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搗衣”

曾平東

“搗衣”一詞，在古代詩歌中常見。如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睆埲籼摗洞航ㄔ乱埂罚骸坝駪艉熤芯聿蝗ィ瑩v衣砧上拂還來。”而古往今來人們對“搗衣”一詞的理解卻不盡一致。

“搗衣”也寫作“擣衣”，搗、擣為異體字?！掇o源》無“搗衣”條目?！掇o?！穼ⅰ皳v衣”釋為琴曲名，謂為“抒寫婦女為遠戍邊地的親人搗洗寒衣時的懷念之情”?！稘h語大詞典》釋“搗衣”為“洗衣時用木杵在砧上捶擊衣服，使之干凈”。又釋“擣衣”為“古時衣服常由紈素一類織物制作，質地較為硬挺，須先置石上以杵反復舂擣，使之柔軟，稱為‘擣衣 。后亦泛指捶洗?！贝藢ⅰ皳v衣”與“擣衣”分條釋為洗衣與舂擣衣服原料，令人無所適從。

“搗衣”多用于魏晉及其后的詩歌中，各注家的意見也不一致。

譚正璧《庾信詩賦選·夜聽搗衣》詩注：“搗衣聲，洗衣時用杵（木槌）擊打衣服，砧石（搗衣石）上發(fā)出的聲音?！?/p>

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李白《子夜吳歌》注：“搗衣聲，古代婦女把布帛放置砧石上，用杵捶擊，搗洗后便于制衣。秋天正是準備寒衣的季節(jié)，這時的搗衣聲最能引起思婦對遠方親人的懷念?！?/p>

金性堯《唐詩三百首新注》李白《子夜吳歌》注：“擣衣，即把將裁之帛或縫好之衣放在砧上，以杵搗之，使平服。詩中寫搗衣多在秋天，因將寄遠方御寒?！?/p>

由上可見，“搗衣”有三種解釋：一是搗洗衣服，使之干凈；二是搗洗衣料，便于制衣；三是搗洗縫好之衣，使之平服。究竟哪一種正確呢？ 筆者帶著這個問題閱讀了魏晉以后的部分搗衣詩，現綜合搗衣中的各種問題，敘述如下：

一、搗衣的工具

搗衣的工具為砧和杵。砧為平滑的搗衣石，杵為搗衣用的木棒?！段倪x》謝惠連《搗衣詩》“高砧響發(fā)”句注：“砧，搗帛之質（墊板）也?！泵餍旃鈫ⅰ掇r政全書·蠶?！罚骸罢梃?，搗練的工具。《東宮舊事》：‘太子納妃，有石砧一，又搗衣杵十。”北魏溫子昇《搗衣》詩：“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香杵紋砧知近遠，傳聲遞遠何凄涼。”錦石、紋砧，形容搗衣石光澤有紋理。香杵，有香氣的搗衣棒。庾信《聽搗衣》詩：“錦石平砧面，蓮房接杵腰。”班婕妤《搗素賦》：“于是投香杵，叩玫砧?！保?，赤色美玉）錢起《樂游原晴望上中書李侍郎》詩：“千家砧杵共秋聲?！倍跑鼹Q《秋夜聞砧》詩：“荒涼客舍眠秋色，砧杵家家弄月明?！?/p>

二、搗衣究竟搗什么

搗衣不是洗衣，也不是搗洗縫好之衣使平服，而是搗洗衣料。要搗洗哪些衣料呢？

1.素、帛。班婕妤《搗素賦》：“改容飾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王建《搗衣曲》：“明月庭中搗衣石，掩帷下堂來搗帛?！卑拙右住堵勔拐琛吩姡骸罢l家思婦秋搗帛，月苦風凄砧杵悲?！痹獜埗恕稉v衣》詩：“為搗清砧素，令人念藁砧?！?/p>

2紈、素。魏曹毗《夜聽搗衣》詩：“寒興御紈素，佳人治衣襟?！蹦铣沃x惠連《搗衣》詩：“紈素既已成，君子行不歸?！?/p>

3.練、流黃。裴說《寄邊衣》詩：“重重白練明如雪，獨下閑階轉凄切。”張繼《九日巴丘楊公臺上宴集》詩：“誰家搗練孤城暮，何處題衣遠信回?！睖刈訒N《搗衣》詩：“長安城中秋夜長，佳人錦石搗流黃?！?/p>

為什么這些衣料在縫制前要搗呢？ 我們知道，帛為絲織品的總稱，素為白色生絹，紈為細絹，流黃為黃繭絲織成的絹，而絹為生絲織成的平紋織物。因為這些絲織品為生絲織成，要縫制衣服，就要先煮制使之柔軟，成為熟絹。煮過的絹稱為練?！吨芏Y·考工記·氏》載有湅（練）絲和湅（練）帛的過程?，F將練帛的過程譯述如下：練帛，燒苦楝木為灰入水，把帛浸于其中，放在光滑的容器里，涂上蛤灰，用水澄去灰渣，擰去水分曬干，抖去細灰，再用楝灰水浸，又涂蛤灰，放入光澤的容器里過夜，第二天又浸楝灰水，曬干。（要七天七夜，叫作灰練。）白天在陽光下暴曬，晚上浸入井中，這樣經過七日七夜，叫作水練。紈素流黃等絹類絲織品均須煮制成熟絹后再搗洗。據宋應星《天工開物》載，織成之帛為生絲，要用沸水煮后方為熟練。沸水中要加稻草灰，要用豬胰脂浸一晚然后煮。煮后漂洗去堿，在日光下拉緊晾曬。煮制之后再搗洗，稱為“搗素”或“搗練”。搗的目的是使制成的衣服柔軟平順。詞牌中有《搗練子》。李煜《搗練子》詞：“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碧乒玷啊短扑卧~選》注釋云：“古代將絹用木杵在石上搗軟，成為熟絹以便裁制衣服?！北贝缶帯段簳x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溫子昇《搗衣》詩注：“古人作寒衣，先將紈素一類的衣料放在石上，用木棒捶打，使其平整柔軟，然后再剪裁縫紉?！?/p>

三、搗衣的時間

搗衣多在秋夜。謝朓《秋夜》詩：“秋夜促織鳴，南鄰搗衣急?！扁仔拧堵爴v衣》詩：“搗衣明月下，靜夜秋風飄?！辟M昶《華光省中夜聽城外搗衣》詩：“秋氣城中冷，秋砧城外發(fā)?！绷鴲痢稉v衣》詩：“秋風吹綠潭，明月懸高樹。軒高夕杵散，氣爽夜砧鳴。”秋季是準備寒衣的季節(jié)，尤其唐代的府兵制規(guī)定，應召出征的士兵，要自備武器衣物。衣服由家中做好寄往駐地。因而詩中寫搗衣就多在秋天。為什么多在夜晚呢？因為搗衣至少要兩人來完成，白天人們忙于其他事務，只有夜晚才能相約搗衣。謝惠連《搗衣》詩：“美人戒（準備）裳服，端飾相招攜。”梁武帝《搗衣》詩：“金風徂清夜，明月懸洞房。嫋嫋同宮女，助我理衣裳?！?/p>

四、搗衣的操作

古代的搗衣，不像現在洗衣，坐著或蹲著用小木棒捶打，而是兩女子對面站著各執(zhí)一杵舂打。明徐光啟《農政全書·蠶?！ふ梃啤份d：“《荊物記》：‘秭歸縣有屈原宅，女媭廟，搗衣猶存?！庇蓳v衣圖像可知古代的女子在搗衣時是對站著，各自拿著一杵在砧上上下搗練?，F在改變?yōu)榕P杵，對坐搗練。明楊慎《丹鉛錄·搗衣》：“古人搗衣，兩女子對立，執(zhí)一杵如舂米然。嘗見六朝人畫搗衣圖，其制如此?！绷指?、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溫子昇《搗衣》詩注同此。這從詩中也得到印證。裴說《寄邊衣》詩：“只知抱杵搗秋砧，不覺高樓已無月?！薄热皇恰氨ц茡v”，那就證明是站著而不是蹲著或坐著。費昶《華光省中夜聽城外搗衣》詩：“金波正容與，玉步依砧杵。紅袖往還縈，素腕參差舉?！薄热辉谠鹿庀履_步的移動依著砧杵的節(jié)奏進行，就充分證明是站著搗衣。既然紅袖往來縈繞，潔白手腕（抱著杵）上下起落，那就說明是兩人各執(zhí)一杵舂搗的協調行動。梁武帝《搗衣》詩：“參差夕杵引，哀怨秋砧揚。輕羅飛玉腕，弱袖低紅裝?！边@也寫了隨著夜杵的上下，不僅砧聲遠揚，而且一女之杵上，則輕薄的羅袖在玉腕上飛舞；一女之杵下，則衣袖無力低垂于衣下。柳惲《搗衣》詩：“瑤華（佩帶的美玉）隨步響，幽蘭逐袂生?！扁仔拧堵爴v衣》詩：“急節(jié)迎秋韻，新聲入手調?！边@說明搗衣時手腳都是有節(jié)奏的活動，充滿了音樂的韻律美。班婕妤《搗素賦》：“任落手之參差，從風飚之近遠。或連躍而更投，或暫舒而長卷?！辈粌H寫落杵之先后，還寫了腳步與舂速的加快或放慢。杜甫《夜》詩：“疏燈自照孤帆宿，新月猶懸雙杵鳴?！痹羁∶瘛稉v衣》詩：“一夕秋風雁過聲，鐵衣辛苦向邊城。將軍不用和戎計，雙杵休辭月下明?！闭f明元代搗衣，仍是二人對搗。至明代，已變?yōu)槎訉ψ鲌?zhí)二杵橫著捶擊。（見徐光啟《農政全書》插圖）

不少搗衣詩在寫完搗衣料之后，都寫到了裁制寒衣。

首先將衣料熨燙平帖。元鄭允端《擬寄衣曲》：“急杵清砧搗夜深，玉纖銅斗熨帖平。裁縫制就衣襖裙，千針萬線始得成?！?/p>

衣料熨燙之后，即裁剪縫制。寫得最生動的當數裴說《寄邊衣》詩：“幾幅齊紈又懶裁，離腸恐逐金刀斷。細想儀形執(zhí)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銀針信手縫，惆悵無人試寬窄。時時舉手勻殘淚，紅箋漫有千行字。書中不盡心中事，一半殷勤托邊使?！逼渲袑懖眉舻某叽缡且罁貞浿械捏w形，突出了親人遠在他鄉(xiāng)，而無法量體裁衣之痛苦；而縫好后又找不到人來試大小，能不令人惆悵！ 不言相思，而相思之情躍然紙上。

（選自《古漢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