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行動”

張建華

新人自白

感謝《北京文學》，在我年過六旬時，發(fā)表了我的處女作《“1+1行動”》。但我的文學夢，從兒童時代就開始了。

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語文書上有一篇課文《母女倆》，講述在渡口擺渡的母女與日本鬼子斗智斗勇的故事。由此，我對故事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正是“文革”初期，我大哥是大隊干部，負責收集銷毀全大隊的“毒小說”。“毒小說”收集起來了，那都是些什么樣的書啊，幾乎沒有一本是有封面的，缺二三十頁太正常不過了，書頁的邊角很多都卷著。但就是那樣的書，我大哥大多保留了下來，找一個木頭箱子裝了，藏起來，供我閱讀;只挑了一些實在破舊、無法閱讀的燒了，掩人耳目。在這批“藏書”中，有《家》《春》《秋》，有《林海雪原》《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烈火金剛》……后來，我又“不惜血本”買了《艷陽天》《金光大道》，還訂了《湖北文藝》。知道高玉寶的故事后，不覺萌發(fā)了寫小說的沖動。我閱讀了以群的《文藝創(chuàng)作概論》，還學習了當時流行的“三突出”理論。十七歲那年，我鼓足勇氣，以農(nóng)村水利建設的階級斗爭為題材，寫了《灑滿陽光的路》，向《湖北文藝》投稿?！逗蔽乃嚒返木庉嫿o我回信，提出修改意見，還讓我改完再寄給他。不巧，正在此時，我參軍了，對軍事學著了迷;后上大學，一接觸《資本論》，深為馬克思理論的邏輯所折服，文學夢則掩藏了起來。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我退休后來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發(fā)揮余熱”，一下子被法律援助志愿者的事跡所感染，產(chǎn)生了謳歌志愿者精神的強烈愿望——文學夢蘇醒了。提筆才發(fā)現(xiàn)：詞匯貧乏了;語句所熟悉的是公文風格;也不知道現(xiàn)在小說家還有沒有人運用“三突出”理論？只是，在頭腦里，母女倆搖櫓與日本鬼子周旋的插圖，依然清晰;在心窩里，文學期刊編輯老師對文學新人的提攜，使我溫暖。

題記：2009年統(tǒng)計，我國有213個縣沒有律師。為了給無律師縣的人民群眾提供法律服務，助力脫貧攻堅，是年，司法部和共青團中央聯(lián)合發(fā)起設立法律援助項目，由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出資實施，向無律師縣派出律師為人民群眾提供法律服務。同時派出法學院校畢業(yè)生、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為律師志愿者提供協(xié)助。此即“1+1行動”。

一

“報告！”會見室對面門里傳來一聲溫婉的聲音，門“吱嘎”一聲響，管教帶著一個瘦弱的女孩走了進來。女孩戴著手銬，穿著惠吉看守所的黃色馬甲。她臉色略顯蒼白，身材單薄，但看上去還是漂亮可人。見到展惠，她抿嘴羞澀地一笑，笑容不達眼底，就乖巧地坐進會見椅，安靜地等著管教把椅子上的安全鎖卡上，把她的手銬在椅子上。然后，她抬頭看向展惠。女孩眼神清澈，讓人無法相信她是犯罪分子。

“你就是阿瑤？”

“是的?！?/p>

“我是1+1法律援助律師。你家經(jīng)濟困難，根據(jù)國家政策，我受法律援助中心的指派，為你提供法律援助?！闭够菘粗媲斑@個清純的女孩，按照會見規(guī)則說明自己的身份。

“謝謝律師?！?/p>

“你怎么會想到偷老板的手機？”展惠問道，同時示意她帶來的“+1”李虹做好記錄。

阿瑤細聲細氣，低下頭很程式化地講述案情，一聽就是接受詢問次數(shù)多了，形成了套路：

阿瑤家住惠吉縣標寨村，父母都是標寨村的農(nóng)民。媽媽身子骨弱，不能下地干重活，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2009年她上小學那年，縣里引進的扶貧項目富達采石場在標寨村邊開工，到村里招收采石工人，月工資4500元。他們家種田不多，父母一合計，決定她爸去采石場打工，輕松的農(nóng)活就由她媽干;想著采石場離家不遠，重活還可以由她爸干。沒有想到，第二年，正是收割稻谷的季節(jié)，老天連續(xù)大雨，稻谷眼看就要爛在地里了，而采石場接了一筆大單，全體采石工人都不能請假，農(nóng)活根本指望不上阿瑤爸。阿瑤媽迫不得已咬緊牙關去收稻谷，在挑著稻谷走田埂的時候，腳下一滑，從一米多高的田埂上摔下來，腰被田埂邊的石頭重重地頂了一下，嚴重受傷，至今還沒有恢復。到了2012年，富達采石場成為惠吉縣的骨干企業(yè)，利潤、稅收蒸蒸日上，阿瑤爸干得也正起勁，又一個沒有想到，采石場突然通知他，合同期滿，不再續(xù)約，阿瑤爸怎么央求也不管用。更加沒有想到的是，2018年夏天，臨近阿瑤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她爸止不住地咳嗽，一檢查，肺組織纖維化，是塵肺病。一開始，阿瑤爸沒當一回事，一年后，病情迅速發(fā)展，阿瑤爸開始咯血，治療費用攀升。找村醫(yī)務室報銷，醫(yī)務室說塵肺病是職業(yè)病，不屬于新農(nóng)合報銷范圍，應該由用人單位負責賠償。找富達采石場，采石場說沒有證據(jù)表明阿瑤爸的病是在采石場得的，也不管。為了給爸爸治病攢錢，阿瑤不得不退了學，到縣城一家手機店打工賣手機。

這天，在去手機店上班的路上，阿瑤腦子沉浸在爸爸在醫(yī)院看病的情景中，一會兒是醫(yī)生的建議在耳邊嗡嗡響：住院吧，先下重手把塵肺病控制住，再慢慢養(yǎng)。一會兒是媽媽啜泣的身影在眼前晃：沒有錢啊，為了給孩子她爸治病，孩子讀到高一就下學了，小小年紀不得不開始打工……

到了手機店，阿瑤帶著一張羞紅的臉去找老板娘，求她預支一些工資，好讓她爸及時住院。老板娘為難地說：我小本經(jīng)營也不容易，你的保證金都給你免了，預支工資這個口子我開不了。老板娘說完就走了。

看著標價幾千元的手機，想起介紹她來做工的鄰居在手機維修店上班，那里回收手機，阿瑤的手慢慢地伸進了櫥柜里……一回、兩回，老板發(fā)現(xiàn)了，讓阿瑤還錢，她哪里有錢還？只能慌亂地被老板娘帶著去派出所投案。爸爸的住院費沒有攢夠，阿瑤被關進了看守所?，F(xiàn)在，案件已經(jīng)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了。

展惠神情嚴峻地問阿瑤：“你知罪嗎？”

“嗯?！卑幷J真地點頭。

阿瑤年紀看上去和展惠女兒一般大?？粗幹蓺馕疵摰男∧?，展惠想起了她為了法援扔在家里的女兒，內(nèi)心柔軟了起來：“傻孩子，有困難可以找政府申請醫(yī)療救助啊，也可以找有關公益機構提供幫助啊，怎么能干違法犯罪的事情呢？你說你被關在這里，你爸媽該多心疼。你后不后悔？”

阿瑤止不住嚶嚶地哭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你現(xiàn)在年紀還小，重新做人還來得及?！闭够葜噶酥感厍芭宕鞯摹啊?+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的徽章，語氣鄭重起來，“我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師，是專門來幫助你的。你以后路還長，眼前的困難是可以想辦法克服的。你要復學，不能年紀輕輕就輟學。你爸爸生病的事要處理好。但首要的是要做好你的辯護工作，把官司打好。我馬上要去見手機店老板娘，爭取退賠手機款后能取得他們的諒解?！?/p>

阿瑤使勁地點了點頭，一臉疑惑，又一臉期盼。

二

手機店位于縣城中心的銀濤橋邊。銀濤橋架于銀濤河上，是惠吉縣城的標志性建筑，仿照當?shù)氐奶厣ㄖL雨橋建造，有三層樓高，雕梁工斗，巍峨壯觀。橋兩邊是縣城開發(fā)的步行街，一色的當?shù)貍鹘y(tǒng)建筑。與手機店銀濤河隔河相望，就是縣城的公園——觀濤山。

手機店老板娘慈眉善目，對展惠的造訪有點出乎意料。她打量著一身職業(yè)裝、佩戴著“‘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徽章、提著印有司法局字樣公文包的展惠，問：“領導有什么事情？”

展惠笑答：“我不是領導，我是‘1+1法律援助律師展惠，來這里是做法治扶貧的，為打不起官司的群眾提供法律服務。在縣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上班。”

手機店老板娘恍然：“哦，您就是他們傳說的司法部派來的律師吧？難為您來我們這個窮地方，受苦了?！崩习迥锸窃谏鈭錾厦罎L打了多年的人，熱情而圓融地跟展惠扯開話題。

展惠不想跟老板娘閑聊，直接點出自己來的目的：“我是為了阿瑤而來的……”

提起阿瑤，老板娘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這個孩子可憐見的，長得也逗人憐愛，可惜了。帶她到派出所投案，我心里也是很不落忍。在派出所聽她說是為她爸爸湊住院費才偷手機，更加過意不去。也怪我，要不是流動資金緊張，我提前給她預支工資，過了眼前的坎，可能就沒有這個事了。誰都有一時困難的時候不是？哎呀，她才17歲……”

“是呀，一個案子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阿瑤一個花季少女，一旦受到刑事處罰，一輩子人家都看她是犯罪分子，她一輩子心里都會有陰影。”展惠接過老板娘話茬：“一看您就是個善良的人，我今天來，就是想代表阿瑤跟您談談退賠的事情，希望錢退賠后能得到您的諒解，爭取讓檢察院不起訴，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p>

“我沒有意見啊，只要把我的手機錢給追回來。只是，她上哪兒找錢來還我啊？她要有錢，就不會偷手機了呀?！?/p>

“錢您不用擔心。”展惠沉靜的眼神讓人莫名地充滿信任感：“一共5278元錢吧？我負責解決，您同意的話，到時只要在諒解書上簽字就行?！?/p>

“展律師不愧是司法部派來的律師，辦事就是利落。沒問題，我聽您的?！崩习迥镆豢趹?。

第二天上午九點半，老板娘如約來到檢察院未成年人檢察科。在吳曉檢察官的主持下，展惠當場用微信把錢轉(zhuǎn)賬給了老板娘，代表阿瑤與老板娘簽訂了諒解書。老板娘寒暄著走了。

隨后，展惠跟吳檢察官談了自己對本案的意見：“阿瑤是未成年人，犯罪事出有因，情節(jié)顯著輕微，向被害人賠了款且和被害人簽訂了諒解書，建議作不起訴處理?！闭够莓攬鲞f交了建議相對不起訴的法律意見書。

吳曉檢察官告訴展惠：阿瑤的案情她也作了認真的調(diào)查，阿瑤學校的老師說阿瑤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做了偷手機的事情，他們也很吃驚，歸根結(jié)底就是家里太困難了。但是，如果得不到被害人的諒解，要作出不起訴決定確實很難。

“幸虧遇到了您，展律師，謝謝您的支持！”吳曉檢察官真誠地說，“我的意見也是決定不起訴，但需要向檢委會匯報，有了諒解書，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p>

從檢察院出來，展惠出了一口長氣?？v眼向觀濤山望去，山上丹桂怒放，紅艷艷的花朵綴在綠葉叢中，芳香迎風撲鼻而來，綿遠悠長。

兩天后，檢察院通知展惠參加阿瑤的訓誡會，檢察院決定對阿瑤不予起訴，阿瑤接受訓誡后被當場釋放。

三

清晨，惠吉縣城樹木滴翠，鳥兒啁啾。展惠著一身職業(yè)裝，佩戴“中國法律援助”的徽章，招手攔住一輛三輪摩托車，和配合她工作的大學生志愿者——俗稱“+1”的李虹，向二十公里外的標寨村駛?cè)ァ?/p>

雖然是山區(qū)，路卻修得很好。不久就要進行脫貧驗收了，惠吉縣基礎設施建設已經(jīng)完成。半個多小時后，車子向東拐過一道山梁，眼前一幕，驚得展惠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路北面，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沖向天空，又向四處飄散，路南面的地里莊稼葉子上都積了一層塵土;山上寸草不長?，路邊一個大坑，坑深不見底，縹縹緲緲，望不到對面;坑里影影綽綽，感覺到人影晃動，但看不到清晰的人;錘子叮當，機器轟鳴，人聲鼎沸，耳邊一片嘈雜。大坑的西面，從山頂往下，雜亂地堆著碎石，又順著坑底，向東延伸。展惠明白，路北面的大坑，就是富達采石場了。

三輪摩托車越過采石場，就到了標寨村。村口門樓兩邊豎著兩行標語牌，極為醒目，一邊是：脫貧攻堅逞英豪;另一邊是：掃黑除惡建功勛。村口的門樓上，張貼著一張鄉(xiāng)里的告示，通知村民：因為富達采石場要擴建，需要占用標寨村的住宅用地，限期村民五天內(nèi)完成搬遷。截止日期算起來應該是大后天。

阿瑤就在村口等著，見到三輪摩托車停下來，她一臉燦爛迎上前來。

“阿瑤，上學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一開學就可以上學了。謝謝展阿姨?！卑幖毬暭氄Z，不知道怎樣感謝才好。

“阿姨不需要你的謝謝，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闭够葜敝钡乜粗?，“記住，一定不能干違法犯罪的事！有天大的困難，也不能走違法犯罪那條路。法律是什么？那是保護你的紅線。我們老百姓不想著維護法律，反而違反法律，咱們靠什么來保護自己?。俊?/p>

阿瑤使勁點了點頭，似懂，又像沒有完全懂。

標寨村是典型的山區(qū)小村，五十來戶人家，錯落有致，散落在山坡上。每家每戶，吊腳樓一律白色的墻、青色的瓦，只不過由于塵土覆蓋，全變得灰突突的了。道路也硬化了，都是水泥鋪路，但路面上有一層浮土，人走過時，塵土在腳拔起的地方形成旋流，風一吹，路面的塵土如水一樣，從路面漫過。一望便知，村里的“硬件”設施，是國家扶貧政策結(jié)下的果實，但被富達采石場改變了顏色。

阿瑤家在村子最東面，穿過整個村子才到了她家。阿瑤媽忙不迭把展惠往桌邊引，招呼著：“展律師您等一等哈，我去拿抹布給你擦一下，桌子、椅子太臟了。哎，那灰塵啊，剛打掃完半小時，就落滿了，一天打掃灰層就忙不過來?！闭够萋牪欢?shù)氐脑?，李虹給她做“翻譯”。

“您別忙?！闭够菡f著、打量著。阿瑤家是三層吊腳樓，最高層是曬場。第二層他們所在的地方，用來住人的，共三間正房、一間廂房，堂屋在正中間，兩邊各有一間房子，應該就是臥室了。廂房應該是廚房。底層是喂養(yǎng)牲畜的地方。和村里其他房子一樣，阿瑤家的房子也是磚瓦房，白墻、青瓦，但家具陳舊、簡單。椅子扶手裂了口，是用廢棄的自行車胎釘上的;桌子有一只腿斷了，是用木頭拼接起來的。家具縫里積滿了塵土，因為抹布擦不著，家具上形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線”。雖然如此，但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家具也修理得利利索索。

阿瑤媽擺上早已泡好的羅漢果茶，用升子裝著花生端了出來，放在展惠面前，招呼展惠吃花生：“剛炒的，還沒有完全涼，怕不很脆，您吃。您老遠來到我們小山村，真不容易。您是阿瑤的恩人，多虧了您，免費給她辯護，她才沒有去坐牢?！闭f著，阿瑤媽眼圈又紅起來：“都是我這身子骨不頂事，連累了她爸，也連累了孩子。我們聽您的話，無論如何，得讓孩子上學?！?/p>

“是呀，阿瑤他們下一代要不受窮，就必須讀書?！闭够菰谧雷舆呑聛?，本來對怎么和阿瑤家聊天心里沒怎么有底，但阿瑤媽熱情迎候，氣氛一下就自然了。

“咳，咳！”隨著一陣咳嗽聲，阿瑤爸從里屋走了出來：“展律師來了？稀客稀客。阿瑤總說起您。”阿瑤爸五十開外，個子有一米七的樣子，身板結(jié)實，一看就是一個好勞力;但臉色黑紫，精氣神不足。

“您的住院手續(xù)辦了嗎？”展惠急切地詢問。

“辦了，辦了?！卑幇忠贿呎f著，一邊坐了下來。

“村里補助了部分住院費?！卑幉逶挼馈?/p>

“您治病的那個費用，控制癥狀的那一塊，新農(nóng)合是可以報銷的。職業(yè)病新農(nóng)合不是一概不管?！闭够莞嬖V阿瑤爸，“我聯(lián)系過村醫(yī)務室，您可以找他們，把以前看病控制咳嗽的藥費給報了?！?/p>

“多虧了您。阿瑤還手機店老板的錢，還是您墊的呢，真不好意思?！闭f著，阿瑤爸又使勁咳了起來。

展惠問起阿瑤爸得病的過程。阿瑤爸介紹：他到富達采石場打工，入場就開始干活。解除合同的通知是他離開采石場之前三個月告訴他的。在去采石場之前，他零星地在建筑工地、磚瓦廠打過工，時間都不長，一般也就三五個月，而且中間間隔都半年以上。得了塵肺病之后找采石場，采石場總是以他曾經(jīng)在別的企業(yè)打過工、不能證明他的塵肺病是在采石場得的為由，拒絕給他落實塵肺病待遇。因為進場和離場都沒有進行體檢，阿瑤爸拿不出直接證據(jù)說他的塵肺病是在富達采石場得的。

正說著，村里陸陸續(xù)續(xù)又有5個和阿瑤爸相似情況的人過來，他們都是標寨村村民，也都在采石場打工三至四年就解除合同、離開后三至四年診斷得了塵肺病。聽說司法部派來的律師今天到阿瑤家來，他們就找了過來，爭相講述各自的情況，李虹做著記錄。

村民們越講情緒越激動，有人高聲大嗓地嚷嚷：“不行，我們就在脫貧驗收的時候上訪，討個說法。”

展惠告訴他們：“上訪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糾紛還是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p>

“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是好，但是打官司得請律師，我們請不起律師啊?！彼麄兡阋谎浴⑽乙徽Z，“聽說阿瑤申請法律援助免費打官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們也能申請法律援助嗎？”

“可以的?！闭够菰敿毥獯?，“一般群眾申請法律援助，要村委會證明他家經(jīng)濟困難;農(nóng)民工申請法律援助，不需要證明家里困難就可以。你們在采石場打過工的經(jīng)歷，采石場是承認的，你們只要填一個申請表就行了。我今天帶了一些申請表過來，需要的話，你們填一下，到村委會蓋個章?！?/p>

李虹把申請表發(fā)給村民們，他們接過申請表，高高興興地各自找了個地方填表去了。

正在這時，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拄著棍子，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哪位是司法部派來的律師？我心里苦，比黃連還苦，無論如何要幫我孤老婆子啊?！?/p>

展惠趕緊迎上前去，老太婆一見展惠過來，“您就是司法部派來的律師吧？”問著，就要給展惠下跪。展惠急了，一把扶住老太婆，“您有什么事，就給我說，這么大年紀，別折我陽壽了。”

“我給您說，我給您說，十年了，我找不到能管我的事的人啊。您來了就太好了，老天開眼，不是專門給我們窮人過不去?！崩咸胚呎f邊哭，“我的兒子吳順子，在富達采石場開工之前就開了一家求安采石場，富達采石場要在求安采石場原址開業(yè)，就要吞并我兒子的求安采石場，正在商量求安怎么并入富達采石場的事，就突然失蹤了。十年了，音信全無??！兒子不見了，兒媳婦帶著孫子也走了。我孤老婆子現(xiàn)在無依無靠，我苦?。　闭f著，又號啕大哭。

看著老太婆悲痛欲絕的樣子，展惠鼻子一陣發(fā)酸：“您報案了嗎？”

“我報了?！崩咸徘榫w平復了一點，抽抽搭搭地說：“公安到我家里來，問最后見到吳順子的人是誰？我告訴他們，那天傍晚，采石場保安隊長易得富邀請他去喝酒;晚上十點半的樣子，易得富到我窗前問：吳順子在家嗎？我說，還沒有回來。易得富說，奇怪了，我和他分手都一個多小時了，他怎么還沒有回家？說著易得富就走了。公安找到易得富，易得富告訴公安，九點來鐘他們喝完酒分手，不知道吳順子去了哪里。公安問不出來什么名堂，也沒有什么其他線索。”

“案子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展惠聽到案子又與采石場有聯(lián)系，心里不由得一震，安慰老人說：“您放心，我一定幫您！”

正說著，村西頭突然傳來發(fā)生械斗的吵鬧聲，還伴著機器的轟鳴。外面有人喊：采石場拆房子來了，要動手了！展惠他們急忙向村西頭趕過去。

四

標寨村西北角，兩軍對壘：一邊是標寨村村民，最前面的是二三十個精壯勞動力，他們義憤填膺，手握鐵鍬、鋤頭、釘錘，隨時準備與富達采石場的人決斗。后面的是婦女，她們憤憤不平，大聲抗議。再后面是一群老人，氣得直發(fā)抖，有的破口大罵。一些房子的門背后，還有一些小孩，透過門縫在偷偷向這邊張望。另一邊是富達采石場的保安隊，有20來人，個個手持一色的大棒，一步步向標寨村逼近。在保安隊后面的是三臺推土機。

展惠穿過標寨村人群，來到對壘的兩方人中間，不動聲色地說道：“大家放下手里的東西，有什么事，有法呢?！?/p>

致富采石場保安隊為首的一個人，40多歲年紀，個子一米八以上，臉色黑紅，身材粗壯，迎著展惠走過來，乜斜著眼：“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看樣子，你是保安隊長易得富吧？我是法律援助律師?！闭够萱?zhèn)靜地回答。

“對，”標寨村民中有人喊，“她是司法部派來的，聽她的，按照法律解決！”

“法律援助律師？沒有聽說過。這事你管不了！”易得富臉扭向一邊，看也不看展惠。

“我管不了，那法律管不管得了？”展惠很平靜，“我看到了告示，不是說大后天才拆遷嗎？為什么今天要強拆？”

“對！”標寨村村民又吼了起來，“不僅通知的時間沒有到，拆遷費還沒有談好呢。”“是呀，房子的補償款，房前屋后的樹木、竹林、蔬菜的補償款，都沒有談好，憑什么說拆就拆？”“西邊的山上不是也可以開采石頭嗎？那邊的石材質(zhì)量比這里的還好，干嗎非要拆我們的住宅開采石材呀？”“你把我們的房子拆了，我們到哪里去住啊？”

“你看，鄉(xiāng)親們提出這么多問題，都沒有解決好，怎么能拆房子呢？”

“我不管那么多！”易得富手一揮，“兄弟們，上！”

“住手！”展惠不由得大聲喝止，“你們通過政府了嗎？”

“政府？”易得富一臉獰笑，“你操心真不少！”

正在這時，有人喊：“余縣長來了！”

公路上，一輛吉普從村子東面方向急急匆匆開過來，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車子“哧”一聲剎住，身穿夾克衫、腳蹬運動鞋，四十多歲模樣的余縣長和后面跟著的三個人快步走來。余縣長正在鄉(xiāng)里布置脫貧攻堅的事，聽到標寨村村委會主任打來的電話，就和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長一起趕來?？吹竭@架勢，余縣長氣喘吁吁地擺著手：“千萬不要動手，千萬不要動手，有話好好說。”

余縣長打量了一下身穿職業(yè)裝的展惠，看著她胸前的“‘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徽章，熱情地說：“您就是展律師吧？聽說您來了，還沒有來得及去看您呢。縣政府已經(jīng)定了，要聘請您給我們做法律顧問。請多支持！今天的事，我先了解一下情況?！?/p>

余縣長把易得富拉到一邊，問：“不是大后天才拆房子嗎，怎么今天就來了？”

“噢，”易得富掏出一盒煙，遞給余縣長一支，余縣長擺手拒絕。易得富把煙放進兜里，“明年開奧運會，場館建設訂了咱們的石材。時間緊啊，這是國際貿(mào)易，耽誤了可影響咱們的國際形象啊?！?/p>

“這事我知道，我給王總打個電話。”

余縣長說著，撥出電話：“王總，我現(xiàn)在在拆遷現(xiàn)場。群眾情緒很對立啊。拆遷急了一點。先不說補償款的事沒有商量好，村民們也沒有作好搬遷準備呀。東西得收拾一下吧？我想讓益民搬家公司派車，車還沒有派來呢。簡易房也沒有完全蓋好吧？工期是緊一點，不在乎這一天。明天來拆遷，總可以吧？真要械斗起來，發(fā)生個傷亡什么的，對你們上市公司的社會形象也不好?！?/p>

電話那頭，新鑫建材總公司副總經(jīng)理兼富達采石場場長王干聽了余縣長的意見，沉吟了一下：“尊重余縣長的意見，我通知易得富先撤回?！?/p>

說著，王干撥通了易得富的電話：“得富，今天不拆了，回來吧?！?/p>

余縣長擦了一把汗，對易得富說：“王總給你交代了吧？你們先撤，我們這邊做工作，明天再說。多理解?！?/p>

“回見，余縣長?！币椎酶粚Ρ０碴犚粨]手，“今天先撤！”坐上車，走了。

這邊，余縣長回頭勸村民：“你們都回家去吧，富達采石場今天不拆房子了。你們的苦楚，我都了解。大家關心的問題不解決好，房子不會拆。請通知村委會委員到會議室開個會?！?/p>

村民們不知道余縣長在電話里和王總說了些什么、是怎么把富達采石場的保安隊打發(fā)走的，但見保安隊的人走了，也就紛紛離開了。

余縣長扭頭向展惠倒起了苦水：“基層工作，就是這樣，不把沖突及時化解，矛盾就激化，要是出了人命，互聯(lián)網(wǎng)很容易就給你捅到國際上去?；鶎庸ぷ麟y干吶，以后請您多出主意?！?/p>

展惠目睹拆遷沖突的全過程，感覺到人是撤走了，為解決問題爭取了時間，但問題還在那里。展惠說：“是不容易，矛盾發(fā)展到這步田地，有一個過程，要是沒有一個根本的應對辦法，怕是什么時候又要鬧起來。但愿問題的處理雙方都心悅誠服地接受?！?/p>

這時，阿瑤媽招呼展惠：“展律師，中午了，到家里吃飯去吧。剛才只顧著說話，給你端上來的花生沒有吃，水也沒顧得上喝一口。”

說到喝水，展惠才覺著口渴了，從拎包里拿出保溫杯，喝著水，說：“是口渴了。我?guī)е?。我們做法律援助的，不吃當事人的東西，不喝當事人的水。這里到惠吉半個小時就到了，飯我回縣城吃了。”

余縣長問展惠：“您什么時候回縣城？我下午在村委會開個會，回去會比較晚一點。您要不急，我們一起吃午飯，您等一會兒我，坐我的車一起走?！?/p>

“不了，我先回縣城?！闭够莼卮?。正說著，一輛三輪摩托車路過這里，展惠與余縣長握了握手，和鄉(xiāng)親們揮手再見，跳上車，朝惠吉縣城走了。

比展惠的三輪摩托車跑得快，易得富把保安隊和推土機留在采石場后，自己坐著豐田SUV，早早到了惠吉縣城，直奔富達采石場辦公大樓王干的辦公室而去。易得富向王干匯報強拆與標寨村村民發(fā)生沖突的過程時，不經(jīng)意提到有一個法律援助律師展惠干預拆遷過程的事，王干聽說后，思考了一下，說：“展惠一個外地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翻不起大浪，但也要小心，還是老辦法，讓對采石場不滿的人閉嘴，給這娘兒們來一個釜底抽薪?！?/p>

易得富心領神會地走了。

五

窗外傳來鳥兒的鳴叫，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射進房間，落在展惠的眼睛上。展惠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南方山區(qū)縣城夠熱的，房間沒有空調(diào)，熱得睡不著，展惠也就在天快亮時睡了一小會兒。但今天，按照安排，她要在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咨詢，必須趕緊收拾好了去辦公室。展惠用牛奶沖了一杯麥片粥，用電磁爐煎了一個荷包蛋，又用沙拉油拌了一碗新鮮的蔬菜，用面包裹著荷包蛋和蔬菜、就著麥片粥吃了，披起浴衣想去沖沖一晚上濕熱天氣在她身上留下的汗味。

展惠的宿舍在縣城司法所的小樓上。小樓一層是司法所對外服務的辦公室，二層是司法所領導的辦公室。所領導的辦公室邊上有一間空房，展惠來做法律援助，惠吉縣司法局就安排她住在這里了。這間空房用木板一分為二，里間有十來平米，放了一張床，還有桌椅，可以睡覺、辦公;外間也是十來平米，用作起居室，一個小飯桌、兩把椅子，一個木頭架子上擺著電磁爐，做飯、吃飯就都在這里完成了。出門是通到樓上各個房間的陽臺，右手邊是公用廁所，里面安裝了一個熱水器和一個噴頭，原來是司法所工作人員用來沖涼的，雖然陳舊一點，展惠將就著用來洗澡了。

展惠出了宿舍，把宿舍門開著。窗子和臥室門、大門基本上在一條線上，展惠想利用沖澡的時間，換換宿舍的空氣。進到廁所，展惠想找一個地方掛宿舍鑰匙，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就回到宿舍，把鑰匙放在桌子上了，反身進了廁所，沖起澡來。

突然，“咣”一聲響，展惠心里暗暗叫苦：門給撞上了。原來，南方山區(qū)的天，說變就變，剛才艷陽高照，突然烏云蔽日，刮起大風，從窗子吹進來的風，直接沖向宿舍門，門就這樣關上了。

展惠沖完澡，站在門前，心里暗暗好笑：來做法律援助之前，做好了飯吃不慣、語言不通、習俗不同、水土不服、生活設施不全、想念女兒、甚至蟑螂滿地爬的思想準備，所以遇到這些事她都能安之若素，但就是沒有想到被反鎖在門外怎么辦。司法所的人都住在縣城，一到下班時間，就回家了，上班之前，一個人也找不到，樓里沒有她可以求助的人。

顧不得那么多了。展惠使勁把浴衣扎緊，來到大街上。看到一位大爺在晨練，訕訕地走向前去，向大爺借了手機，給李虹打電話，請她去辦公室取了宿舍的備用鑰匙，幫忙送過來。李虹是本地人，二十分鐘左右，李虹騎著摩托車，把展惠宿舍的鑰匙送了過來。隨后，展惠搭乘李虹的摩托，向法律援助中心趕去。

六

法律援助中心門口，前來咨詢的人擠滿了接待大廳，人們聽說司法部派來的律師免費給困難群眾打官司，就紛紛趕過來了。

看到前來咨詢的人這么多，展惠朗聲說道：“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請住在縣城和縣城周邊的鄉(xiāng)親們先回去，下午再過來;讓住在鄉(xiāng)鎮(zhèn)的鄉(xiāng)親們先咨詢?！边@樣，人群散去了一些。

展惠看到一位臉色憂戚的中年婦女站在門邊，就朝她點點頭：“您先過來吧，有什么事？”同時示意李虹做好記錄。

“我丈夫要和我離婚?！敝心陭D女未曾開口先抹淚。

“為什么？”展惠關切地問。

原來，中年婦女叫魏喜翠，要與她離婚的丈夫就是富達采石場保安隊隊長易得富。在易得富去采石場上班之前，兩口子對一些問題也有分歧，魏喜翠求安穩(wěn)，做事有分寸;易得富恨不得一夜暴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日子還能勉強過到一起。易得富到富達采石場保安隊以后，和王干氣味相投，很快受到王干的重用，成為富達采石場的保衛(wèi)科長兼保安隊長，王干的話對他就是圣旨，無論是非對錯，一律不折不扣執(zhí)行，讓魏喜翠為他捏了一把汗。更為不可容忍的是，易得富投王干所好，幫助他欺男霸女，為非作歹，魏喜翠多次規(guī)勸，易得富全當作耳旁風。再后來，易得富變本加厲，也開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和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姘居，家很少回，孩子的學習也不管了，最近索性提出來要和魏喜翠離婚。

“離婚就離婚，男人心野了，離了也好，還免得我為了孩子，替他擔驚受怕?！蔽合泊溧ㄆf，“只是，易得富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就怕他不承擔兒子的撫養(yǎng)費。兒子易敏學正在上初中，學習不錯，要是考上大學，學費還真是問題?！?/p>

“這個要求不難達到，”展惠回答，“雖然離了婚，孩子的撫養(yǎng)費當?shù)囊惨摀??！?/p>

“我有一個想法，”魏喜翠往展惠身邊靠了靠，壓低了聲音，“我一看到您，就十分信任您，說話就不藏著掖著。易得富這種人，沒準哪一天就要被政府抓起來判刑坐牢。我想現(xiàn)在離婚，財產(chǎn)我多分一點，把孩子的學費在離婚的時候就留下來，要不然，讓他以后付孩子的撫養(yǎng)費，指望不上。不知道這種想法在法律上站不站得?。俊?/p>

聽了魏喜翠的想法，展惠對魏喜翠為何預料易得富以后要判刑坐牢十分驚訝。但展惠一看便知，魏喜翠在這一婚姻關系中屬于弱勢一方，便盡心竭力為她想主意：“你是想孩子的撫養(yǎng)費讓易得富一次性支付，這在婚姻法上是允許的，但要易得富同意才成。他要不同意，如果要說服易得富，就要找能說服易得富的人去做易得富的工作。易得富平時最能聽得進去誰的話？”

“就他媽的話他還能聽。他媽可喜歡這個孫子了。”

“那好，”展惠算了算時間，“明天我聯(lián)系了自治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來監(jiān)測富達采石場粉塵濃度。過幾天，我們一起去見易得富他媽。”

魏喜翠千恩萬謝，高高興興地走了。李虹在記錄表上，記下了這次咨詢的全過程。

展惠一上午接待了六撥十五個請求提供法律咨詢的人，居然有四個案子都與富達采石場有關。臨近吃飯的時候，請求提供法律咨詢的人慢慢散去，阿瑤還有她爸以及上次在她家見到的五個塵肺病人一起走了過來，他們是來提交法律援助申請表來了。展惠讓李虹一一做了登記，建立了卷宗，并報送縣司法局長兼法律援助中心主任趙永敬審批。趙局長當即決定指派展律師承辦。展惠在檔案承辦律師欄莊重寫下自己的名字：展惠。

隨后，展惠和標寨村民聊了起來：

“你們搬家了嗎？”

“搬了?！?/p>

提起搬家，本來交了法律援助申請表、表情輕松的標寨村村民，臉色立馬陰沉起來。原來，那天展惠離開標寨村后，余縣長一面讓富達采石場抓緊建簡易房，一面召集村民委員會開會，通過村民委員會統(tǒng)一思想，做村民的工作。因為富達采石場擴大場區(qū)是履行國際合同的需要，又有余縣長出面，第二天村民們的家就用縣政府聯(lián)系的益民搬家公司的車都搬走了。哪知道，村民們到住處一看，采石場為他們建的簡易房，只有房子，沒有水、電、廁所。正是八月天氣，根本就無法住人。但益民搬家公司的車一離開標寨村，采石場的推土機就開始拆村民的住房，村民回也回不去了，找采石場采石場不理，找余縣長也因為已是既成事實不了了之。

“惠吉也屬中國法律管，相信富達采石場的問題，一定都會依照法律解決?！闭够菡Z氣平靜地說，“明天上午，先把粉塵濃度測量清楚?，F(xiàn)在，先解決肚子問題，我們吃飯去吧，我請你們吃螺螄粉?！?/p>

標寨村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便過于客氣，便跟著展惠，向隔壁一家螺螄粉店走去。離螺螄粉店還有二三十米，一股細微、綿長而又沁人心脾的螺螄粉味迎了過來，令他們胃口大開。

他們挑一張大圓桌坐了下來。展惠招呼：“老板，給我們每人來一碗大份的螺螄粉，每份外加兩個雞蛋、兩份蔬菜?！?/p>

“好咧。”老板清脆地回答。

惠吉的蔬菜新鮮、水靈。每次展惠一看見這里的蔬菜，眼里都流露出驚喜。

七

為了請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專家監(jiān)測富達采石場的粉塵濃度，展惠租了一輛比亞迪。早上九點半，展惠和李虹坐著比亞迪到融安火車站接上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專家，就往富達采石場趕。

他們先到了標寨村，村民的房子已經(jīng)拆盡，這里已是一片廢墟。他們在離場界近500米的原村委會地址，測得顆粒物無組織排放為每立方米300毫克，超出環(huán)保標準300倍;在離場界300米，村牌樓還留了下來，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他們在這里測得顆粒物無組織排放為每立方米350毫克，超出環(huán)保標準350倍;在離場界10米遠的原標寨村離場界最近的住宅附近，測得顆粒物無組織排放為每立方米410毫克，超出環(huán)保標準410倍。

他們開始往生產(chǎn)場區(qū)走。接近場區(qū)，但見石材加工、儲存全在露天進行;運輸石材、廢料的車無遮無蓋，行進途中，一路塵土飛揚;作業(yè)場所無噴淋設施，由工人自己擔水來澆粉塵;整個采石場塵土彌漫，灰蒙蒙、霧沉沉。

他們架設好監(jiān)測設備正要開始測量，二三十個青年工人，頭戴安全帽，氣勢洶洶趕了過來，把他們團團圍住，質(zhì)問他們：“你們要干什么？”

“涉及案子，我們在這里收集證據(jù)?！闭够莼卮?。

“你們要砸我們飯碗嗎？”“滾開！”“對，趕緊滾！”工人們異口同聲吼道，有的還揮著拳頭。

這時，標寨村村民過來了。他們住的簡易房離這里不遠，聽說展惠他們來測量采石場粉塵濃度，都很關心，就過來看結(jié)果，正趕上采石場的工人把展惠他們圍起來。村民們在一旁憤憤不平：“我們就在這樣的條件下過了好幾年，還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情況？”還有的村民悄聲勸告工人：“兄弟，測一下對你們沒什么不好，別到時候像我們一樣，得了病都不知道是怎么得的?！?/p>

“讓開、讓開！車隊過來了！”正在展惠要對工人作進一步解釋的時候，采石場的保安隊乘車過來，跳下車，把展惠他們推到一邊。

不一會兒，一列車隊呼嘯而至。領頭一輛勞斯萊斯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個五六十歲的人，清癯的臉，戴一副金邊眼鏡，梳著大背頭，緩緩下車。他就是王干。易得富一個箭步跨上前去，一邊用手遮住車頂棚、一手扶王干下車，匯報道：“拆遷完成了，開工的準備工作做好了。明天就可以開工?！?/p>

“哦，這就是我們的速度，從決定擴大場區(qū)到開工，包括完成搬遷，我們用了不到十天時間?！蓖醺缮聿男揲L，動作儒雅，整了整領帶，邁步帶領一群人向東邊山頭走去。路過展惠他們身邊，看到測量器材，王干拖著嗓音問道：“怎么，還需要測量嗎？”

“不是。這個女的就是展惠，她請了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人來測量采石場的粉塵濃度，”易得富把嘴湊近王干的耳朵，露出得意的笑容，“正和工人們發(fā)生沖突呢，工人們阻止他們測量，說展惠是要砸他們的飯碗。現(xiàn)在正鬧得不可開交?！?/p>

“哦，你就是展律師?！蓖醺赏Ａ讼聛?，盯著“‘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的徽章，問，“聽說你來做法律援助，法律援助是干什么的？”

“法律援助是免費為貧困百姓提供的法律服務，幫助他們運用法律手段討公道的?！闭够莼卮稹?/p>

“免費？那么說，你就是活雷鋒啦？”王干語帶譏諷，“那，你到我們采石場來干什么呢？”

“我做的案子，需要了解采石場粉塵濃度，我們調(diào)查來了?！?/p>

“工人們答應嗎？采石場同意了嗎？在政府辦手續(xù)了嗎？如果沒有，請離開，別干擾企業(yè)正常經(jīng)營活動?！蓖醺烧Z調(diào)平緩，說著，對易得富揮手示意把展惠他們攆走，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

易得富使勁瞪了瞪展惠：“走吧，別惹我們煩！”

展惠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不失平靜地對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專家說：“好吧，我們先撤?！?/p>

邊上的村民發(fā)出嗡嗡的議論聲：“看他們那派頭，就沒人能管得了他們啦？”“還不是仗著上面有人！”

展惠離開時，阿瑤爸和其他那五個申請了法律援助的村民靠了過來，告訴展惠：昨天晚上，采石場一些青壯工人兇神惡煞般地鬧到他們家去了，說他們申請法律援助就是跟工人過不去，讓他們就此打住。不然，村民們的家小都在當?shù)兀瑒e怪他們不客氣。說得他們的家人都提心吊膽，一些小孩當場嚇哭了，家里人都紛紛央求他們，忍了算了。于是，這五個村民吞吞吐吐向展惠提出，他們要撤回法律援助申請。

展惠心里沉甸甸的，告訴他們，申請法律援助，是他們的權利;如果撤回申請，她會尊重他們的選擇。

說著，村民們漸漸散去了，只有阿瑤爸留了下來，阿瑤爸小聲說，他還是想要申請法律援助。展惠看著阿瑤爸，想到他是冒著危險堅持申請法律援助，不由得感慨萬千，就叮囑他要注意安全，讓他把看病的病歷等材料收集好了，下個禮拜天送到縣法律援助中心。

八

晚上八點，到了王干與自治區(qū)扶貧辦巡視員陳禮平約定的通話時間。王干按時撥通陳禮平的電話：

“陳老板，你那富達采石場5%的股份，股價又上漲了兩個百分點，已經(jīng)連續(xù)七天上漲了?！蓖蝗唬醺砂l(fā)現(xiàn)門關得不嚴，把門關嚴了，接著說：“給奧運會提供石料的合同一公布，股民們看到的是紅利啊……是，沒有問題，一定按時保質(zhì)保量履行石料合同。采石場新區(qū)的搬遷我今天去看了，已經(jīng)完成，明天就可以開工……有什么困難？沒有，有縣政府給我們撐著呢?！蓖醺身槺阏f道：“有一個小插曲，一個叫展惠的法律援助律師，今天請了自治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專家，到采石場測量粉塵濃度，簡直多事，讓我把他們轟走了。什么？要小心……？”

對面陳禮平的電話，震得王干耳朵嗡嗡響：“你是不知道啊，這種法律援助律師，是從外地派過來的，如果碰上一個只講法律、不認人情的主，當?shù)卣膊缓迷趺礃樱蓜e惹出事來啊！”

陳禮平問起展惠為什么想起到采石場測量粉塵濃度，王干說展惠接手了幾個與采石場有關的案子。陳禮平馬上警覺起來，嚴厲地告訴王干：“別以為法律援助律師人生地不熟好對付，你對法律援助律師絕不能掉以輕心！從現(xiàn)在開始，要對展惠擺出一副尊重的姿態(tài)。展惠辦理的案子，先裝著接受她的意見，拖著。”然后，陳禮平壓低聲音，“要想辦法趕早把她禮送出惠吉！當前，先要把她請回來，測量采石場的粉塵濃度?！?/p>

王干癱坐在辦公椅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陳禮平和他商量怎么禮送展惠的事，王干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收了回來。和陳禮平打完電話，王干又把易得富叫了過來，重新作了安排。

九

易得富的媽和魏喜翠住在一起。因為路不遠，上午，魏喜翠來接展惠，展惠、李虹和魏喜翠便一起向魏喜翠家走去。

“昨天下午易得富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像瘋了一樣，”魏喜翠說著，臉上還露出驚恐的神色，“他抓著我的頭發(fā)，沒命地打我，一邊打，一邊狂叫：叫你去找法律援助，叫你去找法律援助！”魏喜翠撩起頭發(fā)，展惠看到魏喜翠頭上一片片頭發(fā)被扯落，連頭皮都扯了下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隆起一些大小不等的皰?！耙皇撬麐屭s過來，恐怕他就要把我打死了。他媽好不容易拉住他，他還不止恨，吼著：你再鬧騰，我就把你、還有你爸媽拉去喂狗！”

“那你怕嗎？”展惠關切地問。

“已經(jīng)這樣了，也顧不上怕了?！蔽合泊涞哪樕@時反而堅定起來，“不管怎么說，他媽是通情達理的。”

魏喜翠介紹，易得富很小他爹就去世了，是他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家里很窮，偏偏易得富是個敏感的孩子，總覺得受人欺負，性格乖戾，不好好上學，卻一心想出人頭地。除了他媽，他感到誰都對不起他，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就他媽說他還管用。說著，魏喜翠家到了。易敏學到老師那里補習功課去了，易得富基本不著家，就他媽在家。

“大嬸，您好！”展惠主動打招呼。易得富他媽看上去得有七十多歲了，臉上，艱難的生活留下的皺紋，一圈一圈的。

“您是？”老人家看著一身職業(yè)裝、佩戴“‘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徽章的展惠，疑惑地問。

“這是展律師，”魏喜翠介紹，“昨天易得富打我，就說我不應該找她?！?/p>

“咳，那個不成器的東西！”老人一看就是恨鐵不成鋼，“我聽了你找展律師的事，知道展律師也是為你們好。展律師，我給您說，易得富是跟錯人了。這個孩子，誰能給他工作，讓他像個人過日子，他就報誰的恩。哪知道，他跟上了一個叫王干的壞東西，是王干把他帶壞了。他要是跟上一個好人，他就能學好。別看他掙倆錢回來，我一看鄉(xiāng)親們戳他后脊梁，就知道他沒有走正路。好在，他們倆生了個好兒子，現(xiàn)在，希望就在敏學身上了?！?/p>

“是呀，”展惠隨聲附和，“大人鬧離婚，要不影響孩子才好?！?/p>

“那可不是？敏學上初中，學習成績可好了，說話間就要上高中了，四年后就要考大學。家里這么一鬧騰，耽誤孩子怎么辦？哎！”老人?一邊說，一邊嘆氣。

“我也就是擔心孩子。”說得魏喜翠的眼圈都紅了。

“是得替孩子想著點?！闭够菰O身處地地說，“易得富和魏喜翠意見一致，離婚后孩子由魏喜翠帶，這樣對孩子也好。但是，魏喜翠一個人帶著孩子，日子只怕過得不寬裕，到時候易得富掙的錢用不到孩子身上，孩子要是缺錢，耽誤了上學，那就糟了?！?/p>

展惠的話引起老人的極大不安，她想起自己帶著易得富，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易得富因此不安心學習，以致他現(xiàn)在混成這個樣子，便急切地問：“展律師，這是一個大事。有什么辦法？”說實在的，老人對易得富在外面燈紅酒綠，也有所耳聞，覺得易得富的錢怎么花，到時候不一定就是易得富說了算，而自己也操不了那份心。

“婚姻法上倒是有一條出路，根據(jù)婚姻法，易得富可以把今后對孩子的撫養(yǎng)費一次就交足給魏喜翠，但易得富得同意才成。就怕易得富不同意?！闭够莩鲋饕獾馈?/p>

“嗯，”老人一沉思，“易得富同意不同意是一回事，但誰不會一時遇到緊急需要花錢的時候呢？那時候喜翠把孩子上學的錢花了，我們也不好說什么，是不是？”

魏喜翠趕緊表態(tài)：“說好了給兒子上學用的錢，我再難，也不會花的。”

展惠覺得老人的擔心有道理，她想了想，說：“可不可以這樣，離婚的協(xié)議寫清楚，易得富給易敏學的撫養(yǎng)費存在銀行;在易敏學上大學之前，取這筆錢，要易得富和魏喜翠兩人同意才行，不然誰也取不了這筆錢?！?/p>

“好辦法！”老人贊成，“易得富這邊，我去說?！崩先怂坪鹾苡邪盐?。

“我也同意?！蔽合泊鋺?。

于是，他們商量，易得富留給易敏學50萬元撫養(yǎng)費。

十

從手機店過了銀濤橋，順著步行街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縣政府辦公大樓，縣委和縣政府各位領導、各委辦都在這座樓里辦公。大樓呈灰色，中間一個圓柱形建筑，分兩邊向左、右展開，老遠看去，像一個巨大的老鷹展翅欲飛，樸實而不失莊重。大樓前面是一個街心廣場，樹木蔥蘢，綠草茵茵，是南部炎熱氣候下休閑納涼的好去處。

下午三點，展惠進入辦公大樓，按照余智縣長告訴的樓層、房號，準時到了余縣長辦公室。

余縣長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歡迎展律師。縣政府辦公會議討論決定，聘請您為縣政府的法律顧問。今天，我們舉行一個聘任儀式，向您頒發(fā)聘書?！?/p>

余縣長說著，縣政府辦公室的人員和縣廣播電視站的人員進來，余縣長向展惠頒發(fā)了聘書，縣廣播電視站的人員為他們拍了照、攝了像，余縣長表達了縣政府對展律師的期待。展惠也談了自己的感言，表示要把黨和政府的法治溫暖送到惠吉縣困難群眾心里，為群眾堅守保護他們幸福生活的法律紅線。

接著，余縣長把展惠迎到沙發(fā)上坐下，又讓辦公室來人給展惠沏上茶。沙發(fā)是一對，擺在余縣長辦公桌右手邊，有意識面對面擺著，中間隔著一個茶幾，方便面對面談話。

“聽說展律師正在辦理與富達采石場有關的案子？”余縣長詢問，“采石場是惠吉縣扶貧工作的招牌啊?！?/p>

接著，余縣長介紹起富達采石場的歷史：2009年，自治區(qū)政府扶貧辦選擇惠吉縣為區(qū)里的扶貧點，當時還是處長的陳禮平受區(qū)政府扶貧辦指派，第一位在惠吉掛職，擔任縣委副書記，具體指導惠吉縣的扶貧攻堅工作。他一到任，就介紹了新鑫建材總公司到惠吉投資，辦了采石場。國家基本建設如火如荼，石材需求量大，采石場也紅紅火火，規(guī)模迅速擴張，經(jīng)濟效益奇好，去年就給縣財政納稅20多個億，給惠吉脫貧攻堅立下汗馬功勞，對惠吉縣的財政收入和就業(yè)都作出很大貢獻?？h里把采石場作為扶貧開發(fā)的骨干工程，從政策上予以扶持。前年，富達采石場被區(qū)政府認定為扶貧開發(fā)示范項目。

余縣長介紹著，心里又回想起昨天陳禮平打給他的電話：采石場可是凝聚著咱倆的心血?。∈前?，10年過去了，陳禮平從處長提拔為巡視員，自己從副縣長提拔為縣長，采石場可以說是二人進步的階梯，對采石場，沒有誰比陳禮平和余縣長感情更深。陳禮平還特別透露，扶貧驗收，很可能還是他自己帶隊，到時候可還指望采石場為惠吉脫貧說話呢！余縣長隱隱約約感到，陳禮平昨天的話有一點說不清的味道，尤其是最后，他說：可別讓一些零零碎碎的所謂案子毀了采石場的形象，那惠吉脫貧驗收可就懸了。

想到這兒，余縣長對采石場的案子向展惠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這些年來，富達采石場注意環(huán)保不夠，粉塵比較大，標寨村及周邊地區(qū)受到損害。據(jù)說有些村民在采石場打工，得了塵肺病。環(huán)境保護問題，解決得有一個過程。塵肺病聽采石場說，沒有證據(jù)證明塵肺病人是在采石場得的嗎？如果真有問題，脫貧驗收完了再解決，好不好？”

“群眾情緒太激烈了！”展惠談起她了解到的情況，“一件件小事情積累下來，已經(jīng)要控制不住了。您知道嗎？村民們在醞釀，要在扶貧驗收時討說法呢?！?/p>

“是嗎？”余縣長心一沉。扶貧驗收，是惠吉縣本屆班子的中心工作，驗收不過關，拖了全國人民脫貧攻堅的后腿，沒法向黨和群眾交代！眼前的事情不處理，老百姓要上訪;要是處理了，脫貧驗收是陳禮平帶隊，也過不了關。這可怎么辦？為難之際，余縣長想起他屢試不爽的拖字訣。只是，眼前的這位展律師不會容忍他拖。余縣長略一思索，心里有了主意。余縣長抬起頭，一臉鄭重地說道：

“采石場的問題，政府一定會處理好。謝謝展律師的關心?！?/p>

然后，余縣長關切地問道：“展律師看上去臉色不好，一定要注意身體！”

“謝謝余縣長關心?！闭够萜鹕砀孓o。臨行前，展惠想起一件事，對余縣長說：“標寨村民的簡易住房，不具備住人的條件，得趕緊把安置房建好。我看，采石場西面沒有發(fā)展的計劃，建議在那里抓緊建安置房，這也關系到脫貧驗收。”

“是的，是的，我也想到了這里?！庇嗫h長說著，把展惠送出了辦公室?？粗够葸M了電梯，余縣長撥通了司法局長兼法律援助中心主任趙永敬的電話。

十一

“到了。”比亞迪行駛到司法所院子鐵門前停下，展惠先下車，隨后群熙從車上跳下來?！皫煾?，謝謝您。車費我微信支付給您。”展惠打發(fā)走師傅，她和群熙拎著旅行箱和一個紙箱子，上到二樓。打開宿舍門，一看手機，已是晚上八點。群熙是展惠的丈夫，來看做法律援助的展惠。今天是禮拜五，群熙下午趕飛機來到自治區(qū)首府，再從區(qū)首府坐高鐵到達惠吉縣城。這是展惠做法援后，群熙第一次到展惠的服務地看她。

“來，小惠，我來檢查檢查你！”群熙習慣把展惠叫“小惠”。在燈光下，群熙仔細端詳展惠：“你的蘋果臉怎么變成鵝蛋形的啦？臉色有點蒼白，眼珠子怎么有一點發(fā)黃？我再掂掂你，”說著，雙手抱住展惠往上提，“咦，輕了十斤了吧！真是減肥了哈。眼睛怎么樣？度數(shù)加深了嗎？”

“眼鏡度數(shù)倒沒有加深，一天東跑西顛的，眼睛很少接觸屏幕，視力維持在了原來的樣子?！?/p>

“原來視力也不怎么樣啊，近視600多度呢。”群熙關切地問：“下鄉(xiāng)走田埂，你的眼睛夠用嗎？”

“還行，‘+1李虹在前面帶路，我跟著她走，就是走得慢一點。你倒還是老樣子。來，大熙，”展惠相應的把群熙叫大熙，“把外衣先脫了吧。衣服掛在簡易衣柜里，鞋子么，放在我特制的鞋柜里吧。”說著，展惠露出得意的笑容。群熙朝門口一看，地上碼著幾個剪去了蓋子的紙箱子，接縫處還用透明膠包扎了一下，既整齊、又結(jié)實，里面已經(jīng)有幾雙鞋擺放著。“你的鞋大，就放在底下的這個深一些的紙箱子里?！?/p>

“你行啊，紙箱子資源豐富，你變廢為寶?！比何醮蛄恐核膫€口向外的，碼成兩排，擺放鞋子;三個口向上的，一個放著化妝品，一個放著洗漱用品，一個放著調(diào)味品。房子雖小且簡陋，但收拾得利利索索、整整齊齊。

“大熙，洗漱去衛(wèi)生間，出門右手邊就是。衛(wèi)生間門檻有點高喲，小心別絆倒了。出來的時候腳放實了，不然，容易受挫?！闭够萁淮宦牨阒?，這都是展惠摔出來的經(jīng)驗。

群熙洗漱回來，展惠已開始用電磁爐做飯：“你來了好，可以把我積攢的要趕緊吃的東西都消滅了。我現(xiàn)在吃東西，完全沒有選擇，都是看什么東西快壞了，就趕緊做了吃?，F(xiàn)在也真是，蘿卜、土豆一個個老大，我一個人一次吃不了那么多，最多做半個，那半個放在那兒，不趕緊吃就要壞。雞蛋都是一盒盒或者一拎兜一拎兜地賣，這里溫度高，雞蛋不好往冰柜里放，要不浪費，就得抓緊時間吃，有時一天吃三個。不過今天，我還是做我最拿手的臭鱖魚。從明天開始，你就得給我減負了?！?/p>

“聽人說，有兩種人，一種是總吃新鮮食物的，另一種是總吃最不新鮮食物的，你顯然是屬于后一種人?！?/p>

“那是，還沒有壞，我是舍不得扔的。我媽從我小時候就管著我，碗里哪怕有一粒米，也要扒進嘴里吃了，不能浪費?，F(xiàn)在，我吃分餐，哪怕吃飽了，只要分在碗里，也要吃掉，不忍心扔?！?/p>

“小惠，你呀，實在來不及吃，別舍不得扔，把肚子吃壞了?！比何跻幻嬲f著，一面從帶來的紙箱里掏出一把鮮花：“這是咱家露臺的百合，我給你帶了一些來。受你委托，根據(jù)你的教導，我養(yǎng)花養(yǎng)得還可以吧？你看，這花多鮮艷！”群熙又從紙盒里摸出一個花瓶，用剪刀在花根部剪去一截，在花瓶里放上一些水，把花插了進去：“花有點多，瓶子有點小，花插得擁擠一點，將就了哈。”群熙左看看、右看看，無可奈何搖了搖頭。

“行啊，大熙，你現(xiàn)在手藝見長，”展惠笑道，“花固然重要，但人更重要，惠熙怎么樣啊？”惠熙是他們的女兒。提到惠熙，展惠聲音柔軟起來：“要上高中了，準備做得怎么樣？中考過了，沒有課業(yè)的壓力，一定是盡顧著玩了吧。”

“那是免不了的。我也有意識讓她放松放松。我?guī)チ它S山、九華山，周圍的西遞、宏村、歙縣都轉(zhuǎn)了轉(zhuǎn)，小東西可興奮了。一路上拍照，瘋啊，玩得盡興?！比何跽f著，又從紙箱里拿出無為蛋糕：“瞧，你最愛吃的無為蛋糕，我?guī)Я艘恍?，沒有敢多帶，怕天氣熱，不好放?！?/p>

“太好了，小時候愛吃的東西，一輩子都愛吃。”展惠已經(jīng)把臭鱖魚做好，一邊往桌上端，一邊說：“孩子大了，能夠和你一起玩的機會不多，以后人家有人家的玩伴，你就帶不走她了?！闭f著，展惠眼里濕潤起來：“本來，我是答應她中考后我們一起陪她玩的。不過，還有機會，我現(xiàn)在生活安排差不多了，寒假她就可以和你一起過來?！闭f著，展惠把電磁爐也放在桌上，又端上一口小鐵鍋，放到電磁爐上，打開鐵鍋蓋，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是事先已燉好的當?shù)孛载i腳米粉。展惠又用盆子端過來一盆蔬菜：“這就是我們的晚餐了，兩道名菜哈，一道家鄉(xiāng)名菜臭鱖魚，一道當?shù)孛素i腳米粉，蔬菜就下在豬腳米粉里，犒勞犒勞你！”展惠從裝調(diào)味品的紙箱里拿出來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因為桌子小，擺了電磁爐、臭鱖魚后，很擁擠，展惠把碗碟順了順，才騰出擺酒杯的地方：“來，大熙，吃飯吧。我做法援，家里老老小小都交給你了，辛苦，我敬你！”說著，舉起了酒杯。

“所以，你做法援，也有我的貢獻哈?！比何醺吒吲d興端起酒杯，和展惠一碰杯子，發(fā)出清脆的響聲：“等惠熙上大學了，我也做法援?！?/p>

“說實在的，為了下一代能在完善的法治環(huán)境下生活，值！”展惠抬起頭，說道。

“一個案子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改變一個家庭的命運！”群熙應聲回答，用上了展惠的口頭語。倆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展惠情緒突然低沉下來，說道：“可不是嘛，要不然，我爸也不會那么慘?！?/p>

提起展惠的爸，倆人都陷入回憶。1963年，展惠的爸高師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在縣一中做了語文教師。他課講得妙趣橫生，上課效果得到校方、學生及其家長的交口稱贊。展惠的爸為人誠樸、憨厚，受到領導、同事的一致好評。展惠的爸上學時沒少干農(nóng)活，干出一身好體魄;上高師住校打籃球，又練出了一手搶籃板的絕活，一時間成為縣一中令人矚目的對象。這樣，展惠爸被縣農(nóng)行行長相中，當上行長的乘龍快婿，第二年就與行長的千金，也是他的同事喜結(jié)連理。1965年，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展惠降生，全家日子過得比蜜還要甜。展惠就在這樣充滿愛的氛圍里長大，早期的記憶充滿玫瑰色彩。

變故突如其來。1971年9月，是個風云變幻的月份。下旬，展惠爸一個在省城當記者的同學，回到家鄉(xiāng)，和同學們一起聚會，聊起了林彪潛逃的小道消息。那時，中央文件還沒有下發(fā)，林彪在家鄉(xiāng)縣城還是“永遠健康”的接班人.但他們聊得投入，不承想，隔墻有耳，有人把他們的聚會報告給縣革委會，革委會成員帶著民兵把他們都抓了起來，讓他們坦白惡毒攻擊林副統(tǒng)帥的滔天罪行，還硬說他們有一個反革命組織，要他們交代出同伙。要“坦白惡毒攻擊罪行”，這好辦，展惠爸把他在聚會時所說的話，一五一十作了“坦白”，毫無保留;但要“交代同伙”，展惠爸可不能誣賴好人，這一關他無論如何也過不去。那時實行有罪推定，先定了“犯人”的罪，再收集證據(jù)。所謂證據(jù)，也就是“犯人”的口供，“犯人”如果不“招供”，就是負隅頑抗，就要受到嚴厲打擊。鑒于展惠爸“鴨子死了嘴殼硬”，革委會主任拍板決定，判處展惠爸死刑，立即執(zhí)行。執(zhí)行前，要游街，要召開公判大會進行批斗。無法無天的條件下，災難就這樣降臨。

那時，展惠已經(jīng)6歲，正上小學一年級。展惠媽為了讓展惠遠離事件發(fā)生的過程，特地把她托付給姥姥、姥爺照看。盡管如此，展惠沒有再見著疼愛她的爸爸。她從大人嚴峻的神色中，從周圍人們奇怪的眼神中，感受到玫瑰色日子已經(jīng)完全變樣。十天后，展惠再次見到媽媽，媽媽瘦得已不成人形。盡管媽媽什么也沒有對展惠說，但展惠從媽媽的眼睛里看到了媽媽的絕望。半個月后，中央關于林彪反革命集團罪行的文件傳達下來，媽媽才在展惠面前號啕大哭一場，告訴展惠她爸是冤死的。人們想起展惠爸沒有挨過那致命的半個月，唏噓不已。

后來，展惠上大學學習法律，堅定地認為，是法治不健全，釀成了她爸、她家的悲劇。從此，她把法律視為保護老百姓幸福生活的紅線，矢志不渝地要捍衛(wèi)法律的尊嚴，尤其熱衷于運用法律武器保衛(wèi)貧困百姓的利益。

“小惠，”群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撫摸著展惠的肩膀，“我毫無保留地支持你做法律援助。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有我?！?/p>

展惠也站了起來，摟著群熙，頭靠在群熙的肩上，心里感到無盡的慰藉：“苦了你了，大熙。我嫁給你，是我的福分。”

“我娶了你，才是我的福分?！比何跽J真地說，“但是，我們要長久相隨哈，你要悠著一點?？纯茨愕纳?，雖然安排得井井有條，但夠寒酸的。畢竟人到中年，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的苦了??！”說著，群熙扳起展惠的頭，嘴貼了過去，倆人忘情地吻了起來。一會兒，床板“咯吱、咯吱”，不承想竟然帶著節(jié)奏。

十二

司法局趙永敬局長得知群熙來看展惠，一定要表示表示，就約好展惠兩口子在群熙到后第二天中午一起去惠吉特色燒烤村吃燒烤。他們一邊吃、一邊聊，時間很快就到了下午三點半。吃完燒烤，趙局長開著車把展惠他們送到宿舍，一打開宿舍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趙局長意識到宿舍里沒有安裝空調(diào)，道歉說：“對不起，宿舍沒有裝空調(diào)。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發(fā)了一個材料，公布了對服務地律師志愿者基本生活設施缺什么的統(tǒng)計，我還正說要來看看展律師缺什么。南方這么熱的天，沒有空調(diào)可不行?！闭f著，趙局長打電話給局辦公室主任，讓買了空調(diào)，今天就給展律師裝上。

進得宿舍來，展惠要泡羅漢果茶，趙局長攔住她：“別忙了，我馬上就走了。給你說一件事，余縣長打電話來，說扶貧驗收準備階段，有很多法律方面的工作要做，通知我讓您下周直接去縣政府上班，幫助去做脫貧驗收的法律工作，手頭的法律援助先放一放?！?/p>

展惠一聽，倒水的手停在半空：“到縣政府上班？法律援助工作先放一放？這不合適吧，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派我們來，是做法律援助的，給縣政府當法律顧問，不能耽誤做法律援助呀?！?/p>

趙局長面帶難色：“我給余縣長解釋過了，余縣長給我一頓批評，說目前最大的政治就是脫貧攻堅，司法局的工作也得給脫貧攻堅讓路。我該說的都說過了，請您配合一下吧?！?/p>

“趙局長，實話實說，我很難同意。法律顧問是編外人員，沒有說非讓法律顧問到顧問單位上班不可的。要我把法律援助放一邊，我手頭的案子怎么辦？受援人有意見怎么辦？”展惠提出一系列疑問。

群熙關切地看著展惠，建議道：“是否給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請示一下？”

“那樣也不好?！壁w局長說道，“這點事不值得反映給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p>

“如果這樣，”展惠把水倒進杯子里，遞給趙局長，“那我就一邊做縣政府的法律顧問工作，一邊做法律援助?，F(xiàn)在我正在做的案子，我還接著做?！闭够萏岢鲎约航鉀Q問題的辦法。

趙局長接過杯子：“我提出過這個方案，余縣長還是不同意，說我支持縣政府的脫貧攻堅工作拖泥帶水。我是縣政府組成人員啊，行政機關實行首長負責制，我得聽余縣長的，這您知道的。您手頭的案子，我會安排人接著做好?！?/p>

展惠沉吟半晌，聯(lián)想到與余縣長就富達采石場案件發(fā)生的討論，覺得背后另有緣故，心里也打定主意：“好吧，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雖然要求我們首先必須做好法律援助工作，但也要求我們要服從當?shù)厮痉ㄐ姓块T的工作安排。明天我約了當事人到法律援助中心談案子，我先接待他們一下，從周一開始，我就到縣政府上班?！痹瓉?，為了脫貧攻堅，惠吉縣規(guī)定，周末只休息一天，周日安排了展惠接待法律咨詢。

“那好，”趙局長出了一口長氣，“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寶貴，我就不打擾了，我走了?！闭f著，趙局長往樓下走去：“安裝空調(diào)的一會兒就來。對了，縣委、縣政府聯(lián)合舉行學習講座，邀請您去講掃黑除惡法律問題，時間另行通知，請您作好準備?！?/p>

“什么情況？”趙局長一走，群熙急切地問道，“我看你心里有事?！?/p>

于是，展惠一五一十地把富達采石場的案子和她與余縣長對案子的討論，敘述了一遍。

“這里面很復雜啊，”群熙做律師的經(jīng)驗讓他警覺起來，“這怕是一個捅不得的馬蜂窩。我說，你要平平安安做你的法援，就不要去做采石場的案子。余縣長正好給你臺階下了，當事人也不會對你有意見?！比何醢庵够莸募绨颍骸霸蹅儾蝗ホ忂@渾水，怎么樣？”展惠的介紹引起群熙對展惠安全強烈的擔心。

“我還能不知道這時候我正好抽身而退？”展惠眼神堅定，“這些案子我不去做，涉及多少家庭？這些家庭有大人、有小孩、有老人、有婦女、有病人，法律援助是他們難得的機會！”展惠又回想起她爸爸的經(jīng)歷：“我爸當時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是沒有選擇的。現(xiàn)在，法治建設的進程給了他們機會，我怎么忍心放下他們不管？”

“好吧，那我支持，”群熙知道他說不服展惠，“但是，脫貧攻堅確實是全國的一件大事啊，你這樣做，真要是影響惠吉脫貧驗收，責任不小，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展惠眼神清澈，“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早過了企業(yè)野蠻發(fā)展的時候了！其實，作為上市公司，應該承擔起社會責任，為發(fā)展打下堅實的基礎。搞得像股黑惡勢力，不是企業(yè)發(fā)展的正路子。注重環(huán)保和職業(yè)衛(wèi)生，不僅不會影響富達采石場的經(jīng)濟效益，從長遠看反而有利企業(yè)發(fā)展。這才是我們應當堅守的脫貧目標！”

“你說得對，”群熙點點頭，“就怕牽扯到利益關系，人心險惡啊，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展惠點了點頭：“我會小心的，你放心。我們約定，要白頭偕老呢，我現(xiàn)在還一頭青絲，馬克思的請柬還不會來。”展惠打趣地說：“本周的總結(jié)，多了一個內(nèi)容?！闭f著，展惠坐到桌前，拿出華為平板電腦，開始寫本周總結(jié)。根據(jù)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的規(guī)定，參加“1+1”法律援助行動的志愿者每天要寫日記，每周要總結(jié)工作，總結(jié)要通過微信發(fā)給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

展惠正寫著總結(jié)，“篤篤篤”，有人敲門。展惠、群熙以為安裝空調(diào)的來了，打開門一看，展惠感到十分意外，易得富站在門外：

“展律師，明天下午，王總請您過去談談，這是請柬?！?/p>

易得富遞過來請柬，神情恭順，和前兩次相遇判若兩人。

展惠心想，正要見見對方當事人了解情況呢，于是與群熙交換了一下眼色，接過請柬，說：“請您告訴王總，我明天下午三點到他辦公室。”

“好的，好的。”易得富后退著，“另外，王總讓我告訴您，采石場的粉塵濃度，您可以接著請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進行測量?！闭鲩T，易得富又說道，“謝謝展律師。我和魏喜翠離婚，給孩子的撫養(yǎng)費已經(jīng)商量妥了，雙方已在展律師您起草的協(xié)議上簽了字。近幾天就會到公證處辦理公證?！?/p>

易得富走后，群熙一臉疑惑：“王干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不知道啊，管他呢，我正要見見他?！闭够輪柕溃骸霸趺礃?？明天下午，你陪我一起走一趟吧？”

“沒問題?！闭够莺腿何蹙瓦@樣定了下來。

周日上午，阿瑤和她爸一起到法律援助中心，向展惠遞上他爸在醫(yī)院看病的記錄。

“別忙別忙，”展惠笑呵呵地說，“司法局通知我，您的案子，不由我做了，另外安排當?shù)氐姆稍蓭熮k理。所以，您的材料，我負責裝訂好，歸好檔，我會一份不落的轉(zhuǎn)交給趙局長安排的律師，以后就由新律師來幫助你們打官司了?！?/p>

“什么？”阿瑤爸呆在那里，半晌，才開口說話：“展律師，您不了解，凡是涉及富達采石場的事，政府沒有一件是不偏袒富達采石場的，不是辦事的人偏心眼，而是他們還要在當?shù)剡^日子，不偏向富達采石場，他們過不了關。本來想您來了，我豁出命也與他們斗。展律師，您不能撇下我啊，我鐵了心了，懇請您一定給我做主！”

群熙上午沒有別的事，也來法律援助中心陪展惠上班，他看著展惠，會意地點了一下頭。

“如果您非讓我辦您的案子，只有一個辦法，您撤回法律援助，自己到法院去告富達采石場，另外請我為你代理訴訟，我利用休息時間做你的案子。你打官司的費用，我給你們出?！闭够輬远ǖ靥痤^。

“啊？”“+1”李虹驚得張大嘴巴，“代理訴訟，律師不收律師費就很不錯了，哪有出訴訟費為當事人打官司的？”凡是展惠進行法律援助活動，“+1”李虹作為律師志愿者的助理，都隨同參加。

“是啊，是啊，”阿瑤爸附和，“您只要同意給我代理就行，打官司的錢，我來湊。上次阿瑤賠手機店老板娘的錢，還是您貼的呢?！?/p>

“你們本來就困難，哪能讓您為那個難呢！”群熙插話，“再怎么說，我們?nèi)兆舆€好過一些。”

“展律師你們兩口子真是好人??！”阿瑤和她爸眼里噙著淚水，“我們這輩子報不了你們的恩，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

“其實，要不是國家有法律援助制度，我到不了惠吉，也不會認識你?！闭够菪Φ?，“遇到你們這樣的情況，其他熱心公益的法律援助律師，也會像我一樣做的?！?/p>

“感謝黨、感謝政府！”阿瑤爸感慨地說，“我們真是攤上了好時候。”

十三

展惠、群熙從手機店過了銀濤橋，在通往縣政府辦公大樓的岔路口向右拐，順著銀濤河往觀濤山方向約300米，就是富達采石場的辦公大樓。這座辦公大樓通體鐵銹色，是一座20多層高的龐然大物，它從中部往上滾圓滾圓，正中間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孔，底部建得像一個架子似的，保持大樓的穩(wěn)定——整個建筑就像一枚巨大的銅板，由一個基座托著，立在觀濤山下、銀濤河邊。王干的辦公室就在四方孔頂部最中間的部位。

展惠、群熙進到王干的辦公室，只見辦公室足有300多平米，進門左手邊是一棵金絲楠木一劈兩半做成的茶桌。茶桌約有十米長、三米寬。茶桌靠墻的一面，擺著一把寬大搖椅;搖椅對面和兩邊，沙發(fā)、椅子擺放成會議室的樣子，十來人的會議，就可以在茶桌邊開了。門口右手邊是一張寬大的老板桌，桌面足有七八平米大，桌子正面偏左擺了一部屏幕很大的銀白色電腦，正面偏右一點擺放著兩部電話，但最顯眼的是桌面右上角擺放著一只大號貔貅，長、寬、高都有50厘米的樣子，頭沖著辦公室大門，在桌上霸氣十足。桌后是一把氣派的單人沙發(fā)，扶手十分寬大，沙發(fā)背面和扶手全是鏤空雕刻的，底下還有一個锃光發(fā)亮的底座。桌子、椅子、貔貅都是老撾紅酸枝打造。辦公室正對面，是一幅巨幅照片：自治區(qū)政府副主席給王干頒授“扶貧開發(fā)示范項目”的牌匾。

見到展惠、群熙進來，王干早已從辦公桌后站起來，熱情歡迎二位，把他們請到了茶桌旁的沙發(fā)上坐下，寒暄著。又叫來了一位嬌媚的小姑娘，為他們熟練地燒水、沏茶。

“抱歉啊，上次不認識展律師，在工地多有沖撞，請展律師海涵?！蓖醺晌馁|(zhì)彬彬地說道。

“啊，沒有什么，”展惠回應，“我測粉塵濃度，也沒有給場里打招呼么?！苯又?，展惠開門見山：“我這次來，就是想了解一下我代理的案子的案情……”

展惠正要切入主題，突然，一聲號叫從門外傳來：“王總，您行行好啊，我老父親等著我寄錢做手術啊……”隨著號叫，只聽“咕咚”一聲，一個大小伙子跪在王干面前。

王干用眼角瞟了他一眼，輕輕地問道：“李柴，你在保安隊跟我多長時間了？”

“兩年半了?！?/p>

“那你還不知道規(guī)矩嗎？”

“知道規(guī)矩啊，是尊夫人問我您去那兒了，因為您去了采石場，不是什么隱秘的場所，我一不注意就隨口回答了，我破了規(guī)矩，我該死！您怎么罰我都行，別把我解雇了啊，我們?nèi)叶贾钢疫@份工作呢！”王干給保安隊定下規(guī)矩，他的行止，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叫他老婆，得叫尊夫人。

“我們定下的規(guī)矩，是寫進合同的，”王干仍然慢悠悠地說著，“你破了我的規(guī)矩，我放過你，那其他人都不按規(guī)矩辦，怎么得了？”隨后，王干吩咐易得富：“把他打發(fā)了，從我的工資里面給他多發(fā)一個月的工資?！?/p>

易得富一揮手：“帶走！”上來兩個小伙子，不理會李柴怎么號叫，把他拖了出去。

展惠、群熙看著很不是滋味。王干回過身來，對展惠、群熙說：“沒有辦法。采石場三千多號員工，不靠合同管著，沒有紀律，可不行。講紀律、守合同，這是我建設的企業(yè)文化?！?/p>

“如果擴大采石場的話，需要增加多少員工？”展惠問道，談話就從員工開始。

“還需要增加一千?！?/p>

“都從什么地方招呢？”

“原來就從惠吉縣招，現(xiàn)在，大部分得要從自治區(qū)范圍內(nèi)招了?！?/p>

“目前還可以在自治區(qū)招，會不會到時候自治區(qū)內(nèi)招不夠了，甚至沒有人愿意來了？”

“您的意思是？”

“您的企業(yè)是上市公司，一定有長遠打算。如果像一些離職的員工反映的那樣，企業(yè)員工工作兩三年就終止合同，回去驗出塵肺病企業(yè)就不管，長期下去，還會有員工愿意到您這個企業(yè)來工作嗎？”

說到這兒，王干的臉立時憋得通紅，好一陣回不上話來。最后，王干終于還是平靜下來，恢復了慢條斯理的語調(diào)：“我明白您說的意思。我馬上布置，讓我的法務經(jīng)理成斌組織調(diào)查，看從富達采石場離職的人員有多少患有塵肺病，看他們的塵肺病是不是在采石場得的。如果確實是在采石場得的，一律給予工傷賠償。另外，易得富告訴您了吧？您可以約請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的專家，到我場監(jiān)測粉塵濃度?！蓖醺烧f著，按了一下電鈴，辦公室進來一位妙齡女郎，王干吩咐道：“讓成斌過來一下?！?/p>

不一會兒，采石場法務經(jīng)理成斌過來，王干對成斌說：“富達采石場員工有多少人得了塵肺病，馬上著手調(diào)查，今天就從展律師辦理的案件開始?！蓖醺捎洲D(zhuǎn)向展惠、群熙：“今天請你們二位來，就是想請展律師把您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告訴我，您代理案件的當事人要成為我們首個落實工傷待遇的離職員工?！?/p>

“我贊賞王總的態(tài)度。”展惠說道。群熙也說：“如果這樣，案件就可以協(xié)商解決了?！?/p>

王干安排成斌：“從現(xiàn)在開始，你給我一個個調(diào)查，調(diào)查清楚，對在采石場得了塵肺病的離職員工，向展律師求教，按照國務院《工傷保險條例》的規(guī)定，提出一攬子賠償方案，在董事會會議通過后，落實賠償。”王干表情輕松起來：“您看，展律師，可否這樣，您了解的情況，請您與成經(jīng)理去談?！?/p>

“但是，王總，只是著手解決塵肺病人的賠償問題，還沒有解決企業(yè)發(fā)展的根本問題?！闭够萼嵵仄涫碌卣f道，“您那環(huán)境保護問題不解決，會不斷產(chǎn)生新的塵肺病人，而且還會和周圍的群眾發(fā)生沖突;您那職業(yè)病防治制度沒有建立，該體檢不做體檢，該建檔案不建檔案，您那員工的塵肺病來源，還是一筆糊涂賬?！?/p>

“您說得太對了，”王干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態(tài)度，“我還得安排我的安全生產(chǎn)經(jīng)理，把環(huán)境保護措施落實好，把職業(yè)病防治制度建立起來?！?/p>

“好，這件事就說到這兒，”展惠說，“還有一件事需要您干預。標寨村原先有6個村民申請法律援助，富達采石場一些青年工人跑到人家家里面去威脅人家，要對人家家小不客氣，把人家的孩子都嚇哭了。對工人的教育，您也得抓好，富達采石場員工的事，人家都會認為是您的事。”

“哦，有這回事？”王干佯裝不知道，“我問問，精神文明辦得加強對工人的教育。您的事說完了吧？我還有一件事，”王干笑吟吟地說，“展律師，我佩服您的職業(yè)操守和業(yè)務水平。我想聘請您做我們采石場的法律顧問，希望您萬勿推辭?！?/p>

“我？”展惠沒有想到王干會提出這么個問題，“那怎么可能，我們法律援助律師，不能辦理收費業(yè)務。通俗地說，法律援助，幫窮不幫富?！?/p>

“哦？”王干想了一下，又說道：“那么，請群律師做我們的法律顧問，這沒有問題吧？”

群熙笑了：“您又找錯人了。我計劃，也要做法律援助。”

王干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陰笑，嘴上說著：“佩服，佩服，放棄好好的發(fā)財機會不要，堅持做公益，境界高啊?！蓖醺少潎@著：“我看您一天忙忙碌碌，代步就用三輪摩托。我用實際行動支持您做公益，借給您一輛SUV，下鄉(xiāng)也方便，這總該可以吧？”

“謝謝王總設身處地為我著想。我們有紀律要求，您就別費心了?！?/p>

“好、好、好，那這樣吧，”王干吩咐成斌道，“你和展律師、群律師去談，晚上我請二位律師吃飯，你給我安排一下?！?/p>

“謝謝王總，”展惠、群熙回應道，“做法律援助的律師不能吃當事人的飯。您是我的對方當事人，您的飯，我們也不能吃?！闭f著，倆人站起身，和成斌一起向他的辦公室走去。

“這么嚴格？”王干把展惠、群熙送到電梯口，握手告別：“好人啊，好人啊，祝好人平安！”

哈哈哈哈……

展惠、群熙進到電梯，外面還傳來王干縱情的笑聲。展惠、群熙對視了一眼。

和成斌談完案情回來，已是六點多鐘。展惠、群熙對視無語，突然，群熙說道：“我怎么覺得王干背后還另有打算?。俊?/p>

展惠附和：“我也有同感。哦，想起一件事，我抽不開身，你辛苦一趟，到新鑫總公司查閱一下設立富達采石場當時的文件。”展惠停了一下，緩緩地說道：“富達采石場開工之前，在原址上是有一家致富采石場的。后來富達采石場在談兼并致富采石場的條件時，致富采石場的老板突然失蹤，去向不明，致富采石場因此歇業(yè)，工人散伙，富達采石場才紅紅火火大干起來。我想看看當時的原始文件，看能不能找到致富采石場老板去向的線索。”

群熙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十四

區(qū)環(huán)境監(jiān)測院對采石場粉塵濃度的監(jiān)測很快完成，結(jié)果是不言自明。與此同時，成斌對富達采石場離職員工罹患塵肺病的調(diào)查如期展開了。消息傳開，采石場與標寨村的緊張空氣緩和下來。法律援助案子在往和解的道路上走，展惠對塵肺病法律援助案子已沒有更多的工作可做。群熙早已回安徽。

這天，展惠和法律援助中心的同事一起來到高鐵站，搞法律援助宣傳。當時，國家正展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他們宣傳的就是“掃黑除惡”的內(nèi)容。宣傳車播放著黨中央關于“掃黑除惡”的決定。高鐵站一側(cè)，擺開一排桌子，司法局工作人員接待群眾前來咨詢。李虹等年輕工作人員向過往群眾發(fā)放宣傳小冊子。小伙子們搬著梯子，在車站合適的地方張貼“掃黑除惡”宣傳畫。

展惠穿著一身職業(yè)裝，除了佩戴“‘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徽章，還系上了“‘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的綬帶。她的任務主要是接待群眾法律咨詢，高鐵站由于人來人往，前來咨詢的人不少，展惠忙得不亦樂乎。一群群小朋友也過來瞧熱鬧，展惠就著重給他們講了如何防拐騙、防性侵的知識，還在講解知識后，向他們提問，回答上問題的，獎勵文具。小孩們歡天喜地，圍著展惠，久久不愿意離開。

法制宣傳臨近結(jié)束，現(xiàn)場的群眾慢慢散去，一位中年婦女瞧瞧周圍人不多，看著展惠佩戴的“‘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徽章，湊了過來，目光游移：“您是展律師吧？我有一個法律問題，想咨詢您?！?/p>

原來，這位婦女叫李冬蓮，她說，她老公在欣榮建筑公司當砌工，在給惠吉縣苑南中學整修校舍時在腳手架上突遇大風，沒有站穩(wěn)，摔死了。她還說，欣榮公司給他買了工傷保險，可是社保中心遲遲沒有支付，她就到法院起訴了惠吉縣社保中心，希望“司法部派來的律師”幫她到法院代理她打官司。展惠讓這位婦女辦理法律援助申請手續(xù)，并答應她盡快去調(diào)查案情。

這時已是深秋。一天中午，展惠在法律援助中心接待完法律咨詢?nèi)罕?，匆匆吃罷午飯，穿上制服，攔了一輛三輪摩托，就往苑南中學趕過去。苑南中學在縣城公園的南面，校舍整修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一望而知，校舍整修工程屬于脫貧項目，主要是為校舍貼了墻皮、翻修了房頂。貼上去的墻皮上半部為深紅色，下半部為花崗巖色，給人的感覺，墻的下半部是用花崗巖砌起來似的，而且墻皮上接縫很深，似乎花崗巖巖石很寬厚，給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印象。校舍整修所用的腳手架已經(jīng)拆除，但建筑垃圾還沒有運走。突然，垃圾堆里一塊告示牌引起展惠的注意，告示牌中間印著一位戴安全帽的工人，牌子上面寫著：施工給您帶來不便請諒解;左邊寫著：您已進入施工現(xiàn)場;右邊寫著：請您注意人身安全;下面清清楚楚地印著，苑南中學校舍整修施工單位：惠吉——鼎盛。李冬蓮不是說她老公參加苑南中學施工的公司叫欣榮嗎？怎么成了鼎盛？展惠心里嘀咕著。

這時，來了三位搬運垃圾的工人。趁他們正在往拖拉機上裝垃圾時，展惠和他們聊了起來：

“聽說苑南中學校舍整修，有一位工人摔死了？”

“可不是，真慘！”“我們鼎盛公司也夠倒霉的，剛成立沒倆月，就發(fā)生死人事故，給工人的工傷保險還沒有買呢，這下好，死者得由公司直接賠償了?！惫と藗兡阋谎晕乙徽Z。

“發(fā)生事故的公司叫鼎盛公司嗎？”

“是的，這是鼎盛公司成立后承接的第一項業(yè)務。我們就是鼎盛公司的員工。”

工人的回答，更加深了展惠心中的疑惑。她對工人說，她是死者的媳婦李冬蓮聘請的法律援助律師，現(xiàn)在正要去李冬蓮家，問他們怎么走。他們告訴展惠，李冬蓮家就住在縣城邊上，沿馬路往前走，過了苑南中學，再走約500米就到了。按照工人們的指引，展惠不一會兒就到了李冬蓮的家。原來，李冬蓮的家和易得富家離得不遠。李冬蓮熱情地把展惠迎進家，連連感謝，但眼光卻總是躲著展惠。

坐下來，展惠隨口問道：“你老公應該是鼎盛招收的第一批工人吧？”

“是的，是的。他是惠吉這一帶有名的砌工，鼎盛一成立，就來請他參加，他就去了?！蓖蝗唬庾R到什么，臉上隱約表現(xiàn)出不安。

展惠單刀直入：“你老公工作的公司，到底是鼎盛，還是欣榮？”

李冬蓮臉立即憋得通紅，不得已講了實話：她老公工作的公司是鼎盛，但當時剛成立，還沒有為員工買工傷保險，而欣榮公司是給員工買了10人份的集體工傷保險的，因為集體保險不與特定的人掛鉤，只要是欣榮公司的員工出了工傷事故，都可以根據(jù)這份保險獲得賠償。鼎盛公司為了讓社保中心賠付李冬蓮老公的工傷事故，就和欣榮公司串通，合謀偽造了欣榮公司與李冬蓮老公的勞動合同，和與苑南中學的承攬合同，對社保中心謊稱苑南中學整修是欣榮公司承攬的合同，李冬蓮老公是欣榮公司的員工。根據(jù)欣榮公司購買的集體保險合同，應當由社保中心支付李冬蓮老公的工傷事故賠償。鼎盛公司和欣榮公司商定，社保中心騙取保險后，鼎盛省下來的錢與欣榮公司平分。這是一起地道的騙保案！

“我不明白，”展惠問道，“公司騙保有好處，你就是要得到賠償，誰賠都一樣，你為什么也參與他們騙保？”

李冬蓮抽抽搭搭哭了起來：“易得富不知道怎么知道這個案子了，一天晚上，我都快要睡了，他來了，見面就遞給我5000元現(xiàn)金，還告訴我，鼎盛和欣榮商量好了，讓我配合這兩個公司，去社保中心請求賠償，并說社保中心不賠，就到法院告它。而且說，到法院打官司，可以向‘司法部派來的律師申請法律援助，那打官司就不需要交錢了，這5000元，你就白得。我缺錢花，又知道易得富惹不起，一時糊涂，就答應了他。哪知道，收了他的錢到法院起訴后，他三天兩頭催我去找你申請法律援助，事情就這樣了?！?/p>

“不義之財不能要啊，要了會給您惹麻煩的！”展惠對李冬蓮又氣惱又可憐。

“可不是惹上麻煩了。我本來下不了決心，幾次到了法律援助中心門口又退回來?？墒?，易得富不干了，說再不申請展律師的法律援助，就對我不客氣。我借口說我不認識她，怕找錯人。他說展律師總穿制服，而且全惠吉縣就她一個人佩戴“‘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的徽章，怎么會認錯？易得富兇巴巴的，惠吉縣都有名，我們孤兒寡母，怎么惹得起他啊？”

十一月初的南方，中午，依然酷熱難當，可是展惠卻感受到一股凜冽的寒意：毫無疑問，富達采石場參與了騙保案！這是沖著自己來的嗎？看來，自己還得多個心眼！

想著，沉靜了一下，展惠對李冬蓮說：“你孤兒寡母，不能和他們硬來。別聲張，現(xiàn)在不要去法院撤訴，法律援助的申請也不要撤回，只當案件還在繼續(xù)。事情最后總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崩疃徛犃耍B連點頭。

十五

陳禮平給他大學老同學、安徽省某市鞠副市長打電話：“副市長大人，忙什么呢？最近你無聲無息了啊，連微信群里都很少見到你的信息。”

“哪有你陳大主任忙啊，黨中央明確明年完成脫貧攻堅任務，你肩負著廣西人民脫貧的重擔，使命光榮?！本细笔虚L與陳禮平調(diào)侃著。

“我說老同學，我問你，你市一位叫展惠的律師，在我的扶貧點惠吉縣做律師志愿者，支持我們的扶貧事業(yè)，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呀，我分管司法，和她非常熟，她走之前，我還為她送行呢。”鞠副市長語氣輕松，以為他的這位老同學會美言他派出去的志愿者。

“你們這位女大俠，心腸比較軟吧？”陳禮平并沒有贊美他派的法律援助律師的意思。

“什么事，引起你陳大主任的注意了？”鞠市長警覺起來。

“她卷入了一起司法騙保案。也是，展律師俠肝義膽，一看當事人死了丈夫，可憐兮兮，就熱情相助，沒有想到，當事人是與企業(yè)串起來的，一起到社保中心騙保，展律師還為她提供法律援助，就要栽了。到時候，怕是要毀了你安徽法律援助的好名聲喲?！?/p>

“有這回事？謝謝你，陳大主任?！本鲜虚L匆匆掛了陳禮平的電話，撥通了市司法局胡局長的電話，要他立即了解展惠做法律援助的情況，不行就把展惠調(diào)回來。

十六

辦公室里，展惠按照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的布置，完成了一份典型案例分析報告。接著，她點開電腦上“文件”欄目的“新建”，點開“文檔”，敲下《掃黑除惡：我們應該怎么做》標題。她要準備給惠吉縣幾套班子作掃黑除惡講座了。正在這時，派出地司法局胡局長的電話打了過來：

“展律師，你最近做法律援助，順利嗎？”

“還行吧，還是有點超出原來的預想?！?/p>

“那干脆回來吧。你在家鄉(xiāng)做律師，就心腸太軟，容易被當事人裝出來的可憐相迷惑。在家鄉(xiāng)，出點問題好說，別栽在外地的法律援助上。給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打個報告，你的身體也吃不消?！?/p>

什么叫心腸太軟？嚯，鼎盛、欣榮公司騙保的事，這么快就傳到胡局長那里了？神通廣大呀！展惠心里暗暗詫異，定了定神，說道：“胡局長，我知道您說的是什么事。情況我已經(jīng)清楚了，我不會陷入騙保的案件中?！闭够萁又鴧R報了她了解的李冬蓮與當?shù)仄髽I(yè)騙保案的情況：“只不過為當事人考慮，還沒有讓當事人到法律援助中心撤回法律援助申請。請您放心，我不會給咱們地方司法局抹黑，不會給法律援助抹黑。但也請您為我工作的情況保密，不然，對當事人不利?！?/p>

胡局長聽了，知道展惠心中有數(shù)，也放心了，于是說道：“你要當心，對你的安全，我們時刻都掛念著。”

“謝謝胡局長的關心。”順便，展惠又問起安徽環(huán)保企業(yè)生產(chǎn)采石場除塵設備的情況，請胡局長幫助了解一下。

十七

吃罷晚飯，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展惠打開美國心理學家理查德·格里格·菲利普·津巴多的專著《心理學與生活》。在法律援助工作中，她意識到心理學很有用處，想加強一下。突然，門外響起似曾熟悉的敲門聲。展惠打開門一看，易得富站在門外。還沒有來得及問易得富怎么回事，王干閃身進入宿舍并示意易得富出去。

“群熙去新鑫總公司查富達采石場設立初期的文件，是你們兩口子商量的嗎？”王干問道。

展惠鎮(zhèn)靜了一下，回答：“是啊，你想干什么？”心想，他反應夠快的啊，展惠自己還不知道群熙查看文件的結(jié)果呢。

“請您停止做法律援助，回安徽。咱們的糾葛，從此了結(jié)。作為回報，我可以把上市公司新鑫建材的股票送一百萬股給您?！?/p>

展惠笑著回答：“我這輩子就沒有準備發(fā)財，生活嘛，掙的錢夠花了。我不需要股票?！?/p>

“那您需要什么？”王干不死心。

“我和您談過，就是要您落實塵肺病人的工傷待遇，搞好采石場的環(huán)境保護，建立健全企業(yè)的環(huán)境保護制度?！闭够菪呛堑鼗卮?，“但是，這是您應該履行的法律義務，可不是我停止法律援助的條件。”

“好吧?！蓖醺烧囟⒆∷?，好似打定了什么主意，門一帶，走了。

“得富，”在要分手時，王干吩咐道：“你明天去一趟我老家，去見鐵柱?！?/p>

“我知道，找您那‘鐵三角?！币椎酶幌肫饋?，王干在當年把鐵柱介紹給他時說道：在高中時期，陳禮平、王干和鐵柱是“鐵三角”，陳禮平學習出色，王干組織能力出眾，鐵柱一身好武藝。后來，陳禮平讀書當了官，王干經(jīng)商當了老板，鐵柱在老家開了一家武?！，F(xiàn)在，保安隊里還有幾個在該校學習過的學生。

“以后少提我在家鄉(xiāng)的事?！蓖醺啥诘溃S后布置起易得富到他老家后的活動。

這邊，展惠在王干走后，撥通了群熙的電話。群熙告訴展惠，他已經(jīng)查閱過富達采石場設立時的原始文件了。在富達采石場原始出資文件中，有一份文件載明，有一個叫吳順子的人，是富達采石場原址致富采石場的企業(yè)老板，他以致富的資本，加入富達采石場，占富達采石場10%股份;后來，吳順子將自己占有的這10%股份，作價50萬轉(zhuǎn)讓給王干。按當天的市場價，王干在富達采石場的資產(chǎn)達10.5個億。群熙還告訴展惠，群熙這邊的事一了結(jié)，他將與展惠會合。他感到，展惠這里需要他。

展惠聽了群熙的介紹，呆了半晌，聯(lián)想到吳順子的失蹤，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十八

惠吉縣“兩會”隆重召開。余縣長一作完報告，作為政協(xié)委員參加會議的王干見到余縣長，就高聲大嗓地說道：“余縣長，我和展律師談過了，談得很好。我答應，只要是在富達采石場得了塵肺病的員工，無論是否離職，一律依據(jù)《工傷保險條例》賠償。我已安排我的法務經(jīng)理成斌，開始了調(diào)查，調(diào)查就從展律師的當事人開始，展律師把她當事人的情況都告訴成經(jīng)理了。我們作為區(qū)政府認定的扶貧開發(fā)示范項目企業(yè)，一定為政府排憂解難，絕不給政府添亂?！?/p>

“那就好，那就好?！庇嗫h長一塊石頭落地，“是啊，你們是上市企業(yè)，要樹立良好社會形象，不能和周邊老百姓的矛盾鬧得太尖銳了。謝謝你們在惠吉脫貧攻堅關鍵時期給予的支持！”

說著，分組審議馬上要開始，余縣長對王干說：“還有一件事，你給標寨村建的臨時簡易住房，條件有點差?？h里要在礦石場西面給標寨村民蓋安置房，馬上動工，村民要在脫貧驗收前搬進新的安置房。這也是脫貧攻堅的一項具體工作。希望你們資金到位?！?/p>

“什么？”王干一聽，頭上陡然冒出一層汗水，“采石場西邊地質(zhì)條件不穩(wěn)定，不適合蓋房子?！?/p>

“什么呀？”余縣長不解地看著王干：“那地方我還不熟悉？地質(zhì)條件怎么不穩(wěn)定了？你們采石場不往西發(fā)展，村民的安置房就蓋在那里，下地干活也方便，不挺好的嗎？建在別的地方，村民種地就太遠了?！?/p>

王干支支吾吾，接不上話。后面的會議他也顧不上參加，就不告而辭了。一回到辦公室，王干就趕緊打電話叫易得富過來。易得富說，您忘了？我在您老家呢。王干一聽，一拍頭，說你趕緊回來。易得富說，我出發(fā)前就預訂了回程票，了解到今天已經(jīng)沒有飛機了，明天趕頭班飛機回去。王干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心里祈禱，但愿縣政府動作沒有那么快，不要在易得富回來之前動工在采石場西面蓋安置房。

會后，在回家的路上，余縣長交代縣政府辦公室黃主任：標寨村民一定要在脫貧驗收前住進安置房，在采石場西面蓋安置房開工事不宜遲，明天上午就安排去實地看地址，展律師的法治講座你就別參加了。余縣長想起王干說的那里地質(zhì)不合適蓋房子的話，特意交代，帶一臺挖掘機，查看地質(zhì)狀況。

十九

上午九點，是展惠給惠吉縣各領導班子舉行法治講座的時間，題目是：《掃黑除惡：我們應該怎么做》。八點半，展惠按照縣委書記陳勁的約定，提前來到他辦公室。

陳書記與展惠一見面，就說：“辛苦了！聽說您在惠吉做法律援助，承受了不小的壓力。不容易啊！”

聽陳書記提起自己做法律援助的遭遇，展惠不由得鼻子一酸，抑制了一下情緒，才說道：“法律援助和縣委、縣政府的中心工作不僅是不矛盾的，而且是服務于縣委、縣政府中心工作的?！?/p>

于是，展惠向陳書記匯報了她在惠吉見到的有關富達采石場的情況：環(huán)境污染放任不管、逃避給塵肺病人落實工傷待遇、不建立職業(yè)病防治制度、財大氣粗欺壓周圍老百姓，等等。展惠強調(diào)，這些做法，與黨中央的要求是背道而馳的，企業(yè)這樣做也不可能走得遠。

“您說得很對！”陳勁聽到這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惠吉不要丑陋的GDP，不要骯臟的GDP，更不要帶血的GDP！我們要完成黨中央交給我們的脫貧攻堅任務，但脫貧應該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p>

“沒錯！”展惠應聲說道，“惠吉采石場在惠吉經(jīng)濟發(fā)展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采石場如果延續(xù)現(xiàn)在的做法，遲早會被淘汰。那時候，企業(yè)垮了，惠吉的經(jīng)濟受到打擊，后悔就來不及了。當務之急，應當依法經(jīng)營，走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道路?！闭够萁ㄗh，要按照《環(huán)境保護法》和《職業(yè)病防治法》的規(guī)定，引入先進的環(huán)保設施，避免員工罹患塵肺病;對以往在采石場工作期間已患塵肺病的病人，要落實工傷待遇;要嚴格執(zhí)行職業(yè)病防治制度;要平等對待企業(yè)周邊的老百姓，不能以勢欺人。

“我支持你！”陳書記當即表態(tài)，“今天的講座，你就好好講一講，放開講?！闭f著，縣委辦公室工作人員進來，告訴時間到了，人都到齊了，請展律師給大家做報告。于是，陳書記和展惠一起向會場走去。

會場座無虛席，惠吉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xié)、縣法院、縣檢察院六套班子全部到齊。展惠等進入會場時，余縣長在會場門口迎接，一見到展惠就說：“展律師，聽說您同王總談得不錯，富達采石場與標寨村的矛盾也緩和了。謝謝您！您的法律援助該怎么做還怎么做。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打電話來詢問為什么專門安排您做政府法律顧問，這些問題都不存在了。哈哈哈！”余縣長一邊說著，一邊把展惠送上講臺，打心眼里高興。

講臺上，陳書記介紹展律師：“展律師是法學博士，資深律師。她放棄優(yōu)越的生活和長期積累的客戶資源，到我們惠吉提供法律援助服務，給惠吉人民帶來了黨中央、國務院的法治溫暖。她對黨中央開展掃黑除惡斗爭部署領會很深。今天我們請她給我們做法治講座，專門講掃黑除惡斗爭。大家歡迎！”

臺下響起一片掌聲。掌聲中，陳書記走下講臺，在臺下坐定，準備聽講。

展惠直入主題：“今天，我與大家交流我學習黨中央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部署的體會。我匯報的題目是《掃黑除惡：我們應該怎么做》。我講三個問題。第一，為什么要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第二，法律上黑惡勢力有哪些構成要件，在社會上有哪些表現(xiàn);第三，對惠吉縣開展掃黑除惡斗爭提一些建議。說得不對的地方，請大家批評指正?！?/p>

展惠從經(jīng)濟上、政治上、社會秩序上闡述了她對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意義的理解。她說，黑惡勢力首先擾亂市場經(jīng)濟秩序，在經(jīng)濟競爭中，欺行霸市，強取豪奪，運用非法手段撈取暴利;政治上破壞我們基層政權，動搖人民群眾對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信心;社會秩序上毒化社會風氣，鬧得人心惶惶，侵蝕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幸福感、獲得感。她說，黑惡勢力的行為特征，一是非法，二是暴力，三是野蠻，四是往往有保護傘。關于惠吉縣怎樣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她說，最根本的是要依法，而且要和改革措施結(jié)合起來，和中心工作結(jié)合起來，并且要廣泛發(fā)動群眾、緊緊依靠群眾。她重點談到，掃黑除惡不僅不會與脫貧攻堅沖突，而且會相互促進……

講著講著，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展惠正要結(jié)束講座，縣政府辦公室黃主任匆匆進來，附在余縣長耳邊講了幾句，余縣長臉色大變，走近陳書記身邊，對陳書記小聲說了幾句。陳書記站起來，走到講臺上宣布：“我們給標寨村村民準備建安置房的工地，挖出了一具尸體，具體情況還有待了解。講座就此結(jié)束。對展律師的精彩講座，大家表示衷心感謝！”

在一片感謝展惠講座的掌聲中，陳書記把展惠留下來，請她和余縣長、縣政法委高書記、縣公安局李局長、縣政府辦公室黃主任等一起，研究富達采石場西遺尸案。公安局李局長匯報，遺尸現(xiàn)場已被保護起來;刑偵科已到達現(xiàn)場，正在勘察、提取遺骸及其他遺留物;現(xiàn)場清理完畢后，會將遺骸及其他遺留物送請自治區(qū)刑事技術科學研究所進行法醫(yī)鑒定，弄明白尸主，再進一步查明案情。

沒幾天工夫，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的法醫(yī)鑒定結(jié)論出來了：經(jīng)過嚴格、科學的DNA比對，尸主就是已失蹤10年的吳順子?；菁h大街小巷都議論紛紛，無不對易得富、王干指指戳戳。吳順子的媽悲從中來，等了十年，沒有等到吳順子歸來的日子，卻等來了他的死訊，她唯一的愿望是查明事實真相，懲治殺人兇手。易得富的媽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又懷有那么一絲絲僥幸，盼望有那么一天，事實清楚了，吳順子的死與易得富無關。兩位老太婆都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二十

這天傍晚，易得富從王干的老家回來了。一回來就聽說了富達采石場西挖掘出尸體遺骸的消息，趕緊到王干辦公室報到。王干一見到易得富，馬上安排他潛逃：王干交給他一輛沒有上牌照的新車，讓他把車開走;還對他潛逃的路線、地點和方式、花錢從哪兒取作了交代，并且特地叮囑易得富扔了手機。

易得富接過車鑰匙，毫不遲疑，開著車就走了。

展惠下午到看守所會見被告，回來后下班時天已完全黑了。她路過一家縫紉店，取過她翻新了袖子和領口的襯衣，剛從縫紉店出來，一輛車開到她身邊停了下來。一看，是易得富開著車。易得富神情緊張地前后左右看看，確信周圍沒有人，招呼展惠：“展律師，我想和您聊幾句。謝謝您給魏喜翠提供法律援助，解決了兒子上學用錢的大問題。我媽說得不錯，做人就應該做像展律師這樣的人。您看我現(xiàn)在還有出路嗎？”

展惠感到有點意外，問易得富：“你怎么了？”

易得富回答：“您不用管我怎么了，您就告訴我，一個人如果犯了罪，該怎么爭取寬大處理？”

展惠脫口而出：“自首，有機會爭取立功。千萬不要想能蒙混過關?！?/p>

易得富神情嚴峻地點了點頭，好像終于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我知道了。對您的幫助，我終身不忘！”說著，正要啟動車輛，又特別對展惠補了一句：“我是富達采石場保安隊長。我提醒您要小心！手機不要用了！”話畢，易得富加大油門，把車向縣公安局方向開去。

展惠怔了一下，感到易得富的話非同小可，心想：群熙明天過來還真是時候。

二十一

第二天上午，又到了接待法律咨詢的時候。這時，已有武漢發(fā)現(xiàn)新冠肺炎的消息傳來，縣里已經(jīng)開始在公共場合的入口安排了人員測體溫。展惠戴著口罩來到法律援助中心。上班的時間還沒有到，前來法律咨詢的人也沒有來，這時來了一個縮頭縮腦、三十來歲的小伙子，他四周張望了一下，遞給展惠一張地圖：

“我看見您戴著‘1+1中國法律援助行動的徽章，我就知道，您就是司法部派來的律師。我閨女下學期小學畢業(yè)，要上初中，您看看，我住在這里，縣城公園北面，”他指著地圖，“苑南中學的招生范圍不知道把縣城公園北面劃進去沒有？按照義務教育法，我閨女能不能在苑南中學上學？”

展惠下意識接過地圖，一看他不是咨詢法律問題，就告訴他：“學校招生范圍是教育局劃的，您的問題應該去問教育局?！?/p>

聽到這里，這男子好像一下就明白了，收起地圖就離開了。

展惠略感意外，但沒有來得及多想。

此時，一輛警車疾馳而來，車上跳下三個警察，一見展惠就問：“這邊有什么情況沒有？”

展惠說：“沒有什么情況。法律咨詢還沒有開始呢，咨詢的人也還沒有到，僅僅有一個人來打聽他女兒能否在苑南中學上初中的事?！?/p>

警察問：“人呢？”

展惠四周一看，“咦，剛剛離開，怎么就不見人了？”

警察問了那個人的長相、模樣，商量了一下，留下兩個警察調(diào)查咨詢苑南中學招生范圍男子的情況，另一個警察要開車把展惠送到公安局去。展惠問有什么事。警察說，到了公安局再說，法律咨詢的事不要管了。展惠向+1李虹簡單交代了一下，就坐著公安局的車走了。

公安局里，縣政法委高書記、公安局李局長正在等著展惠。展惠一到，在會議室一坐定，高書記就對李局長說：“老李，你先介紹一下易得富自首、揭發(fā)的情況?！?/p>

李局長介紹了易得富的供述——

原來，易得富昨天晚上離開展惠之后，先到銀濤河邊給他媽發(fā)了一個短信：“兒子再不會糊涂了?！庇纸o魏喜翠發(fā)了個短信：“兒子撫養(yǎng)就拜托你了?！比缓?，易得富把手機毀壞了，扔到河里，接著開車到公安局自首。

易得富說，十年前，為了吳順子的致富采石場并入富達采石場的事，王干與吳順子似乎談得特別順利，好像倆人都很滿意?？墒遣恢罏槭裁矗惶煜掳嗪?，王干突然找到易得富，說新鑫建材總公司認為吳順子要價太高，總公司不能接受吳順子以占富達采石場10%的股份、讓致富采石場并入富達采石場的條件。易得富問那可怎么辦？王干問易得富：立功的時候到了，你愿不愿意為富達采石場立功？如果愿意，就讓你做富達采石場的保衛(wèi)科長兼保安隊長，待遇從優(yōu)。易得富是作為一般工人招到采石場來的，一聽要成為采石場的中層干部，心思立刻活動起來，問：有什么立功的機會？王干面露兇光，咬牙切齒地說：把吳順子干掉！易得富一聽，頭嗡地響了起來，連呼吸都急促了。過了一會兒，他咬了咬牙，答應了。

于是，十年前的一個夜晚，易得富以新來乍到交個朋友為理由，約吳順子到采石場西邊的一個工棚喝酒。吳順子沒有易得富酒量大，易得富把吳順子灌醉后，繞到吳順子的背后，抄起事先準備好的鐵錘，朝吳順子后腦砸了下去，吳順子哼也沒有哼一聲就咽了氣。易得富就近把吳順子轉(zhuǎn)移到西面的堆料場掩埋了，又把鐵錘埋在一口廢井里。從此，采石場再也不向西面開采石頭。接著，易得富又故意到吳順子房子前，問吳順子的媽吳順子回家沒有，編造了他已和吳順子分手一個多小時的謊話。

易得富自首到這兒，李局長以為案件要結(jié)束了，沒有想到易得富突然高叫起來：“我要立功，我要立功！”李局長問：你怎么立功？易得富說：“我要揭發(fā)陳禮平在富達采石場有5%股份的腐敗罪行！”易得富揭發(fā)：有一天，他去王干辦公室，發(fā)現(xiàn)王干門關得不嚴，他正在走來走去地打電話。因為王干打電話，易得富不得打擾，正準備離開，只聽到王干說：“陳老板，你那5%的富達采石場股份，股價又上漲了兩個百分點，已經(jīng)連續(xù)七天上漲了?！?/p>

“這就對了?！闭够萋牭竭@兒，插話道，“我愛人群熙去查閱了富達采石場設立初期的文件，發(fā)現(xiàn)了一份吳順子出價500萬，把他在富達采石場10%的股份轉(zhuǎn)讓給王干的協(xié)議。這個轉(zhuǎn)讓是根本沒有的。王干、陳禮平為了侵占吳順子在富達采石場10%的股份，殘忍地把他殺害，然后編造合同，在總公司說他們是出資500萬購買了吳順子的股份。從此，他們就名正言順地占有吳順子在富達采石場10%的股份了。這10%的股份，王干和陳禮平平分了，各得5%。根據(jù)群熙查看時的股價，10%的股份股值10.5億。致富采石場也因為吳順子的失蹤而消失了?！?/p>

“還有更無恥的事，”李局長說道，“王干指使殺害了吳順子之后，知道吳順子老婆很有幾分姿色，又以尋找吳順子的名義把吳順子的老婆叫到他辦公室，占有了他老婆?，F(xiàn)在，王干讓易得富把吳順子的老婆安排在一個隱秘的房子里，給他做小三。你們看看，這就是王干做的事！”

眾人聽到這兒，都覺得王干無恥之極。李局長接著說：“事情還沒有完。易得富交代，前天，王干指令他去王干老家，要當?shù)匚湫g學校的校長鐵柱，一個王干和陳禮平高中時的同學，帶十來個精干的人到惠吉來，有事，什么事到了再說。因為事情機密，不打電話，專程讓易得富跑一趟。王干還特地交代，易得富和鐵柱、還有鐵柱的學生分批來?，F(xiàn)在陸陸續(xù)續(xù)會有人過來。據(jù)說那個武術學校還教學生學習一些現(xiàn)代科技，如手機定位什么的。所以，易得富到公安局自首，為了防備他們知道他來公安局了，事先就把手機毀壞扔了。”

“展律師，沒有疑問，鐵柱帶的10多個人是沖著你來的?！备邥浄治龅?。

“沖著我來？”展惠不由得有點緊張，她壓制著緊張情緒，說道：“10多個人也太多了吧？對付我，哪用得著這么多人？”

“說明他們對您的重視和他們放手一搏的絕望心態(tài)?！备邥浾f道，“所以，我們昨天晚上連夜向縣委陳書記、縣政府余縣長匯報，他們指示我們，一定要保證展律師您的安全。從現(xiàn)在開始，您不要在公開場合露面，工作、生活都不離開公安局?！?/p>

正在此時，調(diào)查詢問孩子上學學校一事男子情況的兩名警察回來了，一見到高書記、李局長，氣喘吁吁地說：“有情況！我們很快找到了那個男子，查明他是新冠病人，他遞給您看的地圖，抹滿了新冠病毒！”

“??？”大家大感意外。高書記略一思索，當機立斷：“讓局辦公室聯(lián)系縣醫(yī)院，馬上安排展律師醫(yī)學觀察。所有今天和展律師有過接觸的人員，集中到縣公安局招待所進行隔離。需要與我和李局長聯(lián)系，通過網(wǎng)絡或者電話方式，不再面對面接觸。同時，請公安局聯(lián)系司法局，向縣委、縣政府報告。同時，請司法局向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報告。并把有關新冠病毒傳播的情況，通報縣衛(wèi)計委?！备邥涋D(zhuǎn)過頭對李局長說：“拋尸案的處理，由你決定?！?/p>

李局長毫不遲疑，宣布：“刑警隊馬上出發(fā)，立即對王干實施刑事拘留！同時搜查王干的工作、生活地點，搜集證據(jù)！”說著，簽發(fā)了拘留證。

展惠心里苦笑：原來想群熙過來，可以保衛(wèi)自己的安全，沒想到他的力量根本不夠，自己直接用上了公安，群熙到惠吉后連面也怕難得一見了;女兒假期過來住一段的安排也直接泡湯了。

根據(jù)易得富的交代，在采石場區(qū)內(nèi)一口別人完全忘卻的廢井里，挖出了一把鐵錘。

二十二

展惠被安排到縣人民醫(yī)院進行醫(yī)學觀察，不久即被確診患上新冠肺炎。

得知展惠被人投毒感染上新冠肺炎病毒的消息，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馬上安排秘書處項目部主任李大康前往惠吉縣，和當?shù)厣塘空够莸陌踩Ｐl(wèi)工作?？h委陳書記主持召開了專題會議，邀請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李大康，召集縣政府余縣長、司法局趙局長等，還網(wǎng)絡連線政法委高書記、公安局李局長，共同研究展惠的安全保衛(wèi)問題，提出了保證展惠人身安全的有效措施，要求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證展惠的安全。

臘月底的深夜，惠吉縣城完全安靜下來，縣人民醫(yī)院院子里的燈全滅了。一個黑影悄悄溜進了展惠的病房，迅疾拿刀向床上刺去，等他刺完掀開被子卻發(fā)現(xiàn)被子下空無一人，只有一部手機孤零零放在被窩里。這時警察破門而入，將殺手就地擒拿。群熙也趕了過來。原來，在縣委陳書記主持的會議上，已對展惠的安全作出特別安排，展惠早已被警方保護性轉(zhuǎn)移。

殺手正是鐵柱。經(jīng)過傳染病毒的小伙子指證，指使他將新冠肺炎病毒傳染給展惠的人，也是鐵柱。

這時，公安局技術大隊完成了尸體后腦勺的傷痕與鐵錘的比對，確認了吳順子就是用該鐵錘砸死的事實。吳順子失蹤一案得以告破，王干、易得富殺害吳順子的刑事偵查結(jié)論證據(jù)鏈條完整。

縣檢察院檢察長依法批準了逮捕王干、易得富的決定。

縣委、縣政府立即給自治區(qū)紀委監(jiān)察委打報告，報告區(qū)扶貧辦陳禮平巡視員涉嫌貪腐的情況。同時，把王干的情況通報給新鑫總公司。自治區(qū)紀檢委監(jiān)察委很快核實了陳禮平的違法犯罪事實，作出決定，開除陳禮平的黨籍、公職，移送司法機關處理。新鑫總公司不久也作出決定，免除王干的職務，任命新的富達采石場場長。

已是臘月二十九日，礦石場的新場長走馬上任，一來到惠吉，就和縣委書記陳勁、縣長余智一起到醫(yī)院看望展惠。展惠治療效果很好，看到縣委書記、縣長和新場長到來，隔著玻璃幕墻遞過來四張紙，一張詳細列舉了采石場開業(yè)以來惠吉縣染上塵肺病的人員，一張列舉了采石場在惠吉所欠債務的債主，一張列舉了采石場強拆住宅的住戶，一張把她所調(diào)查的采石場除塵設備企業(yè)的產(chǎn)品情況一一介紹。

陽歷五月。新冠疫情防控取得決定性勝利，富達采石場根據(jù)縣委、縣政府的安排復工復產(chǎn)。煥然一新的富達采石場重新開工。開工時，采石場除塵設備馬力全開，工場再也沒有危害健康的塵土。富達采石場罹患塵肺病的離職員工都獲得賠償。

展惠還審查了富達采石場用工勞動合同，督促采石場為新招收的員工做了體檢、建立了健康檔案。村里遭強拆的房主都獲得賠償。采石場走上健康發(fā)展的大道?？h里的財政收入穩(wěn)步上升。此前，經(jīng)過驗收，惠吉縣已經(jīng)勝利完成脫貧攻堅任務。展惠也即將勝利完成一年的法律援助任務，根據(jù)惠吉縣的挽留，決定在下一屆“1+1行動”中留在惠吉縣，繼續(xù)提供法律援助。

（后記：“1+1行動”實施10年來，有二十多人/次獲得省部級以上表彰，涌現(xiàn)出一大批先進模范人物。其中，陳賢做“‘1+1法律援助志愿者”7年多，共辦結(jié)法律援助案件近700件，為當事人挽回經(jīng)濟損失1000多萬元，開展法治宣傳、法治講座70余場，解答群眾法律咨詢53000多人（次）。先后被評為中國好人、CCTV2016年度法治人物、全國司法行政系統(tǒng)勞動模范、全國道德楷模、“最美支邊人物”。國慶70周年前夕，陳賢作為律師界的唯一代表，被評為“最美奮斗者”。）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