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木不成林

李宗新

縣林草局事業(yè)單位人員招考錄用結(jié)束后，局里召開會議，對新錄用的人員進行分配安排。

其實會議安排也只是走個程序，發(fā)布招錄公告時已經(jīng)明確了報考崗位，具體到某某林場三人，某某管護站兩人，分配人員也是水到渠成，根本不用費心思的。

只是看著南山子管護站的兩名錄用人員，王局長犯難了。誰都知道，南山子管護站處在全縣最南部的山區(qū)，山深林密，人跡罕至。近年來脫貧攻堅戰(zhàn)中，因為交通不便等因素，縣上實施整鄉(xiāng)搬遷。這個地方原來并沒有林業(yè)管護站，南山子管護站在移民搬遷后，就建在原來的中心小學(xué)院內(nèi)，處于條件較好的水川地帶，交通也相對方便，但畢竟周圍的人都搬走了，管護半徑大，離縣城遠(yuǎn)，就是到距離最近的鄉(xiāng)鎮(zhèn)，也有二三十公里，這里成了條件艱苦的地方。

南山子村附近的林木，一直由附近的農(nóng)民老柳管護。后來移民搬遷后管護站成立，山上也開始植樹，林草局人員不夠，就把管護任務(wù)繼續(xù)交給老柳。這次縣上給了編制招聘了人員，老柳就成了“閑人”，他的家在移民區(qū)，一個人在管護站生活不方便不說，上六十的人了，局里也不放心，干脆做工作把老柳換了。老柳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新分配的人一到崗，自己就正式“下崗”。

王局長犯難的是，這次錄取的是一男一女，孤男寡女安排在邊遠(yuǎn)地方，周圍又沒人煙，男的也許無所謂，女的可怎么辦呀？雖說崗位是自己選的，但畢竟是年輕女孩子，安排不當(dāng)誰心里都過不去。

王局長把自己的顧慮給大家一說，有人開玩笑說，深山老林，孤男寡女也好，老天爺都讓湊成一對呢，那南山子管護站就成了“夫妻站”，管護著一片“夫妻林”，倒成就了林草系統(tǒng)的一段佳話，領(lǐng)導(dǎo)起來也省心。

玩笑歸玩笑，大伙兒都覺得，應(yīng)該照顧一下這個名字叫柳葉的姑娘，另外安排兩個小伙子去南山子。辦公室胡主任慨然說，自己的侄子報考錄用到移民區(qū)綠洲林場了，自己做主，把侄子調(diào)整過去，以后再看情況。

人事部門安排的文件出來后，胡主任忙著給錄用者打電話，交代他們報到事宜。

電話打給柳葉的時候，她一聽自己的崗位被調(diào)整了，立刻帶著哭腔說，自己費心巴力考到朝思暮想的南山子護林站，你們怎么不言不語，就擅自做主，胡亂調(diào)配呀？這不是亂作為嗎？

拍馬屁拍到了馬腳，胡主任趕緊把新情況匯報給局領(lǐng)導(dǎo)，王局長說：“我們必須尊重當(dāng)事人的意見，那就趕快修改文件，重新下發(fā)?！?/p>

胡主任嘀咕著：“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跳過肉架子吃豆腐。早知如此，我就不犯難了。回到家里動員侄子，被家人們批了個狗血噴頭，罵我當(dāng)了個針尖大的官，不照顧自己的侄子不說，侄子憑本事考到條件好的地方，卻被我逼上梁山。好說歹說，求爺爺告奶奶，做通了侄子的工作，這頭兒卻不依不饒，這不是老鼠鉆進風(fēng)箱———兩頭受氣嘛！”

王局長沉思一陣子說：“也不是你說的什么一根筋，人家既然這樣堅決，其中必有隱情。我們先按照她的要求，重新發(fā)文再說?！?/p>

下午一上班，王局長就叫來胡主任，問詢?nèi)耸掳才诺氖虑椤?/p>

正說著，敲門聲響了，進來一個穿著綠色裙子、身材苗條的姑娘。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說：“請問哪位是局長？”

王局長趕忙點頭應(yīng)答。姑娘一臉著急地說：“我叫柳葉，這次招聘到南山子管護站，剛才接到電話，把我的崗位調(diào)整了，心里一急，就趕忙打車跑過來。我懇請領(lǐng)導(dǎo)收回成命，按照我的意愿，讓我去南山子吧。”

看著柳葉一臉焦急的樣子，王局長誠懇地說：“柳葉姑娘，首先我代表林草局領(lǐng)導(dǎo)班子向你真誠道歉，在沒有和你溝通的情況下，我們擅自將崗位調(diào)整，結(jié)果給你帶來麻煩。這不，辦公室胡主任修改了文件，正跟我匯報呢?！?/p>

柳葉紅著臉笑著說：“我也明白領(lǐng)導(dǎo)們?yōu)槲艺{(diào)整崗位，是對女孩子極大的關(guān)心和照顧，我很感激。只是我必須選擇南山子，有我特殊的原因，給領(lǐng)導(dǎo)們帶來麻煩了，還望多多見諒?！?/p>

原來，柳葉高考之后，考上甘肅農(nóng)大，填報的就是林業(yè)專業(yè)。在甘農(nóng)大就讀的四年里，她和來自天水的同學(xué)白楊摩擦出愛情的火花。

但柳葉有言在先，畢業(yè)后只能回自己的家鄉(xiāng)，白楊說服了自己的家人，答應(yīng)跟柳葉回到這里。

兩人一起學(xué)習(xí)，相互勉勵，放棄了別的地方和單位的簽約，為這邊的報考全力以赴做準(zhǔn)備。同學(xué)們畢業(yè)留言，都說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柳葉和白楊，合成一片林，未來必然蔚然壯觀。

恰好林草局在南山子設(shè)了管護站，招聘兩個人，柳葉喜出望外，說是天賜良機。

也許是命運的眷顧，兩人攜手從四十多個參加考試的人員中脫穎而出，錄取結(jié)果出來后，柳葉一直沉浸在喜悅和激動中，和白楊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誰知等來的是一盆涼水澆在頭上。

聽完了柳葉的故事，王局長不由大喜，連連點頭說：“太好了，明天我們送你們?nèi)蟮剑Ｄ銈児ぷ黜樌?，婚姻幸福?！?/p>

第二天，王局長他們從賓館接了柳葉和白楊，驅(qū)車直奔南山子。

山路顛簸，柳葉一直很興奮，和大家說說笑笑的。白楊身材高大，皮膚白凈，話不多，總是微笑地望著柳葉。

大家開玩笑說，這樣白凈的皮膚，不到三五天，保證變黑，豈不可惜。柳葉卻說，變黑才好，那就成了真正的山里人，再也不怕他跑了，就算跑出去，一個挖煤的，恐怕也找不到對象了。

到了南山子，原來的校門已經(jīng)修葺一新，銀白色的金屬牌子上，“南山子林業(yè)管護站”幾個鮮紅的大字格外醒目。

空蕩蕩的大院子里，一排排整齊的教室，更增添了空曠和寂寞的感覺。柳葉跳下車，歡呼著跑進了院子。這是她的母校呀。

聽到車響，老柳拉開門迎出來。他穿著藍(lán)色工作服，佝僂著身子，滿臉皺紋，笑意盎然。

進了宿舍，屋子里的家什擺放得整整齊齊，絲毫沒有要搬家的跡象。胡主任疑惑地說：“老柳呀，我早就給你打電話了，讓你收拾好鍋碗瓢盆和鋪蓋，今天順便接你回去。你怎么還沒行動？難不成等著我們給你打包收拾？”

老柳呵呵笑著說：“哪敢勞你大駕。東西就留在這兒吧，我以后想這里了，回來也方便?！?/p>

胡主任搖頭說：“你這老柳，雞窩里搗搟面杖———添什么亂，那不影響人家嘛。實話告訴你，過來接你班的，是小兩口……”

沒想到柳葉卻從門口跑過去，抓住老柳的手，白楊也抓住了老柳另一只手，兩人不約而同喊了一聲“爸”。

大家如墜云霧，你看我，我看你，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

柳葉笑著說：“其實我倆是接我爸的班來了！我爸是臨時工，今天正式宣布下崗，我倆成了正式職工，鍋碗瓢盆留著等我們呢?！?/p>

大家終于明白了，王局長哈哈大笑：“原來你們是衣缽傳承??！”

柳葉自豪地說：“都傳了三代了！”

身邊的劉副局長望望老柳，看看柳葉，似乎回憶起什么，忽地拍著大腿嚷起來：“如果我沒猜錯，八十年代我剛參加工作時，縣上表彰的植樹造林綠化家鄉(xiāng)的先進模范柳生云，就是柳葉的爺爺吧？”

老柳一個勁兒點頭。劉副局長接著說：“你們這里每年發(fā)洪水，沖毀了良田堤壩，老人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來向村上和鄉(xiāng)上申請，在荒河灘上栽種白楊紅柳，風(fēng)里來雨里去，泥里鉆水里站，得了關(guān)節(jié)炎也不放棄。后來凡是村子周圍的空地上，都被他見縫插針栽樹插柳，沒幾年就蔚為大觀。老人家栽了那么多的樹，自己一棵也沒砍伐，全部交給了集體。那年縣上召開先進模范表彰大會，老人家以植樹造林模范的身份參加會議，除了獎狀，還獎了他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縣長都同他合影了?！?/p>

柳葉略帶傷感地說：“爺爺一直把獎狀和收音機當(dāng)作寶貝，獎狀鑲了鏡框掛在墻上，收音機擺在柜子上，專門讓奶奶縫了布套子裝上，現(xiàn)在都在家里珍藏著?？上敔斄鄽q就走了?！?/p>

胡主任說：“那可是真正的傳家寶呀，有機會去你家，我們和這些傳家寶一起拍個照片，留個紀(jì)念?！?/p>

王局長一個勁兒贊嘆：“了不起呀了不起，咱們生態(tài)文明陳列館里，就有老人家的照片和事跡，我們只知道老柳是老人家的兒子，怎么就沒想到柳葉是老人家的孫女呢，這腦瓜子都被沙子堵住了，真不靈光?！?/p>

劉副局長開玩笑說：“我們不是腦瓜子不開竅，是典型的官僚主義，一紙紅頭文件，害得一對鴛鴦虛驚一場，我們要跟柳葉他們認(rèn)真做檢討的?！?/p>

大家都大笑起來。

一直很少說話的白楊開口說：“我聽柳葉講了爺爺?shù)墓适拢采钍芨袆?。柳葉說，那時候自己很小，不知道爺爺辛辛苦苦為了什么，后來她長大了，爺爺卻落下病根，再也走不動了，可他依然每天坐在門口遙望著樹林，唉聲嘆氣。爺爺去世前，要求把自己埋葬在樹林邊，他要繼續(xù)看著自己一手打造的綠色家園。柳葉一直跟我說，她要回來守護爺爺，守護爺爺?shù)木G色夢想。今天，我倆終于如愿以償了，這里以后就是我們的天地！我們會讓爺爺看到，這里的山越來越綠，天越來越藍(lán)?！?/p>

胡主任拍著白楊的肩膀說：“到了這個三代人堅守夢想的地方，荒山禿嶺變成青山綠水，不是詩人也會抒情了?！?/p>

劉副局長說：“這里條件艱苦一些，我們下鄉(xiāng)巡查的時候，順便給你們帶些生活用品?！?/p>

老柳卻連忙擺手：“不麻煩領(lǐng)導(dǎo)們，我們早就說好了，我人雖下崗，心不下崗，每周上來轉(zhuǎn)一次，順便買上吃的用的，算是慰問孩子們。”

臨走的時候，王局長開玩笑說：“白楊柳葉，你們舉辦婚禮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們，以個人名義喝杯喜酒?！卑讞铎t腆地說：“我們商量好了，請幾個親朋好友，就在南山子簡單舉辦。”

胡主任嘿嘿一笑：“你們長遠(yuǎn)規(guī)劃都出來了，是不是孩子名字都起好了？”

柳葉豪爽地說：“還真被你說準(zhǔn)了！我們要生兩個孩子，男孩子隨爸爸姓，叫楊樹，女孩子隨媽媽姓，叫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