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余治《江南鐵淚圖》"/>
張宏生
太平天國戰(zhàn)爭綿延14 年,波及18 省,對社會秩序造成了極大沖擊,江南尤其是重災區(qū)。大亂過后,人們以各種不同方式反映這場戰(zhàn)爭,其中,余治的《江南鐵淚圖》是較為特別的一種。對于這部書,前人主要從社會史、生活史等角度作過一定的研究,本文則擬通過詞、文、圖的結(jié)合,從戰(zhàn)爭與記憶的角度展開思考。
余治(1809—1874),字翼廷,號蓮村、晦齋、寄云山人,無錫人??茍霾豁?,曾五應鄉(xiāng)試而不中,乃在鄉(xiāng)里設館教學,以行善事,挽風俗,正人心為使命,造成了很大影響。余治的社會活動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達到高峰,他曾幫助籌辦江南北團防事,著《劫?;貫懻f》《解散賊黨啟》《江南鐵淚圖》等,到處宣傳,有效地配合了清廷平定局勢的行動,因而先后被保舉為訓導,加光祿寺署正銜,又賞戴藍翎,加五品頂戴。俞樾曾經(jīng)高度評價余治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期間對社會做出的貢獻:“當江浙陷賊時,君著《劫海回瀾文》,又繪《江南鐵淚圖》,見者無不感泣,鄉(xiāng)愚婦豎咸切齒腐心愿與賊俱亡。東南之底定,固由師武臣力,而君之書未始無功也?!雹儆衢校骸队嗌彺迥怪俱憽?,《春在堂雜文續(xù)編》卷4,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12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324—325頁。而這一切,都是和他志在行善的追求結(jié)合在一起的,所以,當時人多稱他為“善人”②如李鴻章說:“蓮村余君,吳中善士,久耳其名?!保ㄓ衢校骸队嗌彺迥怪俱憽芬洞涸谔秒s文續(xù)編》卷4,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12 冊,第325 頁)應寶時說:“余君蓮村以好義積善聞于江南北,知與不知,稱之曰‘余善人’?!保ā队嘈⒒菹壬曜V序》,吳師澄:《余孝惠先生年譜》卷首,《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56 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第297頁)葉裕仁說:“(余治)奔走勸募,如拯溺救焚,不遺余力,所救濟者不啻億萬計,故‘余善人’之名,遍于吳越間?!保ā蹲鹦W集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3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9頁)。
《江南鐵淚圖》,光緒間刊本,其創(chuàng)作時間,據(jù)書中所言:“江南自遭賊難,民不聊生,詭狀殊形,慘難殫述。幸賴圣主洪福,大憲公忠,得以掃蕩廓清,出離水火。”③余治:《江南鐵淚圖》,臺北:學生書局,1969年據(jù)光緒刊本影印,第88頁。因此可以得知是作于戰(zhàn)后不久,或即同治三年(1864),即清軍攻進南京城,取得對太平天國的全面勝利之后。
《江南鐵淚圖》之得名,是因為“江南被難,情形較他省尤甚,凡不忍見、不忍聞之事,怵心劌目,罄筆難書,所謂鐵人見之,亦當墮淚也”④余治:《江南鐵淚圖?序》,第3頁。。鐵人墮淚,當然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但也有所本。據(jù)《三輔黃圖》:“神明臺,武帝造,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⑤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并序》,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卷2注引《三輔黃圖》,王琦等:《李賀詩歌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95頁。又《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帝徙盤,盤折(拆),聲聞數(shù)十里,金狄(即銅人)或泣,因留霸城?!雹揸悏郏骸度龂尽肪?《魏書》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0頁。所以,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詩序就說:“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⑦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并序》,王琦:《李長吉歌詩匯解》卷2,王琦等:《李賀詩歌集注》,第94頁。金銅仙人為漢武帝所建造,矗立于神明臺上,原是大漢強盛的象征,現(xiàn)在卻被魏官強行拆離,因此,不覺眼中墮淚,傷感不已。前人所記銅人之泣和此處的鐵人之泣,內(nèi)容并不一樣,但化無情為有情卻是一樣的,而且,都是經(jīng)歷了滄桑變化,其中的脈絡也可以互參。
以付諸視覺沖擊的直觀性描寫,打動讀者心靈,喚起讀者同情,是余治喜歡使用的方法。早在道光二十九年(1849),當時江南大水,蘇州、常州一帶成為澤國,“哀鴻遍野,呼號日聞”,余治“蒿目慘心”,日思夜想,認為繪圖的形式有著特別的效果,能夠喚起愛心,賑濟災民,于是創(chuàng)作了《水淹鐵淚圖》24 幀,“日泐數(shù)十函,乞救于遠近富人”,使得“見者動心”⑧吳師澄:《余孝惠先生年譜》道光二十九年,《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56冊,第320頁。,籌集了不少資金。15 年后,他受到啟發(fā),又一次采取這種形式,進一步創(chuàng)作了42幀圖⑨后來,鐵人下淚的表述一再出現(xiàn),《申報》記載:“《河南奇荒鐵淚圖》,大約取雖令鐵人見之亦應下淚之義也……今此圖一出,雖野老、村夫、婦人、孺子,無不能閱,閱之亦必有因之感動者,其于賑捐必大有裨益也?!薄渡陥蟆返?2 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第229頁,光緒四年二月十二日。。
但是,雖然我們知道《水淹鐵淚圖》起到了較好的效果,可是由于暫時未能看到原圖,尚不知其具體形式是怎樣的?!督翔F淚圖》無疑是繼其后而作,但雖然聲稱是“圖”,實際上是由詞、文、圖三個部分組成,文字和圖像互相印證,互相闡發(fā),構(gòu)成了一種特別的書寫模式。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主要是為了賑災,“以救災恤鄰之道,全委于江北之人”⑩余治:《江北勸捐啟》,《江南鐵淚圖》,第93—94頁。。但是,其中對太平軍暴虐和難民悲慘生活的描寫,展示了一段歷史,再現(xiàn)了當年的創(chuàng)傷,因此,在客觀上就保存了一段回憶,并進一步試圖喚起民眾的回憶。
余治在這部著作中,對太平軍給予了嚴厲的否定和批判,這里有他自己的動機、目的和觀察角度,也有他自己的基本立場,并不能作為對太平天國運動的全面評價來看待。李潔非在其近著《天國之癢》中對太平天國的既有研究和認識做了一番總結(jié),指出文革之后,“對太平天國的一味贊頌漸為檢省目光代替”,而20世紀90年代以降,“對太平天國看法更多滑向負面,而突出地究問它自身的非理性以及于歷史的破壞作用”①李潔非:《天國之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517,2頁。。李著有其高度和立意,不過在他的“對太平天國擯棄主觀、不預設立場和傾向的精密梳理”②李潔非:《天國之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517,2頁。中,也有不少有關太平軍殘暴行徑的記錄,因此,《江南鐵淚圖》的描寫應該有其一定的依據(jù),或也可以從一個特定的角度,提供一點對太平天國研究的思考。
《江南鐵淚圖》共42幅圖,在次序上雖然不一定有著嚴格的分類,但大致由四個層面構(gòu)成:
一是太平軍的暴虐。《江南鐵淚圖》中有10幅直接寫太平軍的暴行,涉及的內(nèi)容有奸淫搶掠、勒索錢財、擄人入伙、濫施酷刑、追逼難民、強抓壯丁、強暴婦女、逼人貢獻、焚燒寺廟等,寫出太平軍所到之處對社會的破壞,對人民的殘害。這是要說明禍患之由來,哀慟之根源。
二是戰(zhàn)亂中百姓的悲慘生活。這部分內(nèi)容較多,共23 幅圖。如逃亡中或倒斃為豬狗所食,或死在路旁無人安葬;父母死于戰(zhàn)亂,遺下孤兒,哀哀痛哭;兵過之后,荒蕪的田地,全無生理;浩劫之中,焚掠一空,耕織之具全無;到處饑民,無法謀食,只能投河自盡;饑民家中無法過活,萬般無奈,賣兒賣女;難民家中斷頓,全靠草根樹皮為生;冬天到來,寒風呼嘯,凍死者甚多;難民到處乞食,途中往往迎風倒斃;難民無以過活,至有售賣人肉者……這一部分是作者最重要的關注點,因為這不僅是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且是正在延續(xù)中的社會現(xiàn)實。
三是亂后重建。這部分共有6 幅圖,分別為皇帝下詔,赦免被脅迫加入太平軍而主動歸降者;各級官員關心難民生計;江南民眾喜迎王師;光復各郡縣后,凡主動投誠者,概行赦免;鼓勵耕織,恢復生產(chǎn)。其中尤其強調(diào)了對于被太平軍擄去當兵者一概赦免,有兩幅圖反復言之。這是因為,當時被太平軍擄掠從軍者不少,戰(zhàn)爭延續(xù)十幾年,國家傷了元氣,人口大減,急需補充,因此必須區(qū)別對待,安定人心。
四是亂后反思。這部分共有3幅圖,號召民眾痛定思痛,指出此一劫難,主要還是由于人事不修,應該深刻反思,才能求得社會的太平,特別提出要重視對鄉(xiāng)約的宣傳,以凝聚人心。
從這個脈絡看,這42幅圖,體現(xiàn)出回憶—行動—反省的模式,在這個模式中,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至少有以下幾點:
第一,從生活史的角度看,其中有很多細致、瑣碎的記載,或者是為宏大的歷史敘事所忽略的。如《假托盤查,團丁截殺》一圖,文曰:“被擄難民,時時乘間逃出,或面有刺字,或身有銀洋,或頭發(fā)未剃。各處鄉(xiāng)民,往往借名團練,以盤查為名,指為奸細。并不解官,搶其銀物,剝其衣服,甚至害其性命?!雹塾嘀危骸督翔F淚圖》,第34頁。太平軍所到之處,百姓爭相逃難,造成大量難民。這些難民本身是戰(zhàn)爭導致的社會問題,同時也會衍生出其他社會問題,如依附當?shù)氐奈溲b力量,引致動亂等。這幅圖所說的是被強迫加入太平軍的百姓,逃出后,由于臉上有刺字,或者留有頭發(fā),有明顯特征,因而被地方武裝截查,指為奸細,搜刮錢財,甚至害其性命,這就使得那些百姓才離狼群,又落虎口。這一類的描寫,寫出了難民悲劇的多元性,可能是大時代的小插曲,但也是珍貴的歷史記錄。余治所設想的讀者多生活在較底層,這些細節(jié),很可能多少在他們身邊也發(fā)生過,或者耳熟能詳,因此,能夠使人感同身受。
第二,這種以詞、文、圖相結(jié)合的形式所呈現(xiàn)的畫面,本身帶有故事性。這其中固然追求的是普遍性,但往往也重視個人化的經(jīng)驗,以增強真實性。如《乞借難通,情極自盡》一圖,寫難民人人自顧不暇,經(jīng)常借貸無門,文中即舉例:“有無錫北鄉(xiāng)某,向其親家借米一斗不得,徒手回,號哭一場,即自沉于河?!雹儆嘀危骸督翔F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又《吊打逼銀,窮搜地窖》一圖:“嘗有友為余言:有長洲某家巨富,應完錢糧入百金,庚申春,官以急用軍事托友向借上忙銀三百兩,某托言無有。迨??ぞ瘓笾?,雇船向錢莊提寶銀八百只。正欲出城,而賊已到,遂并陷城中,被吊打逼出地窖銀七萬兩而死。”②余治:《江南鐵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雖是聽聞之詞,但往往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事件,這就不是泛泛之言。有時,則更是他自己的親眼所見,如《黃口孤兒,哀尋爹媽》一圖,其文曰:“向在莫城難民局,傍晚出向街頭看視,見屋檐下有七八幼孩相擁臥,時值雨后,衣盡濕,地復沉滓,皆忍凍骨戰(zhàn)。促起問之,則皆??と?,或八九歲,或十二三歲,父母非死即擄,一無依賴。又幼年之人,照應不能入廠,故沿街露宿耳?!雹塾嘀危骸督翔F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又《羅雀掘鼠,人肉爭售》一圖,其文曰:“壬戌秋,聞宜興、溧陽人相食,猶信疑參半,以汀南民風柔弱,當不至此。至癸亥秋冬,則???、陽湖、無錫各鄉(xiāng),竟有市賣人肉者。目擊情形,至于此極,實為數(shù)千年來所僅見。”④余治:《江南鐵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正因為是自己親眼所見,寫得就更加具體,更加細致。顯而易見,這樣的書寫,對于讀者來說,也更加易于感知,所達到的效果也就更好⑤[美]梅爾清(Tobie Myer-Fong)在其《浩劫之后:太平天國戰(zhàn)爭與19 世紀中國》(What Remains: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中對這些圖像的真實性有所保留,認為帶有修辭手段和象征性意義,這有一定道理,不過,余治強調(diào)自己的耳聞目睹,正是為了打消人們的這種看法。梅說見其所著第52頁。按此書尚未翻譯成中文,書名的中譯取自張笑川《日常生活史視野下的太平天國戰(zhàn)爭研究—評梅爾清〈浩劫之后:太平天國戰(zhàn)爭與19 世紀中國〉》,載《清史研究》2014年第1期。。
第三,記憶不完全是為了展示過去的一段歷史,更重要的是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提出救世良方。如《創(chuàng)巨痛深,前車共凜》一圖,謂“江南人民,共遭荼毒”,是“人心所自招,宜其痛定思痛,改過向善矣”⑥余治:《江南鐵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恐懼修省,劫海同超》一圖也指出:“此番大劫,亙古罕見,揆厥由來,總由人事。人事不修,天怒隨之?!雹哂嘀危骸督翔F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明代思想家王陽明認為:“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⑧王陽明:《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頁。而要認識這個理,必須做到知行合一?!敖袢藢W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發(fā)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fā)動處,便即是行了。發(fā)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雹嵬蹶柮鳎骸秱髁曚洝废拢锻蹶柮魅?,第96頁。吉水認為,余治《庶幾堂今樂》,“其最大題目,則根據(jù)王陽明《傳習錄》、劉蕺山《人譜》所載論戲之言,欲借梨園挽回人心世道,表彰忠孝節(jié)義,懲治奸盜邪淫”⑩吉水:《近百年來皮黃劇本作家》,梁淑安:《中國近代文學論文集》(戲劇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373頁。按《傳習錄》載王陽明論戲之語云:“若后世作樂,只是做些詞調(diào),于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diào)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于風化有益?!蓖蹶柮鳌秱髁曚洝废拢锻蹶柮魅?,第113頁。。這一觀念,也貫穿在《江南鐵淚圖》中,而余治提出的修“人事”,具體的做法就是奉行“鄉(xiāng)約”?!督翔F淚圖》的最后一幅題為《鄉(xiāng)約重興,宏宣教化》,詞曰:“不教終淪禽獸,由來世教堪憂?;突褪ブI溯源頭,無奈具文已久。天道昭彰可畏,人心悔改能不。潛移默化釜薪抽,化俗全憑善誘?!蔽脑唬骸班l(xiāng)約一事,為化俗一大端。而奉行不力,日久遂成具文,并以為迂而不行者有之。殊不知此事原為勸化愚民起見,圣諭十六條,不過一個式樣,其因勢利導,循循善誘,期于感動人心之處,全在于臨時說法。如能實力奉行,無不可見成效。蓋天下無不可化之人,惟在于誠心感動耳?!?余治:《江南鐵淚圖》,第38,8,22,62,80,82,84頁?!疤煜聼o不可化之人”,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王陽明認為:“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王陽明:《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第49頁?!靶闹贾侵^圣。圣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茍能致之,即與圣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雹偻蹶柮鳎骸稌簬熋暇怼?,《王陽明全集》卷8,第280頁。奉行鄉(xiāng)約就是從這一思路出發(fā)的,這是余治思想中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其平生的四大愿望之一②余治曾這樣說過:“予生平有四大愿,一復小學,一行鄉(xiāng)約,一毀淫書,一演新戲?!饼R學裘:《見聞隨筆》卷1《余晦齋雜論》,《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8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44 頁。。
鄉(xiāng)約是清廷對基層民眾進行教化的重要舉措,一般在朔望宣講,宣講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即康熙的《圣諭十六條》:“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xiāng)黨以息爭訟,重農(nóng)桑以足衣食,尚節(jié)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明禮讓以厚風俗,務本業(yè)以定民志,訓子弟以禁非為,息誣告以全良善,誡窩逃以免株連,完錢糧以省催科,聯(lián)保甲以弭盜賊,解仇忿以重身命?!雹邸妒プ嫒驶实蹖嶄洝肪?4,《清實錄》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61頁。從立意上來說,清人曾這樣認為:“《圣諭十六條》,盡善盡美,普天之下,共懔然于大哉王言矣?!雹芡貊危骸朵ń騾^(qū)鄉(xiāng)約》,《王壯武公遺集》卷24,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244冊,第2282頁。事實上,它也確實包羅廣泛,涉及生活的各個層面?!暗胤焦偌凹澥客ㄟ^注解和演繹《圣諭》,又輯入前人嘉言以作宣講時的輔助材料,致力于推廣庶民教化,‘圣諭十六條’也成為此后二百多年士民必讀之教化條目。”⑤游子安:《從宣講圣諭到說善書——近代勸善方式之傳承》,《文化遺產(chǎn)》2008年第2期。而這種“綿延有清一代,甚至民國之后仍保留講約的方式,其宣講對象涵蓋各階層各種族人民,用力不可謂不勤,學者由清初至清末一直有闡揚圣諭之書籍問世,也可看出其在清代社會的地位”⑥戴寶村:《圣諭教條與清代社會》,《“國立”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報》1985年第13期。。不過,雖然立意高遠,但是制度化以后,照本宣科、僵化呆板的宣講形式,也可能影響其效果,往往“聽之者寡,而講之者亦怠”⑦《軍機處錄副奏折》(內(nèi)政類·道光朝)第54 號,轉(zhuǎn)引自段自成:《論清代的鄉(xiāng)村儒學教化——以清代鄉(xiāng)約為中心》,《孔子研究》2009 年第2 期。,就如余治所說:“日久遂成具文?!北M管如此,余治仍然很自信,認為鄉(xiāng)約能否發(fā)揮作用,端看如何操作。而且,這也有他自己的具體實踐予以證明。咸豐四年(1854),江陰各鄉(xiāng)有抗完漕糧之事,余治奉命赴鄉(xiāng)勸諭,“比至楊厙鎮(zhèn),見民情震動,詢知對江之壽興沙有劇盜王錦標嘯聚肆掠,軍械悉備,官捕莫敢正視。時福山鎮(zhèn)葉總?cè)址钪栖娒茉?,將會江常各營,刻期進剿”。余治通過綜合分析,認為“此沙四面臨江,向多私販,民俗強悍,宜使散,不可使聚。若遽加剿辦,各盜必鋌而走險,既恐貽害沿江各邑,而本沙良善,反致玉石不分。萬一剿辦不能盡善,則莠民得志,害更無窮”。他的做法是“與朱朗夫上舍、門下徐子濟茂才渡江”。到達那里,“集沙民宣講鄉(xiāng)約,曉以天理,惕以王法”,“老幼環(huán)聽,且有感泣者”。余治見百姓心動,“即傳學憲令:速縛盜魁以獻,眾皆免”。第二天,“眾果擒錦標至,余黨悉解散。未幾又擒南岸盜首薛嘉禾”,“不煩一兵,而全沙悉平”⑧吳師澄:《余孝惠先生年譜》咸豐四年,《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56 冊,第323—324 頁。。這是他宣講鄉(xiāng)約立竿見影的效果。當然,他后來也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對如何宣傳鄉(xiāng)約及時進行調(diào)整,務求達到更好的效果,如宣講的通俗化:“宣講圣諭,惟直解最為明徹。惟恐照本讀去,鄉(xiāng)民尚未能盡解,故必須參以方言里語,罕譬曲喻,引古證今,反復開導,方能聳聽。尤須按切地方風俗,對癥發(fā)藥,惕以王法,動以人情,警以天理,更曉以果報,務使聽者于歡欣鼓舞之中,有感動奮發(fā)之意,斯為得之?!雹嵊嘀危骸缎v鄉(xiāng)約新定條規(guī)》,《得一錄》卷14,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913 冊,臺北:文海出版社,2003年,第9頁下—10頁上。所以,最后這幅圖,可以說是曲終奏雅,是對全書的一個收束。太平軍起事是由于人心敗壞,戰(zhàn)亂中造成的種種傷害是由于缺少善良,恢復生產(chǎn)的關鍵在于聚攏人心。吳云說,太平軍占領南京后,余治“往來江南北,足跡所至,輒舉古今來福善禍淫之說,家喻而戶曉之,思所以正人心、勵風俗,以挽回劫運”⑩余治:《學堂日記》,吳云序。。正人心,正是全書的基本思想。所以,雖然《江南鐵淚圖》的基本目標是勸善,但蘊含其中的重要追求卻是正心。在這個意義上,余治此舉,也可以視為其大力提倡、深入奉行鄉(xiāng)約的一個側(cè)面的表現(xiàn)。
根據(jù)下層民眾的特點而厲行教化是余治的重要思想,這一點,從《江南鐵淚圖》中的文學追求也可以看出來。
《江南鐵淚圖》共42幅圖,前面各配有一首《西江月》,這樣的安排,并不是偶然的。
詞興起于唐五代,大盛于兩宋,至清代,已經(jīng)有了近千年的歷史。詞的重要文體特征之一,就是要求按譜填詞,所以,擇調(diào)就是一個基本的操作方式。按照龍榆生先生的看法,不同的詞調(diào),有著不同的聲情與之相配合,但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是否真的全部如此,尚可存疑,尤其在后世詞史的實際發(fā)展中,還有非常復雜的情形。清人對詞調(diào)有著非常全面的研究,除了對各調(diào)的前后傳承、平仄聲律等進行細致考辨外,有時,批評家們對詞調(diào)高下等第也有思考,就如詞的創(chuàng)作有雅俗之辨一樣,詞調(diào)也有雅俗之辨。比如,吳衡照在其《蓮子居詞話》中,就專門提出“俗調(diào)”的概念,在他所列舉的諸俗調(diào)中,首先就提到《西江月》①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3,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454頁。。后來,這一看法也分別得到謝章鋌和陳廷焯的同意②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2,唐圭璋:《詞話叢編》,第3346頁;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7,唐圭璋:《詞話叢編》,第3943頁。。那么,為什么他們都認為《西江月》是“俗調(diào)”呢?
這是一個不那么簡單的問題。所謂雅俗,從內(nèi)容、風格、情調(diào)等方面,都可以予以討論,但我們在這里可以轉(zhuǎn)換一個角度。
詞發(fā)展到明代,進入低谷,這基本上是清人共同的看法,以至于有“詞至于明,而詞亡矣”的極端結(jié)論③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3,唐圭璋:《詞話叢編》,第3823頁。。饒宗頤、張璋先生主編的《全明詞》,僅收詞20 000首左右,后來周明初先生等的《全明詞補編》,增補了5 021首,這兩個數(shù)字加起來,連《全清詞·順康卷》的這兩個朝代都不如,可見詞的創(chuàng)作,在明代的傳統(tǒng)文壇上確實比較沉寂。
我這里特別指出是“傳統(tǒng)文壇”,意味著還有一個可以與之進行對照的通俗文壇,如小說、戲曲、日用圖書等,在這些文體中,詞卻非?;钴S。例如,據(jù)龔宗杰統(tǒng)計,現(xiàn)存265 種明代傳奇中,就有詞作1 773首。在明代雜劇和傳奇中,前者使用頻率最高的詞調(diào)是《西江月》,后者則是使用頻率第二高的詞調(diào)是《西江月》④龔宗杰:《明代戲曲中的詞作研究》第一章《明代戲曲中詞作的定量分析》,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張仲謀和汪超曾分別指出,明代話本小說和日用類書中的常用詞調(diào),占前三位的是《西江月》《鷓鴣天》《臨江仙》⑤張仲謀:《明代話本小說中的詞作考論》,《明清小說研究》2008 年第1 期;汪超:《明詞傳播述論》第四章《面向大眾的民間書冊傳播》,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祝東則具體統(tǒng)計《三言》《二拍》中用詞約190首,其中用《西江月》一調(diào)者有40首左右,數(shù)量上位居最前列⑥祝東:《“三言二拍”多用〈西江月〉詞原因探析》,《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大致揣測為什么《西江月》被視為“俗調(diào)”:能夠在一種“俗”的文體中受到如此的重視,一定與其在接受過程中的受歡迎程度有關。祝東分析“三言二拍”中之所以大量使用《西江月》一調(diào),是由于其在格式聲情上本身就帶有俚俗化的傾向,詞學創(chuàng)作批評史上以此調(diào)撰寫形成了警世傳統(tǒng),以及在《草堂詩余》等一類通俗詞選本與小說的互動關系中,此調(diào)成為首選之詞⑦祝東:《“三言二拍”多用〈西江月〉詞原因探析》,《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有一定道理,不過,細究起來,暫時不說《西江月》一調(diào)的基本題材等,即使詞在剛剛興起時,詞調(diào)確實與特定的聲情有關,發(fā)展到元代以后,也大大淡化了。《西江月》一調(diào)在通俗文學中很受歡迎,可能更在于它的調(diào)式更加口語化,更加上口,六字句和七字句、平聲韻和仄聲韻交替,配上世俗化的內(nèi)容,既淺顯易懂,又具有一定的文學性。說書系統(tǒng)中的小說和說唱系統(tǒng)中的戲劇都喜使用,正說明這一點,而余治將這個本來多被挪移到小說和戲曲中的詞調(diào)用來和圖搭配,這并不僅僅來自題畫詞的傳統(tǒng),更能夠說明余治本人的文化傾向。
在清末歷史上,余治主要是作為慈善家和戲曲家而做出了卓越成就,這二重身份在他身上有機地交織在一起。
余治非常重視通俗文學的教化作用,他撰有《庶幾堂今樂》,自序表述創(chuàng)作動機:“余不揣淺陋,擬善惡果報新戲數(shù)十種,一以王法天理為主,而通之以俗情。”為什么起名為庶幾堂?“《孟子》云:‘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天下之禍亟矣,師儒之化導既不見為功,鄉(xiāng)約之奉行又歷久生厭,惟茲新戲,最洽人情,移易風俗,于是乎在,即以是為蕩平之左券焉,亦何不可也。名曰《庶幾堂今樂》。庶幾哉,一唱百和,大聲疾呼,其于治也,殆庶幾乎!”①余治:《庶幾堂今樂自序》,蔡毅編:《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第4冊,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2258頁。甚至認為戲曲的功能超過正統(tǒng)的儒家教化。他不僅撰寫劇本,而且組織演出,陳去病《論戲劇之有益》一文曾記其效果:“當洪楊時,梁溪有奇人余治者,獨心知其意,嘗譜新劇數(shù)十出,皆皮簧俗調(diào),集優(yōu)伶演之,一時社會頗歡迎焉。”②阿英編:《晚清文學叢抄·小說戲曲研究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4頁。
他這樣從事戲劇活動,也和天下局勢有關,尤其是和對太平天國戰(zhàn)爭的認識有關。他認為,搞好教化,就能正人心,敦風俗,讓社會走上正軌。正如他在《庶幾堂今樂題辭》中說的:“皇上待爾曹,也算得如天浩浩同怙冒(到底不會待差你),為甚的跳梁小丑奮螳臂,忘恩負義反面作長毛(可惜都是大清朝好百姓,不過念頭一錯,便反轉(zhuǎn)面孔)。最可憐愚俗人被招搖,誤歸邪教,癡心都想天門跳(上了圈套,個個做夢)。”因此,為避免民眾上當受騙,就要向他們灌輸儒家的忠君愛國思想,而一般的文藝形式無此追求,也無此境界:“古文詞汗牛充棟,半多覆剖蠹魚銷(可惜),學時髦自詡風流,見幾多艷曲淫詞災梨禍棗(文章之厄莫甚于此)。美年少習輕佻,傷風敗俗人心蠱毒此中包(真堪痛恨)。”“所以俺近年來編幾本勸世文,帶病醫(yī)人,也不過是管中窺豹(老實話),只求他愚蒙易曉,初何敢效文人結(jié)習感憤更牢騷?”③余治:《庶幾堂今樂題辭》,《庶幾堂今樂》,光緒六年得見齋刊本卷首。這是他從事戲曲活動的夫子自道,是他功利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的集中體現(xiàn)。
余治既然對戲曲創(chuàng)作和演出如此投入,則他當然了解詞在戲曲中的作用和地位,也了解《西江月》一調(diào)在戲曲中所承擔的角色。俞樾在為余治《庶幾堂今樂》作序時曾指出:“天下之物最易動人耳目者,最易入人之心,是故老師巨儒坐皋比而講學,不如里巷歌謠之感人深也;官府教令張布于通衢,不如院本平話之移人速也。君子觀于此,可以得化民成俗之道矣。管子曰:論卑易行。此蓮村余君所以有勸善雜劇之作也。”④俞樾:《余蓮村勸善雜劇序》,《春在堂雜文續(xù)編》卷3,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12冊,第294頁。余治看到了戲曲的“感人”和“移人”的功用,看到《西江月》一調(diào)從詞的領域挪移到戲曲的領域所發(fā)揮的作用,而在通俗文學的范圍內(nèi),順便再將其請回,作為圖的導入者,就好像是戲曲中的開場詞一樣(戲曲也確實常見以《西江月》為開場詞者),也正是題中應有之義。前面提到,余治重視鄉(xiāng)約在地方治理中的作用,但對于“日久遂成具文”的講說方式不以為然,認為要有效果,“感動人心之處,全在于臨時說法”,最好還能夠用當?shù)氐耐猎?,容易懂,也容易打動人心。這些,都可以說是有“從俗”的目的。不避俗,正是他主動的追求。謝章鋌曾指出:“道錄佛偈,巷說街談,開卷每有《如夢令》、《西江月》諸調(diào),此誠風雅之蟊賊,聲律之狐鬼也?!雹葜x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2,唐圭璋:《詞話叢編》,第3346頁。這里用“巷說街談”來給《西江月》等詞調(diào)定位,再明確不過地說明了在一些批評家的心目中,所謂俗調(diào)的概念。與詞相參照,余治也非常注重文學的說唱性,如針對社會上的溺女陋習,他認為,“雖有煌煌告示以禁之,種種篇章以勸之,而蚩蚩之氓,既不識字,又不明理,即誡之深,言之切,何能家喻戶曉”,因此,“惟有將古今溺女、救溺彰彰報應,編成俚語,明白曉暢,或說因果,或唱道情,于鄉(xiāng)村市鎮(zhèn)各處宣揚”①余治:《得一錄》卷2《保嬰會規(guī)條》,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911冊,第7頁上。。他選擇《西江月》一調(diào),也正是看中了其語言容易“明白曉暢”,節(jié)奏較為明快,篇幅也較為適中。
當然,在余治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除了《西江月》這樣的詞之外,詩也是如此。咸豐七年(1857),清廷和太平天國的戰(zhàn)爭正酣,他“念鄉(xiāng)約為救時要務,而終患鄉(xiāng)愚之不能家喻戶曉,遂用俚語別撰詩歌各種勸世”②吳師澄:《余孝惠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56冊,第325—326頁。。用“俚語”,是他的重要文學精神?!段鹘隆分皇且粋€詞牌,創(chuàng)作時,當然可以用雅語,也可以用俚語,但在文學史的發(fā)展過程中,俚語入詞無疑使得它有了另外的生命力,這也是余治如此使用的重要原因之一。
從“俗調(diào)”的角度來看《江南鐵淚圖》中的《西江月》,體現(xiàn)了余治的教化思想的一個側(cè)面,而從詞這一文體的發(fā)展而言,這一組詞也有特別的價值。
作為一個理論命題,“詞史”之說主要是清人提出的。這一論述的淵源,當然來自唐代以來人們對杜甫詩歌的認定,如唐代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雹勖蠗ぃ骸侗臼略姟罚ㄅc《續(xù)本事詩》《本事詞》合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頁。宋代陳巖肖沿著這個思路,也說:“杜少陵子美詩,多紀當時事,皆有據(jù)依,古號‘詩史’。”④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上,丁福保編:《歷代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7頁。當然,陳巖肖這段話也是出自《新唐書》卷210《杜甫傳》:“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738頁。沿著這個傳統(tǒng),清初陳維崧提出詞應該“存經(jīng)存史”⑤陳維崧:《陳迦陵文集》卷2,《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31頁。的主張;清中后期的周濟則認為:“感慨所寄,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已(己)饑已(己)溺,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后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雹拗軡骸督榇纨S論詞雜著》,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630頁。如果說,陳維崧所說的“存經(jīng)存史”,雖然暗示了具體事件的重要性,但更為強調(diào)的是一種觀念的話,周濟所論則多是從個人的感慨出發(fā),通過個人的憂患意識、推己及人等,表現(xiàn)出時代的變化,帶有常州詞派濃厚的比興寄托色彩。而至晚清,人們談到詞史時,在上述兩種傾向外,又更為偏重回到唐宋人所體認的杜詩傳統(tǒng),即對時事的表現(xiàn)。如丁紹儀評價陶樑描寫嘉慶十八年(1813)陳爽、陳文魁等率天理教徒突入大內(nèi)滋事的《百字令》,就說:“正可作詞史讀也。”⑦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12,唐圭璋:《詞話叢編》,第2723頁。更為明顯的是謝章鋌在《賭棋山莊詞話》中的論述:“予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惜填詞家只知流連景光,剖析宮調(diào),鴻題巨制,不敢措手,一若詞之量止宜于靡靡者,是不獨自誣自隘,而于派別亦未深講矣。夫詞之源為樂府,樂府正多紀事之篇。詞之流為曲子,曲子亦有傳奇之作。誰謂長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揚時局哉?!倍w起寫于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的《晚唱詞》,正是“詩史之外,蔚為詞史”⑧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xù)編》卷3,唐圭璋:《詞話叢編》,第3529頁。之作。明確從“紀事”的角度,將詩史和詞史接續(xù)起來。因此,余治所寫的這42 首《西江月》,也可以納入這個系列中討論,盡管其性質(zhì)和趙起之作還有不同。
從對戰(zhàn)爭本身的描寫來看,《江南鐵淚圖》最集中反映的是生靈涂炭,百姓被殘殺。其開宗明義第一幅圖,題為《逆焰鴟張,生民涂炭》,畫面是太平軍所到之處,殺人放火,百姓扶老攜幼,四散奔逃。詞曰:“可恨跳梁小丑,頻年擾亂江南。生靈荼毒痛心酸,約略死亡過半。到處情形慘酷,丹青難畫難傳。憑君鐵石作心肝,腸斷一聲河滿。”文曰:“粵匪自咸豐癸丑陷金陵,大肆焚掠……庚申春,總統(tǒng)殉難,蘇常相繼失守。各屬城鄉(xiāng),無在不遭毒害。屠戮之慘,罄筆難書。目擊情形,曷禁痛哭!”①余治:《江南鐵淚圖》,第4—5,48頁。余治對江南的這種描寫,在其他文獻中,得到了證實。例如南城破后,“死難者十之三,被賊殺者十之一,迫而為兵四出者十之五,逃散者十之一”②王永年:《出金陵》(癸丑七月十六日),《紫蘋館詩鈔》,《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6 冊,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94 頁。?!坝袀}卒路遇者俱被殺,城初破,尸橫街巷皆滿”③張汝南:《金陵省難紀略》,戴逸、張同樂主編:《中國近代史通鑒·太平天國》,北京:紅旗出版社,1997 年,第463頁。按張汝南作有《江南好》百詠,也是以組詞的形式寫太平天國戰(zhàn)爭造成的破壞,保留歷史記憶,不過雖然也是意在“江南”,但全是寫南京,和余治更大意義上的江南,仍有不同。,“(城北)尚有百姓潛伏者,賊以搜物至其處,覺焉,乃驚散男子,驅(qū)女子赴水漢西門外,盡殺之,棄諸河”④謝介鶴:《金陵癸甲紀事略》,戴逸、張同樂主編:《中國近代史通鑒·太平天國》,第444頁。。如果稍稍推開一些,如在南京的近鄰揚州,太平軍曾于咸豐三年、六年、八年,三次攻陷這座城市,當時的記載是:“揚州因死尸堆積如山,不堪其臭……官軍埋尸,有一、二里之長?!雹蔸Q湖意意生:《癸丑紀聞錄》,《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15頁。而在靠近江蘇的浙江,據(jù)左宗棠戰(zhàn)后的說法:“通計浙東八府,惟寧波、溫州尚稱完善,紹興次之,臺州又次之,至金華、衢州、嚴州、處州等處孑遺之民,則不及從前二十分之一矣?;驂讯”粨锒现蓛H存,或夫男慘亡而婦女靡托。臣師行所至,災黎環(huán)吁馬前,泣訴痛苦情形,幽咽莫辨,亦惟有揮淚謝之而已?!雹拮笞谔模骸墩闶”粸目たh同治三年應征錢糧分別征蠲折》,《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9,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輯》第641 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9 年,第353—354 頁。按照左宗棠的估計,金華、衢州、嚴州、處州四府人口損失率高達95%,顯得夸張。曹樹基、李玉尚(《太平天國戰(zhàn)爭對浙江人口的影響》,《復旦學報》2000年第5期)通過研究,得出了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四府人口的變化:金華,戰(zhàn)前約308 萬,戰(zhàn)后185 萬;衢州,戰(zhàn)前約122 萬,戰(zhàn)后61 萬;嚴州,戰(zhàn)前約101萬,戰(zhàn)后約46萬;處州,戰(zhàn)前約129萬,戰(zhàn)后約86萬。
另外,還有抓住這場戰(zhàn)爭的某些重要特性來寫的,如第23幅《寺廟焚燒,神像毀壞》,繪一隊太平軍,手持兵器,高舉火把,推倒菩薩,焚燒寺廟。詞曰:“邪說橫流釀禍,托名天父為宗。何來三教廟重重,此日都歸無用。 毀盡莊嚴法相,焚完金碧瑤宮。讓他應劫一時雄,天福終歸自哄。”文曰:“賊借天主教為名,而又另造一種邪說,如贊美之類。文理既不可通,意見尤屬可笑。因天主教不崇象教,遂膽敢焚燒寺廟,毀壞神象,自以為是,肆無忌憚……無數(shù)琳宮古剎,金碧輝煌,盡為灰燼,良可慨也?!雹哂嘀危骸督翔F淚圖》,第4—5,48頁。太平天國信天主,仇視佛教,“遇廟宇,悉謂之妖,無不焚毀。姑就金陵言,城外則白云寺、靈谷寺、蔣侯廟、高座寺、天界寺、雨花臺亭、長干塔、呂祖閣、天后宮、靜海寺,城內(nèi)則鷲峰寺、朝天宮、十廟等處”⑧《粵逆紀略》,《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2冊,第31頁。?!皬哪暇┲钡桨矐c……寺廟尤其是他們摧毀的對象。我發(fā)現(xiàn)摧毀寺廟是他們的一貫舉動,在他們曾經(jīng)到過的任何地方,看不到一座供奉偶像的寺廟?!雹徇@是1859 年西人偉烈亞力牧師的記載,見《偉烈亞力牧師的報道》,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第9 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年,第210頁。江南一帶,叢林發(fā)達,像唐代詩人杜牧筆下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⑩杜牧:《江南春》,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49頁。,至清代可能不復如此繁盛,但規(guī)模仍在,香火依然,更是江南人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余治記錄此事,就不僅是對具體事件的記憶,而且還提到了文化根基的高度。
當然,余治此書以回憶的形式帶入,目的還是為了募捐,所以他也會選擇最具有刺激性的場景加以描寫,如《四野流離,轉(zhuǎn)填溝壑》一題,詞曰:“忽聽一聲賊到,人人膽落魂銷。家財萬貫愿甘拋,虎口余生暫保。 隨處風餐露宿,誰憐梗斷蓬飄。強顏乞食學吹簫,半作他鄉(xiāng)餓殍。”畫面中,人們扶老攜幼,或挑擔,或拄杖,奔走于道途。道路兩旁的溝壑中,隨處可見倒臥的尸體。這是對孟子表述的形象展示:“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老弱轉(zhuǎn)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雹佟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徐洪興:《孟子直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9、54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倒斃在野外而無人安葬,只能填充溝壑,堪稱最悲慘的事情之一。詞的上片寫流離失所的原因,下片寫淪為他鄉(xiāng)餓殍的過程,無疑能夠激起讀者強烈的同情心。
所以,從詞的發(fā)展歷史來看,這42首詞在藝術(shù)上,或許顯得粗糙,但通過回憶所展示的內(nèi)容,卻非常珍貴。在表現(xiàn)社會政治生活的廣度和深度上,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事件的具體和深切上,都是詞體文學發(fā)展中以前所少見的,有著重要的文學史意義。
圖像是《江南鐵淚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構(gòu)成歷史記憶的重要元素。在余治看來,以效果論,圖像有著獨特的功能:“圖像掛幅,其感化比勸善諸書更捷更廣。宜倩好手,繪善惡報應各圖,刊刻傳布,裱作掛屏,懸諸茶坊酒肆,或寺院廟宇……茶坊酒肆一日中屬目者數(shù)十百人,較之以善書與人者,其廣狹已殊,即不識字者皆可會意也?!雹谟嘀危骸度沼浌适吕m(xù)集》卷下“建祠感化”條跋,無錫三洽堂刻本,第17頁下。同治七年(1868),他重刊《學堂日記故事圖說》,其引言曰:“是編所集,善者可以勸,惡者可以懲,皆榜樣也。而且繪而出之,近而可信,顯而易明,更足資觀感而動彝良,是榜樣之最善者也。賢父師欲望子弟為好人,當無不樂為講說而責其日記者,當勿以事近因果而忽之也?!雹塾嘀危骸秾W堂日記故事圖說》,清同治十三年溫州府學署刻本。也是出于這個動機。
余治刊刻的42幅圖,相關內(nèi)容的說明,已見上述,而從傳承的角度看,其來源主要有兩個:一是流民圖④王一村已將“流民圖”和“鐵淚圖”聯(lián)系起來做了一定的考察,見其《清末民間義賑中的災情畫——以“鐵淚圖”為中心的考察》,《農(nóng)業(yè)考古》2016年第4期。,一是耕織圖。余治將這兩個傳統(tǒng)結(jié)合在一起,很有創(chuàng)意,也體現(xiàn)了他的思想傾向。
流民圖起于北宋,據(jù)說是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據(jù)《宋史·王安石傳》:“(熙寧)七年春,天下久旱,饑民流離,帝(神宗)憂形于色,對朝嗟嘆,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數(shù),堯、湯所不免,此不足招圣慮,但當修人事以應之?!墼唬骸素M細事?朕所以恐懼者,正為人事之未修爾。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監(jiān)安上門鄭俠上疏,繪所見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為圖以獻,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仁?、宣仁二太后流涕謂帝曰:‘安石亂天下?!垡嘁芍?,遂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雹菝撁摰龋骸端问贰肪?27《王安石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0547—10548頁。鄭俠繪制流民圖,主要目的是為了“去安石”,推翻新法。其流民圖今已不存,但在后人記載中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其樣貌,如明代魯鐸《觀鄭俠流民圖》:“旱風吹沙天地昏,扶攜塞道離鄉(xiāng)村。身無完衣腹無食,病羸愁苦難具論。老人狀何似,頭先于步足無氣。手中杖與臂相如,同行半作溝中棄。小兒何忍看,肩挑襁負啼聲干。父憐母惜留不得,持標自售雙眉攢。試看擔頭何所有,麻糝麥麩不盈缶。道旁采掇力無任,草根木實連塵垢……”⑥魯鐸:《觀鄭俠流民圖》,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卷5,《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23冊,第265頁。于此可以了解,鄭俠所畫,是流民扶老攜幼,奔走道途,鶉衣百結(jié),缺吃少穿,貧病交加,甚至有餓死溝壑、售賣小兒者。這幅畫面,影響后世至深。
沿著這一傳統(tǒng),明清兩代都有《流民圖》的創(chuàng)作。明代周臣的《流民圖》(亦有人稱之為《乞食圖》)“原為冊頁,共有十二開,畫24 個乞丐形象,現(xiàn)分別收藏于美國克利夫蘭博物館和夏威夷火奴魯魯美術(shù)館?!雹訇悅飨骸逗M庹洳刂袊嫛x唐五代至明代》,天津: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310頁。對于這幅圖,周臣有自題:“正德丙子十一年秋七月,閑窗無事,偶記素見市道丐者往往態(tài)度,乘筆硯之便,率爾圖寫,雖無足觀,亦可以助警勵世俗云?!笨梢娭饕钱嫷钠蜇?。明人張鳳翼更明確指出其思想:“是冊凡數(shù)種,其饑寒流離、疲癃殘疾之狀種種,其觀此而不惻然心傷者,非仁人也。計正德丙子,逆瑾之流毒已數(shù)年,而彬?qū)庉吽僚胺綗?,意分符剖竹,諸君亦鮮有撫首其民者。然則舜公(周臣)此作,殆與鄭君《流民圖》同意,其有補于治道不淺,要不可以墨戲忽之也?!闭J為直接傳承鄭俠,有著批判現(xiàn)實的鋒芒②見周臣《流民圖》,藏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至于清代,2018 年北京匡時的春拍中,有揚州八怪之一閔貞的《流民圖》,據(jù)其拍賣介紹:“此幅《流民圖》長卷,紙本,設色,以小寫意畫法繪各色流民一百人……所繪的人物衣衫襤褸,表情哀傷。雖然人物眾多,但在畫家的筆下卻無重復累贅的問題。婦女、兒童、老人、男子,不同的流民各有情態(tài)。他們有的人持竹板賣唱,有的人聚在一起生火煮食,還有人捕蛇,有人哺乳,也有持拐的盲人踽踽而行。沒有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提煉與觀察,像這樣具體而微的情境是畫不出來的……觀此圖,當不難體會到閔貞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悲憫的用心?!遍h貞生活在所謂的“乾嘉盛世”,卻敏銳地看到了盛世背后隱藏著的深刻的社會矛盾,作者雖然沒有明說,其中或也蘊含著批判現(xiàn)實的精神。至于規(guī)模,里面人物達百人之多,顯然又是對前人的一個發(fā)展。
余治的《江南鐵淚圖》雖然不叫“流民圖”,但流民確是其中表現(xiàn)最多的內(nèi)容,明顯從這個傳統(tǒng)發(fā)展而來?!皷|村(周臣)此筆,蓋圖寫?zhàn)嚭蜇ぶ畱B(tài),以警世俗”③文嘉跋周臣《流民圖》,見周臣《流民圖》,藏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這個“警世俗”,可以作普遍意義的理解,因此,就余治所作而言,反思災難形成的原因并激發(fā)向善之心,也同樣可以視為“警世俗”。從具體圖像看,《江南鐵淚圖》從前代流民圖中獲得的資源甚多,包括衣著、行頭、器具等,都大致一樣,還有餓死溝壑、賣兒鬻女等,也是同樣的書寫模式。但是,整體而言,《江南鐵淚圖》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一,詞、文、圖結(jié)合的形式,或為以前所未有;其二,反映了特定的事件,如溺嬰,有其地域性;其三,背景非常明確,具體指向一場特定的戰(zhàn)爭,容易引起集體回憶;其四,格局較大,構(gòu)成了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序列。當然,上述鄭、周、閔都是名家,鄭作的繪畫水平今已難考,但周臣是吳門畫派的重要畫家,閔貞更是以揚州八怪之一而為世人所熟知。在這一方面,余治所刊刻的作品無疑太粗糙了。這種粗糙,一方面可能確實是畫工的水準不夠高;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余治所追求的,可能并不是細節(jié)上的精雕細刻,而是對內(nèi)容的及時展示,其畫面突出的是容易引起共鳴的視覺效果,從而吸引讀者關注的目光。在這個方面,他的目的確實是達到了。
從賑濟勸善的角度看,流民圖和耕織圖在某種意義上有著互相生發(fā)的作用。作者試圖通過對戰(zhàn)亂和流民慘象的渲染,激發(fā)社會的同情心,從而共同努力,改變命運,男耕女織,各安其位,這樣,社會就能走向繁榮,人民就能安居樂業(yè)。
耕織圖出現(xiàn)很早,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南宋紹興年間樓璹任於潛令時,曾繪制《耕織圖》45幅,包括耕圖21幅、織圖24幅,各配以詩。其原本雖已散佚,但作品問世后,影響巨大,仿作不斷,至清代,由于康熙皇帝的重視,宮廷畫家焦秉貞仿樓本而繪制《御制耕織全圖》46幅,耕、織各半。此后,各朝皇帝,大都有所繪制,由朝及野,形成熱潮。這是因為,此種形式符合了帝王重視農(nóng)桑、體恤民情的統(tǒng)治需求??滴趸实墼H作耕織圖,序曰:“古人有言,衣帛當思織女之寒,食粟當念農(nóng)夫之苦。朕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爰繪《耕織圖》各二十三幅,朕于每幅,制詩一章,以吟詠其勤苦,而書之于圖。自始事迄終事,農(nóng)人胼手胝足之勞,蠶女繭絲機杼之瘁,咸備極其情狀,復命鏤板流傳,用以示子孫臣庶,俾知粒食維艱,授衣匪易?!雹芸滴酰骸陡棃D序》,張廷玉《皇清文穎》卷首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4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2—1986年,第132—133頁。說得非常清楚。
《江南鐵淚圖》中共有耕織圖各一,前者題為《牛種有備,惠及耕夫》,詞曰:“粒食善謀全局,萊蕪頓辟崇朝。多方補助護良苗,非種誅鋤已早。 好趁一犁春雨,催耕布谷無勞。西成轉(zhuǎn)盼慶豐饒,只有正供仰報。”文曰:“亂離之后,戶口散亡,田多荒廢,欲謀耕植而牛犁耒耜蕩焉無存,買辦無錢,耕夫束手。幸上憲垂情及此,給貲補助,設局勸農(nóng),并撥種糧,俾令播種。此生民大計,非區(qū)區(qū)小補也。茍有人心,能無感動?!眻D則繪犁田、鋤草、車水、餉耕等①余治:《江南鐵淚圖》,第76—77,78—79頁。。后者題為《機杼代謀,歡騰織婦》,詞曰:“但得機絲有賴,何愁日斷炊煙。朝朝抱布見青錢,活命全叩恩憲。 久矣姬姜憔悴,頓看喜上眉尖。買絲爭欲繡平原,妝閣心香一點。”文曰:“江南人民生計,最重耕織。耕之利固大,然必須先有資本,且必待夏秋兩熟收成,為期甚遠。若紡織則資本既輕,一舉手間,便能得利。日獲數(shù)十文,即可自糊其口。故俗語有云:不怕升米六十錢,只怕棉貴布價賤。今布頗有利,苦于紡織無具,無可藉手。幸蒙上憲撥款制備綿車步機,且命立居勸織,從此老幼男婦,皆可自食其力?!眻D則是送機、紡線、織布、賣布等②余治:《江南鐵淚圖》,第76—77,78—79頁。。上海博物館所藏南宋佚名的《耕織圖》,構(gòu)圖分為上下兩塊,上部描繪“耕”,下部描繪“織”。耕圖所繪,分別為開墾、除草、種稻、灌溉;織圖中有兩間房子,內(nèi)容則涉及挑繭、收繭、撥繭和織作。二者相較,有類似之處。雖然藝術(shù)水準不可同日而語,但傳統(tǒng)上還是一脈相承。
不過,余治專門繪制耕織二圖,有著非常迫切的現(xiàn)實考慮,又和一般意義上的重視農(nóng)桑不完全一樣。因為太平天國戰(zhàn)亂對江南造成了極大的摧殘,戰(zhàn)亂中,人民或死傷枕藉,或離鄉(xiāng)背井,造成大量土地荒蕪?!敖?、浙、皖三省,被賊蹂躪之地,幾于百里無人煙。其中大半人民死亡,室廬焚毀,田畝無主,荒棄不耕”,“江南地方,自粵逆竄擾后,田地類多荒蕪”③李文治:《中國近代農(nóng)業(yè)史資料》,北京:三聯(lián)書店,l957年,第157—158頁。。平定浙江的主要指揮者之一的左宗棠有這樣的描述:“浙江此次之變,人物凋耗,田土荒蕪,彌望白骨黃茅,炊煙斷絕。見屆春耕之期,民間農(nóng)器毀棄殆盡,耕牛百無一存,谷、豆、雜糧種子無從購覓?!雹茏笞谔模骸稙r陳浙省殘黎困敝情形片》,《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4,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輯》第641冊,第198頁。可見,為了醫(yī)治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為了安定人心,盡快恢復生產(chǎn)是迫在眉睫之務。在《江南鐵淚圖》中,如果說流民圖是憫,則耕織圖就是勸。這也正延續(xù)了長期以來的勸農(nóng)傳統(tǒng)。
勸農(nóng)是漢代以來地方官員的重要職責之一。司馬遷《史記·文帝紀》:“農(nóng),天下之本務,莫大焉。今勤身從事,而有租稅之賦,是為本末者無以異。其于勸農(nóng)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雹菟抉R遷:《史記》卷10《文帝本紀》,北京:商務印書館,1958年,縮印《百衲本二十四史》,第182頁。房玄齡等《晉書·職官志》:“郡國及縣,農(nóng)月皆隨所領戶多少為差,散吏為勸農(nóng)?!雹薹啃g等:《晉書》卷24《職官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6頁。由于這種社會氛圍,勸農(nóng)也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如束皙《勸農(nóng)賦》:“惟百里之置吏,各區(qū)別而異曹;考治民之賤職,美莫當乎勸農(nóng)?!雹呤骸秳褶r(nóng)賦》,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全晉文》卷87,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962頁。陶淵明《勸農(nóng)》詩:“六章節(jié)節(jié)相生。第三章言虞、夏、商、周,熙熙之世,士女皆農(nóng)。第四章言叔季即賢達亦隱于農(nóng),矧眾庶可游手乎?第五章正言勸農(nóng),第六章反言勸農(nóng),章法好絕。”⑧吳菘:《陶論》,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教師56級4班同學編:《陶淵明詩文匯評》,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24頁。余治之重視勸農(nóng),自無別議,需要提出的是,他不僅一如既往,從前代汲取資源,注重用文學手段表達這一內(nèi)容,而且特別注重通俗文學的功用。作為一個戲曲家,他對湯顯祖的《牡丹亭》有著自己的見解。《牡丹亭》的第八出開宗明義,題為《勸農(nóng)》。這一出在清代有著重要的影響,據(jù)說每年的三月初一,宮里都要應民間春耕之景上演此出。而有清一代的戲曲和曲譜選集中所選的《牡丹亭》折子戲,《勸農(nóng)》也都入選其中⑨徐正芳:《淺談〈牡丹亭勸農(nóng)〉的作用與價值》,《北方文學》2012年第1期。。余治顯然了解這一點,對通俗文學在教化中所起到的作用深深認可,但也是基于此,他對《牡丹亭》中的《勸農(nóng)》感到美中不足:“院本《勸農(nóng)》一出,想見循吏風流,與民同樂。近世梨園競演之,田夫野老樂觀之,誠佳劇哉!顧力田而不知孝弟,厚其生,未有以正其德,長吏之缺事也。”⑩余治:《庶幾堂今樂題解》,《庶幾堂今樂》,光緒六年得見齋刊本卷首?!昂衿渖钡那疤崾潜仨殹罢涞隆?,所以他有《后勸農(nóng)》一戲,寫一個縣官,“勸農(nóng)到鄉(xiāng)”,卻對孝行非常鼓勵。如至杏花村,見一乞丐,帶著七十六歲老母,到處乞討,非常孝順,于是認為這是“地方風化之幸”,因而“速取花紅美酒,賞給孝子。再取衣服兩件,與他母子更換”,并進而指出:“世人真不可貌相,只在心頭一點良?!雹儆嘀危骸逗髣褶r(nóng)》,《庶幾堂今樂》,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15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96—197頁。由此可見,余治非常用心地琢磨在通俗文學中寫什么和怎樣寫,他將耕織二圖放在《江南鐵淚圖》的系列中,既是他的一貫思想的體現(xiàn),也是他在通俗文學上的追求。
另外還要指出的是,余治的耕織二圖,前者說“幸上憲垂情及此,給貲補助,設局勸農(nóng),并撥種糧,俾令播種”,后者說“幸蒙上憲撥款制備綿衣步機,且命立居勸織”,都有一個“上憲”存在,這就將自己的來自民間的行為和朝廷的根本大計結(jié)合到了一起。結(jié)合全書最后對“鄉(xiāng)約”的強調(diào),就可以看出,這部著作又有了代言體功能,而突破了單純的個人立場。全書的圖像敘事大致都能在歷史上找到符合國家意志的思路,從這一點出發(fā),也能夠更好地理解余治的基本思想。
《江南鐵淚圖》是余治于同治三年所刊刻出版的一部書,主要目的是通過展示江南百姓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所經(jīng)受的苦難,激發(fā)同情心,從而募集款項,賑濟難民。
這部書大致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寫太平軍的暴虐,百姓的苦難,亂后的重建和反思。由于這樣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其實際效果又大于僅僅追求同情的勸善書,注入了獨特的歷史記憶,并展示出難能可貴的反思。
這部書在形式上由詞、文、圖構(gòu)成,應該是考慮了不同層面的讀者需求,希望得到更為廣泛的贊助。在此之前,余治曾有《水淹鐵淚圖》,形式可能較為單一,現(xiàn)在加上了詞和文的部分,構(gòu)成了一個獨特的彼此呼應的序列。這或者是余治通過總結(jié)所進行的新嘗試。
從詞的部分說,余治選擇了《西江月》一調(diào),是用俗調(diào)表達特定的情懷,和他對通俗文學的提倡密切相關。而繼承杜甫“詩史”的精神,以太平天國戰(zhàn)爭為中心,用聯(lián)章詞的形式來描寫戰(zhàn)爭給人民生活帶來的種種影響,這在清詞發(fā)展過程中有一定的獨特性,也是清初以來“詞史”理論在一個方面的體現(xiàn)。
余治采用圖像的方式敘事抒情,有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習慣和現(xiàn)實考慮,而從傳承的角度看,和北宋以降的流民圖和耕織圖的傳統(tǒng)深有淵源。他將這一傳統(tǒng)賦予了新的時代內(nèi)容。
說到圖像,順便還要提到的一點是,余治的歷史記憶促使他采取了這種方式,并用這種方式去傳達特定的歷史記憶,可是這一作品一旦成型,本身也就成為歷史,為后人提供了記憶。如“丁戊奇荒”②光緒三年(1877)和四年(1878)間,華北地區(qū)發(fā)生了嚴重的旱災饑荒,由于這兩年分別是丁丑年和戊寅年,因此史稱“丁戊奇荒”。時期,謝家福等人撰有《河南奇荒鐵淚圖》,后又有《中州福佑圖》《仳離啜泣圖》《天河水災圖》《秦饑十二圖》等,大約都是受到《江南鐵淚圖》的影響。朱滸曾經(jīng)舉例比較了《江南鐵淚圖》和《河南奇荒鐵淚圖》,如《江》有“草根挑盡,樹皮劘光”一圖,《河》有“樹皮草根,剝掘充饑”一圖,其中的人數(shù)、動作、背景、畫面布局等要素都基本相同;《江》有“賣男鬻女,臨別牽衣”一圖,《河》有“賣男鬻女,饑腸分離”一圖,基本結(jié)構(gòu)也都差不多③朱滸:《地方性流動及其超越——晚清義賑與近代中國的新陳代謝》,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年,第177—179 頁。按朱氏也指出了二者的不同之處,即河南與江南在地理環(huán)境上的不同,所導致的細節(jié)處理上的一些變化,如江南的樹上有葉子,河南的樹上就是光禿禿的。關于鐵淚圖與“丁戊奇荒”的研究,還有[美]艾志端(Kathryn Edger?ton-Tarpley)撰寫的《鐵淚圖:19世紀中國對于饑饉的文化反應》(曹曦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其中也簡單提到余治之作對后世的影響。。這就充分說明了余治《江南鐵淚圖》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