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生
笑中真味,各有不同,或酸辣,或和緩,或鄙薄,或同情,或片語解頤,或意味雋永。而最上乘的笑,自然如林語堂先生所言,飽蘊“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是“屬于會心的微笑一類”,這也是相聲從業(yè)者不懈的追求。
由表及里的笑,受眾總會在“適應期”后產(chǎn)生“麻木感”。微信里有許多搞笑的短視頻,我也曾被其逗得樂不可支,但笑過便了,它們始終儲存不進我的美好記憶中。但經(jīng)典的相聲作品能讓受眾充分享受笑產(chǎn)生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包袱產(chǎn)生的過程、笑聲流淌的渠道,以及在笑之后的體會與感悟。這種審美目標和藝術價值是相聲流傳至今的重要保證。睡前聽一段馬三立、王鳳山的《夸住宅》,認真咂摸馬三立的“貫口”,觀照那用“輕飄飄”但能撓到受眾癢處的手段塑造出的“小人物”形象,進而領略到細巧整合人物性格與形象的妙處,最終在雋永的回味中,嘆服于前輩藝術家的智慧與境界。而短視頻在展現(xiàn)“笑果”時,往往會竭盡全力發(fā)揮“視覺”的優(yōu)勢,片面追求短、平、快,把“皮”做“薄”,就像被規(guī)?;a(chǎn)的快餐,初嘗味道尚可,但明顯不如經(jīng)典相聲那般經(jīng)得住品味。
以上雖僅是我這個老相聲觀眾的一孔之見,但因其出于我對相聲經(jīng)年累月的喜愛和研讀,或許也能提供些參考。就像愛好京劇的老母親鐘愛“言派”,時間久了便能夠分辨出它的真假與水平高低一樣。藝術離不開受眾,唯有與“懂你”的粉絲牽著手,才能踏出一條“惺惺相惜”“生死相依”之正路。鑒于此,我有這樣的“三聲呼喚”——
繼承傳統(tǒng),首先需要對傳統(tǒng)進行認真梳理并產(chǎn)生明確認知,唯有具備“豎著挖井”的藝術自信,才不會人云亦云地“隨風跑”。
相聲等曲藝形式以給受眾帶來聽覺享受為主,視覺感受則是重要的輔助手段——如雙簧表演講究“發(fā)托賣像”,也很重視受眾的視覺感受。簡而言之,“為主”不是“唯一”,“輔助”并非“可有可無”。所以,我們呼喚彰顯相聲的獨有傳統(tǒng),必須力戒厚此薄彼的片面性——既要深刻認識相聲藝術與受眾攜手走過漫長時間后在后者心中留下的鮮明烙印,也要明了藝術動態(tài)發(fā)展和活態(tài)傳承的必要性,銘記“傳統(tǒng)本是一條流動的大河,此水非彼水”,進而解讀當下受眾的審美要求,最終在互相了解的共情中達到藝術與人的動態(tài)平衡。
我對相聲的喜歡,是源于優(yōu)秀相聲作品對我的引導,所以我的欣賞漸漸變成一種深度參與,按自己對相聲的“一知半解”與演員、作品進行“智力博弈”,邊欣賞邊“挑刺”:“‘三番四抖怎么少了‘一番呀?我說心底不舒服呢……”其實,讓觀眾思考并自覺參與到作品的演繹中,甚至在不知不覺中與演員共同完成“創(chuàng)作”,本是包括相聲在內(nèi)的曲藝藝術最獨有的藝術個性——評書名家田連元先生就把曲藝稱為“想象型藝術”,即演員用有限的敘述與表現(xiàn),帶給受眾無限想象的空間。而短視頻的特點,一位名叫任健的曲藝工作者的認識堪稱精確:“搞笑短視頻的形象、地點、時間都以‘真為標準,它的‘定型反而限制了觀眾的想象力?!蔽艺J為,他們二人講的都有理,因為認清差異才能反躬自省,深悉本我。在這一個“你中有我”無處不在的時代,“借鑒”當然有重要價值,但文化自覺更需要“豎著挖井”的韌勁,唯有如此才可以認清“我所以是我”的規(guī)律,從而抵達文化自信的彼岸。
相聲具有獨有性,但鐘情于相聲的受眾不能將之“硬化”為“唯我性”,不能把“豎著挖井”的韌性變成鉆牛角尖的偏執(zhí)。只有在“豎著挖井”的同時“橫向開河”,向著“立定腳跟,縱橫群倫,廣征博取,藝形乃真”目標邁進,相聲藝術才能在“萬象歸春”“化他為我”中不斷完善自身。
有人說,隨著時代的變遷,相聲將會與國粹京劇一樣,成為“小眾藝術”。我則不以為然。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藝術,不僅有比較完整系統(tǒng)的藝術個性與規(guī)律,也從來不乏向他者汲取有益影響的自覺與意識。只要相聲從業(yè)者們克服浮躁心態(tài),平平和和觀察,認認真真學習,踏踏實實創(chuàng)演,仔仔細細打磨,那相聲實現(xiàn)大眾化是指日可待之事。
相聲大師侯寶林的成就有目共睹,但他仍然時刻保持不驕不躁、謙虛謹慎的藝術風度,能以姊妹藝術為鏡,觀照不足而補強自身,彰顯出了老一輩藝術家博采眾長的胸襟與化他為我的智慧。據(jù)說,侯寶林的相聲《醉酒》中“順著手電筒光亮往上爬”的橋段,來源于一幅匈牙利漫畫——一個精神病人在地上畫了一道,讓人從底下鉆過去。他把地上的一道變成手電筒射光,讓一個醉漢順著往上爬,在借鑒中凸顯出廣泛涉獵、巧妙升華的智慧。再聚焦于短視頻,我要強調(diào)與呼喚的,并不是完全與短視頻說“拜拜”,而是期望相聲從業(yè)者在珍視自己擁有的基礎上再審慎地參與進去。
我讀過一個小故事:一個自以為一事無成的年輕人到寺廟找法師訴苦。法師說,你把身上的器官捐出來如何?一根手指5萬元,心臟則價值連城……見年輕人搖頭,法師笑了:“你的身價如此不菲,一事無成從何說起呢?”于是,年輕人精神重振,重新認識了自我,走向了陽光。由此我聯(lián)想到,當下部分相聲從業(yè)者也可能有這種迷茫,所以才想要把相聲的技藝打散抖開,在其他領域中——
綜藝節(jié)目也罷、短視頻也好——證明自己的存在感。但我們最珍貴的往往是我們最不在意的,別等它從指間劃過、真正“無我而有他”時再憑著那一瞬的觸感留下在今后不時泛起的遺憾。
短視頻具有鮮明的二元特征。一方面,它在利用碎片化時間、有效增加受眾黏性方面有著巨大優(yōu)勢;另一方面,它的“罐頭制造機”特征非常明顯——任何藝術形式的一點特質(zhì),加點聲光電,用噱頭攪拌下,再貼上顏值,就很容易打開銷路。但我們在品嘗這樣的“罐頭”時,憑著舌尖的那一絲肉味又能拼湊出什么呢?
當前,不少有才華的相聲演員在制作、參加短視頻時,多數(shù)都在東施效顰,或有意或無意地模糊了相聲的痕跡,這值得深思甚至警惕。想想看,侯寶林的《戲劇與方言》、笑林的《學電臺》,皆是因為有機地“化他為我”而成為當代相聲的經(jīng)典之作。珠玉在前,后人之眸不可鈍眊,只有把那些討青年受眾喜愛的視覺元素、現(xiàn)代技術與相聲藝術實現(xiàn)“有機嫁接”,才能真正以時尚為相聲賦能。
求樂者眾而不能定樂于一,除了相聲,能逗樂受眾的形式眾多,搞笑的短視頻就是一種。
我的手機里也有短視頻軟件,微信也時常會有搞笑短視頻“流入”,有時刷著短視頻,我也會開懷大笑。但它能取代相聲在我心中的地位么?不能。短視頻只是我茶余飯后的消遣,是我對快樂需求的一般性反應,但相聲實實在在成了我的精神烙印和錨點,兩者互不矛盾,甚至在我這個老相聲愛好者身上構成了和諧的共生關系。但除了我們,其他人,特別是年輕人們會把這兩者端平么?
每念及此,我總會有種“狼來了”的危機感。不是所有搞笑短視頻都“劣”或“淺”,不是凡稱“相聲”者皆“優(yōu)”或“深”,如果搞笑短視頻內(nèi)容的產(chǎn)品合格率甚至優(yōu)秀率與相聲內(nèi)容的空心化甚至劣化程度的函數(shù)走向一致,那無疑是非??蓱]的。
我自認是一個聽得懂相聲的受眾,品優(yōu)劣、懂真?zhèn)问俏业摹盎舅刭|(zhì)”,這是我50余年愛相聲愛得深沉的結果,也是我自信的源頭。好的相聲受眾是靠好相聲“喂”大的,哪怕培養(yǎng)我這個“半瓶醋”也是如此。好相聲與好的相聲受眾彼此間是相得益彰、相輔相成、攜手并進的關系。如果我們現(xiàn)在覺得相聲不太景氣,甚至抱怨受眾不支持的話,那我想回以《主角與配角》中陳佩斯的一句臺詞:“你管得了我,還管得了觀眾愛看誰?”
有人說相聲現(xiàn)在正在變成小眾藝術,但我覺得這不是壞事。一方面,這說明在相聲周圍仍然有一群“懂你”的受眾;另一方面,如果真到了小眾的“谷底”,那反而可能會倒逼有志于相聲事業(yè)發(fā)展的相聲從業(yè)者們觸底反彈,想方設法培養(yǎng)相聲受眾,探索讓相聲回歸大眾藝術的有效路徑??偟膩碚f,相聲從業(yè)者應該沉住氣,不著急,能發(fā)現(xiàn)“病灶”何愁沒有治愈的良方。一味坐困愁城只能更加被動,主動出擊,正向利用短視頻的影響力,培養(yǎng)“懂你”的相聲受眾才是道理。
文化自信不能光停在嘴上,相聲從業(yè)者應該沉下心來好好思考思考、認真研究研究影響、干擾相聲藝術健康發(fā)展的各種原因與相關問題,從而真正實現(xiàn)相聲的“綜合治理”。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