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鵝

熊德啟

一

去廣西的前一天，郭建新要先去接一只鵝。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找一只鵝不算難事，況且郭建新對于品種也沒什么要求。但這一只鵝郭建新找了多久？他自己都記不得了。首先他要找的不是一只燒鵝，亦不需要成為燒鵝的可能性，所以哪怕吃過一粒激素飼料都不行。其次他不需要小鵝苗，他需要一只十歲至二十歲之間的成年鵝，公母倒是不在意，反正也不為了繁育。他還需要這鵝與人一同生活過，群體圈養(yǎng)出來的木訥之輩是無法達(dá)標(biāo)的。如果這些都能滿足，最后也是最難被人接受的一項(xiàng)，試養(yǎng)三天，不滿意就要退貨。

難嗎？聞?wù)呓哉f：難！

鵝來鵝往，能順利進(jìn)入郭家試用期的僅有一只，還不到半天就被退貨。那鵝大搖大擺地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叼食幾片地上的菜葉后率先拉出一泡屎來。隨后這院子的正主從屋里回來了，那新來的鵝始終高昂著脖子——在鵝界無異于豎起中指，毫無一絲示好的態(tài)度，即便被正主啄打了幾下仍不悔改，甚至變本加厲地要去搶占那正主的窩棚。窩棚邊的鏡子見證了正主對自家領(lǐng)地的捍衛(wèi)，新客人負(fù)傷走掉，郭建新因此在退貨時費(fèi)了半天口舌才勉強(qiáng)要回了一半的錢。這鵝是遠(yuǎn)方親戚幫著從朋友處尋來的，郭建新如此也搞得那親戚下不來臺，后來也不再幫忙了。

院子的正主是另一只公鵝，自小來到這院子已經(jīng)二十五年。二十五歲的鵝已近晚景，能打贏新來的入侵者全憑一口驕傲的老鵝真氣，不客氣地說，這真氣已是用一口少一口。

郭建新的車常停在院門口，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鵝總愛直愣愣地面對著車門發(fā)呆。這是想出遠(yuǎn)門么？郭建新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弄明白他原來是在對著車門的金屬漆面照鏡子，事實(shí)上他會在任何鏡面前停留——車門、水池、地上的鐵盆……郭建新索性直接在他的窩棚旁豎起一面玻璃鏡子，那鏡子可比車門清晰多了，鵝從此不再出去，每日蹲坐在這面鏡子前左搖右晃，找一個優(yōu)雅的角度。

這只熱衷于照鏡子的鵝并沒有大名，一定要說的話或許叫做“郭的鵝”。

這次是村里鄰居介紹來的機(jī)會，北郊的一個村子將要拆遷，其中一戶人家打算去城里置業(yè)，剩下三只無法處理的鵝。鵝與貓狗不同，貓狗能順利住進(jìn)城里的公寓樓，鵝卻困難。鵝沒有膀胱，直腸子里的屎尿來去自如，任他再通人性也敵不過生理上的構(gòu)造，就這一項(xiàng)便無法被接受。

郭建新聽說那人也和他一樣把三只鵝養(yǎng)在家中院子里伺候著，頗為合意。原本想從廣西回來再去挑選，誰知這三只鵝還挺搶手，剛聯(lián)系上對方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要走了兩只。郭建新被迫趕在去廣西前跑了一趟北郊。

雖然由南向北跨越了北京城，但北方的鄉(xiāng)野總是相似，接鵝的村子和郭建新家看起來沒太大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或許就是這里已經(jīng)被命運(yùn)的手指選中要成為厲害人物們開會的地方，很快就會修起那種反光玻璃面的造型詭異的建筑。村里人們的臉上此刻都流露出一種將喜未喜的表情，謹(jǐn)慎地等待著老天爺憐憫的兌現(xiàn)。

“老王家是可憐哦。”路邊嗑瓜子的人在感嘆，“就規(guī)劃到他家門口那條路，其實(shí)也就是多個二十米的事情，我估摸著在地圖上也就一個指甲蓋的距離，嘿！運(yùn)不好?！薄斑\(yùn)不好？我看是命不好，空歡喜一場。去廟里拜拜吧，要不找人算算?！绷硪蝗搜a(bǔ)充道。郭建新要找的人叫王也慶，找到他家院子才明白過來，他就是那個老王。

“抱歉啊兄弟，今天剛知道消息，我們家不拆了。”王也慶把郭建新帶進(jìn)院子里坐下，拿大瓷缸給他泡了杯茶。一只大鵝圍繞著郭建新對他發(fā)出低吼，或是抗議他進(jìn)入了自己的領(lǐng)地。那鵝羽毛白凈、脖頸俊美、身軀健壯，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個富養(yǎng)出來的小伙子。王也慶家看起來?xiàng)l件普通，水泥墻壁四處掉皮也沒有要修的意思，水管下擺著的瓷盆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院角木桌上的麻將牌面都已經(jīng)掉漆發(fā)灰，家具也都是搖搖欲墜的老物件，距離成為古董還差個百八十年，正是最無價值的時刻。在這院子里富養(yǎng)一個人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但富養(yǎng)一只鵝看樣子倒還可以辦到。

“那怎么著？鵝是不賣了？”郭建新看上了這只鵝，遺憾地問。

“這不是跟您商量么，本來三只鵝都養(yǎng)十幾年了，已經(jīng)抱走兩只，就剩他了?！蓖跻矐c指著那只鵝說?！岸l，別跟這兒晃，自己玩去。”這是一只三花鵝，腦袋頂上有兩道黑色的印記，叫“二條”可謂鵝如其名?！昂伲@倒霉催的！他們仨里就數(shù)他最衰，一萬和三筒我都經(jīng)常胡，唯獨(dú)二條，自從有了他，我他媽就沒胡過二條?，F(xiàn)在好了，一萬和三筒倒是送走了，剩了這個倒霉蛋子?！蓖跻矐c兀自笑起來。郭建新也樂了，想象著那一萬和三筒會是個什么相貌。

“您也養(yǎng)鵝的吧？那我也不跟您兜圈子了?！蓖跻矐c說。郭建新一聽這開場白便知道自己終究是白跑了一趟。

“您肯定也知道鵝和人是有感情的，我們既然不搬家，二條我是不打算賣您了。坦白說一萬和三筒我也想去要回來，能不能要得回來咱另說，總之我是這個態(tài)度，您多包涵！”王也慶一邊說一邊從里屋拿出一個早已備好的袋子遞給郭建新。“您這一路也夠遠(yuǎn)的，雖然這個事情它比較突然，嚴(yán)格來說也不賴我。但我也不讓您白跑，您拿著！”袋子里裝著一瓶矮口陶瓶款的二鍋頭，這是郭建新和老友常喝的酒，看著頗為親切。

“這可不行！”郭建新自然是婉拒了?！叭思也灰筒灰獑h，你拿回來放著?！迸魅说穆曇魪睦镂輦鱽?。“我說給您拿著，您就拿著?！蓖跻矐c又把酒強(qiáng)塞進(jìn)郭建新的手里，聲音也隨之大了起來，同時卻對著郭建新擠眉弄眼，郭建新反應(yīng)過來那聲音或許是大給女主人聽的?！叭瞬粔?，就是摳搜慣了?！蓖跻矐c指著里屋小聲說?！皳杆涯愦鬆?，你以為你就不是倒霉蛋子？還真覺得自己發(fā)了？窮大方?！崩镂萑绱嘶貞?yīng)，顯然也是積攢著拆遷未遂的怒火。王也慶臉上一紅，沒再多說。

王也慶還客氣地留郭建新吃午飯，郭建新連連擺手。正起身要走卻瞄見后門外停著一輛車，那車的顏色激起了郭建新的興趣。

“開出租的？”郭建新問，王也慶點(diǎn)了點(diǎn)頭。“嘿！我也是！”郭建新一拍大腿。

這頓飯終究還是吃了。

嚴(yán)格說起來，郭建新已經(jīng)從出租車行業(yè)退休一些日子，和許多老師傅一樣是因?yàn)槔涎魉睢＠蠋煾迪嘁娮匀欢剂牡氖锹飞系氖虑椋袠I(yè)的興衰、各公司內(nèi)部的閑言碎語、開車遇上的奇葩往事。路上的事情總是精彩，但聽多了也無味，況且初相識的兩人話也說得淺，不算特別盡興。王也慶比郭建新小一些，剛滿五十，也說起自己有退休的打算，卻又被媳婦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諷刺了一頓?！安荒芄炙?，這事情落誰頭上都不好接受。大家都是一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一個操性，一轉(zhuǎn)頭人家襯了大錢，我們還這副模樣，肯定有落差?！蓖跻矐c吃完飯把媳婦哄去鄰居家玩牌，悄聲對郭建新說。

“我這人啊，一輩子不做虧心事，但就是運(yùn)氣總是差那么一點(diǎn)。”王也慶顯然也是失落的，“年輕時還琢磨著弄點(diǎn)什么，到頭來還是開……”意識到郭建新也是開出租的，王也慶咽下了后面的話，“您瞧瞧，這次就差了這幾米。”他怔怔地望著門口的那條小路。

“兄弟，下午得空么？”郭建新忽然問道，“別的我不知道啊，您家里的事兒您得自個兒琢磨，但您這兩只鵝咱得去要回來?！?/p>

“怎么個意思？”王也慶來了興趣。

“鵝和人一樣，不能就這么給拆散了?！惫ㄐ抡f。

接走三筒的是王也慶在隔壁村的表親，好溝通好說話，不到半個小時就把鵝接了回來。接走一萬的那戶人家住得遙遠(yuǎn)，開了一個小時才找到地方，誰知對方見王也慶要得急還突然坐地起價，要王也慶再加一筆錢才能把一萬給買回去。對方說了一堆有的沒的道理，王也慶竟然還被說動了，差點(diǎn)打算掏錢，卻被郭建新按住了手。

“你認(rèn)識么？”郭建新輕聲問王也慶，“不認(rèn)識，我兒子網(wǎng)上找的?！蓖跻矐c耳語回答。

“去你媽的，不要了?！惫ㄐ逻?，隨后低聲對王也慶說，“去把車著上。”王也慶心領(lǐng)神會，悄悄退到路旁假意要走。郭建新蹲下摸了摸一萬，趁人不注意抱起鵝就跑。抱鵝本是個技術(shù)活，好在郭建新二十多年的鵝并沒白養(yǎng)，一手抓脖子一手夾肚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剡B邁幾個箭步就竄進(jìn)了車?yán)?。王也慶只在一腳油門間已從空擋換到一擋再換到了二擋，出租車在小路上絕塵而去。

“兄弟你這幾下不錯??！我比你小七歲，我是已經(jīng)不成了?！蓖跻矐c把著方向盤贊嘆道。

“我也就年輕的時候當(dāng)了幾年兵，底子好點(diǎn)。哎喲！說不得！”郭建新的老腰一使力又犯了病，在后座斜斜躺下，一邊齜牙咧嘴地疼著一邊哈哈大笑。王也慶也笑得歡暢，等郭建新緩過勁來，兩人在車?yán)飺粽葡鄳c，回去后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給王也慶媳婦聽，聽得她一邊苦笑著一邊搖頭。轉(zhuǎn)頭間她去里屋拿出個鐵罐子給郭建新泡上了一杯私藏的高茉，隨后話也沒多說就去給三只鵝弄吃食了。王也慶對此很滿意，他知道媳婦心里很疼這三只鵝，現(xiàn)下算是認(rèn)了郭建新這個朋友。

“晚上咱們出去吃，我得好好謝謝您?！鼻锶盏奶焐寻?，三只鵝重聚在院里追逐打鬧，王也慶又穿上了外套。

“晚飯真不行，我明兒一大早飛機(jī)去廣西。”郭建新連忙擺手拒絕，“等我回來怎么樣？今兒我開車了也沒喝酒，您給我這瓶牛二我先放在您這兒，等我回來咱哥倆把它消滅了！”順手又把那瓶酒給回了王也慶。

“得嘞，那等您回來吧！”王也慶這次沒再強(qiáng)求郭建新把酒帶走，愉快地答應(yīng)了。

“去廣西是旅游去？”王也慶問道。

“不是，去看個朋友，也是個倒霉蛋子。”郭建新笑著說。

二

原本老婆要與郭建新同去廣西的，但約好要托管鵝的鄰居臨時有事不能履約，郭建新只能獨(dú)自前往。叫來的網(wǎng)約車后排寬敞舒適，老出租車司機(jī)郭建新坐得五味雜陳。他也很久沒有坐過飛機(jī)了，充滿金屬感的機(jī)場對他來說只剩下在接客區(qū)排著隊(duì)小睡的記憶。臨飛前才想到該買點(diǎn)煙酒帶去，一看價格卻發(fā)現(xiàn)比超市里要貴出不少，索性作罷。

從北京飛廣西北海的航班每天只有兩班，要飛上三個多小時。北京這座城市近看時繁華而熱切，可當(dāng)飛機(jī)緩緩離開地面，眼前只浮現(xiàn)出荒漠般的北方大地。那些在地上看著高聳入云的大樓此刻也都渺小了，誠然與云層還相隔著不可觸摸的距離。每日奔波的道路在天上看起來如毛細(xì)血管般徐徐蠕動，誰先誰后，誰快誰慢，誰搶了誰的左轉(zhuǎn)道，已看不出分毫端倪。但無論荒涼或富饒、冰冷或熱烈，這里都是家。

于大雪便是看著這樣的景象離開北京的，他怎么舍得？郭建新望著窗外的云海，雙層玻璃在云海里隱約映射出老友的面龐。

郭建新認(rèn)識于大雪有多久了？十歲到如今五十七歲，四十七年整。按于大雪的話說，他和郭建新除了生孩子之外的事情都一起做過。

于大雪和郭建新同屬龍，但一個龍尾一個龍頭，倒是幾乎小了郭建新一整歲。于大雪八歲那年和妹妹一起過繼到郭建新他們村里，他們起初是相互毆打，打掉了于大雪的一顆牙后反而成了緊密的朋友。于大雪的確是個倒霉蛋子，父母早亡不說，小叔家對他和妹妹這兩個成分不純的孩子也沒什么好臉，混亂年代里甚至都不給一口飽飯吃。于大雪只能在地頭蛇郭建新的帶領(lǐng)下四處偷些吃食，不敢?guī)Щ丶視r便帶著妹妹一起到荒地里生火現(xiàn)做。于大雪膽子比郭建新小多了，老鼠爬蟲大泥鰍什么的一概不敢吃，有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只知道拿來拌面。這樣的人最后竟然還去了南方，郭建新每每說起都苦笑。

這兩人連住家都只相隔數(shù)十米，早已如同異父異母的兄弟。也短暫地分開過幾年，起因是郭建新去當(dāng)兵了。于大雪這人平足外加近視眼，想當(dāng)兵也沒當(dāng)成，讀書也不行，只能出去混。起初是在木廠里拉大鋸，郭建新去看過一次，差點(diǎn)沒把腸子嗆出來，細(xì)碎的木屑漫天飛舞，像一場大雪。后來郭建新在部隊(duì)里學(xué)會了開車，轉(zhuǎn)頭便回來拿木廠的卡車教給了于大雪，算是讓他有了一技傍身。

退伍后郭建新想學(xué)人家下海，興高采烈地要來了于大雪一半的積蓄。本想帶著兄弟一起發(fā)財，誰知腳尖還沒踩到海水就被人騙得血本無歸。那時恰逢郭建新要娶老婆，于大雪二話不說把另一半積蓄也拿給了他。據(jù)于大雪自己說，郭建新和老婆從前偷食禁果的夜晚便是他給放的風(fēng)，似乎也因此有了一種要為此負(fù)責(zé)到底的使命感。

“你看看你干的這些事！怎么好事情就永遠(yuǎn)輪不上你？”于大雪后來也娶妻了，妻子常常如此感嘆?！澳愣裁?，這叫‘吾道一以貫之’?！庇诖笱膱蠹埳蠈W(xué)會這句話后常常不分場合地胡亂使用。“貫?zāi)愕某艄菲?，以后可不能拿孩子的錢這么亂來?！逼拮哟藭r往往會嗔怒著輕拍他的后背。

郭建新瞄準(zhǔn)時機(jī)干起了出租車，在當(dāng)年可謂是純種的貴族工作。郭建新從大發(fā)面的開到夏利，眼看著衣衫也新了鞋子也亮了，該還給于大雪的錢也早就悉數(shù)歸還，另外還悄悄塞給于大雪妻子足足一倍的利息。郭建新和于大雪妻子都勸他也去開出租車，但于大雪只因“老板對我很好”這理由始終堅持開著貨車。

一九九六年，于大雪跑車途中在外省省道的偏僻處碾上了暗刺，車胎漏氣后連人帶車一起被劫了。恰逢剛剛結(jié)過幾個月的現(xiàn)賬還揣在身上，現(xiàn)金也損失慘重。他瞞著妻子找郭建新借了錢擺平這事，“幸好你兄弟是開出租的，要是跟你一樣開大貨的你上哪借去？”郭建新在酒桌上是這么笑話他的。酒后回村的路上兩人遇見一只大鵝帶著一群小鵝在路邊走著，四下也沒個人，一副幸福家庭的模樣。酒意上涌的兩人各自抓起一只小鵝就開跑，一直奔襲到滿臉酒紅，頭暈?zāi)垦?。這種力道的奔跑甚至已經(jīng)不像在逃避那個并沒有追來的鵝主人，而像是在逃避一股更大的力量，比如命運(yùn)。二人原本是給各自的小鵝起了名字，誰知把他們一放下地卻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二人又都嫌對方起的名字太俗氣，只能笑著作罷。鵝喜群居，兩只也勉強(qiáng)算數(shù)，兩只小鵝從小一起打鬧成長，后來于大雪離婚了，無暇照料就干脆都養(yǎng)在了郭建新家里。這兩只鵝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起初根本分不清，好在他們自己先分出了高下，其中一只認(rèn)了另一只做首領(lǐng)，總跟在他屁股后面，于是打頭的被叫做“郭的鵝”，屁股后面的叫“于的鵝”。家里人起初也動過亂燉或紅燒的念頭，養(yǎng)出感情后也都一一打消了。

一養(yǎng)便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這世界飛速地變化著，郭建新想跟卻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終于這出租車也慢慢開成了“夕陽產(chǎn)業(yè)”。于大雪則始終踐行著那句“吾道一以貫之”的箴言，在那個運(yùn)輸公司做了個小官。孩子們各自長大，小叔子中風(fēng)癱瘓，該離婚的離婚，該成家的成家，郭建新成了老郭，于大雪成了老于。

“老郭你自己過來，我哥情況不好?！庇诖笱┑拿妹迷疽綑C(jī)場來接郭建新去醫(yī)院的，落地打開手機(jī)卻直接收到了醫(yī)院的地址。

沿路這座陌生的海邊城市就是于大雪最近幾年的生活吧？深秋還穿著拖鞋的人們騎著各式小摩托密密麻麻地穿行在路的兩側(cè)，棕櫚葉在風(fēng)里搖擺，海潮聲遠(yuǎn)遠(yuǎn)襲來，像是老友的召喚?！拔液退f你已經(jīng)落地，他在等你?！庇诖笱┟妹糜职l(fā)來信息。郭建新無心再看異域風(fēng)景，若不是實(shí)在不認(rèn)識路恨不得自己上手去開這輛慢悠悠的破出租。

“老郭來了！”于大雪妹妹在走廊外接上了滿頭大汗的郭建新，大聲對著走廊盡頭的病房喊著。

走進(jìn)病房，于大雪已然走了。

四年多沒見，病床上的于大雪形銷骨立，竟然比從前那臃腫的模樣還俊俏了些。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一點(diǎn)，似乎有那么一句沒說出口的話還堵塞在那里。是什么呢？已經(jīng)永遠(yuǎn)無法知曉。

“我哥沒了?！庇诖笱┟妹幂p輕扶著郭建新的肩膀啜泣，郭建新呆坐在那把屬于探病親屬的木椅上，始終沉默。于大雪早年離婚后與前妻已沒了情誼，跟了前妻的女兒也直到此刻收到消息才答應(yīng)飛過來奔喪。護(hù)士說于大雪一直艱難地維系著呼吸，剛聽見那句“老郭來了”便走了，前后不過幾秒鐘。坐在那木椅上，郭建新覺得自己慢慢變輕了，回憶縫隙中的每一個于大雪都被宇宙收回了造物的魔盒中，過去四十七年的生活在此刻坍塌成一個點(diǎn)壓在他心口上，好像一張被巨人踩在地面的紙，足夠輕盈，輕盈到可以飛起來，卻不得絲毫自由。

于大雪查出肺癌是五年前的事情，雖不是晚期卻也只剩些理論上的希望，所謂保守治療說白了就是等死。隨丈夫來北海做生意的妹妹說起她在這里聽到的一個段子，說某個來履職的領(lǐng)導(dǎo)也有這病，繼任者都等待他早日退位，誰知北海這地方的空氣或?qū)Ψ我灿叙B(yǎng)護(hù)的效果，那領(lǐng)導(dǎo)一干就是兩屆，至今還活著。這種江湖傳聞各地都有，大多時候聽聽便罷，真信了它把于大雪一家接來北海，實(shí)屬絕望的選擇。

“我不同意！”郭建新對此事的意見非常堅定?！氨本┦裁吹胤剑勘焙Ｊ裁吹胤?？北京的醫(yī)療資源你們能比么？就因?yàn)橐粋€酒局上吹牛逼的段子要把老于接過去？不行！”

“我就問你，他這個情況誰來照顧？北京是好，咱能用么？咱用得起么？咱是有錢還是有人？”于大雪妹妹大聲吼道。

“去他媽的，老子來照顧！沒錢老子掙！沒關(guān)系老子找！休想接走！”郭建新堅決地說。

“我他媽還沒說話呢，你們吵個什么勁？”于大雪從里屋顫悠悠地出來調(diào)停。

于大雪最終還是隨妹妹去了北海，從此再也沒回過北京。郭建新面對這件事毫無辦法，遠(yuǎn)遠(yuǎn)不是童年那般去偷些吃的便能解決的。他和于大雪不過都是土地上最普通的人，口氣是不小，但面對命運(yùn)時并沒有絲毫還手的能力。于大雪來到北海后，郭建新和他的聯(lián)系驟然變淡，對話更多的反而是于大雪的妹妹，總是旁敲側(cè)擊地問著于大雪的近況，卻一次都沒來看過他。老婆數(shù)次問他原因，郭建新總是搪塞過去閉口不談。后來問得多了也開口了，說自己始終不滿意于大雪去廣西這件事，但如果留下來又該怎么辦？郭建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有一天喝醉了才終于坦白承認(rèn)是因?yàn)榭謶郑謶质裁茨兀窟€沒回答便已經(jīng)醉倒。

于大雪的病情在北海還真有些好轉(zhuǎn)，甚至已經(jīng)開始和鄰居打麻將，可以過上一些正常的生活。郭建新那段時間偶爾又在家里哼起小調(diào)，老婆心里也寬慰不少。誰知于大雪不久前忽然又檢查出不知從何而來的敗血癥，郭建新聽說后終于下決心來探病，誰知這病來勢兇猛，電話里明明聽著還有些精神，轉(zhuǎn)眼間便不行了，探病竟變成了送行。

“你多等等不行么？你這不是折騰我么？你他媽癌癥都快好了怎么又得上這病了？你說你怎么一輩子都這么點(diǎn)背？你……”郭建新伏在于大雪的身上，往日里的肥肉與肌肉都已經(jīng)無法觸摸，隔著被子也只剩下冷硬的骨骼。有好多話想說，但一句也說不出口。

“你丫傻逼。”窗外的潮聲淹沒了他最后的告白。

暮色下沉，于大雪妹夫從合浦的珍珠廠趕回來一起辦手續(xù)，郭建新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

“街邊隨便吃碗面吧?！惫ㄐ抡f。

“面不好找，吃粉吧。”于大雪妹妹說。

“一碗面都找不到嗎？”郭建新在病房里面對于大雪的遺體都不曾流淚，此刻卻突然哭了。直到這一刻郭建新才明白過來，于大雪終究是到了異鄉(xiāng)，任你這里風(fēng)景如畫空氣清新，這都不是他于大雪的家。一生熱愛吃面的于大雪在這里過得到底好嗎？郭建新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不太好。他太了解于大雪了，他是于大雪在這世上最后的發(fā)言人。

三

“后悔不？”王也慶喝下一口酒問郭建新。

“后悔啥？”郭建新抬頭看著他。

“你這兄弟臨走前這幾年你都不帶和人聯(lián)系的，人心里指不定有點(diǎn)難受?！蓖跻矐c說。

“不至于的?！惫ㄐ缕策^頭去。

這是郭建新和王也慶第三次喝酒，還是在王也慶的小院里。那三只鵝已經(jīng)接受了郭建新而不再吵鬧，尤其是被他搶回來的一萬，時不時還上前來磨蹭他。這次郭建新沒開車，是坐地鐵轉(zhuǎn)公交再轉(zhuǎn)黑車來的，顯然是做好了喝多的準(zhǔn)備。他把于大雪的事情講給了王也慶聽，自認(rèn)是倒霉蛋子的王也慶聽到于大雪的故事也只能甘拜下風(fēng)，連他那刀子嘴的媳婦也在一旁時不時發(fā)出“哎喲”“我去”“怎么會這樣”的感嘆。

“郭叔，我聽我爸說了，這一杯謝謝你把一萬和三筒給救回來。”第五次喝酒恰逢王也慶的兒子回家休假，也一同加入進(jìn)來。

“你女兒多大來著？”王也慶悄聲問郭建新。

“滾一邊去，人都在備孕了，少打主意。”郭建新借著酒意笑罵道。

“喲！那你到時候可要記得請我啊?！蓖跻矐c用極小的聲音說，怕被媳婦聽見，“我給包個大的！”

“還真是會照鏡子嘿！有意思！”記不清是第幾次喝酒，郭建新在老婆的攛掇下終于把王也慶邀請到了自己家里。郭建新很久沒帶朋友回來喝酒，老婆暗喜著忙里忙外地張羅晚飯，王也慶和郭建新則在院子里逗鵝?！斑@是為啥？臭美么？”王也慶被那鵝的行為逗樂了。

“誰也不知道，就他知道?！惫ㄐ孪駛€要求孩子在親戚面前表演節(jié)目的老父親，美滋滋地在一旁笑著。

“你都不知道？”王也慶問。“我也不知道?！惫ㄐ禄卮稹?/p>

但在四個小時后郭建新又喝醉了，他說，“我其實(shí)也知道?！?/p>

郭建新拿出手機(jī)打開相冊給王也慶看，“以前有兩只鵝，一只老于的鵝，一只我的鵝。”“但是呢，有一只死了?！蓖笤俜?，照片里的鵝忽然間就從兩只變成了一只。

“哎喲！”王也慶輕嘆道。

那鵝是三年前死的，死因至今還是個謎，或是壽終正寢，或是得了什么神秘的病。他伸長了脖子倒在院子的角落里，他的同伴蹲坐在他身前不遠(yuǎn)處“嘎嘎”地叫著。鵝的叫聲本就有些刺耳，那日的聲音里還多出一根極具悲痛的針，穿刺進(jìn)聞?wù)叩亩だ铮边_(dá)頭腦深處。

帶尸體去獸醫(yī)院檢查或能確定下死因來，如果真是什么病癥也好為活下來的做預(yù)防。但郭建新回家目睹這一幕時整個腦子都亂掉了，作為男性他覺得自己該鎮(zhèn)定，但一股沉悶的氣憋住了他，讓他無法思考。他不愿讓家人看見這一幕，慌亂地抱起尸體就出了門。那鵝被迅速地埋在村邊的一棵樹下，那棵樹正對著小河溝，是兩只鵝最愛玩耍的地方。一身大汗，土已經(jīng)夯實(shí)，郭建新甚至都沒有一次正式地告別。三個月后，家里人都已慢慢接受了這件事，郭建新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在院門口對著車門矗立的另一只鵝。

“你們都說我不和老于聯(lián)系，我其實(shí)也有聯(lián)系的。”郭建新打開自己和于大雪的微信聊天頁面，過去幾年的聊天記錄完整地保存著，一大半都是圖片。這次連郭建新的老婆也湊上來看，顯然她從前并不知道這件事。

郭建新每隔幾日就發(fā)一張鵝的照片，于大雪的回復(fù)也總是簡單，“帥”“太肥了”“好看”“少吃點(diǎn)”，幾年來甚至還有不少重復(fù)的回復(fù)。翻回到三年前的聊天，郭建新對于大雪說：“我那鵝死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庇诖笱]有后續(xù)回復(fù)，想必是直接打來了電話。

“老郭！你不是說死的是于大雪的鵝么？”老婆看見后在一旁驚呼。

“是不是不愿意讓他知道？”王也慶思考了半晌說。

郭建新沒說話，似乎又陷入了那些聊天記錄中，一條一條慢慢地翻閱著。

“老王，我們這倆鵝和你的鵝不一樣。”郭建新緩緩開了口。

“他們吧，都是公的，一邊兒大，沒什么花紋，沒什么特點(diǎn)。坦白說我和老于養(yǎng)了二十多年也沒認(rèn)清楚他們。那我們怎么區(qū)分呢？就是這兩鵝總有一只在前面，一只在后面。在前面那只是我的鵝，在后面那只是他的鵝。一直以來就這么區(qū)分的，也沒想過做什么記號，好像覺得一輩子都能這么區(qū)分?！?/p>

“那天我回家以后直接就懵逼了，我尋思這他媽到底是死了哪一只鵝？就剩下一只鵝了，這只鵝是在前面的那只還是在后面的那只？完全他媽的分不出來。我叫‘于的鵝！’那鵝就沖我過來了，我心想老于的鵝活著，死的就是我那只，誰知道我叫‘郭的鵝！’那鵝還是沖我過來。”

“所以你們知道我當(dāng)時面臨什么情況么？你們都無法想象，真的?！?/p>

“那個情況就是——我說是誰死了，就是誰死了?！?/p>

“所以……”郭建新指著老婆，“我跟咱家說是老于的鵝死了，跟老于說是咱家的鵝死了?！惫ㄐ吕掀旁谝慌缘纱罅搜劬?，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

“我原本還想這能行么？結(jié)果你看你們誰都沒發(fā)現(xiàn)，于大雪直到死了都沒發(fā)現(xiàn)?！?/p>

“按理說，這鵝都二十多了，瞧他兄弟那樣也不是個長壽的命，沒幾年了，其實(shí)不必再找個伴?！?/p>

“但我發(fā)現(xiàn)他照鏡子這個事情吧，好像也不是像咱以為的是因?yàn)槭裁醋詰?，我他媽懷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只鵝，到底是走在前面的那只我的鵝？還是走在后面的那只老于的鵝？”

“所以我尋思再弄一只回來吧，也許再來一只他就能知道了。我也能知道了?！?/p>

王也慶和郭建新的老婆一同看向了院子里的鵝，那鵝仍在照著鏡子，時不時用喙輕啄鏡面，發(fā)出“噠噠”的聲音。一只生命將盡的鵝到底能認(rèn)出自己的長相么？如果能……如果不能……他在鏡中癡覓的究竟是什么？他保持沉默，無意回答。

“你早說啊老郭！我回頭把一萬弄過來跟他處處，要是能處好我就給你了，反正我也還有兩只。”王也慶端起酒杯對郭建新說，說罷便要飲下，郭建新一把按住了王也慶的手。

“我先干?！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