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耳
今年九月初我來宜賓,才意識到是頭一次來宜賓。對它的熟悉當(dāng)然是在酒里,說到五糧液,順口就有“宜賓五糧液”,這地名是隨著酒的味道一塊飄香的。且四川陳醴佳釀太多,各占據(jù)一塊地界,五糧液雖為川酒之首,也從不搶別人風(fēng)頭,所以,它用不著叫成“四川五糧液”,“宜賓五糧液”就好。
我第一次來這,卻也不陌生。西南天空大都沒有例外,陰沉的顏色為主,天的邊際又翻涌起白光,直觀地讓我體認,這是離家不遠的地方。山城我是熟悉的,車穿過宜賓城區(qū)去向酒廠,隨著路的高低起伏,城區(qū)疏密有致地排列,有幾處街頭,忽然見著久違的熙攘,再往前走,很快復(fù)歸于平靜。也許,山城就應(yīng)該有這種動靜相宜的布置和鋪排,愛熱鬧與享清靜的人怡然相處,各得其所,但我去過的山城大都逼仄,過于擁擠而難覓清靜。所以,城區(qū)隨處可見的“宜人宜賓”標(biāo)語招貼,也是掂量以后對自身中肯的評定。
街巷也是差不多的格局,只是宜賓不大的一片老城區(qū)隱藏了諸多老酒坊。這些年去到各地,熱衷于逛蕩老城區(qū),里面都能找見絲縷的童年記憶,甚至老城區(qū)的光線,也是在高聳的樓群中難以尋覓的。因是酒城,宜賓老城區(qū)的古釀酒坊都得以完好保存,巴掌大一片地方,藏著“長發(fā)升”“利川永”“天錫?!薄奥犜聵恰钡劝思夜裴劸品?,古窖池近兩百口。進入這片城區(qū),當(dāng)我想找一找兒時片段,卻有濃郁的酒香浸潤、干擾,儼然和記憶區(qū)分。
記憶中我老家的老城區(qū),主街也是沿襲了河流的走勢,狹窄的道路兩旁都是板房,許多傾斜將塌,但用木柱強撐,木柱一端砸入硬木樁頭,人依舊住里面。街道即是菜市,混亂無序中透著熱鬧,但也不乏臟亂,我外公和父親每天喝酒,經(jīng)常拎著膠壺去沽酒,沽來的不論苞谷燒或者高粱酒,都叫成壺子酒。那些商戶賣的酒都是從郊區(qū)或者鄉(xiāng)鎮(zhèn)酒坊販來,酒壇酒甕一例捂得嚴實,生怕跑氣漏財,只給酒客吸一鼻子嘗一嘴,品判優(yōu)劣。記憶中的老街,酒坊里絲縷酒氣都要換錢,行人自然聞不到酒香。我們來到宜賓老城,走近最大的一處古釀酒坊“長發(fā)升”,六百多歲的老酒坊,酒氣從磚縫和泥地板中滲漏出來,每一處小小的滲漏又匯成漫溢,酒香得以撲鼻而來。泥地板,還有老建筑中特有的黑白光效,能讓人瞬間穿越。漫長的時光里頭,釀酒師在這一片窖池中安然地勞作,時光黏滯,六百余年緩緩流淌卻又這么從容地過去。酒體無色透明,甚至近乎晶瑩,但諸種糧食谷物的滋味都誠實地揉到了里面。酒坊盡頭的屋頂有天光涌入。我記起以前的房子采光不足,還沒接上電燈,又被柴火熏染,白日的光源主要是靠屋頂?shù)膸灼魍?。我又看到了明瓦,老酒坊完好保留著這些細節(jié)。我走過去,讓光柱直接落到我頭上,這是小時候玩過的游戲,我看見光柱里浮游的微塵。我曾用很長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光映亮了微塵,還是微塵的浮動構(gòu)成了光?
帶著一絲由童年橫亙至今的恍惚,我在那道光柱底下側(cè)過頭去,看見舊時的釀酒師和勞工,光著膀子(必然是光著膀子)勞作的情形。他們周身找不出一絲贅肉,黑得發(fā)赤,那赤色顯然是酒精浸染出來,醉而不酲。每日的工作,在這黑白光線的顯影中,肢體熟練地重復(fù)每一個動作:蒸糧、踩曲、下窖、起槽、拌和、上甑、攤晾、撒曲、封窖……有點漫不經(jīng)心,但也不窩工,就像酒本身也是宜緩不宜急,每一口滋味,都是漫長的時間在其中縱橫捭闔。
有時我會羨慕久遠的生活,物力稍有艱難,他們只要思考吃穿用度。那時候所有的異地都是遠方,他們被封存在某一個地方,一輩子干一件事。釀酒師和勞工都是終身職業(yè),酒坊生意穩(wěn)定,所以每家都留存數(shù)百年,他們每天品嘗剛蒸制而出的頭曲原酒……又一個恍惚,我看見古代的某位釀酒師,臉上忽然現(xiàn)出我父親喝酒時的神情。但我知道,這種羨慕只是出于歷史現(xiàn)場還原能力的缺失,我們哪能進入久遠的生活。我們又何嘗真的想回到過去?只在酒里品一品陳年的味道,是最好。
這里古釀酒坊都有自己名號,還都是三個字,結(jié)體穩(wěn)定,聲音鏗鏘,老字號通行的格式。不過這些名字沒有廣為傳布,它們?nèi)紖R入了“五糧液”?!拔寮Z液”三字直白痛快,也收斂了文氣,收斂了古意斑駁,但它的其來有自,是具體可觀的。一座座老酒坊仍戳在老街老巷,重新修整,像一尊一尊鍍金菩薩。幾百個年頭挺過來,它們配得上任何高級別的待遇,甚至窖泥也是古董,成為國家博物館的藏品 。
我記憶中的老街,酒坊都是無名,也不是前店后廠的坦蕩格局。小酒坊釀酒質(zhì)量不穩(wěn),一壇清一壇濁,一壇清冽一壇卻燒鍋味重 ,價格都是一樣,起初幾角一斛,慢慢漲至三五塊。喝酒的人不能斷頓,父親經(jīng)常去酒坊嘗酒,有經(jīng)驗,遇有口感不錯趕緊多打幾壺存下來。偶爾碰到燒酒師傅超常發(fā)揮,或者是父親人品突然爆發(fā),一壇酒釀得沁人心脾,父親便有感慨,說這有點五糧液的意思了。
五糧液這個名字,聽到應(yīng)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此前家里人大都是喝壺子酒,慢慢開始有了瓶子酒,聽來一些酒的名字,大體知道五糧液和茅臺是最好,但是難弄到。第一次見到五糧液,是外公過生日,母親找關(guān)系從副食品公司弄來一瓶,酒瓶上還貼有銷售小票。外公和父親一喝自然停不下來,一瓶酒見底,晚上睡覺前床頭柜各擺一大搪瓷缸涼白開。那時喝酒,最易干渴,經(jīng)常半夜渴醒了找水,所以一旦喝得不少,晚上床頭備水,是習(xí)慣性動作。次日醒轉(zhuǎn),床頭的水一點沒動,一覺睡得沉實松快,便對這酒又一頓好夸。那以后,“五糧液”就經(jīng)常掛在外公和父親嘴上。
外公外婆生日前后差幾天,酒席一塊辦,姨家舅家拎酒來我家,也不挑剔。舅舅通常是拎五糧液,那些年在我們縣城,五糧液比茅臺貴,大家喝得也更勤快。父親從不過生日,他有個說法,說上面還有老人,自己就不能過。也不知道是哪得來的說法,父親認定了,確實就一直堅持,這是他性格。其實,父親只比外公小一輪,而外公外婆長期跟在我家住,不去舅舅家中。父親做了一輩子年齡小一輪的兒子,七十多歲,還要照顧著兩位更老的老人。一七年,外公外婆幾乎同時離世,父親頭頂上已經(jīng)沒有長輩,他自己差一歲也整八十。待我說要給他好好慶賀一下八十壽辰,父親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過,還是不過吧。我說,按你自己的規(guī)矩,也應(yīng)該過。父親想了想,說不要辦酒,自家屋里弄一弄,你和你弟陪我喝五糧液就行。我說,我弄茅臺怎么樣?父親堅持,說買五糧液,我就好這一口。我說,茅臺更貴哩。父親的回答令我意外,他說,茅臺賣到兩千的時候,是不是比賣一千口感翻倍?
這是父親一貫的思維,凡事究個底,擰干了水分,再拿出來擺明立場。事實也是如此,即便朋友送我茅臺,父親也叫我留著應(yīng)酬,場面上有時候不能少。他自己喝,五糧液當(dāng)是最好,也不能當(dāng)成口糧酒,現(xiàn)在價格也已飆高。但每年逢他生日,我都是買五糧液,和弟弟陪著他,一家人靜悄悄地喝。去年他心情好,八十二歲的老人,一高興還喝了整一瓶。
在宜賓老城,我不免想象,如果自家就居住于此,很久以前打壺子酒喝,父親和外公也不會半夜渴醒。在這座釀酒之城,容不得劣質(zhì)酒的存在。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幸福?老人身體會否更好?去到五糧液酒廠,工人赤膊勞作,仍然是古老的姿勢,我們進去也不用鞋套口罩,顯出與大多數(shù)酒廠不一樣的坦率。他們和他們的父親還有爺爺以及更遠的先祖一樣,用不著遮遮掩掩,數(shù)百年前店后廠的格局,使得他們早已適應(yīng)在別人的目光中勞作,怡然自得。這肯定是時下酒店“明廚凈灶”的源頭,進店沽酒,看著酒是怎么做出來,買賣雙方自會更多一些信任。當(dāng)天,我們作為游客,也可以操起大鏟裝填酒糟,待有新酒出糟,高度的原酒下喉竟也喝得出綿柔口感。
這次來五糧液酒廠參觀,獲贈一瓶五糧液特釀,想必蘊蓄了最正宗的滋味。收到這件禮品,我首先想到的,是父親的生日忽然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