順天府宛平縣知縣，他留心地方掌故并著有《苑署雜記》一書，我們可以從中尋找到明代修建大覺寺的記載。成化十五年（1479）十一月初二日立《御制大圓通寺重修碑》，碑文載：“寺創(chuàng)劫于唐，舊額曰平坡大覺，乃金元重修之?；试婷亟?，改今額，工未成，宮車晏駕矣?；首嫘谡禄实劾^成其績，皇考英宗睿皇帝每值大節(jié)，皆遣中使，賚香奠幣，用答景貺。迄今歲久，木植者傾，版筑者圯，繪者漫，墍者落，不有以葺之，而祖宗崇奉之意，將至或替?！盵6]明人已經(jīng)將大覺寺的歷史追溯到了唐朝，到明朝諸帝對該寺屢有修葺，甚至已經(jīng)將其視為崇奉祖宗的象征。

“大覺寺”一名始見于明宣宗宣德三年（1428），該年明宣宗朱瞻基奉其母昭孝皇太后之意，重修陽臺山“靈泉佛寺”。明宣宗在《御制大覺寺碑》文中說：佛法包乎天地，它帶來的光明超乎日月。他的母親昭孝皇太后，性格清凈、崇尚自然、深信佛法。雖然深居九重深宮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時時考慮百姓的生活，進食時會考慮到普通百姓是否有食可以果腹，穿衣會考慮到普通百姓是否有衣可以蔽體，這個問題所能解決的最重要方法就是廣施佛法。所以撥付內帑銀在靈泉佛寺的基礎上重建寺廟。建成之后寺廟儼然成為西天的縮影，因此正式改名了大覺寺。[7]“大覺者”乃佛教用語，有頓悟之意、有佛之意，通讀碑文可知大覺寺之大覺雖為佛之意，同時也不免有想讓世間眾生在此頓悟參佛之期望。至此大覺寺之歷史進入“大覺寺”的時代。

明宣宗在重新修繕大覺寺以后還讓已入耄耋之年的高僧智光入寺?lián)沃鞒郑⒍壬儆嗳藶槠渫?。宣德十年?435）六月十三日八十八歲高齡的智光圓寂，朱瞻基還御書贊辭以示尊崇。在此后明朝皇帝多次臨行大覺寺并撥付?？钸M行修繕。正統(tǒng)十一年（1446）明英宗駕臨大覺寺，現(xiàn)在寺內存有《御制重修大覺寺之碑》，該碑文交代了重修的原由。明英宗說他經(jīng)常想起其父親在世時的種種，希望能在父親修建的大覺寺內找到父親的蹤影，因此對大覺寺流連忘返。當他走到大覺寺外感覺歲月的滄桑已經(jīng)籠罩在了這里，因此想對寺廟重新修繕，一來表達對父親的思念，二來表達自己禮佛的誠意。于是在同年三月庚辰于內廷出資，命工部右侍郎王佑督工修大覺寺。明英宗還十分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并親自作文盛贊大覺寺的自然風光?！捌涞仂`泉涌溢，無間冬夏，撫視其四旁則峰巒之峭扳，巖谷之深邃，原壤之縈回，樹藝之茂密，無不在于指顧之間。仰望臺殿樓閣，儼然若自天降，而置之林壑之表者也。”

明憲宗朱見深在位期間佞佛現(xiàn)象十分嚴重，又開始了一次對西山等處佛寺的修繕。據(jù)寺存明成化十四年（1478）《御制重修大覺寺碑》文載，該年對大覺寺的殿宇、廊廡、樓閣、僧舍、山門等都進行了再修繕，這次乃是明憲宗秉承其母親周太后的旨意。周太后一方面是追思先人另一方面是出于對家鄉(xiāng)的熱愛，“我圣母皇太后追思曾祖妣之任，又世居其山之麓乃失心重造?！敝芴笫遣饺耍蛟S出于對家鄉(xiāng)的懷念她讓自己的兒子重修大覺寺，相傳現(xiàn)在大覺寺周圍的周家巷、周家墳等地名都與其有關。大覺寺重修以后周太后命其從弟僧人周吉祥主持大覺寺的事務，寺額未變。

二、清代的大覺寺

中國古代建筑多為木制，戰(zhàn)火是其最大的克星，尤其是在朝代交替的戰(zhàn)火中總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古建筑被毀。大覺寺在歷代戰(zhàn)火中得以幸免。黑龍?zhí)丁氨笔謇镌淮笥X寺，宣德三年建。寺故名靈泉佛寺，宣宗賜今名，數(shù)臨幸焉，而今圮?！盵8]清代是封建社會后期大覺寺又一次的鼎盛時期，與前代不同的是大覺寺不僅受到皇家的鐘愛更受到文人雅士的青睞。

自清王朝在中原的統(tǒng)治穩(wěn)固以后，也開始了對西山寺院的興建，雖然清朝康熙末年已經(jīng)對大覺寺有所修整，但真正的興盛卻是在雍正、乾隆時期。

雍正自幼研讀佛法、熟讀佛家典籍，他曾說自己年少之時讀書時特別留意佛事并且對大覺寺十分鐘愛，在潛邸之時還曾寫過一首詩《大覺寺》：翠微城外境，峰壑畫圖成；寺向云邊出，人從樹梢行。香臺喧鳥語，禪室繞泉鳴；日午松蔭轉，鐘傳說偈聲。[10]康熙末年修建大覺寺就是由他而出的提議，雍正在《雍正朝起居注冊·上諭內閣》中說他在潛邸之時經(jīng)常與性音和尚探討佛法，認為他的佛學修養(yǎng)、人品、見地都在其他僧人之上，故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特地以皇子的身份重新修建了大覺寺。重新修葺完成之后雍正以性音為主持并賜名為迦陵禪師，開堂演法、刊印佛教典籍，現(xiàn)存有雍正親自撰寫的《送迦陵禪師安大覺方丈碑記》記述此時。（寺存清康熙五十九年《送迦陵禪師安大覺方丈碑記》）雍正四年（1726）性音和尚去世以后雍正賜其“圓通妙智大覺禪師”，在大覺寺南塔院建靈塔安放其靈骨。

清乾隆帝與其父雍正帝一樣篤信佛法，他的一生與大覺寺關系匪淺，乾隆帝不僅重修過大覺寺還為大覺寺題過詩，更時不時在大覺寺小住。乾隆帝于乾隆十二年（1747）出內帑錢翻修大覺寺，他在《御制重修大覺寺碑文》中表達了對其父親雍正帝的思念，對佛法有益于治世的情感?！拔一士几；蹆勺悖R智圓明，自潛邸時深究宗乘，證悟無上了義。……工既告竣，勒石以紀歲月。俾爾后住山大眾，時念法王顯現(xiàn)、化導因緣，與國家累業(yè)護持正教，振起宗風之至意云?！贝笥X寺現(xiàn)存大雄寶殿“無去來處”、無量壽佛殿“動靜等觀”及憩云軒匾額均為乾隆皇帝御筆題寫。[11]除此以外乾隆帝常常臨幸大覺寺，小住幾日，因此撰寫了不少有關大覺寺的詩文。在于敏中《日下舊聞考》中存有乾隆十二年（1747）《御制初游大覺寺詩》與乾隆三十三年（1768）《御制游大覺寺雜詩》，記述大覺寺中的優(yōu)美風景。[12]

盛世的輝煌終不免隨著盛世的結束而逐漸為人所遺忘，大覺寺在結束其在雍正、乾隆盛世的佛教鼎盛之后，面臨的便是與王朝衰落相伴隨的殘破。在嘉慶、道光、咸豐之時便不再見皇家對大覺寺的修繕，大覺寺也逐漸失去了往日皇家寺院的風光。慈禧雖然在光緒五年（1879）斥資修建過大覺寺南塔院，但已經(jīng)不能與其先祖同日而語。

當皇家再無力修葺大覺寺之后，這樣的環(huán)境清幽、禪聲籠罩之地便成了文人雅士的游覽勝地。清康熙年間的高士奇就曾寫有一首《西山大覺寺》，詩中的大覺寺還不免有荒涼之感，“偶向招提作勝游，白云深處梵聲幽”。雍正、乾隆年間不見有文人寫記大覺寺之詩。嘉慶年間的斌良、道光年間的進士寶鋆均寫詩記大覺寺的風光，尤以寶鋆所做為多。在寶鋆的文集《文靖公遺集》中存有六首游覽大覺寺后的詩作。道光年間的治水名臣完顏麟慶，在其《凝香室鴻雪因緣圖記》也記載了許多大覺寺的景物。從這些詩作中也可以看到清代大覺寺的興衰與皇家的密切關系，在雍正、乾隆以前士人可以游覽大覺寺，但是當皇帝青睞此處以后或許已經(jīng)成為皇帝獨享的園林。當皇家無力營建以后，這樣的風景優(yōu)美之地又可以讓士人游覽。

三、大覺寺的時代轉型

隨著清廷的國力衰弱，大覺寺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皇家寺院的地位，逐漸成為文人雅士的游覽勝地。進入民國以后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僅1921年對大覺寺進行了局部的修繕，大覺寺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輝煌。不過這一時期許多文士、學者在這里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近代著名畫家溥心畬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稱。他在西山旅居期間留下許多詩篇，如今大覺寺還存有他親筆題寫的詩詞。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覺寺再一次煥發(fā)了生機。1952年大覺寺被選為北京林學院校址，在此籌建校舍；1979年大覺寺被列為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是仍由林業(yè)部、農(nóng)林部管理使用；1988年大覺寺移交給北京市文物局再次開始修繕工作，1992年對公眾開放；現(xiàn)在大覺寺已經(jīng)成為北京民眾休閑娛樂、放松身心、感觸自然的最佳游覽地之一。但是大覺寺的歷史文化價值并沒有消失，大覺寺在清代作為皇家寺院保存有大量的清代契約文書，已經(jīng)被學界逐漸發(fā)掘出來。孫榮芬、張?zhí)N芬首先關注到了大覺寺契約文書的價值。后北京西山大覺寺管理處的姬脈利、張?zhí)N芬二位先生整理、出版《北京西山大覺寺藏清代契約文書整理及研究》一書，對大覺寺所存上至清康熙七年（1668）、下至民國十三年（1924）的土地房產(chǎn)典當契、買賣契、租賃契等進行了初步整理及研究，這批資料也引起了學界的關注。

大覺寺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滄桑巨變，屢次毀于戰(zhàn)火又屢次在戰(zhàn)火后重生。在封建社會時期大覺寺的地位主要是作為皇家寺院而存在；進入新中國以后大覺寺不僅成為人民游覽觀光的游覽勝地，陶冶情操、洗滌心靈的寶地，還成為歷史研究資料的淵藪。滄桑巨變，大覺寺始終為世人所矚目，相信在將來大覺寺定能持續(xù)綻放其光彩。

注釋及參考文獻：

[1]英和.恩福堂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51.

[2]人弋.京西“八大水院”史話[J].北京水利，1997.2；苗天娥、景愛.金章宗西山八大水院考（上）[J].文物春秋， 2010.4.

[3][8]劉侗.帝京景物略[M].北京.故宮出版社，2013： 177.

[4]宇文懋昭.《大金國志校證》[M].崔文印，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6：309.

[5][10]孫榮芬、張?zhí)N芬、宣立品.《大覺禪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28、53.

[6][7]沈榜.苑署雜記[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207.

[9][11]于敏中.日下舊聞考[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1766-1767.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