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文
人常言:“譯”道難。還有人將其套進李白的《蜀道難》,云:“譯”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前行者常以此語贈后來者,隱含訓誡意味。后來者也有以為是噱頭的,暗中哂笑——這類人多青年才俊,敷衍出若干翻譯文章,遂有藐視天下的雄姿,當然修成正果者乃鳳毛麟角,因為編輯并不都是能哄得過的。在下雖然已經(jīng)翻譯和出版了2000萬字的作品,也有如履薄冰之感,筆下哪敢有半點兒馬虎。在此暴露些許自己的看法,不怕貽笑大方。容在下以翻譯海明威的作品為例,一是因為在下翻譯了此翁的《太陽照常升起》等三部長篇小說、一部中篇小說和兩部短篇小說集,湊成100余萬字,均由譯林出版社出版,頗有感觸;二是因為譯界常有人說此翁文字簡單,翻譯時可一揮而就,哪里知道個中苦澀,在下就此辯白一番。為了印證“‘譯道難”這一觀點,此處摘取在下的譯作《海明威短篇小說選·乞力馬扎羅的雪》“譯序”里的一段話:“海明威所尊奉的是美國建筑師羅德維希的名言‘越少,就越多,使作品趨于精練,縮短了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提出了‘冰山原則,只表現(xiàn)事物的八分之一,使作品充實、含蓄、耐人尋味。……海明威的作品難以翻譯,因為他的語言過于‘含蓄和‘簡練——閱讀原文尚可以‘咀嚼出其中所包含的‘精神,但翻譯成其他語言,難免會‘缺斤少兩。如此,便不能一味地‘直譯,需用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方法輔以‘意譯——其目的是為了不‘失真,讓讀者通過譯文了解‘海明威精神,了解那動人魂魄的故事情節(jié)。有人說海明威作品中的詞句過于‘剛硬,而‘剛硬則易折,即破碎成許許多多的‘節(jié)。翻譯時應該掌握好‘火候,既要還原其‘硬漢風格,還要讓讀者看到一個完整的海明威。”
詩歌翻譯最是老大難。實話說,讀者最不喜歡看翻譯過來的詩歌,怨其別別扭扭,嗚哩哇啦的不知道在說啥。譯者之過也!最令人痛心的是:拜倫到了中國竟成了語言顛三倒四、精神萎靡的末等文人,哪里見得英人所崇拜的那個文字激揚、意氣風發(fā)的才子形象;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翻譯更有欠缺之處,不是說譯者不忠實于原文,而是忠實的角度不對頭,屬于“字對字、行對行”的忠實,頗有點兒像機器翻譯過來的,完全不把莎翁的作品當“文學作品”翻譯,什么意境啦,詩人情懷啦,韻腳啦,一概丟到了爪哇國里。瞿秋白對這類譯者頗有微詞,云:“趙老爺2的主張,其實是和城隍廟里演說的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氣。這是自己懂得了(?)外國文,看了些書報,就隨便拿起筆來亂寫幾句所謂通順的中國文。這明明白白的欺侮中國讀者,信口開河的來亂講海外奇談?!痹谙路g了莎翁、惠特曼、拜倫、華茲華斯、朗費羅、葉芝和哈代的詩集(有幾部尚未出版),越覺得詩歌翻譯難了,但憑著一身蠻力和報效祖國之心,還是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此處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中摘幾行詩,附以我的譯文,并順便談談我的看法。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第84首的原文:
Who is it that says most, which can say more
Than this rich praise, that you alone are you,
In whose confine immured is the store
Which should example where your equal grew?
Lean penury within that pen doth dwell,
That to his subject lends not some small glory,
But he that writes of you, if he can tell
That you are you, so dignifies his story.
Let him but copy what in you is writ,
Not making worse what nature made so clear,
And such a counterpart shall fame his wit,
Making his style admired everywhere.
You to your beauteous blessings add a curse,
Being fond on praise, which makes your praises worse.
我的譯文3如下:
八十四
天下唯有你最值得夸贊,
有哪個詩人寫出的贊詞能夸盡你的優(yōu)點?
那一詞一句所蘊藏的內(nèi)涵,
是列舉你美德的清單。
若不添一份光彩給詩人的筆端,
他筆下的詩句就顯得貧瘠寒酸。
而你是詩的主題,只要把你真實再現(xiàn),
那就是一部高雅的詩卷。
詩人只需展現(xiàn)你已有的風采,
而非糟蹋上天賜給你的美艷,
這樣的詩將令詩人名滿天下,
其詩藝處處贏得欽羨。
你叫一切對你美好的頌揚顏色頓減,
常受人夸贊,但你令贊詞顯得粗淺。
西詩自有西詩的寫法,跟我國的詩歌有著極大的區(qū)別,應該以“歸化翻譯”為主,即“入鄉(xiāng)隨俗”,倒換成漢語的調(diào)調(diào)兒(包括韻腳)。如果按照西詩的詞語排列,“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硬硬地翻譯,讀者就會云里霧里地看不懂了。最佳的翻譯方法就是“形神兼?zhèn)洹薄^的“神”就是詩人的情懷了。徐志摩翻譯了《魯拜集》等若干詩作,對此很有心得,云:“翻譯難不過譯詩,因為詩的難處不單是他的形式,也不單是他的神韻,你得把神韻化進形式,像顏色化入水,又得把形式化進神韻,像玲瓏的香水瓶子盛香水?!?總而言之,翻譯詩歌應該灑脫一些,即有些激情(這是詩人的本色,亦是譯者分內(nèi)的事)。在這方面,郭沫若翻譯詩歌最得體(他所處的時代屬于翻譯鼎盛期,能“出類拔萃”實屬不易)。當然,“灑脫”也是有限度的,萬不可脫離原文來個“天馬行空”。魯迅曾翻譯過300余萬字的作品,有著徹骨的感受,最痛恨這種“削鼻子剜眼睛”地“肢解”原文,然后不著邊際地胡謅一通。吾儕當戒之。
平心而論,《英語世界》乃我?guī)熞??;仡檸资曜哌^的翻譯歷程,哪一步也離不開《英語世界》的教導和鼓舞:或得益于所刊譯界泰斗的宏論,猶如指路明燈,不至于迷途;或得趣于內(nèi)里的翻譯文章,雖非字字珠璣,卻也篇篇錦繡,仔細琢磨便大有長進?!队⒄Z世界》物色譯者從不草率,所用者皆大器,不是譯作等身的老成人,也是筆走龍蛇的譯界嶄露頭角者,故譯品可為我明鏡之鑒,取其長,補己短——教益大也!
此篇祝我?guī)煛队⒄Z世界》四十年壽,愿我?guī)熡垒崆啻海弦粚訕?,為我中華培養(yǎng)出一代又一代的翻譯人才!民族之幸、國家之幸也!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