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對周子之學的多維闡釋*

魏義霞

康有為提及的北宋人物眾多，從胡瑗、孫復(fù)、邵雍、周敦頤、張載、二程、司馬光、王安石、范仲淹到歐陽修、蘇軾都曾被納入視野，甚至成為他授徒講學的主要內(nèi)容。盡管如此，在北宋諸子中，康有為對周敦頤格外青睞，對其給予的重視遠非其他北宋諸子可比。康有為奉周敦頤為宋學開山，且對周氏思想作過多維解讀和詮釋。研究康有為視界中的周敦頤，既能更清晰地呈現(xiàn)周敦頤在近代哲學中的命運，又能更準確地體悟康有為的國學理念和對宋明理學的評價。

一、“周子之學由《中庸》、《系辭》出”

如果說康有為國學人物研究的突出特點和特長是熱衷于追溯、勾勒人物的身份歸屬和傳承譜系，那么他對周敦頤的審視則是對這一傳統(tǒng)的最好踐行。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理論來源和后學傳承作了考鏡源流的勾勒與辨釋。

康有為從人物關(guān)系與經(jīng)典文本兩個不同維度對周氏思想的理論來源予以透視。從人物關(guān)系上看，康有為極力彰顯周敦頤與老子思想的淵源。他多次斷言，“周子之學，出于老子”①康有為：《康南海先生講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 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111頁。，“周子頗得老學”②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宋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54，253頁。，“主靜立人極句，周子最得力……老氏亦然”③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宋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54，253頁。?？涤袨榈纳鲜鲇^點是從不同角度立論的，最突出的一點是始終彰顯周敦頤與老子思想的關(guān)系。對此，有兩點尚需進一步澄清：第一，康有為強調(diào)，宋明理學近老，周敦頤是其中的典型。第二，由于康有為認定周敦頤開出了宋學，在他看來，周氏不啻為宋明理學“近老”的始作俑者?？梢宰鳛樽糇C的是，康有為在揭示與周敦頤一樣同為“北宋五子”的邵雍、張載和二程的思想來源時，并不像對待周氏那樣刻意突出他們的思想與老子思想或者與老學之間的淵源關(guān)系。

康有為反復(fù)強調(diào)，周敦頤的思想依據(jù)《中庸》《系辭》（《易》）而來。他連篇累牘地宣稱：“周子之學由《中庸》、《系辭》出?！雹倏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ぶv性理》，《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頁?！爸?、程全從孔子《系辭》、《中庸》而出?！雹诳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138，138，138頁。“周子從《中庸》、《系辭》發(fā)出《太極圖說》?！雹劭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ぶv宋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52頁?？梢姡涤袨檎J為周氏思想出自《中庸》《系辭》。這是他關(guān)于周氏思想來源的基本主張，從中引申出兩個觀點：第一，周氏和二程的思想都以《系辭》《中庸》為文本依據(jù)，這從文本的角度印證了他關(guān)于二程傳周氏之學的觀點。第二，對于被視為具有道教學統(tǒng)的《太極圖說》，康有為亦作如是觀。這印證了他對周氏孔門后學的學術(shù)歸屬。在肯定周氏《太極圖說》以《系辭》為經(jīng)典依據(jù)時，康有為在《系辭》前面加上了《中庸》。他這樣做含有深意，目的是凸顯周氏思想的孔學淵源。前面提到的“周子之學，出于老子”，這句話的完整表達是：“周子之學，出于老子，然亦有出于《易》者?！雹芸涤袨椋骸犊的虾Ｏ壬v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11，111頁?！俺鲇诶献印敝皇乔鞍刖?，后半句是“然亦有出于《易》者”。從上下文的語氣來看，句子中的“然”表示轉(zhuǎn)折。意思是說，盡管周敦頤的思想出于老學，然而，也有出于《易》者。一目了然，這里的《易》不是老學之《易》而是孔學之《易》。為了突出這一點，他還用了一個“亦”字提供印證。亦，也也?？涤袨榻柚耙唷敝荚谡f明，周氏思想出于老子，同時也出于孔學之《易》。

深入剖析上述論證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即使對于周氏思想來自《系辭》，康有為也強調(diào)其出自孔門而非出自老學。他這樣做有三個目的：第一，突出周氏思想的孔學基因，進而以周氏為首將宋明理學家歸到孔學的麾下；第二，以《中庸》《系辭》為線索破解周氏思想的學術(shù)密碼，通過出自孔門的《系辭》與毫無爭議地屬于孔門的《中庸》相互印證，康有為坐實了周氏孔子后學的身份，這一點在其對周氏著作和思想的解讀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三，對于同樣作為周氏思想來源的《中庸》《系辭》，康有為更側(cè)重《系辭》。與前兩點相一致，他對周敦頤發(fā)端于“孔子《系辭》”的思想贊譽有加。例如，他說道：“《太極》、《通書》，識仁定性皆好，均出自《系辭》?！雹菘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だm(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4頁。

此外，康有為在追溯周氏思想理論來源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揭示了其傳承狀況，厘清了周氏與宋學的關(guān)系。從康有為肯定周敦頤開出宋學的角度看，宋明理學家包括北宋時期的邵雍、張載、二程在其看來都是周氏后學。從康有為的具體論證和側(cè)重的角度看，他講得最多的是二程對周氏的傳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不憚其煩地聲稱，“二程皆周子門人”⑥康有為：《康南海先生講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11，111頁。，“周子授學于程子，其說紛紛”⑦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138，138，138頁。，“程子縱非受業(yè)于周學，然傳其學者也”⑧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138，138，138頁。。由此可見，盡管康有為明知周氏與二程的師承關(guān)系存有異議，然而，他還是在這個前提下肯定二程之學出于周氏，并為此提交了兩層證據(jù)。第一，在經(jīng)典依據(jù)上，以《中庸》《系辭》拉近周氏與二程的關(guān)系。例如，康有為曾經(jīng)說：“周、程全從孔子《系辭》、《中庸》而出?！雹峥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138，138，138頁。對于這句話有兩種解讀：一是，周氏和二程的思想具有相同的文本依據(jù)，也就是都從《系辭》《中庸》而來；二是，周氏與二程的思想都以《系辭》《中庸》為基本經(jīng)典，二程對《系辭》《中庸》的選擇和解讀受周氏影響，甚至從其而出。相比較而言，第二種解釋更接近康有為的原意，既然肯定二程是周氏門人，也就不排除周氏向二程傳授《系辭》《中庸》的可能性。第二，在思想傳承上，直接肯定二程傳承了周氏之學?？涤袨殚_門見山地宣稱：“程子之學得自周子?！雹饪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だm(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4頁。他對周氏與朱熹的關(guān)系極為關(guān)注，論述則頗為復(fù)雜。這是因為，他既像對待宋明理學家那樣強調(diào)朱熹之學源自周敦頤，又特別關(guān)注兩人思想的分歧。

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理論來源和后學傳播的勾勒，在揭示其傳承譜系的同時，顯示了周氏與眾多人物的密切相關(guān)。對于康有為來說，理論來源證明了周氏的孔學身份，后學傳承及其與宋代人物的關(guān)系，則在一定程度上預(yù)示了周氏在宋學尤其是北宋之學中首屈一指的地位。

二、“周子深知孔子之學”

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解讀與溯源一脈相承，并且與其對周氏地位的界定息息相關(guān)。歸納起來，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解讀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圍繞周氏《通書》和《太極圖說》展開，一是強調(diào)周氏思想的孔門歸屬。如果說后者是慣例的話，那么，前者則屬于個案。這是因為，康有為對大多數(shù)國學人物的思想詮釋并不以這些人物的著作為基本依據(jù)，像解讀周氏思想那樣以《通書》《太極圖說》為依據(jù)展開并不多見?？涤袨榈慕庾x是在肯定周敦頤是孔子后學的前提下進行的，表明他對周氏的身份歸屬與對大多數(shù)國學人物的界定是一致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康有為的解讀可謂共性與個性并存。

首先，康有為始終以《通書》《太極圖說》為依據(jù)揭示周氏思想的理論來源和內(nèi)容構(gòu)成?？涤袨閷χ芏仡U的《通書》青睞有加，在早期講學時便不止一次地專門講到過此書。在弟子記錄下來的康有為講學內(nèi)容中便留下了《講周子通書》《續(xù)講正蒙及通書》。他在講授的時候說道：“《通書》起于誠，止于靜，為立人極宗旨，此篇亦為通宋學下手之原?！雹倏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ぶv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2頁。聲稱《通書》是“通宋學下手之原”，對其給予高度評價。這表明《通書》是解讀宋學的鑰匙，也意味著其中隱藏著宋學的學術(shù)基因和密碼?？涤袨榻o予《通書》的定位和評價奠基于對其內(nèi)容的挖掘、理解之上，從文本的角度反映了他解讀周氏思想的致思方向和學術(shù)意趣。依據(jù)他的理解，《通書》有三個要點：誠、靜、立人極。其中，誠是始點，靜是工夫，立人極是最終境界。在續(xù)講《通書》時，他作了如下概括：“以誠為祖，以無欲為宗，以幾為用，以靜為止，此《通書》之大旨也?！雹诳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だm(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4，234頁。借助對《通書》主旨的提揭，康有為大致框定了周氏思想的主體內(nèi)容和立言宗旨，也從中引申出對其的評價。例如，他斷言：“周子發(fā)揮幾字最精。”③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頁。這個評價是就《通書》而言的，或者說所依據(jù)的文本就是《通書》。

在聚焦《通書》的同時，康有為多次提到《太極圖說》。在確信其為周氏所作的前提下，康有為進一步揭示了《太極圖說》（文中又簡稱《太極》）的內(nèi)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不止一次地說道：“《太極圖說》亦精，然或以為出于周子，或以為非出于周子?！雹芸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だm(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4，234頁。“《太極》真周子所作。”⑤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2頁?！啊珮O生兩儀’，即孔子‘以元統(tǒng)天’之義。‘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數(shù)語，此周子精絕之語，有非諸儒能輕易說出者?！黛o立人極’句最精，蓋人道與天道相反?！雹蘅涤袨椋骸犊的虾Ｏ壬v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11頁。由此可知，康有為對于《太極圖說》闡發(fā)了三個觀點：第一，該書是周敦頤所作；第二，該書的內(nèi)容或精華主要在于“太極生兩儀”“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主靜立人極”等語；第三，該書的內(nèi)容極有價值——或者肯定“太極生兩儀”就是孔子所講的“以元統(tǒng)天”，或者稱贊“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主靜立人極”等語“精絕”“最精”。

審視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解讀可以看到，他對周氏青睞有加：第一，康有為肯定孔子“以元統(tǒng)天”，后儒中申明孔子此義的只有周敦頤和董仲舒等極少數(shù)人。對于康有為來說，將周氏在《太極圖說》中所講的“太極生兩儀”與孔子所講的“以元統(tǒng)天”直接聯(lián)系起來，便意味著對周氏的哲學框架、致思方向的贊許。第二，康有為以“精絕”“最精”評價“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主靜立人極”諸語，不僅表明了對這些觀點的認同，而且使周敦頤的地位驟然擢升。綜觀康有為對國學人物的評價，被冠以“精”者，最著名的是董仲舒“發(fā)仁字最精”，此外便是反復(fù)獲贊“精絕”“最精”的周敦頤。第三，與對周氏思想“精絕”“最精”的盛贊相一致，康有為明確表示，周氏的“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數(shù)語并非“諸儒能輕易說出”，明白無誤地肯定周氏的思想遠遠勝過諸多后儒。

在康有為那里，對周氏思想的解讀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展開，通過彼此的相互印證揭示、挖掘其內(nèi)容：一方面，以《通書》《太極圖說》為線索，康有為在印證周氏思想來源的同時，進一步揭示其內(nèi)容。另一方面，從問題出發(fā)，在講述某一問題涉及周氏思想時，遂援引周氏著作為證據(jù)。對于這一點，康有為有關(guān)宋儒熱衷于講性理的判定即是明證。下僅舉其一斑：

六朝無人講性理之學。誠極自然明，至誠之極可以前知，有體寂然不動，有用感而遂通?？鬃友陨褡?，窮極生死之故，極往知來，合仁義乃得為中和?！兑住贰ⅰ抖Y》講中和，孔子講聰明，《堯典》講文明，《舜典》講欽明，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周子的有道術(shù)，先講誠，次講幾，次講明?！短珮O》講仁義中正，不及《通書》所講。①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性理》，《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3頁。

理以《易》為至，凡講性理不出中字外，無學問斷不能講性理……言圣人無欲自周子始。②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性理》，《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233頁。

康有為的上述言論都是在講性理問題時發(fā)出的，在發(fā)掘、詮釋周氏理性思想時均提到了《通書》和《太極圖說》?？涤袨檎J為，《太極圖說》在講性理方面不如《通書》，理由是前者“講仁義中正，不及《通書》”。盡管如此，其斷語的前提是，肯定兩書同樣講性理。依據(jù)康有為的解釋，六朝時無人講性理，宋學講性理始于周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有為確信朱熹之學出于周氏。與此同時，康有為強調(diào)，講性理表明周氏思想以誠、幾為要義，并且以此為中心內(nèi)容展開。這既證明了周敦頤對孔學的發(fā)揮，又使周氏思想與《易》《禮》《書》（《堯典》《舜典》）相關(guān)聯(lián)。而康有為稱周敦頤始言“圣人無欲”，同樣出于對《太極圖說》的解讀。由此，他得出結(jié)論：周敦頤講“圣人無欲”是從理性出發(fā)的，并且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周氏思想以孔子所作的《易》（《系辭》）為經(jīng)典。

其次，在解讀、詮釋周氏思想的過程中，康有為反復(fù)援引孔門經(jīng)典予以發(fā)揮，“四書”“五經(jīng)”盡在其中?？涤袨樵姸嗫组T經(jīng)典解讀周氏思想，目的是借此凸顯其孔學歸屬。正是出于這一目的，他在援引孔門經(jīng)典與周氏思想進行互釋的同時，搬來了孔子、子貢和孟子，也就是他認定的孔門正學為周敦頤辯護。這樣的例子俯拾即是，最能體現(xiàn)康有為極力彰顯周敦頤孔學歸屬的是其對《太極圖說》的解讀。眾所周知，《太極圖說》的作者一直存有歧義，大部分學者將之認定為周敦頤傳陳摶的《太極圖》而來。陳摶則是五代時期的著名道士，顯然并不屬于康有為所講的孔學范圍。針對這種局面，為了凸顯《太極圖說》的孔學歸屬，康有為從兩個方向展開詮釋：第一，顧左右而言他，一面明言《太極圖說》的作者有異議，一面絕口不提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與陳摶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第二，在切斷《太極圖說》與陳摶代表的道教思想傳承關(guān)系的前提下，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太極圖說》是對孔學的薪火相傳。為此，他拋開陳摶的《太極圖》而獨辟蹊徑，為《太極圖說》找到了《中庸》這一公認的孔門經(jīng)典。他強調(diào)《太極圖說》傳承《中庸》而來，以此彰顯周氏思想的孔學歸屬，即使他承認《太極圖說》對《系辭》（《易》）的吸收，也認為這是對孔學的繼承。于是，康有為說道：“孔子言神字，以鬼神造化處言，周子言神應(yīng)故妙，仍未發(fā)得透。孟子言圣而不可知之，謂神頗能發(fā)出誠精，故明此句，發(fā)物理甚精，故孟子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佛典言頂上有圓光，故大放光明，能照十方世界。周子一生學問全是謂之動，蓋《太極圖》（即周式《太極圖說》）本發(fā)之于天道人事，無時不動。但周子能以處動之境，而主靜立人極?！雹劭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ぶv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2頁?！兑住肥侨寮摇⒌兰乙约暗澜坦餐鸱畹慕?jīng)典?？涤袨檎抢昧诉@一點，根據(jù)對不同人物身份歸屬的不同需要，對之進行不同定位。顯而易見，他是從儒家經(jīng)典的角度強調(diào)周式《太極圖說》源自《易》即《系辭》的。這樣一來，《系辭》便與《中庸》一樣證明了周敦頤的孔學歸屬，而康有為又從發(fā)揮孔子思想的思路解讀了《太極圖說》。

更為重要的是，在康有為的視界中，周氏思想屬于孔學，并且周氏“深知孔子之學”。這不僅坐實了周敦頤孔子后學的身份，而且突出了其在孔學中的重要地位。康有為強調(diào)，周敦頤依據(jù)的經(jīng)典是《中庸》《系辭》（《易》），且對此把握深中肯綮，故而能夠得到孔學精髓。他指稱：

《中庸》、《系辭》似出于子思手筆，周子《通書》實從此出也?！吨杏埂穼０l(fā)一誠字。周子言：誠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原也。此語極精?！兑捉?jīng)》乾道變，各正性命（指語出《易傳》的“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處少一“化”字——引者注），周子首章能拈出。周子言：純粹，至善也。至善二字非圣人本意，得之與佛、與孟子。又言誠無為，幾善惡，幾字下得甚精……周子誠實、光明、勇猛，誠一代大儒。周子言：寂而不動，誠也；感而遂通，神也。莊生所言孔子為神人，禮先樂后，亦是精粹之言。教眾人要有欲，教學者要無欲，其道不同。《通書》止靜與《太極》同。①康有為：《南海師承記·續(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4頁。

周子從《中庸》、《系辭》發(fā)出《太極圖說》。②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宋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52頁。

依據(jù)上述的說法，不止《通書》，周氏的另一部著作——《太極圖說》也出于孔門經(jīng)典——《中庸》《系辭》。難怪康有為堅信周敦頤不僅是孔子后學，而且“深知孔子之學”。

康有為斷言《通書》從《中庸》《系辭》而來，并且提出了具體論證：第一，《通書》從《中庸》而來的前提是，將《中庸》的主旨概括為一個誠字。循著這個邏輯，他認定《通書》講誠。在這方面，《通書》講“誠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原也”即是明證。第二，對于《通書》與《系辭》（《易》）的關(guān)系，康有為認為周敦頤拈出了“乾道變，各正性命”；同時指出周氏所講的“純粹，至善也”并非圣人本意，而是得之于佛學和孟子的思想?？涤袨檎J定周氏的思想得之于佛并不妨礙周氏在其眼中的孔學歸屬，因為他認為從孔子、孟子到六經(jīng)以及《大學》《中庸》都與佛學相契合。

對于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康有為歸納了兩個要點：第一，《太極圖說》與《通書》都主張止靜；第二，《太極圖說》以《中庸》《系辭》為經(jīng)典依據(jù)。一言以蔽之，康有為肯定《太極圖說》的孔學淵源，并循著這個思路解讀其思想內(nèi)容。

至此可見，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解讀和闡釋圍繞著兩個中心展開：一是周氏著作——《通書》《太極圖說》，一是周氏傳孔子之學。深入思考便會發(fā)現(xiàn)許多意味深長之處。擇其要者，大端有二：第一，康有為反復(fù)申明周敦頤得于老學，與其對周氏思想來源的這一認定大相徑庭。在解讀、闡釋周氏思想時，他并沒有沿著周氏對老子思想以及老學的繼承展開，甚至并沒有讓周氏與老子的思想同時出現(xiàn)；反倒是連篇累牘地彰顯周氏對孔學的發(fā)揮，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周氏與孔子以及孔學的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梢钥吹剑瑢χ苁纤枷氲慕庾x和發(fā)揮回避老子而凸顯孔學是康有為的一貫做法，他在講《通書》《太極圖說》時便反復(fù)援引孔子、孟子以及《易》《禮》《尚書》《中庸》等儒家經(jīng)典予以互釋和解說。第二，就他認定的周敦頤思想來源而論，《易》《中庸》尤其是后者是儒家經(jīng)典，為孔學所專有而與老學無涉。《易》則為孔學與老學共享?？涤袨閷χ芏仡U易學的說明側(cè)重孔學——這一點與其對邵雍易學與老子以及與老學相關(guān)的王弼、魏伯陽和陳摶等人淵源關(guān)系的彰顯截然相反。

三、“宋朝學開于周子”

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來源傳承和內(nèi)容構(gòu)成的闡發(fā)，旨在厘清其來龍去脈和主旨，也奠定了他對周氏學術(shù)身份和歷史地位的認定。在這方面，如果說康有為將周氏與張載、二程和朱熹并稱為“四先生”已經(jīng)使周氏擁有了邵雍以及范仲淹、王安石等北宋諸儒望塵莫及的地位的話，那么，他將周氏奉為宋學開山，把張載、二程等人拋在其后，則使周敦頤的地位得以空前提升。

首先，在歷時性即從縱的方面來說，康有為習慣于以孔子學脈為視角審視周敦頤；在共時性即從橫的方面來說，他熱衷于將周氏置于宋學中與宋明理學家相提并論。他關(guān)于周氏地位的論斷有：“周、程、朱、張、邵、司馬數(shù)先生出，以下不能出其范圍?！雹倏涤袨椋骸犊的虾Ｏ壬v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11頁?！爸堋⒊?、朱、張、邵五先生，真能窮天人之理者?！雹诳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9，138頁?！爸堋⒊?、朱、張，二千年來未有及之也，其學為孔子傳人?！雹劭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9，138頁。這些議論都出自康有為弟子對他講學內(nèi)容的記錄，是他在講述不同問題時所說。其中，第一句旨在強調(diào)周氏的地位足以與邵雍、張載、二程、司馬光、朱熹分庭抗禮，宋明學術(shù)不能超出這六個人④按照康有為的算法應(yīng)該是五個人，因為二程作為程子代表一人。因此，康有為才有“周、程、朱、張、邵五先生”之說，他所講的宋學“四先生”或“四子”都是如此算法。的思想范圍。第二句旨在申明周氏與邵雍、張載、二程、朱熹擅長“窮天人之理”。這與康有為將性理說成是周敦頤思想的內(nèi)容息息相關(guān)，也印證了他關(guān)于宋明理學家特別擅長講性理的論斷。第三句著重指出，周氏與張載、二程、朱熹在孔學中的地位至關(guān)重要，以至于“兩千年未有及之”。比較這些議論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共同點是稱贊，稱贊的人物變化不大，涉及的人數(shù)則從六人到五人再到四人，在數(shù)量上越來越少。伴隨著康有為稱贊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周敦頤的地位愈來愈高：躋身六人之列的司馬光在擅長性理方面被淘汰出局，同樣“真能窮天人之理”的邵雍無法位列“孔子傳人”，而周氏始終在列。經(jīng)過這番論證，康有為不僅肯定周氏在北宋之學中屬于大家，而且認為即使將其放在兩宋之學中進行考察，周氏同樣能當仁不讓地成為宋學四大家。為了凸顯這一點，康有為習慣于將周氏與張載、二程、朱熹相提并論，并統(tǒng)稱為宋學“四先生”或“四子”。

康有為將周氏和張載、二程、朱熹合稱為“四先生”或“四子”是就兩宋而論的。在此基礎(chǔ)上，他極力彰顯周氏在兩宋四大家中的至高地位和特殊意義。第一，對于周氏與二程的關(guān)系，由于康有為一再肯定二程之學出于周氏，二程顯然失去了與周氏分庭抗禮的資格。這樣一來，宋學四大家中剩下的便是張載、朱熹和周敦頤三個人了。第二，康有為對張載多有贊譽，除了稱贊其所撰《正蒙》是宋學第一篇文字，還說：“周、程、張、朱四先生，以橫渠為奇?zhèn)?。”⑤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正蒙》，《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2頁。盡管肯定張載的思想“奇?zhèn)ァ?，然而，這卻不代表他認為張載的地位比周氏高。即使拋開康有為晚年對周氏的情有獨鐘不論，僅就早年講學時期的思想而言，他給予周氏的重視和評價都遠遠高于張載。第三，對于周敦頤與朱熹的關(guān)系，康有為在多數(shù)情況下認為周氏略勝一籌。例如，他對于宋學四大家，有過這樣的表述：“本朝各書院不立孔子，而立周、程、朱、張四子。周子境遇甚好，從容不迫，的是有道之士。然亦深知孔子之學，故規(guī)模博大……朱子解《中庸》仍是空口說過，未曾打入實道處講，惟周子能發(fā)明之。”⑥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2頁。由此可見，一邊是對周氏贊不絕口，一邊是對朱熹提出批評——康有為對兩人之優(yōu)劣的評判一目了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比較是以《中庸》切入的，不可將之視為康有為對兩人思想進行的全面比較或評價。

由此可知，周敦頤是四大家中的佼佼者。第一，周氏在四大家中的地位出類拔萃。第二，周氏“深知孔子之學”。這一點對于康有為來說至關(guān)重要，因為他秉持孔學立場并且以與孔子的關(guān)系以及在孔學中的地位臧否人物。有鑒于此，這也就等于宣布了周敦頤的正統(tǒng)地位。第三，以宋明理學家推崇的經(jīng)典——《中庸》為例，比較周氏與朱熹對《中庸》的解讀。在這個問題上，康有為一面批判朱熹對《中庸》的解讀沒有“打入實道”，無法逃脫“空口說過”之窠臼；一面稱贊周敦頤能對《中庸》予以“發(fā)明”，一個“惟”字更是將其對周氏的推崇表達得淋漓盡致。重視《中庸》《大學》代表的四書而輕慢《春秋》為首的六經(jīng)是康有為對宋明理學家的批判，并成為他譴責宋明理學背離孔子大道的證據(jù)。在這個前提下，他沒有像指責朱熹等宋儒那樣抨擊周敦頤關(guān)注《中庸》，這有些出人意料。他連篇累牘地指出周氏思想出于《中庸》卻沒有對其提出批評，更沒有指責其思想狹隘。盡管朱熹的思想除源自《中庸》外還有《大學》等諸多經(jīng)典影響，以至于康有為稱贊道“朱子不獨遍注群經(jīng)，即《楚詞》、《參同契》等皆有注耳。文章、詩詞皆工，畫亦工”①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44頁。。但康有為卻批判朱熹對《中庸》的解讀，卻贊賞周氏對《中庸》的傳承。他一面驚嘆周敦頤的思想“規(guī)模博大”，一面批評朱熹使孔子大道狹隘化。他對周氏的偏袒還可從其他言論充分體現(xiàn)出來：“廢《春秋》及《儀理》（《儀禮》——引者注）者，王荊公開之也。”②康有為：《康南海先生講學記·古今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09頁。康有為在肯定“六經(jīng)皆孔子作”的前提下將《春秋》奉為六經(jīng)之至貴，批判宋明理學家的主要理由便是廢《春秋》而重《中庸》。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一再聲稱宋學由周敦頤開出，反復(fù)強調(diào)周氏思想從《中庸》那里出來。但他并沒有指責作為宋學開山的周敦頤，而是將廢《春秋》之罪安在了王安石（荊公）的頭上。只就《中庸》而言，康有為不惟沒有責怪或抨擊周敦頤，反而肯定只有周氏的解讀深中肯綮。上述情況均證明，在兩宋之學的四大家中，康有為格外垂青周氏。

其次，為了彰顯周敦頤在北宋之學中擁有首屈一指的地位，康有為斷言整個宋學都由周氏開出。對此，他反復(fù)論證并解釋說：

宋朝學開于周子……至于《通書》一篇，程子亦甚稱之。大抵周子極清極遠之人，惟大程子頗近之?！段闹凶印芬粫鵀槿钜輦巫Ｈ钜荼局?，胡愿本與周子同時，則《中說》一篇的出周子之學，故其規(guī)模極宏大?！锻〞芬黄渥匀惶庍^于《正蒙》，誠之極自然勇猛，誠之極自然光明，誠之極自然智慧，誠之極自然慈悲。忠信二字施于學人，官宦尤須緊要。周子好言有無二字，故陸子非之，張橫渠嘗云：言有無者，諸子之陋也。此說最精。誠則無事矣，此句最好。周子發(fā)揮幾字，蓋本于《系辭》?！皫渍邉又?，微吉兇之先見也”二句，周子全發(fā)揮誠字，亦從《系辭》、《中庸》出，通宋代學問皆然。③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2頁。

宋朝之學出于周子，《文中子》一書皆出于周子，周子開宋、元、明千年學術(shù)。周子一生講一個誠字，天地萬物皆從誠字出，故《中庸》曰：不誠無物。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誠之所至也。周子多講有無二字，恐入于老子之學，故陸子譏之。周子以誠為主，從幾字出。周子之學由《中庸》、《系辭》出，其體謂之中，其用謂之庸，通乎中庸，謂之一貫。④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性理》，《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頁。

依據(jù)上述議論可知，康有為聲稱宋學由周氏開出是從不同角度立論的。第一，他肯定《文中子》出于周敦頤，從這個角度說，周氏開出的不僅僅是宋學，更是此后宋元明清的千年學術(shù)。眾所周知，王通的弟子私謚王通為文中子，康有為遂稱王通為文中子?！段闹凶印酚置段闹凶又姓f》《中說》，是王通講學的記錄。他在這里卻別出心裁地將《文中子》說成是北宋阮逸偽撰，目的是將《文中子》出現(xiàn)的時間后移，進而納入周氏的思想譜系。他肯定阮逸出于胡瑗（康文作胡愿），胡瑗與周敦頤同時，進而將《文中子》說成是阮逸師承周氏的思想而來。第二，他提出宋學開于周氏主要依據(jù)是宋學奢談理性，在經(jīng)典上重視四書而輕視六經(jīng)。依據(jù)他的說法，宋學的這一傳統(tǒng)與周敦氏切相關(guān)。具體地說，周敦頤專講一個誠字，進而講到幾、有無、無欲等等。在康有為看來，這些都是宋明理學家興趣盎然的核心話題，并由此構(gòu)成了宋明理學性理之學的主體內(nèi)容。至于宋明理學家樂此不疲的《中庸》《系辭》（《易》）同樣是周氏的學術(shù)之源。

事實上，康有為不止一次地發(fā)出宋學開于周氏的論斷，并且言之鑿鑿地列舉了諸多證據(jù)，如“孔子特立名字，而周子言名勝恥也。此語為上等人說法，專講實務(wù)，開宋朝學問者全在此”①康有為：《南海師承記·講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3頁。，“研究《通書》當并研究《正蒙》，而后張子、周子兩學派自見”②康有為：《南海師承記·續(xù)講正蒙及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4頁。。尚需進一步澄清的是，除了認定周敦頤開出宋學之外，康有為還曾經(jīng)提出過宋學開山的其他說法，其中最著名的是將韓愈視為宋學開山：“開宋一代之風，韓昌黎始?！雹劭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講義·七月初三夜講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87頁。“宋學皆自韓愈開之?！雹芸涤袨椋骸度f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138頁。據(jù)此可知，康有為肯定韓愈開出了柳宗元、歐陽修等文獻家一脈。與韓愈開出宋學是從文學的角度立論不可同日而語，康有為對周氏是宋學開山的說法則是從思想的角度立論的。這直觀地證明，周氏在北宋之學中擁有特殊地位和權(quán)威；反過來，康有為對宋學乃至整個宋明理學的認定都或多或少地可以在作為思想源頭的周氏那里找到解釋或說明。因此，周敦頤成為解讀康有為宋明理學觀的鑰匙，并擁有了其他宋明理學家無法比擬的意義和價值。

四、周子之學“見大心泰”

無論對于康有為本人的思想還是近代哲學來說，他對周敦頤思想的解讀和詮釋都具有重要意義。就對周氏的關(guān)注程度而論，以康有為早年和晚年兩個階段最為突出。就態(tài)度評價而論，康有為對周氏的思想偶爾含有微詞，總的說來以推崇為主?？梢哉f康有為給予周氏的殊榮足以讓他提及的其他絕大多數(shù)國學人物望塵莫及。

首先，康有為早年即對周敦頤有所關(guān)注，對周氏的熱衷則從戊戌維新之前的講學著述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據(jù)現(xiàn)有資料顯示，他最早提到周敦頤是在1885 年作的《教學通義》中?？涤袨閷Α洞髮W》推崇備至，因此《教學通義》中收錄了《大學》上下兩篇。他在講《大學》始于格物的八條目時引經(jīng)據(jù)典，提到了《樂記》的“人生而靜”，《書·召誥》的“節(jié)性惟日其邁”，《禮記》的“欲不可縱”，此外便是孟子的“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和周敦頤的話。稍加留意即可發(fā)現(xiàn)，與儒家經(jīng)典和“亞圣”——孟子同時出現(xiàn)的惟有周敦頤，康有為對周氏的青睞于此初露端倪。在他作于1886年的《康子內(nèi)外篇》中，有一段話直接化用周氏的《通書·師》而來，并且與《大學通義》中的議論一樣贊同周氏的觀點。更為重要的是，康有為在這里不僅贊同周敦頤對性的界定，而且認可其提出的無欲的養(yǎng)性方法和修養(yǎng)工夫。

可見，在1880年代著書立說時，康有為總是想到周敦頤，對周氏的關(guān)注主要聚焦于有關(guān)養(yǎng)性的無欲說。在1990 年代授徒講學時，他保持了這一習慣，所涉獵的周氏思想的范圍也越來越廣：從文本上說，不限于《通書》，《太極圖說》也被納入視野；從內(nèi)容上說，除了養(yǎng)性、無欲等人性論和工夫論方面的內(nèi)容，還涉及誠、性理等本體論領(lǐng)域。在戊戌變法失敗逃亡海外之后，康有為依然沒有忘記周敦頤。周氏出現(xiàn)在他的中期思想中，《論語注》便是明證，此時他依然像早期那樣關(guān)注周氏的無欲說，而熱情則急驟減退。在后期思想中，他對周氏的熱情急劇上升，作為其最后一部著作的《諸天講》更是成為對周敦頤的致敬。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對宋明理學充滿矛盾，一面將宋明理學家歸為孔子后學，一面指出他們并非孔學嫡傳。這用他本人的話說便是：“周、程、朱、張兩千年來莫之能及也，其學為孔子傳人，然尚非嫡派耳。”⑤康有為著，董士偉編：《萬木草堂口說·學術(shù)源流（四）》，《康有為學術(shù)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9頁。從上述論證來看，康有為仿佛更側(cè)重周敦頤對孔子大義的發(fā)揮，這一點與他對朱熹等人的批判大相徑庭。例如，他指出宋學重視《中庸》，從這個角度說，周敦頤和朱熹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與肯定周氏對《中庸》的發(fā)揮“打入實處”以及《通書》《太極圖說》深諳孔子大義迥異其趣，康有為多次批判朱熹對《中庸》和《大學》的解讀不得要領(lǐng)。有鑒于此，可以從兩個維度把握康有為對周氏孔學身份的歸屬：一方面，康有為將周氏與張載、二程和朱熹一樣既歸為孔學又強調(diào)不是孔學“嫡派”。這是從抽象的意義上或者說從宋明理學的共性角度立論的。另一方面，康有為反復(fù)彰顯周氏的孔學歸屬，這是從具體的意義上或者說從周氏思想的個性角度立論的。

誠然，康有為并不完全贊同周敦頤的所有觀點。例如，他曾經(jīng)對周氏的太極動而生陽、動靜互為其根等觀點提出批評。對此，康有為解釋說，一物中有陰陽，這意味著陰陽同時存在于一物之中。從時間上看，陰陽和合，二者同時存在；從變化上看，才有陰陽互生而互為其根。陰陽既然同時存在，也就不存在太極動生陽、靜生陰之說，陰陽的互為其根是從用而非體上立論的。沿著這個思路，康有為駁斥了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提出的“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極而生陰，靜極而復(fù)動”的觀點，并指出這個觀點錯在不明白陰陽“有合為橫，互根為從”的道理。透過對這一觀點的反駁可以直觀體悟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評價：第一，與他對其他人如曾子、荀子、劉歆、韓愈、朱熹等人的鞭撻相比，他對周氏觀點的批評不足掛齒。對于這一點，通過與康有為對荀子以及《荀子》的解讀、評價作比較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明白①參見拙文《〈荀子〉的近代視界——康有為、譚嗣同對〈荀子〉的解讀》，《理論探討》2019 年第6 期；《論康有為、譚嗣同的荀子觀》，《孔子研究》2021年第2期。。第二，與對周氏的折服、青睞相比，他對周氏的微詞或批評純屬個案，顯得微乎其微。

再次，康有為對周敦頤的態(tài)度與對大多數(shù)國學人物特別是宋明理學家有別，而讓其出現(xiàn)在自己的最后一部著作《諸天講》中更是顯得極為難得。從這個意義上說，周敦頤與莊子在康有為心中的地位相似，他們對《諸天講》都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深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早在戊戌維新之前的講學授徒之時，康有為就將周敦頤與莊子聯(lián)系在一起：“周子境遇甚好，從容不迫，的是有道之士。然亦深知孔子之學，故規(guī)模博大，究其得道與莊子同?！雹诳涤袨椋骸赌虾煶杏洝ぶv周子通書》，《康有為全集》第2集，第232頁。綜觀康有為的思想可以看到，被他譽為“規(guī)模博大”者除了孔子——獲贊為遠近本末大小精粗無所不包，就是周敦頤和莊子了?？涤袨檎f過朱熹思想博大精深，那是就其勤奮好學、吸納各種學說而言的。事實上，他曾反復(fù)指責后儒、宋賢使孔學“割地”③康有為術(shù)語，意思是使思想狹隘化。，矛頭直指朱熹。對于康有為來說，周敦頤不惟思想“規(guī)模博大”，并且找到了臻于快樂的法寶——“見大心泰”。他對周氏的“見大心泰”津津樂道，認為這是臻于快樂的不二法門。正因為如此，他在晚年放棄政治訴求而一心向往天游之時，又想到了思想“規(guī)模博大”的周敦頤及其“見大心泰”。事實上，康有為對諸多國學人物的關(guān)注都集中在戊戌變法之前的講學著述時期，如告子、韓非、王安石、王夫之等，無不如此。他對周氏的關(guān)注能夠延續(xù)到戊戌維新之后已然不易，而周氏能夠被寫進《大同書》，在大同社會所尊崇的“神圣”中擁有一席之地更屬難得④對于大同社會崇尚的“神圣”，康有為列出了如下名單：“然雖有神圣，尊之亦有限制，以免教主合一，人民復(fù)受其范圍，則睿思不出而復(fù)愚矣。即前古之教主圣哲，亦以大同之公理品其得失高下，而合祠以崇敬之，亦有限制焉，凡其有功于人類、波及于人世大群者乃得列。若其僅有功于一國者，則雖若管仲、諸葛亮之才，擯而不得與也；若樂毅、王猛、耶律楚材、俾士麥者，則在民賊之列，當刻名而攻之，抑不足算矣。若漢武帝、光武、唐太宗，皆有文明之影響波及亞洲，與拿破侖之大倡民權(quán)為有功后世者也。自諸教主外，若老子、張道陵、周、程、朱、張、王、余、真、王陽明、袁了凡，皆有影響于世界者也?！保ā洞笸瑫?，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35—336頁）。

問題到此并沒有結(jié)束，如果說周敦頤在《大同書》中尚且只是與張載、二程、真德秀、朱熹、王守仁等人享有同等的待遇——都是大同社會崇尚的“神圣”的話，那么，到了作為康有為后期代表作的《諸天講》中，周氏則獨享青睞，令他人自嘆弗如。周敦頤在《諸天講》中的出現(xiàn)證明了康有為對他的關(guān)注、推崇由始至終——在這一點上，周氏擁有除莊子外的大多數(shù)國學人物所沒有的殊榮，同時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康有為晚年思想對早期的某種復(fù)歸。具體地說，《諸天講》的主旨是暢想天游，追求游天之逍遙快樂。而此時的康有為之所以將臻于快樂之方鎖定為天游，而不再像從前那樣依憑“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就是因為周氏的“見大心泰”。由此，便不難想象周敦頤對《諸天講》的影響及其在康有為晚期思想中的地位和作用。

對于宣講諸天、追求天游之樂，康有為如是說：“周子曰：見其大則心泰。吾之談天也，欲為吾同胞天人發(fā)聾振聵，俾人人自知為天上人，知諸天之無量，人可乘為以太而天游，則天人之電道，與天上之極樂，自有在矣。”①康有為：《諸天講》自序，《康有為全集》第12集，第13頁。他坦言，自己宣講諸天、對天游之樂夢縈魂牽是受到周敦頤見大而心泰的啟發(fā)，《諸天講》的目的就是引導(dǎo)人通過天游而“見大心泰”。由此可見，周氏的“見大心泰”給了康有為暢游諸天的靈感，并且成為《諸天講》的宗旨?？涤袨榈牡茏游榍f對《諸天講》宗旨的揭示印證了這一點②伍莊：《諸天講》序，《康有為全集》第12集，第11頁。。伍莊不能茍同他人從科學的角度對《諸天講》予以定性，而是將之認定為求樂之書。依據(jù)其解讀和分析，《諸天講》秉承了周敦頤的“務(wù)大”之旨，旨在通過發(fā)揮周氏的“見大心泰”而追求真樂。

綜上所述，除了《講周子通書》《續(xù)講正蒙及通書》外，康有為沒有對周氏思想作過專門探討或研究。因此，他提及、解讀周敦頤的文字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也并不多，其中隱藏的信息量卻極大。這既反映了康有為視界中的周敦頤極具價值，又彰顯了研究這一現(xiàn)象的重要意義。第一，綜觀康有為對周氏思想的講述可以看到，與其說他始終聚焦周氏的思想本身，不如說是將周敦頤置于各種關(guān)系中予以審視?？涤袨閺目v橫兩個維度共同展示、印證周氏的身份歸屬、思想主張和學術(shù)地位：從縱的維度來說，康有為側(cè)重周氏與孔學的關(guān)系；從橫的維度來說，康有為強調(diào)周氏與宋學的關(guān)系。盡管他承認周氏思想得于老學，然而，其著力展示的則是周氏的孔學歸屬以及與孔學而不是與老學的淵源關(guān)系。第二，對周敦頤孔學身份的凸顯，既服務(wù)于康有為的孔教觀，又受制于其儒學情結(jié)。一方面，既然全部宋學都開于周敦頤，那么，周氏的身份歸屬則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整個宋明理學家的身份歸屬。只有將周敦頤納入孔學的傳承譜系，才能加大孔學的力量，借此證明孔教是中國的國教。另一方面，康有為所講的孔教名義上囊括諸子百家即“百家皆孔子之學”，實則為儒學代言。鑒于對宋明理學融入非儒因素即近老入佛循墨的不滿，他對周氏思想并非全盤吸收，而是有所甄別、側(cè)重和取舍，這一點又與他批評宋明理學不是孔學“嫡派”乃至是“另一種學問”相對應(yīng)。第三，綜合考察康有為的思想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周氏思想的詮釋與其自身思想的建構(gòu)息息相關(guān)。一方面，康有為在不同時期的思想主張和學術(shù)研究大相徑庭。如其早年熱衷于考辨中國本土文化的“學術(shù)源流”，戊戌維新時期大力宣傳西學，逃亡海外后對中國與以西方為主的世界各國思想進行比較，晚年專注于天游之學，等等。另一方面，周敦頤的思想影響著康有為的思想建構(gòu)，他在不同時期對周氏思想的解讀也大不相同。例如，在早年考辨“學術(shù)源流”時期，為了論證“百家皆孔子之學”，他將周敦頤歸為孔子后學；在晚年講天游之學之時，則側(cè)重從道家的角度對周氏的思想予以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