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薔薇
可是我們完全不想進入天國:
我們已成了大人——因此我們要這個地上之國。
——尼采
廖紅杏在窗外的小街上出現(xiàn)時,我正倚在雕花鐵架子床頭發(fā)怔。那玩意兒太老舊了,硌得我脖子生疼。昨晚喝醉了在夢里喊胡允兒,被丁小荷扇了一巴掌,便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床下一扔。凌晨三點,披頭散發(fā)的丁小荷伏在床沿上不住地哀嚎。她知道我受不了這個——那壓低了的底層顫音,像從河底發(fā)出的母牛的叫喊;還有青筋畢露的手,讓我想起死去的媽。一見她這樣,我就像聽見了哀樂似的,腦袋往胸口一耷,悶悶地朝墻躺下了。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今天一早,我還在做夢,丁小荷就躡手躡腳爬起來,在床頭的凳子上擱了一碗大麥茶,頂著個雞窩頭出門買菜去了。
她來干什么?找胡允兒嗎?都快一個禮拜,才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看來,除了我,也沒人真正關(guān)心她。
我不喜歡廖紅杏,不僅在于她修長的脖子,還有她常穿的帶波點的白衣裳(別的老板娘都是在黑胖的身軀上套豹紋或黑裙子)。去年夏天一個晌午,我路過“紅杏”后門,從沒拉嚴的窗簾縫往里張望。姑娘們都接客去了,只有她穿了一身雪白的套裝(電視里女主角參加宴會才穿的那種)伏在過道一張矮木桌上,就著瓷碟里的兩片餅干凝神靜氣地喝茶!我差點笑出聲!一個老鴇,一個小巷子里的老鴇,竟然一個人裝模作樣地喝茶!我想起傳言,說她年輕時是南方某地方戲的臺柱子,后來又做過某個畫家的情婦?!八湍闶窃趺捶殖傻模俊蔽也恢挂淮螁柡蕛?,“小心把你吸得滴血不剩!”我做出咬脖子的架勢,“你知道別人背后都喊她什么?大白蛇?。ǖ共皇俏蚁咕帲谴_有人這樣說)”??珊蕛簠s從不搭腔,不論我怎么說,只淡淡地笑著,弧形的下巴尖得讓人心虛。
可是胡允兒被什么人弄走了?現(xiàn)在哪里?每當我想到這個,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子。怎么就這么沉不住氣?是,我喜歡高檔汽車,郊區(qū)紅白尖頂?shù)拇蠓孔右苍谝T著我。我需要錢,揚眉吐氣證明自己。可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我輕舉妄動的借口。
也就出去抽根煙的工夫。明明看見她后腦勺上插著那根釘子在門后緩緩倒下去。就那么一小攤血,在門后的水泥地上甚至都不算醒目。就算是不巧,正好碰到了哪根關(guān)鍵的腦血管——死了,總還得有具尸體??傻任一貋?,卻只看見地上一根孤零零的釘子。就連一小攤血跡也沒了蹤影。這不是見鬼了嗎?為了防止她逃跑,這房子別說窗戶,就連空調(diào)管下面的耗子洞,也被我堵了個嚴嚴實實。我抽煙的樓梯口,是唯一的進出通道。我氣得用那根釘子死命戳自己的頭。我想不通,心里又虛得發(fā)空,只好給丁小荷打電話,丁小荷就從鄉(xiāng)下趕來了。
廖紅杏敲門進來時,矮胖的丁小荷像只倭瓜在她身后翻滾,同時滾動的還有她眼中閃爍的怒火?!坝腥苏夷?!”她朝我揚了揚手里的一把蔥?!澳憬o我當心點!如果不想離婚的話!”我沒吭氣,只越過她足球似的胸去瞄廖紅杏。那女人有雙和年紀不相稱的眼睛,被兩小片蜜色絲絨似的眼皮包裹著,像兩粒遙遠寒冷的星。
我看見一連串的色彩在她眼底飄過,如無數(shù)在水底沉浮的彩色魚泡。她肯定看到了匆忙塞到床底的西裝,那件胡允兒常穿的、能遮住屁股的、紅色頭蓬狀的玩意兒。還有枕頭一角露出的鬼鬼祟祟的銀色手機、平板電腦,那上面顯眼的被咬去一角的蘋果標識。如果有機會,我想告訴她,都是她主動掏腰包買的。最讓我難堪的是丁小荷身上的貝殼項鏈和紫色裹身裙。都是櫥頂那只褚色皮箱的藏品——胡允兒帶來的,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能在哪兒買到。也許廖紅杏曾經(jīng)見過,此刻它們正像一條嘲諷的蛇和一只絕望的水蛭,拼命從丁小荷的身上站起來,往她的方向爬。
廖紅杏是趁丁小荷跑到外面的走廊后才提出錢的事情的。她的眼神始終沒在丁小荷的身上聚焦,而是游離于我和房間的每一樣物品之間。她在尋找下口的機會。這條陰險的大白蛇!我在心里咒罵著。錢,事實上,在她找到這里來之前,我就想到過的,不過我想的是胡允兒那份尚未結(jié)清的“提成”(她一直生意爆滿),而她提出的卻是相反方向?!昂蕛汉脦滋鞗]來上班了,我想知道她的社保還交不交?!彼P縮著頎長得過分的脖頸,喝了一口面前的白茶,幽幽地說。我吃了一驚,社保,那是體制內(nèi)的體面人才有的玩意兒?!凹t杏一直給姑娘們交社保?”我猶疑的語調(diào)像劃出水面的魚?!笆堑?,一直交。”她昂起頭,靜靜地望著我。冷汗頓時如濕冷的魚鰭黏上了我的后背。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對于那些和體制沾邊的人和事,我有種本能的敬畏與恐懼。
我想起來,曾不只一次在“紅杏”后門看見廖紅杏和戴不同帽徽的人走在一起。有時,他們的手臂親密地摟住她的肩,有時他們又離她有一丈遠,可那隱形的愉悅像膨大的氣球,一望即見。
“我們分手了,她不合適我。”丁小荷第三次從走廊回來給我添水時,我說。隨后就翻眼望向剝落了一半的天花板。我說的有一部分是真話。第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夸胡允兒美時,我這樣說。后來丁小荷跟我鬧,非要把胡允兒留下的東西燒了,我也這樣勸她。不過因為娶了丁小荷做老婆,我對她說的話八成都不是真的,我得安撫她,就像安撫我在鄉(xiāng)下養(yǎng)的狗。
我不覺得她美這件事,在她消失之后,我才漸漸厘清了原委——就像繞著線團轉(zhuǎn)圈的貓找到了線頭。這能怪我嗎?第一次見她時她臉上水紋般抖動的肌肉,比鐵鉗還有氣力的手——不錯,是她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我從賭徒陳三的刀下拉進了紅杏的防盜門,我為此將永遠對她心存感激——可這符合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期待嗎?愛上一個救過自己的女人?我所知道的男女,是像我的父母那樣,像村里的男人女人那樣,像丁小荷眼中的我和丁小荷那樣——拳頭、眼淚、在生兒育女中互相磨礪——如同兩粒生活的煎鍋里蹦個不停的銅豆。
就是說,胡允兒是牡丹,是水仙,是美艷誘人的桃花,可我喜歡的只有向日葵、無花果和大倭瓜。在女人方面,我就是這么不懂行或者不識相——就像很多男人議論的那樣??晌也辉诤?。
“那她……搬走了?她不干了,怎么連個電話也不打?”
那女人扶了扶頭頂帶檐的草帽(是的,她戴了頂貴婦人式的大帽子,而且直到現(xiàn)在也沒取下),而不是像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那樣撩撩耳邊的碎發(fā)(我曾在紅杏不只一次看見過)。我知道她瞧不起我。這一點她也從不掩飾。就在胡允兒救我的那天,我聽見她在她那自閉癥兒子星星的房間發(fā)出慍怒的聲音:“為什么要救他?這種茅坑里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窮人,除了無盡的麻煩,什么也不會給你!”
“我怎么知道?她一周前就搬走了!”我學著電視里外國人的樣子聳聳肩,既然她戴著貴婦人的大草帽。
廖紅杏顯然不信,作為回應,她挑釁地看了一眼床底那件紅西裝,還有櫥頂上的褚色皮箱。
“她是接到她南方表哥的電話連夜走的。我們吵了一架!她和她那位表哥……”我盯著面前桌上積滿油垢的凹槽,“不打電話,是不是因為你們之前有什么合約?”我邊說邊從眼縫里偷偷打量她的帽檐。真是個老婊子,我心想。終于明白她為什么要戴著那頂大檐帽。
這么老套的故事,是我連續(xù)好幾個晚上失眠,把自己快熬成一粒干癟的黑豆時想到的。我以為她會懷疑,或者假裝懷疑。然而并沒有,她的黑眼睛在帽檐的陰影下倏地一閃,便欠身站了起來。“打擾了。”她說。還伸頭朝外張望了一眼,顯然,這是和不在場的丁小荷打招呼。
出于一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動機,就在丁小荷放下手里的芹菜從走廊上走回的時候,我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種諂媚得讓我自己都感到惡心的語氣說:“廖老板,丁小荷——就是我老婆——正在找工作,你看,能不能先到紅杏去學洗頭?她很勤快的,人也利索......”
如果丁小荷沒像只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最后吱呀一聲拉開木門,從背后那根血跡斑斑的長釘子上取下外套,廖紅杏可能不會生出任何懷疑——很有可能,她只是做給別人看,搞一個形式上的拜訪。而且我已成功地吸引了她最后的注意力。無論如何,一個男人讓自己的老婆去做小姐,還是挺讓人震撼(為此,丁小荷和我已經(jīng)吵了一個禮拜)!其實這有什么稀奇呢,說白了都是賣,不是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也就是食物消化吸收后的維生素、礦物質(zhì)),就是賣血、賣腎或別的什么器官。既然要賣,當然要挑性價比高的。至于損失,那是莫須有的。健康?胡允兒的光彩誰人能比?尊嚴?那是訓斥你的人硬塞給你的。對吃飯睡覺都成問題的窮人來說,尊嚴有幾斤幾兩?
廖紅杏顯然吃了一驚——為門后那顆釘子——那上面的血跡已和暗沉的鐵銹融為一體,似乎昭示胡允兒的消失已成陳跡。一個消失的暗娼,如同一縷陳舊的血跡,在任何時代,都如微風般無嗅無息。
“等一等吧,這陣子太忙,過兩天再給你消息。”下樓時,廖紅杏撥開丁小荷的手,壓著嗓子低聲說。我答應著,橫了丁小荷一眼。丁小荷立刻識趣地停住腳。我壓住心跳,一直將她送到門外。眼看她的水蛇腰在街心消失,這才轉(zhuǎn)身,背著手一步步踱回出租屋。
丁小荷挨第一個巴掌時完全是懵的,她捂住滲血的嘴巴,撿起地上的拖鞋跳起來反擊。可不等拖鞋飛出,我的第二個巴掌又劈了過去,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直到我累了,打不動了,像只垂死的老狗頹然癱倒在地。
“你是中了邪了,還是得了失心瘋了,你這只瘟豬、蠢驢、死狗……”丁小荷如箭似的跳起來,騎在我脖子上。
我閉著眼睛大口喘氣。胡允兒,你在哪?我在心里大喊著;只要你回來,我給你下跪。咱不開夫妻店了,只要你繼續(xù)交錢給我。至于這個丁小荷,這個一分錢也掙不到的大倭瓜,我讓她回鄉(xiāng)下,立刻!馬上!讓她有多遠滾多遠!
胡允兒是一個冬天的雨夜自己找到“紅杏”來的。那晚窗外的雨下得猛極了,每一陣都像要炸出沉在水底的魚。我和小戴、無憂剛剛暗暗較量了一回——她們約好了,說提成不提到四六開(她們六,我四),就收拾東西回老家——行啊,要走趁早,趁蔡警官還負責這一片,自己去要身份證。我坐在收銀臺的卡座里,頭也不抬地說。兩人一怔,顯然沒料到我還藏有這招,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兒,便漸漸偃旗息鼓了。小戴小心翼翼地圍著我,給我拿這個接那個。無憂則裝模作樣,開始清掃地上掃不完的胡須屑和頭發(fā)。
敲門聲響起時,我們吃了一驚。那聲音蓋過了龐大的雨聲,聽上去像一連串砸在門上的手雷。我沉下臉,緩緩去拉沉重的防盜門(我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我的每一扇門都厚得能擋子彈),沒想到一道濃麗的光影一閃,一個高挑的艷女如水光映在我面前。
我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眼花了。我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也從沒想過,世上會真有人長成這樣。
“你們這缺人嗎?我會給人洗頭。”
那艷女竟開口說話了,聲音柔潤如一汪山泉。我更加狐疑了,趕緊拉開門,想看看屋里另兩人的反應。結(jié)果,如我所愿,小戴、無憂也瞠目結(jié)舌地呆住了。
“你們——不是洗頭的嗎?這外面的招牌上是這樣寫的——”那雙穿白色緞鞋的腳遲疑地后退幾步,一圈透明的雨滴沿著白色的裙裾旋轉(zhuǎn)著灑落下來,像一串跳動的音符、一陣花瓣雨。
哪有女人想讓這樣的美女留在自己身邊呢?佛說眾生平等,它的前提是眾生彼此獨立分離——一花一世界。如果所有的花都簇擁在一起,就得接受無聲的評選——不然,花哪來那么多名字?牡丹、月季、鈴蘭、芍藥......小戴、無憂當然不想。說實話,我也不想。所以我們?nèi)齻€不約而同地緘默著。
可怎么說呢,我畢竟老了——花期已過,又有個星光般渺茫的兒子。一股世故的力量讓我不得不開了口;“外面雨大,先進來躲一會兒吧!”
于是那艷光便“倏”地一閃,進了門。
她足有一百七十五厘米高,幾乎比我還要高出半頭。小戴、無憂又是一陣發(fā)呆。
小戴去倒水,無憂索性搬了張凳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像個真正的老鴇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真是完美無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美——她后來逢人就這樣說。而我呢,出于一種策略上的考慮,回到了收銀卡座,低頭清算一天的賬目。可事實上,我在晚飯前就已算完那幾筆小賬。紅杏的生意并不好,小戴、無憂不過是平庸的貨色,除去星星每月的藥費、理療費,收支勉強平衡而已。
我當然知道小戴和無憂會擠對她,或者說,幫我殺價(她們自己不會明白這一點,不然老板娘也就是她們了)。我先是聽見小戴絮叨今天有個大胡子假睡蹭她的胸,接著又聽見無憂長嘆:“還洗什么頭啊,現(xiàn)在連剪頭的都沒生意!這條巷子馬上就要拆遷了!”然后兩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起做什么行當“來錢”。小戴說做保健品,無憂說干微商。我不出聲,但是唇角微微上翹,我笑了。
艷女——也就是胡允兒——最終還是留下了。以一種讓人更加目瞪口呆的方式。她帶著同她的美貌同樣過分的坦誠(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實在),走到我跟前說;“老板娘,收下我吧,別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除了三頓飯、一個睡覺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要?!?/p>
就算是真的見到鬼,或是看見有人從書中走出來,小戴和無憂也不該那樣大驚失色——她們蒼白的面皮簡直可以揭下來做墻紙。
我心里樂開了花,臉上卻不露聲色。我知道這不算稀奇,不過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在施權(quán)宜之計——什么也不要的結(jié)果往往是要得更多。
“可我這里包不了食宿,你也看見了,磨盤大一點地方,想包也包不了。不過,我這里雖小,卻是巷口頭一家。生意嘛,肯定要比里面的好一些。你要真想留下,頭一年,咱們?nèi)摺D闳?,我七。往后,再說?!?/p>
我之所以這樣“殺價”,是因為我有種直覺,不論我提出什么條件,她都會接受。至于具體什么原因,我當時(也包括后來)一直也沒弄明白。不過這并不重要。
我當然知道這樣開價有些過分——最里邊一家專做退休生意的“大道山莊”,老板和姑娘們也不過是四六開。那里的“姑娘”臉上滿是脂粉壓不住的斑點,脖子里的皮一拉都有半寸。就是小戴無憂頭三個月也是“五五”開。但我有自己的盤算——這樣高級的貨色,在我手里(不,是在井巷這種地方)是不會盤桓很久的,就像鳳凰不會住在雞窩里——不抓緊機會掙個快錢,我就是傻子。
胡允兒讓“紅杏”紅極一時。即便蚊蟲猖獗的盛夏,我們的門前也排滿了男人。他們一邊吞著口水,一邊拍打著或穿昂貴長褲或套十元褲衩的大腿。結(jié)果,我不得不學著那些俱樂部的樣子,在門廊下放了十來張木頭桌椅,搭起天藍、明黃、絳紫色的大油布傘。更不可思議的是,越來越多的姑娘,通過小戴、無憂,甚至隔壁的老板娘,向我拋來了橄欖枝。除了苦笑,我只有搖頭。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是清醒的。這無異于飲鴆止渴——胡允兒一走,“紅杏”的生意會更加慘,而胡允兒遲早會走。
可沒想到胡允兒一待就是三年,圍著她,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流言——
“只有機器人才會有這樣沒完沒了的精力吧!”
“會不會打了什么基因針?一打就精力充沛,還不會衰老!”
“聽說有種病,做那種事有癮。你不讓她做,急得要殺人!”
更多的議論開不了這么大的腦洞。“肯定是想錢想瘋了,這年頭的小姑娘都顧頭不顧尾。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睅准议T庭慘淡的足療店老板娘,當著我的面,故作憂慮地嘆氣。
我冷眼旁觀,卻也暗暗心驚。多少二八少女入行一兩年就成殘花敗柳!這胡允兒到底有何駐顏秘術(shù),三年下來非但美貌未減,反而愈加光彩——像顆驅(qū)散黑暗的夜明珠?
看起來,她像是那種能一眼望到底的人——因為身世或者情殤,將掙錢當做唯一的歸宿(在這一點上,井巷的姑娘大多殊途同歸)。生意那樣火爆,卻儉省得出奇。用的是一部連拍照功能都沒有的舊手機。還有裝扮,幾乎從不出街,上網(wǎng)更不用說了——她沒時間,這也是實情。印象中她只有兩套衣服,一件火紅、一件純白,都是西服,長款,能蓋住屁股。沒辦法,只要套在她身上,什么廉價浮夸的俗物都能放出奪人的艷光。現(xiàn)在整個井巷的姑娘們都學她那樣穿。
關(guān)于身世——你今年幾歲,哪里人,家里還有誰?——很多人明里暗里地好奇,有一次被小戴裝癡賣傻地問了出來。那個陰惻惻的下午,她站在胡允兒身后,邊親昵地用木梳啄她的脖頸,邊嬉笑地望著她的眼睛。一屋子的人都靜下來。然而很奇怪的是,胡允兒只是笑了笑,低下頭去。似乎這不是問題,或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
有人注意到她面對警察——尤其是蔡警官不合時宜的恐懼。每次一聽說他要來,她便推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出去。有一回,正下著瓢潑大雨,蔡警官從隔壁巷子出來路過“紅杏”,正給客人洗頭的胡允兒見了,突然像只山貓從后門溜出去。在巷尾垃圾站,有人看見她竟顧頭不顧尾地鉆進一只半人高的垃圾桶。
胡允兒是多少奇怪,不過在我看來并不過分。這年頭有幾個姑娘不奇怪?井巷百十來個小姐,有的吸大麻,有的厭男,有的靠葡萄糖水度日......各有各的奇怪罷了。
現(xiàn)在好了,我的預感終于實現(xiàn)——胡允兒走了,再也不會在“紅杏”出現(xiàn)。可對我來說,她是跳槽、失蹤,還是被人殺害,并沒有多大的分別。不錯,我是瞥見了那根蘸血的鐵釘,可我寧愿沒瞥見。我會盡快讓自己忘了這一幕。
十之八九,她已經(jīng)死了。死得不能再吃飯、呼吸,不能再魅惑男人,也不能再來討要剩下的提成和工資。
我僅有的一點愧疚,是瞥見兒子星星的一瞬間——他似乎對四周發(fā)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他只是日復一日蹲在門口的夾竹桃下,靠看螞蟻和蚯蚓的殘肢虛度光陰。他到底從中看到了什么?他的世界到底離我有多遠?這一切沒人能知道——除了胡允兒。我曾不只一次看到,胡允兒和他并肩蹲在地上數(shù)螞蟻,星星不時抬頭對她微笑。她對星星確實是沒說的。可那又如何?我們非親非故,不過是短暫的雇傭關(guān)系。我難道能報警?這樣一來,紅杏包括整條井巷那點可憐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還有蔡警官,也會跟著倒霉。查封是一定的,隨之而來的還有拘留、坐牢,誰知道呢!況且那陳小武也不是什么善茬,死刑還好,萬一過幾年又放出來,還有我廖紅杏的日子嗎?僥幸沒事,為了躲他,還得關(guān)了“紅杏”帶著星星回老家!想到老家,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破敗的村莊殘景、毒蛇般的蜚語流言、噩夢般的地獄氣息......不,如果回去,還不如現(xiàn)在就不活了!
可我為什么要為她毀掉自己的生活?我沒有這個義務!再說了,我也別無選擇——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我沒見過她的身份證,來井巷的第一天,她就宣稱它丟了,后來也一直沒去補辦。我甚至沒有她一張照片,和小戴、無憂“無事自拍三百張”不同,她總是擋住眼前的閃光燈,就連雨夜的閃電也不例外。我清楚地記得,她對火、電之類的東西神經(jīng)質(zhì)地敏感。
也許,她本來就是個小偷、搶劫者、殺人犯。誰知道呢?
我安慰著自己,嘆口氣,在收銀卡座上重新坐下去。天又黑了,又是一天滑過去了。也許,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對于我這樣的女人而言,已經(jīng)沒有一天不是乏味的,即便發(fā)生的事再驚心動魄一百倍。
再來井巷找胡允兒,我沒有敲門,而是像具幽靈緩緩靠近窗戶。她不在里面,只有兩個姿色普通的女孩,一個在洗頭,另一個往腳趾上涂鮮紅的蔻丹。我想走,影子卻在洗頭女孩的臉盆里閃了一下。結(jié)果不等我轉(zhuǎn)身,女孩已頂著頭發(fā)打開門?!袄蠋煵贿M來坐坐?我們這里服務很全的。”她甜膩地笑著,對著我的皮鞋“噗”地甩出一盆泛黃的臟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忙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搖頭道:“不了,我在給田野調(diào)查選址,看一下你們的條件符不符合?!币娝l(fā)怔,我又補充一句,“算了,跟你說了也不懂?!?/p>
不等她回答,我轉(zhuǎn)身就走。可沒想到的是,忽然聽見身后一連串水泡似的嘀咕:“屁,還田野,還調(diào)查,一看就是只騷狐貍,憋不住了,來找吃的……”接著是一陣壓低嗓音的狂笑。不知怎的,我非但沒生氣,反而也笑了。要是燈光再暗一點,我甚至想回頭看一眼。這女孩雖不如胡允兒,卻另有股原始的風味——肉欲、粗俗、讓人躁動。
我確實是來找吃的——雖然我確有田野調(diào)查的計劃,我是一名人類學教授。在我的手機通訊錄里,胡允兒的名字就叫“美味”,平均十天半月,我得找她一次,這是我的身體在發(fā)號施令。雖然我知道她不在這里了,但我卻管不住自己的腿。
根據(jù)胡允兒的說法,她是在“紅杏”窗前看見我的。據(jù)她說,當時我正和一個個子高高的、臉上像敷了層奶似的女孩并肩在巷子里走?!鞍褐^,眼睛瞪得很大,手臂像張開的翅膀,好像隨時準備為女孩赴湯蹈火。”她說這些時鼻翼微翕,眼睛里閃著憧憬的光。我立刻明白了,她把我看成了一個比我本人要純凈得多的人。這是一個誤會,可我沒有糾正這一點。
“你從哪兒來?怎么沒讓我早點碰見?”看得出來,我在骯臟的酒店床單上對她嘟噥這些的時候,她是高興的。側(cè)著腦袋,花瓣似的嘴唇微張著,膨大的瞳孔像兩塊油亮的黑瞿石。我不禁一陣心蕩神搖。怎么想得到那樣骯臟的地方,竟有如此絕色女子!像沼澤里開了朵水仙。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她默默穿好衣服往外走,我佯裝睡著了——就像小時候闖禍被大人發(fā)現(xiàn),不得不假裝發(fā)一陣呆——直到她嗒嗒的腳步聲被劣質(zhì)地毯舔舐得干干凈凈,才怔怔地想起,該將事先準備好的錢塞給她的。不錯,是二百塊?!凹t杏”那樣的地方,就是這個價。我打聽過。第二次,趁她還沒醒,我把錢掏出來放在床頭的信箋上,裹著浴巾去了浴室。我以為等我出來時,她會帶著錢離開。不想?yún)s見她拿著一本書,一只拇指像蟲蛹般在紙上移動,嘴巴一張一翕,遠遠看去,似乎要將那成排的鉛字吞進肚里。
——是莫里斯的《裸猿》,講猿向智人轉(zhuǎn)變的科普類讀物。原來在我的手提包里,備課查資料用的。
“讀過大學沒有?”我在一旁坐下,隨口問。
她抬起頭,臉上卻是一片怔忪的茫然,似乎剛從水里鉆出來似的。
我嘆了口氣。其實也不用問,讀書的哪會有這樣的美貌?凡是認真讀書的,精氣都被蝕光了,不論男女。
我不知道如果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事情會變成什么樣。如果我不是那樣忙,系里的人事紛爭、科研立項、田野調(diào)查,加上家里的女兒太太、走馬燈似的女學生,樣樣都讓我不勝其擾,結(jié)局也許會有所改觀。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會偶爾想到,和她在一起,除了酒店的房錢、幾次外賣,幾乎沒花過什么錢——除了一支護手霜和一瓶香水小樣。還是我去香港訪學,在機場買東西的贈品。為了這兩個小玩意,我還特意到禮品店買了花紙、緞帶,鄭重地包起來。她很開心,一晚上都對我咧著嘴。弄得我鼻子都有點發(fā)酸。下次,下次一定送她點像樣的——一條絲巾或者一枚銀戒指。我暗下決心。
一個盛夏的傍晚,我們并肩走在學校后面的山林里?!跋氩幌雭磉@里工作?”我走在她的左邊,有意無意地碰一下她裸露的胳膊。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斑@樣就可以常聽我的課了,當然,還有別的教授的?!蔽曳隽朔鲅坨R,矜持又不乏得意地補充。我覺得她肯定會興奮,至少感興趣,因為她那么喜歡讀書??伤齾s低下頭,沉默得像尊發(fā)光的瓷釉。“樓上教研室,差一個倒茶水的,說是保潔,其實就是燒燒水、拖拖地……”我想著她就算拒絕,也該猶豫一會兒。不料話音未落,她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我不會……”
后來,類似的事又重演了一次。樓下歷史系招打字員,我想這回她該滿意了。好歹是坐辦公室,女孩子不就這點虛榮?可沒想到還是那句——不會,真不會……我火了,事情到了這地步,倒好像是我在求她?!安粫梢詫W,我找人教你!”我發(fā)起急來,竟連要花錢這一層也顧不得了。
我猜過很多她不情愿的理由——怕丟人、辛苦、麻煩、錢少……唯獨沒猜到事情的真相。而簡單的真相,常常遠勝復雜的推理。
“為什么要學?我喜歡我現(xiàn)在的工作!”她說。
“什么?你說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干這行?!?/p>
“你是為了……錢?”
“不,不是錢,我什么也不為,就是喜歡......”
聽她說到“錢”時,心里模糊地動了一下。怪不得她不收我的錢,原來她不在乎。我原以為她在??幔ㄎ抑篮芏嘈〗闶沁@樣),可現(xiàn)在突然覺得,她說的可能是真的。我知道有人喜歡干這行,可喜歡到不要錢的地步,還是讓我吃驚。盡管我是搞人類學的。
“是什么樣的喜歡?”一天夜里,我醉醺醺地問她,她揚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澳阆矚g什么樣的男人?個子高的?長得帥的?有權(quán)勢的?”我嬉笑著,摸了摸那張巧奪天工的臉。我以為她會跳起來,朝我揮動粉色的小拳頭,沒想到她只是笑笑,甩甩長發(fā);“無所謂,只要身體好就行?!?/p>
我像張被揉爛的廢紙癱倒下來。我不過是個矮小的“農(nóng)三代”,多年苦讀,哪里談得上什么身體。她也許是羨慕我那點可憐的學問,進而可憐我這個人。
我一直想,我之所以忘不了她,大概是因為那個空曠、冷漠又詭異的夜晚。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那天,她破天荒沒著西裝,而是穿了一件空蕩得可以塞進一個人的白色麻布長裙——這讓我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沒說兩句,我就將她拉上膝蓋,鉆了進去……我這是在干什么?我邊動邊自責,眼睛卻警覺地大睜著。果然,就在離我們不遠的涼亭一角,有兩個玄色的人影——一對著玄色漢服的男女,女的梳高聳的發(fā)髻,男的穿厚厚的高腳布靴,正邊走邊朝我們張望。我這是在哪?她到底是誰?疑慮如陰風從角落里吹來,與我的額尖擦拭而過。
我定定地望著她眉間一粒暗紅的米痣,不由得一陣恍惚。我?guī)缀鯇λ粺o所知。
“為我做件事。事成之后,隨便你讓我做什么……”我握住她的一縷卷發(fā),焦灼地在手心里揉搓著。她不出聲,只揚起一對碧青的眼仁好奇地望著我。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就是經(jīng)我介紹,將她介紹給新來的校長——一個身材高大、目光如炬的瘦老頭兒。雖然我還沒機會去拜謁,但聽說是出了名的風流好色?!拔桓邫?quán)重,風度翩翩,說起來也不委屈你。再說大凡成功人士,大多精力過人。此人定不會讓你失望,說不定日后你還會感激我……”
和我料想的一樣,她很快微笑著點了頭。我松了口氣,可一轉(zhuǎn)念又有點不放心。她是沒有理由拒絕的,對她來說不過是多一個客戶??伤鏁臀覇幔课乙粋€子兒也沒給過她,完全的“空手套白狼”。想到這,只得捧起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這還是我第一次這樣做。
臨走前,我本還想再說兩句。可因為心里不自在,便推說有事要先走。她像往常一樣笑了笑。我知道她的目光一直追著我的脊背。但我一次也沒回頭。后來,我再也沒見過她。
那天,我提著皮鞋,冒著大雨趕到酒店。先是在門廊里遇見了兩位白色的姑娘——白裙子、白鞋子,連顧盼生姿的眼仁都是白色的。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們,她們也不住地回頭凝視。后來,找到房間號,不等我舉手敲門,門已自己開了。一個高個子男人正歪著脖子打電話。那男人一看見我,便捂住話筒向我招手。我看了看雪白的絲絨地毯,脫下滴水的外套、濕漉漉的襪子,走了進去。
“有什么事嗎?” 他將話筒夾在耳邊。
“單教授叫我來的……”我回答說,疑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他不像什么老頭,至少在我看來不像。如果不是鬢角的一縷銀發(fā),他看上去頂多只有四十歲。況且現(xiàn)在銀發(fā)也做不了準,街上的時髦男孩喜歡把自己的鬢角染成銀飛機。
他怔了一會兒,沒想起我說的是誰。我正準備將單云峰教的臺詞背誦一番,電話又響。他拿起電話,做了個“噓”的手勢。
等他放下電話,我差點睡著了——手里拎著皮鞋,外套掉在地上,倚著門后一攤?cè)俗中嗡E?!澳阍趺催€在這兒?”他詫異地問。他從地上撿起一雙白色拖鞋,又從壁櫥取出一件白色浴袍,“去沖把澡吧,別凍壞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眨眨眼睛,像個調(diào)皮的大男孩。
怎么說呢,那種感覺?像鳥兒飛上枝頭,或果子落入泥土——當我躺在他的手臂上,兩人心貼心、頭靠頭。
在我看來,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如果說他們是老虎、棕熊、野狼,那他就是只優(yōu)雅的梅花鹿。他從不吝嗇力氣為我服務——為我拿拖鞋、遞浴袍,甚至熨衣服、放洗澡水。還有,他吃素。但在白面包和芹菜汁之外,卻會為我點很多珍饈美味:魚子醬、芝士鵝肝、熏雞腿,甚至還有雪蛤和燕窩。和他在一起,我常常發(fā)呆,而且不自覺地盯著他看。
我喜歡他那憂郁的微微發(fā)藍的小眼睛,還有那長長的、要踮起腳來才能摟著的脖子。我喜歡坐在他腳邊,或微微弓起的膝上。
我不知道他何時起的疑心。
有那么一陣——大約是暑氣已消、秋風未起的一段時間,他常在半夜給我打電話。于是我便摸黑穿過小巷,趕往酒店(說也奇怪,自從和他在一起,我突然不再怕走夜路,我甚至喜歡上了在黑暗中尋找微弱的火光)。有那么幾次,我進門時房間里沒有人影。窗戶大開著,沏好的茶在茶幾上冒著煙,去了籽的葡萄裝在紫檀木的餐盒里。我旋開臥室的門把手,脫掉鞋子,像只躡手躡腳的兔子跳進浴缸。而他,會假裝受驚地轉(zhuǎn)身,一個朦朧的對視之后,親我的太陽穴、脖子、肩膀……直至溫水沒過我們的耳朵,像兩只野鴨鳧入水底……我們都喜歡這項毫無危險的游戲,樂此不疲。直至有一天——確切是哪一天我記不清了,我跳入水中之后發(fā)現(xiàn)動靜全無。我拍他的臉,在水下摸他的耳垂,搖撼他的腦袋,可他始終雙目緊閉,臉色發(fā)青,手腳僵如枯枝。我慌了,學別人做心肺復蘇——按住他的腹部,對著他的嘴吸氣,可他卻毫無反應,不僅如此,我還看出他的臉由青轉(zhuǎn)紫,額頭青筋爆如即將破土的蚯蚓。他要死了!一陣無聲的尖叫在我耳邊呼嘯!我待了一會兒,開始瑟瑟發(fā)抖。去服務臺呼救?打120?可廖紅杏說過這是不被允許的,可以溜走,或者呼救后假裝不認識??晌以趺醋龅玫??我緊緊地擁著他,用自己的鼻尖去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越來越弱了,像一根隨時會斷開的游絲,于是我什么都顧不得了——對著他的嘴巴吹了口氣,將仁丹的一角咬碎,吐了進去。
等他臉上的蒼白如蓮花漸漸消隱,我將他輕輕抱到床上,起身,離去。
“那晚你給我吃過什么嗎?”半個月后,他坐在辦公桌前,疑惑地問。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了,還有抿得緊緊的薄嘴唇——像兩片暗紅的香榧葉子。他的身體突然好了很多,連醫(yī)生也感到奇怪,他們甚至建議他暫停治療腦梗和冠心病的藥。我當然沒有承認,我說恰巧我也不舒服,扶他上床之后就走了。倒也不全是謊言——失去一角仁丹也讓我元氣大傷。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一些血跡——一些消失的血跡,讓他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有那么一兩次(這樣的時候少之又少),我試圖主動泡點茶或削一盤水果。有一天我剖開一只橙子,發(fā)現(xiàn)它的汁液像血,嚇得手里的水果刀一抖,差點切下來半個拇指。他驚得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傻人襾硭幒徒墡?,染紅了半個虎口的血跡卻消失了,半點兒痕跡也沒留——我忙說沒事,是眼花看錯了,沒切著??伤巡煊X到了詭異,他那吃驚的眼神,好像我突然變成了一頭大象。
“胡小姐,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我覺得你有點兒面熟……”一個晚上,他帶回來一個高額頭、烏眼睛的“郭教授”。那家伙晃動著酒杯,朝我俯下身,似乎我是條品種罕見的觀賞魚。“我們生物學院的科學家!”宋延生輕輕拍了拍我的手。很快,那家伙像只狼狗似的嗅來嗅去,還掏出一只放大鏡對著床單照個沒完。最讓我吃驚的是在電梯口,他竟當著宋延生的面死捏住我的手不放!天知道他到底用了多大的力,要不是我疼得跳起來,宋延生也跑過來幫忙,我肯定會被他捏碎!
就是那晚,我做了奇怪的夢。一陣由西往東的大風,刮走了樹葉、砂石和天上的月亮。接著,一道炫目的閃電照亮了正在沉睡的人間?!罢l?”我驟然睜眼,嗓子里的仁丹“突”地一跳。似乎有條看不見的巨蟒扼住了我的喉嚨,迫使我不得不吐出舌頭,對著宋延生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頓時,鮮紅的汁液、青色的皮肉,如一節(jié)節(jié)新鮮蘆筍沖進我的小腹,一股源源不絕的真氣從丹田噴薄而出……
我當然沒把夢告訴宋延生。我望向窗外,一輪圓月如金幣掛在靜謐的湖面上。我輕輕抱住了他的脊背。多么溫暖的肉體啊,我對自己說,我寧愿咬掉自己的舌頭,也不會傷他一絲一毫……
為什么不逃走?回到沙丘,或去往另一個陌生之地?用我娘的話說,我的魂已被他勾走了。事實上,也不僅僅是他。我愛他們所有人:廖紅杏、星星、陳小武、單云峰,甚至小戴、無憂……也許這就是我們可悲的本性——因為孤獨,我們總會輕易地愛上遇見的每一個。
“送你去讀書吧?既然你那么喜歡讀書。”一個晴朗的薄暮,他突然說,“入學前有場體檢,不麻煩,就在我們學校?!毕衿匠R粯?,他說著拍了下我的手背。我不忍拂他的意,立刻答應。
是九月灼熱的天氣,沒有風,太陽像只火紅的烏龜殼。我從最里間的按摩房出來,星星像只尾巴跟在身后?!敖裉觳唤o兔子建房子了?”我問,“還有螞蟻,不幫它們搬家?”然后故意走到夾竹桃的樹蔭下,指了指草叢里的草窠。星星不說話,眼里卻閃著奇異的光。我有點納悶,兔子和螞蟻是他心愛的玩伴,提到它們,他很少不作聲的。正在躊躇,老板娘廖紅杏走了出來,“不如帶他去逛逛,難得好天氣!”她臉上笑著,一只手又伸過來撣我的衣襟。我便帶著星星出了門。
她們(紅杏和井巷的女人)都知道我喜歡星星,卻從不知道原因。其實,他讓我想起遠在沙丘的家,想起夏夜天空的辰星。
直至躺進那龐然大物的肚子,我都沒感到絲毫緊張。這是宋延生的大學,星星正蹲在窗前的花壇上。只是密閉的空間與幽暗的光線讓我有些眩暈。尤其是驟然閃動的光燈——咔嚓、咔嚓——像突如其來的相機,將模糊的往昔一幀幀照亮。如何和娘爭執(zhí),從沙丘的崖洞出走;如何在棕色廟宇后墻瞥見標語——不允許吐痰、殺生、亂扔雜物;如何帶著傷從陳小武的房子逃走;在郊外和單云峰約會……回憶讓我的腦袋越來越沉,而原魂,正變成一朵蓬松的云。
我聽見砸門、擰窗條的聲音,是星星。他踮著腳站在花壇上,透過閃爍的窗欞,烏黑的眼睛看上去比洞穴還要幽深。之后,是漸漸遠去的急促的腳步聲。我猜他是去拿工具——那根細長柔韌的鐵絲——他曾用它輕巧地撥開鎖住他的各式沉甸甸的大鎖。就藏在壁櫥深處的陰影里。
“我要見宋先生!”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卡在一具狹窄得僅可容身的框架里。一只寒光閃閃的銀色手臂,像只真正的人手將我緊緊摁住。是那位郭教授,雖然他帶著裹尸布似的大口罩,可他墳塋似的高額頭、陰森的烏眼睛,觸目得讓人過目不忘。
“別動!”他抖動著手里一枚銀色長針;“還宋先生?還不明白是誰送你來的?”他拍打我的手臂,將銀針刺了進去;“宋先生說得不錯,智力果真不怎么樣?!蔽业囊庾R又開始模糊,銀色手臂離我越來越遠,一柄刀片如清涼的溪水沿著我的喉嚨、胸口、小腹一路劃行……
從手臂后方傳來竊竊私語:“CT 照不到,食道、胃、小腸全找遍了!到底會在哪兒?”眼前的郭教授鼻頭發(fā)紅,一縷油亮的烏發(fā)從禿頭上垂落下來,像只氣急敗壞的禿鷹。
我開始嘔吐,持續(xù)不斷地嘔吐,幾乎吐出綠色的膽汁。他們似笑非笑,停下手里所有的動作。我的耳朵、鼻子、前胸如遭萬噸擠壓,浮浪似的泡沫從口中涌出,在嘴角形成兩堆白色的“沙丘”。
敲門聲就是這時響起的,接著是刀片插入門鎖的聲音,咔、咔——可惜門沒開,后來就是腳踢在鐵門上的甍甍聲。是星星。我想叫喊,可我的舌頭已經(jīng)麻木,舌下仁丹也開始融化,它在變滑、變小,似乎就等我神志不清趁亂而出。兩個念頭開始在我腦中撕扯;將仁丹吐出,活下去,像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將仁丹嚼碎吞下肚里,保住原魂,變回九尾狐,回到沙丘,忘了這里的一切……
禿鷹微笑了起來,那可怕的凸眼睛、尖嘴巴、又長又彎的大黃牙離我越來越近......他肯定猜到了仁丹的藏身之處,因為看到我咽口水,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極樂。驚恐讓我的嘴巴不自覺地張大,仁丹在口腔內(nèi)壁跳躍——
砰,砰—,砰砰,砰——
意外的爆炸像一串拔地而起的驚雷——是火藥,我不明白星星為什么要拿來火藥,那個被他們做成爆竹或鞭炮的東西。他明知我怕它得要死??赡芩詾槟苡盟ㄩ_門、窗戶或某些人的心扉。他做到了,它讓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停了下來。所有的表情都停滯了,還有所有的動作、所有的心境,像一幅幅緩緩凝固的慢鏡頭——我似乎看見千里之外的沙丘土崖,我和娘、弟弟、妹妹們剛從洞里探出頭,就被亮晶晶的槍管擋住去路;黑壓壓的洞口,豆莢似的眼睛在幽暗中霍霍地閃著光……
靠著最后一縷清明,我咬碎仁丹,吞了下去。
那一瞬間,我不恨他,不恨宋延生,不恨所有人。當我跳過窗臺,跟著星星一前一后往圍墻外跑去時,我清楚地聽見了一個聲音。它說,一切都會消失,就像一切都會重生。就像水、時間、太陽。我不后悔來此一遭。無論如何,星星的眼睛是美麗的,悲傷總會成為過去,歡樂卻會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