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阿瓊 朱晨晨 吳李征 曾 誠
(1.廣州中醫(yī)藥大學,廣東 廣州 510405;2.廣州中醫(y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廣東 廣州 510405)
“有故無殞”一詞出自《素問·六元正紀大論》“婦人重身,毒之何如……有故無殞,亦無殞也。大積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大半而止,過者死”。張景岳在《類經》中解釋其為“故,大積大聚之故,有是故而用是藥,所謂有病則病受之,故孕婦可以無隕,而胎氣亦無隕也”?!肮省睘榫壒?,疾病,“隕”為死亡,損傷之意,意為孕婦有大積大聚的疾病,因為疾病的緣故而用有毒之藥,疾病能承受峻猛藥力,因而孕婦不會死亡,胎兒也不會受到損傷。與《簡明中醫(yī)語詞辭典》“孕婦有病用毒藥攻伐也無妨,母子不會致死”的解釋相一致[1]。所以狹義的“有故無殞”理論,是為使用峻猛有毒藥物治療妊娠女性疾病的一種思想與方法。醫(yī)圣張仲景在《金匱要略》中樹立了臨床實踐“有故無殞”理論的典范,如妊娠期運用活血化瘀的牡丹皮、桃仁、川芎、赤芍、當歸、清酒,溫燥有毒的附子、半夏,滑利淡滲的冬葵子、澤瀉等藥治療妊娠癥瘕、水腫、嘔吐等疾病,取得較好療效,發(fā)展了“有故無殞”的治療理論,對診治妊娠病有重要意義。后隨著中藥譜的不斷擴大以及對妊娠疾病認識的不斷加深,傅青主在其《傅青主女科》妊娠篇中較為系統地闡述了有毒峻猛藥在妊娠疾病治療中的運用,可謂是“有故無殞”理論的集大成。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在一定條件下用“有故無殞”理論治療妊娠病是較為安全的,具有顯著療效的,且有據可循。然而在現代運用中醫(yī)藥治療妊娠病時,如何運用“有故無殞”理論成為部分婦科中醫(yī)臨床工作者難以突破的瓶頸。因此,文章總結了傅青主“有故無殞”治療妊娠病的用藥思路,體現其證治特點及運用方法,以期為婦科應用“有故無殞”理論提供參考。
1.1 妊娠吐泄腹痛之肉桂、附子 “妊婦上吐下瀉,胎動欲墮,腹痛難忍,急不可緩,此脾胃虛極而然也”。傅青主認為,脾胃不足是妊娠女性吐瀉的一大重要病機。而妊娠期間,脾胃化生之氣血充養(yǎng)胎元,今上吐下瀉,損傷脾胃,脾胃之氣愈虛,化源愈不足,胞胎失養(yǎng)愈無力,有疼痛墜墮之虞。胞胎系于腎,連于心,在脾胃將絕未絕之時,腎氣尚能固攝,腎氣交于心而通于胞胎,使之欲墜不得。在此危險之際,傅青主認為治病安胎,應急固脾胃之氣,挽心腎之火以生土,方用援土固胎湯,重用人參、山藥、白術,健脾益氣固胎元;杜仲、枸杞子、續(xù)斷、菟絲子、山茱萸肉補益肝腎而安胎;砂仁理氣止嘔安胎;更用少量肉桂、制附子以補心腎之火以生土,即為“援土固胎”方名之意。
附子、肉桂,味辛甘,性大熱,辛能動氣,熱能動血,使氣血逆亂而傷胎,故歷代醫(yī)家拘于“胎前宜涼”的原則而畏用之。且附子有毒,《名醫(yī)別錄》稱其“又墮胎,為百藥長”?!夺t(yī)學心悟·婦人門》又明確指出其有礙妊娠,為孕婦忌用。然傅青主辨之,舍其壯火食氣,取其少火生氣,補火援土。合人參、白術補益脾胃,則兩相接續(xù),脾腎先后天同治。傅青主應用桂附時也防范了其“熱藥多用,必有太燥之虞”的不良反應,方中肉桂用二錢,附子只用五分,且附子炮制,亦減輕其峻烈之性,同時配伍枸杞子、菟絲子等大隊補肝腎之品,制約耗散正氣之性,確保無殞以安胎。唐欣等實驗研究表明,附子在安全劑量下,正確辨證和配方的基礎上,用于婦科臨床治療妊娠虛寒腹痛是安全的,切實有效的[2]。臨床試驗同時證明,援土固胎湯治療腎虛證之妊娠先兆流產安全性高,并可增強黃體酮的安胎作用及降低黃體酮的毒副反應[3]。國醫(yī)大師夏桂成教授就常用桂附等辛熱之品治療命門火衰,沖任不固導致的胎動不安,同時配伍菟絲子、熟地黃、當歸、黃芪等藥物以溫壯命火,益氣養(yǎng)血安胎,收效甚佳[4]。
1.2 妊娠跌損之蘇木、乳香、沒藥 “妊婦失足跌損,致傷胎元,腹中疼痛,勢如將墮者……或跌撲閃挫,依然無恙者”,二者均在妊娠期經歷跌打損傷,然有墮胎與不墮胎之分,傅青主認為此乃氣血充足與否所決定。素體血虛,妊娠后血聚胞宮養(yǎng)胎,陰血更易不足。血為氣之母,血虛氣不行,故稍有閃挫外傷,便氣滯血瘀,內擾胎元,導致腹痛胎動。此為內外俱病,如單以活血止痛治跌撲外傷,恐過用活血傷及正氣,胎元失養(yǎng),治宜求其本,補血養(yǎng)氣,活血散瘀,方用救損安胎湯。方中當歸、白芍、生地黃補血養(yǎng)陰,人參、白術、炙甘草益氣健脾化源,佐以蘇木、乳香、沒藥活血散瘀行氣,瘀去而胎安。
蘇木破血,《日華子本草》稱其“治婦人血氣心腹痛……消癰腫撲損瘀血”。乳香氣竄善理氣,沒藥味辛善理血?!夺t(yī)學衷中參西錄》有“二藥并用,為宣通臟腑、流通經絡之藥,故凡心胃脅腹肢體關節(jié)諸疼痛皆能治之”。此三藥行氣活血合用力量峻猛,有動胎之虞,皆不利于妊娠。然傅青主用之不但配伍大量補益藥,且注明全方服藥“不必三劑”,更是體現“衰其大半而止”的用藥原則,達到補而不膩,通而不損的效果,傅氏更贊其為“有益無損,大建奇功”之方?,F代著名婦科臨床家哈荔田教授在辨治子癇時提出,若見氣滯血瘀證,在養(yǎng)血息風、滋陰潛陽的基礎上應酌加乳香、沒藥、蘇木等活血化瘀藥物,可達到“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之效[5]。
1.3 妊娠咽痛、小便下血之益母草 傅青主闡述妊娠咽痛的核心病機為腎水虧虛、虛火內動。素體陰虛,妊娠陰血聚于胞宮養(yǎng)胎,腎陰虧虛,虛火上炎,虛火又傷沖任,擾動胎元致胎動不安,甚至血流如經水。治以滋腎填精、清熱化瘀,方用潤燥安胎湯。方中熟地黃、山茱萸滋陰養(yǎng)血填精;五味子、麥冬、阿膠滋陰潤肺助腎水;黃芩清熱安胎,生地黃清熱涼血養(yǎng)陰;益母草活血祛瘀生新,既防熱邪煎熬陰血成瘀,又可祛胎動所致離經之血。對于妊娠小便下血,傅氏分析氣血兩者關系為“血只能蔭胎,而胎中之蔭血,必賴氣以衛(wèi)之,氣虛下陷,則蔭胎之血亦隨氣而陷”,認為妊娠小便下血為氣虛血熱所致。治法宜補氣攝血、清熱涼血,方用助氣補漏湯。方用人參、甘草健脾益氣攝血,續(xù)斷固腎安胎,白芍養(yǎng)血柔肝,益母草活血化瘀止血,黃芩、生地黃炒炭止血安胎。
傅青主以上兩方治療妊娠病均用到益母草祛瘀,益母草活血、化瘀、利水,現代藥理學研究已證實其具有一定的收縮子宮作用[6-7],《中藥學》教材亦謂其為“孕婦及血虛無瘀者慎用”,可見其有墮胎、傷胎之弊?!侗静菥V目》稱益母草“味辛,微苦,無毒,活血,破血,調經,解毒。治胎漏產難,胎衣不下”。現代藥理學也表明[8-9]益母草有擴張微小血管,改善微循環(huán);抑制血小板聚集、抗凝,抗血栓形成等作用,說明其對改善妊娠期血液高凝狀態(tài)和胎盤微循環(huán)具有一定作用。當確有瘀血留滯時,小劑量益母草配伍大量扶正之品,取其祛瘀生新之用,去其滑利傷胎之弊,達到“有故無殞”的目的。陜西婦科名家劉艷巧教授在治療腎虛血瘀型滑胎或胎動不安時,常用壽胎丸加益母草補腎化瘀安胎,臨證收效良好[10]。
1.4 妊娠子鳴、妊娠腰腹疼渴汗躁狂之天花粉 “妊婦懷胎至七八月,忽然兒啼腹中,腰間隱隱作痛”,傅氏稱此情況為“子鳴”,乃氣虛不能固胎所致。母體氣虛,胎兒不得氣血滋養(yǎng),則窘迫不安,腹中哭啼。治用扶氣止啼湯,方中重用人參、黃芪、麥冬大補肺氣,當歸補血,天花粉助麥冬滋陰補虛;橘紅健脾理氣防滋膩;甘草補氣調和。諸藥合用,大補元氣,以旺胞胎之氣而安胎?!叭褘D有口渴汗出,大飲冷水,而煩躁發(fā)狂,腰腹疼痛,以致胎欲墮者”,此證傅青主謂其是胃火熾盛,耗傷陰精,擾動胎元,治宜滋陰降火,方用息焚安胎湯,其以生地黃滋陰,青蒿、知母清熱,人參、白術、茯苓健脾,天花粉滋陰生津增液兼清熱化痰,除擾神之痰火,共奏清熱滋陰、健脾安胎之功。
天花粉,味甘,微苦,微寒,《太平圣惠方·桂心散》記載其可用于墮胎,《本草綱目》稱其“治胞衣不下”,目前研究證實,皮下或肌肉注射天花粉結晶蛋白,可使胎盤滋養(yǎng)細胞變性壞死,有引產和終止妊娠的作用[11]。而《神農本草經》謂其“主消渴,身熱,煩滿大熱,補虛安中,續(xù)絕傷”,可見傅青主運用天花粉主要是為了達到增液生津、補虛安中的目的。然鑒于天花粉的特殊性,除異位妊娠或引產之外,鮮有使用扶氣止啼湯、息焚安胎湯或其他天花粉制劑治療妊娠病的實驗研究或臨床報道。因此,對于天花粉在妊娠病中的使用,包括其適應證、劑量、給藥途徑、用藥時間等,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與探討。
2.1 準確辨證是運用“有故無殞”理論的前提 辨證論治是中醫(yī)藥兩大基本特點之一,對于妊娠患者而言,其生理病理特點更為復雜,需要做到更精確的辨證,仔細推導發(fā)病機制以指導臨證治療。傅青主使用峻猛有毒藥物都是建立在其精準辨證之上,依據妊娠期的生理特點以及發(fā)病癥狀進行病機的推導。上文提到的妊娠吐泄腹痛、妊娠跌打損傷、妊娠躁狂等疾病,傅青主對其進行了詳細的病機分析與證型判斷,此類疾病存在一些特有的發(fā)病機制,非運用此類有毒峻猛藥不能解,非“有故無殞”理論不能治,綜合考量此類藥物的使用,其意義是利大于弊的,如妊娠吐瀉脾胃氣虛已極之癥,非用大辛大熱的附子、肉桂不能補火以援土,急系胎元。因此,妊娠病的病機決定了其是否應該運用峻猛的藥物進行治療,而辨證是否準確則成為“有故無殞”思想運用的前提。
2.2 藥證相符是運用“有故無殞”思想的關鍵 在準確的進行了辨證之后,對峻猛毒性藥物的選擇頗為關鍵。合理的藥物選擇包括藥物的功效、毒性、劑量、用藥時間以及藥物在方中的配伍意義等。藥物的功效必須符合辨證的結果,隨證而選,發(fā)揮治療或預防作用,如妊娠跌打損傷選用蘇木、乳香、沒藥祛瘀生新,妊娠咽痛選用寒涼之益母草防止熱與血結成瘀等,且傅青主方中盡可能地選擇了炮制品,以減緩其藥性,起到緩而攻之的效果。而有毒藥物的選擇,盡量選擇毒性較小的藥物,如炮制后的法半夏、熟附子等,或在方中配伍生姜、甘草等減其毒性,但如巴豆、斑蝥、馬錢子、升藥、砒石、雷公藤、草烏等劇毒藥物,則禁用之。不僅如此,峻猛毒性中藥宜小劑量運用,如援土固胎湯中肉桂僅用二錢,熟附子只用五分。而不同藥物劑量其功效可能不同,如益母草大劑量使用主要起利水作用[12],可滑胎,小劑量為活血化瘀之效,可有效治療妊娠病。此外,某些妊娠病的獨特病機決定了峻猛有毒藥不可或缺,但究其仍然對胎元有一定傷害,因此在傅青主運用“有故無殞”的方劑配伍中,峻猛毒性藥均為佐使藥,而不是作為主藥進行妊娠病的治療,并且要遵循“衰其大半而止”的治療原則,以平為期,不可久用而損傷胎元。
2.3 治病與安胎并舉是運用“有故無殞”思想的保障 上文提到傅青主使用“有故無殞”法的常用方劑援土固胎湯、救損安胎湯等,均以補益藥為主,以安胎為先,其意義有三,其一為補虛以治病,其二可防止疾病動胎,其三則是預防峻猛藥物傷胎。傅青主安胎主要以補腎、健脾、益氣、養(yǎng)血之法,補腎常用到續(xù)斷、枸杞子、杜仲、菟絲子、山茱萸肉等,健脾多用人參、甘草、白術等,益氣養(yǎng)血多用生地黃、白芍、當歸、黃芪等,其藥物使用較為平和,滋而不膩,再輔以有毒峻猛藥,或溫陽,或活血,或降逆,如此既能補益安胎,又不阻礙峻藥發(fā)揮功效,使邪去而正虛得補,胎元自安,是為運用“有故無殞”理論的保障。
“有故無殞”理論給妊娠病的中醫(yī)臨床治療提供了更多的思路與方法,通過對傅青主運用“有故無殞”理論的探索,可以發(fā)現“有故無殞”理論實則為中醫(yī)辨證論治精神的一種體現,準確地對妊娠病進行辨證,才能有效運用“有故無殞”理論。準確地選擇符合“有故無殞”理論的中藥,才能達到“有故無殞”理論的治療效果。準確地運用治病與安胎并舉之法,才能保障“有故無殞”理論在一個安全范圍內應用??偟膩碚f,在運用中醫(yī)藥治療妊娠疾病的過程中,用方遣藥需慎重,但不應故步自封,一概不用,在明晰患者病機,熟知藥物特性的情況下,合理運用“有故無殞”理論治療妊娠病,以平為期,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治療效果[13-15],對改善妊娠病患者的生活質量是具有一定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