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深處

裘勝斌

收到我姐發(fā)來的照片時，我正躺在床上刷手機，雖然調(diào)成了靜音模式，可還是嗡地響了一聲，震感直抵手心，這毛病也不知道是蘋果的還是微信的，總之得改改，容易耽誤事。你看，周魚就被吵醒了，她翻了個身，好在仍然迷糊。幾點了？她問。我說，快六點。她把胳膊和腿同時掛到我身上，又打起呼嚕，氣吐在我臉上，混雜著隔夜的酒氣，竟有一絲甜味，看來昨晚應(yīng)酬時喝的是真茅臺。我撇開頭，點開那張照片，橫豎辨認半天，才發(fā)現(xiàn)拍的是老家的宅子。

照片是從東面拍的，這角度我從沒見過，以前被鄰居家房子擋著?，F(xiàn)在他家拆了在重建，這面沒粉刷過的磚墻才重見天日?？繌N房那邊裂開一道大口子，塌了好些磚塊。

我放大照片，從裸露的豁口里窺探進去，能看見幾樣我認識的老物件：西湖牌黑白電視機、冬天烤火用的火箱、一個刷過紅漆但幾乎已經(jīng)剝落的碗柜?？晌野颜掌s回原樣，還是覺得陌生，好像眼前站了個開了膛的人，五臟六腑長什么樣我都清楚，就是不認識那張臉?，F(xiàn)在，那張臉正對著我笑，仿佛在嘲笑說，傻逼，我可認識你。我心里一陣發(fā)毛，拎開周魚的胳膊，從床上悄悄爬起來，離開了她的臥室。

我走到周魚家小區(qū)旁邊的公園，準備給我姐回電話。剛才在周魚家刷牙時，她就打來了，我沒接，一是怕吵醒周魚，二是突然對她家環(huán)境產(chǎn)生不適。昨晚沉溺在激情里，沒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原來她家客廳有面照片墻，墻上掛滿了周魚和她前夫的合照，貼成一個心形，有些照片里他們還一起摟著孩子。照片里，周魚化著濃妝，臉被修得發(fā)白，是廉價的影樓風格，但不妨礙她笑得燦爛。

記得她以前說過，剛從武漢辭職，來北京找工作時，她跟前夫過得捉襟見肘，一頓只能分一碗面吃，卻一點不覺得苦。吃完面，兩人手拉著手，散步回出租屋，八百塊一個月的隔斷間，床上打開折疊桌，電腦往上一擺，就摟在一起看綜藝，然后做愛，房間隔音差，她就捂住嘴，可又忍不住想宣泄，于是另一只手就去拍那面實墻。時間久了，墻上留下層層疊疊的手印，她用馬克筆描邊，像一座山峰，那些不規(guī)則的線條層層疊疊往上走，宛如每次登頂?shù)囊娮C。

想到這里，我體內(nèi)突然涌出一股燥熱，臉色通紅。早高峰已經(jīng)開始了，穿過公園去上班的人們好像都在看我。我急忙閃進公廁，擰開水龍頭，洗把臉讓自己冷靜。這時，手機響了。

我姐問我，怎么不接電話？我說，走路呢，沒聽見。我姐又說，照片看見了吧，拿個主意。我說，沒主意。我姐急了，說韓樵你幾個意思，這是祖宅，你可不能撒手不管，橫豎都得修，哪天媽病好了，還能回去住上一段，以后媽不在了，咱倆也能留個念想，你說是不是？

我沒回答，主要是兜里沒錢，沒底氣，于是轉(zhuǎn)移話題，問我媽最近怎樣。我姐說身體還行，能吃能睡，就是忘事的毛病不見好，老把你姐夫當成你。我說，那不挺好，省得我回去看她了。我姐說，好個屁，到了夜里就擋在我房門口，非不讓我跟你姐夫睡一屋，多尷尬。我腦補了一下老太太較真的樣子，覺得有幾分可愛。又嘮了幾句房子的事，我便借口要進地鐵站，手機沒信號，匆匆掛斷。

結(jié)論是，我答應(yīng)她，找時間回去看一眼，不過最近忙，時間說不準。這是我面對她時一貫采取的拖延策略。

其實我一點也不忙。我在一家跨境電商公司做銷售，主要把中國的商品賣到非洲去。老板是個徹頭徹尾的投機分子，跟風為主，什么火賣什么，最近主打的是平衡車，非洲兄弟們不僅用它代步，還能發(fā)揮跳舞天賦，玩出各種花樣，再傳到抖音上，收割一波中國的流量。

我雖然是銷售，但不需要什么口才，每天只需要對著電腦，在對話框里回答非洲買家的問題，這很適合我，一來，我對滔滔不絕地說話這件事向來沒多大熱情；二來，非洲兄弟們的英語和我一樣蹩腳，在我們的溝通之間，語法和單詞上的問題完全不成問題，我們甚至能創(chuàng)造性地做些省略，打起字來有效率多了。

我想起一件事，忘了是哪個朋友跟我講的，他說他帶他媽去拉斯維加斯旅游，有一天兩人正逛街，他中途接了個電話，他媽想吃冰激凌，就自己去跟店員交流。他媽比畫了幾下，脫口而出一句“達達”,她以為這是英語，店員以為這是中文，兩人毫無障礙地完成了交易，這堪稱我的楷模，我希望有一天我和非洲買家之間也能達成這種默契，既能省不少事，又能提高業(yè)績，免得一直不受老板待見。

午休時間，我癱在茶水間的單人沙發(fā)上，想瞇一會兒，但總有同事進進出出的，鬧出點聲響。我入睡失敗，索性掏出手機開始刷抖音，劃拉幾下，就看到非洲小伙費爾南多在曬他家的新房子，一間小平房，里面分隔成兩間，布簾當門，外間是廚房和吃飯的地方，鍋碗瓢盆全放地上，里間是床，說是床，其實也就是磚頭搭起來的一個小臺子。床對面還有電視，大屁股那種。短短的幾十秒視頻里，費爾南多興奮的心情難以抑制，不斷發(fā)出尖叫。他老婆也出鏡了，在視頻里領(lǐng)著費爾南多的鏡頭一直往里走，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就把她男人給辦了。我點進費爾南多的賬號，往前翻了翻，看到一個月前，大雨沖垮了他家當時住的簡易木棚，費爾南多在鏡頭里抹著淚水。這么一對比，我也為他感到高興。我又看了點美女扭腰之類的賬號，覺得無聊，就關(guān)掉了。

我突然有點坐立不安，也許是受了非洲小伙的刺激，便去園區(qū)溜達了兩圈，心里琢磨著早上的事。同事小葉剛辦完事回來，見我在發(fā)呆，問我怎么了。我說老家房子年久失修，塌了。小葉一聽，忽然換了個表情，一臉鄭重，說得趕緊修，忘了上回我跟你透露的天機嗎？我一愣，茫然地望著他。小葉一副嫌我不爭氣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說，你老家住著狐仙，能消災(zāi)解難，不修，狐仙就跑了！

我猛然想起來了，小葉平時喜歡研究易經(jīng)和奇門遁甲，上次聚會喝完酒非拉著我的手，又是算命又是看相，最后一番掐指，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為了不掃他的興，我當時還挺配合，一通夸贊，不過心里并沒有當回事。眼下，他好像看出我怎么想似的，拍拍我的肩，又叮囑道，真的，別不當回事！

如果家里真有狐仙，為什么房子還會塌呢？

這說不通啊。不過，轉(zhuǎn)念一想，狐仙一說即便成立，也抵抗不了房子這種東西在物理性上的坍塌，正如教堂和寺廟都可以被毀，神與佛的存在也依然無法被證偽，這完全是兩碼事。

整個下午我的工作效率都很低，處理了幾個沒有下文的訂單咨詢，例會上又因為上個月業(yè)績不好，被部門長含沙射影地批評了一頓。那個坍塌的豁口就像黑洞一樣，不斷地把我往里吸。我強烈地感受到一股情緒的引力，必須要做點什么了，這是最后的機會。如果放任不管，豁口很快就會繼續(xù)坍塌，接著是全面的崩潰，一切都將化為無形，包括我的疑問。

下班前的最后一刻，我起身往老板辦公室走，決定把年假請了，回去一趟。

第二天下午三點，我就到了縣城車站。自從通了高鐵，從北京回去只要六個小時。正值梅雨，到處都濕漉漉的，空氣黏在皮膚上，讓人有些昏沉。

姐夫來接我，他臉上掉了不少肉，側(cè)面某個角度看確實有幾分像我，難怪我媽會弄混。幾個月沒見，我顯得有點生疏，他倒是一貫的熱絡(luò)，隨手就把我的行李拉過去了。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就試著跟他開了個玩笑，說你不是開飯店的嗎？怎么瘦了這么多，不會是外面有人了吧。他尷尬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個玩笑，回應(yīng)說開飯店是給別人吃的，不是給自己吃的。這話樸實，我點頭贊許，隨后陷入沉默。

我姐帶我媽去醫(yī)院做檢查了，不知道幾點能回來。我不想等，就跟姐夫告別，把他的車開走了。國產(chǎn)傳祺開起來輕飄飄的，加上路面有積水，我開得格外小心。煙雨蒙蒙的省道沿著河流一路向北，河邊偶爾有游客在拍照，油菜花已經(jīng)凋零，只剩青山與禾苗，在霧氣中不急不慢地吸收著什么。省道轉(zhuǎn)到鄉(xiāng)道，路也變窄了，彎道增多，慢慢有了駕駛的快感。離老家越來越近，一些記憶隨著彎道的展開蘇醒，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孩，就像看到了自己，初中時我也那樣騎車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周日去，周五回。有一陣子被孤立，沒有同伴，去的路上總是很慌，需要躺在河床上看看天，喘口氣。

回過神來，有人在攔車。一個老頭，六十來歲，蠻精神。老頭說，是我??！小樵。我仔細辨認，看到他下巴上的那顆痣，是田叔？田叔一個勁點頭，說前面架橋改道，怕我開錯，來接我。

田叔獨居，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我。幾口酒下肚，他竟然流淚，說沒照看好房子，對不起我。原來照片是他拍的。自從我姐把我媽接到縣城療養(yǎng)，鑰匙就放田叔那兒，偶爾開門通風，逢節(jié)日還幫忙燒香祭拜。我拍拍田叔的肩，安慰他說沒多大事，要沒有您，房子撐不到現(xiàn)在。我舉杯敬他，他喝完就趴下了，嘴里喃喃，夸我海量，不比我爸差。

安頓好田叔，天還亮著。我去老房子轉(zhuǎn)了一圈，估算了修繕的工作量，打算晚點就聯(lián)系工匠，把計劃確定好，然后在田叔那里放一筆錢，請他監(jiān)督，年假只有幾天，我還要回北京上班。

我忘了從田叔那里取鑰匙，只好從廚房裂開的豁口走進去，踩著布滿泥漿的水泥地來到堂屋。第一眼就注意到我爸的遺照前有一瓶酒，清華大曲，當?shù)乩习傩粘：鹊目诩Z酒。想燒炷香，抽屜里有香，可找不著火，我早就戒煙了。我想，不如換個辦法，給他倒杯酒。生前嗜酒如命卻喝不著，死后終于能痛快喝點了。他若泉下有靈，一定覺得，這比什么燒香之類的強多了。不過這酒應(yīng)該不是我姐放的，她放任何東西都不意外，但絕不會放酒，更不是我媽，她已經(jīng)失去這個能力了。我猜，只有田叔了。

窗外漸漸暗下來，沒找著電的總開關(guān)，坐一會兒吧，就坐在黑暗里。遺照上，我爸大概四十來歲，目光炯炯有神，能穿透黑暗。他那么大的時候，我應(yīng)該只有七八歲。我們時常吵架，他讓我滾，我說房子又不是你造的，我就不滾。他說怎么不是，這房子就是在我手上造的。我說房子是磚匠造的、是木匠造的，就是不是你造的。他一聽，撲哧笑了，一邊笑一邊找棍子要打我，把我綁在門口的梨樹上。這一幕后來成為笑談，常被用做例子，證明我小時候有多么調(diào)皮。

那年村里來了馬戲團，在小學(xué)門口的操場上表演。我爸剛當村長，我也沾了光，被魔術(shù)師請上去做嘉賓，一根繩子從我袖子里穿過，來回打結(jié)，最后一拍手就解開了，我只感覺陣陣涼意，茫然看向笑得人仰馬翻的伙伴們。散場后，十來號人全去了我家，我媽不在家，我爸只好自己煮了一大鍋面，用來招待馬戲團。

屋里貼滿了白紙，奶奶去世沒多久。老家的規(guī)矩，七七四十九天，她那間房晚上都得有人住，好像叫守靈。晚上，馬戲團的人就擠在奶奶的房間里。他們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不但不害怕，還逗我玩，變出了一只青蛙玩具，放在地上呱呱跑。我很驚奇，回頭一看，我爸就坐在門邊的竹椅上，笑瞇瞇地抽煙，這可能是他當村長的生涯里，為數(shù)不多的風光時刻。

是夢，虛無縹緲的夢，指引我從黑暗里醒來，夜風從墻縫里溜進來，地上有什么東西在反光，若有若無的月光。我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藥瓶，從坍塌的磚頭里露出一角，玻璃瓶上的泥漿干枯成了泥點，擦掉以后，隱約能辨認出藥的名字，硝酸甘油。這是我爸后來常吃的一種藥。在他人生的最后幾年，酗酒嚴重，伴隨著各種并發(fā)癥，身上常備著藥，防止心梗發(fā)作。

不堪回首，一個意氣風發(fā)的中年人是如何一步步跌入深淵的。無非是事業(yè)受挫，人生不如意罷了。起先只是招商搞旅游，干勁十足，每天往縣里跑。酒量越來越大，膽量也隨之增長，在村民面前夸下?？凇？删屏可先チ耍X卻沒下來，他開始自己墊小窟窿，開始撒謊、借錢、打人、打我媽。為了戒酒，親戚商量把他關(guān)在二樓，不讓他出門。

一天，有人捎信給在鎮(zhèn)上念初中的我，站在教室窗口對我大聲說，你爸從樓上跳下來，摔斷腿了。我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說：“哦?！鄙有湃司妥吡恕Ｍ瑢W(xué)們齊刷刷地看我，我并沒什么反應(yīng)，只顧埋頭做題。

從那以后，我爸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口渴，想上別人家里討口水喝。”他想讓我去，我不去，他就自己拄著拐杖，一進別人家門，就直奔架子上的酒瓶，拿起來咕嚕嚕往嘴里倒。村民習慣了他的套路，紛紛把酒藏進房間里。

后來他討不到了，等腿好利索了，就上山去砍一棵杉樹，一個人扛到鎮(zhèn)上，賣給鋸板廠，用這些錢打些散酒，一路喝回家，到了家，自然免不了大鬧一頓，屋里能砸的都砸得七七八八了。砸完了就睡在奶奶那間房里，沒有人能叫醒他，直到他下一次覺得口渴。這些事我并沒有親眼所見。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大專去了，我姐被騙進了一個傳銷組織，我去看過，要倒好幾趟車，才到蘇北的一個小城市。陰冷，每個人縮手縮腳，沒有床，一群人全睡在地上。我也睡了一晚，旁邊躺著幾個大哥，我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這味道和我身上蓋的被子融在一起，帶我逃離真實的空氣。

短暫的幾天里，我跟在我姐身后，像打游擊一樣來回穿越逼仄的小巷，抵達他們上課的教室。教室里人頭攢動，講課者亢奮地介紹幾何倍增法。我來回掃視，最后卻撞見了我姐的眼神。我倆同時躲閃，是的，我們互相默許了對方的逃離。我們都知道那棟房子里在發(fā)生著什么，卻選擇閉口不談。

恍惚一陣之后，我看著手里的藥瓶，里頭的藥片已經(jīng)化成粉末。為什么它會出現(xiàn)在這？我趴在地上，借著手機光源，翻遍了地上的磚塊也找不到痕跡，直到我站起身，和豁口旁邊的墻撞了個正著……

一塊磚應(yīng)聲落地，磚后面分明有個洞，藥瓶正是從這個洞的側(cè)面隨著坍塌的磚塊一起掉出來的。我的呼吸忽然急促，手心全是汗。被我逃避多年的疑問在黑暗中重新匯聚成型，而答案，似乎正在向我走來。

我把藥瓶塞進口袋，跨過那塊遮蔽墻洞的磚塊，匆匆離開了屋子，我還需要另一塊拼圖，去迎接這個答案。

去田叔家的路要過橋，橋下是清溪。我想看一眼橋墩，因為我爸的尸體就是在這里被發(fā)現(xiàn)的。然而眼下正在漲水，渾濁的河水沒過了橋孔。我只能靠想象去重建一次自己編織的記憶。秋天，枯水期，一個矮個老頭又喝了大酒，突然心梗發(fā)作，他強忍著痛去取藥，可平時放藥的抽屜卻是空的。不應(yīng)該?。克挥衅虝r間在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隨后便倒下了，度過有如漫長空白的死亡前幾分鐘后，不再動彈，尸體被扔進了河里，干枯得所剩無幾的河水沖刷著尸體，以每小時一米的距離沖到橋墩旁，使它恰好腫脹到足夠卡在橋墩的縫隙里。

黑夜在靜悄悄地等待，狐仙終于拋棄了我爸，給了他一個概率學(xué)上的定論。一個酒鬼走夜路不慎墜河溺亡，多么合情合理的故事。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定論嗎？為什么我要惦記著答案？就在我望著橋下猶豫時，田叔叫住了我。他站在對岸，酒已經(jīng)醒了，手里提著一條紅鯉魚，說要給我做夜宵。我被他的喊聲驚擾，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去找藥瓶，試圖拽緊它，一緊張，卻將它擠出了口袋。藥瓶掉進河里，水流湍急，橋墩留不住它。我想尋找它的蹤跡，但是河水渾濁，我的眼珠也跟著渾濁了。

我一言不發(fā)地走在田叔前面，回了他家，不愿去看他的背影。

鯉魚山的竹林種下去快有三十年了，山谷背陰，竹子長勢不好，放眼望去，也尋不著幾根粗壯的。我跟著田叔來回穿梭，終于定好了幾根，準備砍回去，修房子搭架用。

田叔揮刀，聲音響得清脆，回蕩在整個山谷。我手里有刀，也想揮，手卻不住地抖，從肩膀開始，不聽使喚，陣陣酥麻，像被蜂蜇了一口。

田叔已經(jīng)砍倒了一棵竹子，正在剔除枝丫。他弓著背，猛一回身，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站在他身后。他問我，怎么臉色發(fā)白，是不是路上淋雨著涼了？我一陣慌亂，搖搖頭。他指著我的手說，刀。我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刀早就掉落在地。我急忙說，刀不快，想跟你換一把。田叔便笑著把他手里的刀遞給我了，說不舒服就別砍了，我來就行。我說沒事，提著他的刀，回到剛才做好標記的竹子邊。手已經(jīng)不抖了，但很沉，我使勁揮下去，竹子才破了點皮毛。竹林里飛出一只山雞，看來是被我驚著了。

我漸漸恢復(fù)了力氣，一刀接著一刀，砸在竹節(jié)下方。竹子嘩啦啦倒下，掠過大片的竹葉，積蓄在葉子上的雨水瞬間掉落，淋在我身上。我哆嗦了一下，問田叔，零八年秋天，你在溫州打工，中途是不是回來過一趟，沒進家門？

沒有回答。我停下?lián)]刀的動作，回頭一看，田叔早就拐到山背去找筍了。他并沒有聽見吧。山雞又飛回來了，它不再怕我。

我一路踩油門，渾身狼狽，直奔縣城。天又飄起了雨，雨刷器怎么刮也刮不干凈，我只好狂按喇叭，試圖讓所有景物退散。

兩個小時前，我和田叔把竹子拉回家，見了泥瓦匠，算出了大概的工期和費用后，便打算當天回北京。我繼續(xù)留著，除了能讓工匠少偷點懶，沒有任何用處。田叔送我上車，給我遞了支煙。我說，戒了。他繼續(xù)塞過來，說拿著，就當替你爸抽一根。這話讓我無法拒絕。點上煙，我靠在車上，他則抱著雙手站在一旁，煙就叼在嘴里，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不停歇，煙霧熏得他瞇起了眼睛，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很快，田叔的煙就燒到底了，他把煙蒂吐到路邊，望著山中積壓的黑色云層，說，零八年，我確實回來過，但不是秋天，早稻還沒熟，我知道你心里裝著事，你活得太累。

我什么也沒說，靜靜地等待我的煙燒完，掐滅，上了車。

還車給姐夫時，他正在飯店后廚忙著收拾。我姐和我媽也在。我媽坐在柜臺椅子上發(fā)呆，看到我時并不驚喜，只問我家里墻上的洞堵住沒。

我一愣，原來她記得。但我故意問，家里墻上有洞？她說，有啊，你爸藏酒用的，不能讓他喝了，一會兒他又該發(fā)現(xiàn)了。我說，哦，田叔早堵上了。她突然皺起眉頭，語氣像個孩子，說，老田？他不是掉河里死了嗎？

我沒再回答，我知道，那是她的答案。

姐夫做了一大桌子老家風味的菜，我連吃了好幾碗米飯，以至于在高鐵上困得不行，身體陷在座位里睡著了。

睡夢中，有一片干旱的大地，像荒漠一樣。一只剛破殼而出的水蛇快要干渴而死。我撿了它放在自行車的車筐里，拼命往湖邊騎去。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上坡，我的腳如同灌了鉛，緩慢而吃力地蹬著踏板。這時，突然傳來雷聲，像戰(zhàn)鼓一樣有節(jié)奏地響著。雨將下未下，可我突然騎得輕松了許多，回頭一看，原來是我爸在后面推我上坡。他不說話，使勁推。終于到了坡頂，眼前變成了下坡，盡頭是湖水，波光粼粼。我握緊把手往下沖，快到湖邊時，水蛇一躍而起，跳進了湖里。我回頭，看到我爸笑著沖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