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文
(湖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62)
自從司馬遷在《史記》中專設(shè)《屈原賈生列傳》,合傳記載屈原與賈誼二人的政治遭遇與思想情懷,敘論屈原“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和屈原自沉之后百有余年賈誼“為賦以吊屈原”[1](P2482~2492)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全文選錄屈原《懷沙》和賈誼《吊屈原賦》等辭賦作品,后世學(xué)者常?!扒Z”并論。如東漢梁竦《悼騷賦》云“屈平濯德兮,潔顯芬香”,“賈傅其違指、何楊生之欺真”[2](P1171);梁武帝蕭衍《設(shè)謗木肺石函詔》謂“懷傅、呂之術(shù),抱屈、賈之嘆”[3](P37)。尋檢《全唐詩》《全宋詩》等總集,更會得到許多以屈原、賈誼及其行事并提的詩句,諸如唐白居易《讀史》“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陸龜蒙《送羊振文先輩往桂陽歸覲》“靈均精魄如能問,又得千年賈傅詞”,崔涂《湘中秋懷遷客》“不堪逢賈傅,還欲吊湘沅”,齊己《瀟湘》“遷來賈誼愁無限,謫過靈均恨不堪”,宋歐陽修《送趙山人歸舊山》“屈賈江山思不休,霜飛翠葆忽驚秋”如此等等。這些詩句,既表達了作者對于屈、賈思想人格的推崇景仰,對其不幸遭遇的理解和同情,同時也寄托了自己特定的人生情緒。
蘇軾也不例外。我們閱讀蘇軾(1037~1101)的詩文辭賦作品,可以看到他對于屈原、賈誼的政治才能與辭賦成就極為推崇,以為“楚辭前無古,后無今”“雖與日月爭光可也”“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然而,他對于屈原特立獨行、至死不讓的人生態(tài)度,對于賈誼“紆郁憤懣,至于夭絕”的處世方式,又不以為然。他認為屈原之道“要以為賢”而“不適中”,賈誼“有狷介之操”而“不善處窮”。所謂“適中”與“善處窮”,正是蘇軾不同于屈原、賈誼的處世方法和人生智慧。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蘇軾23歲,在服母喪期滿后和父親、兄弟再次出川赴京。途經(jīng)忠州(今屬重慶),看到這個與屈原平生行跡并沒有關(guān)涉,“原不當(dāng)有碑塔于此”[4](P4)的地方竟建有一座屈原塔,感嘆之余便寫下了一首題為《屈原塔》的五言古詩。全詩24句,依其思想內(nèi)容可分為3段:開首8句,泛寫千百年來楚人從未停歇的悼屈“遺風(fēng)”,人們在滄江上競渡龍舟,投飯放粽,呼喚亡靈。南賓山水之間,到處回蕩著楚人呼天喊地的哀哭之聲。真可謂“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遺風(fēng)成競渡,哀叫楚山裂”;第二段是中間8句,論述忠州屈原塔的由來,“南賓舊屬楚,山上有遺塔”,當(dāng)是三楚故地“奉佛人”為使屈原壯烈就死的事跡代代相傳、永不淪滅而建;第三段是最后8句,作者贊嘆屈原為堅持名節(jié)而死的價值意義,從而歸結(jié)忠州人民修建屈原塔的深厚情誼:“此事雖無憑,此意固已切”“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jié)”。此詩從“楚人悲屈原”之“死”起,最后至“所以持死節(jié)”結(jié),一氣貫注地敘寫了“古人誰不死”,而屈原“就死意甚烈”的死亡主題,寄托著青年蘇軾對屈子自沉的理解和高潔人格的景仰,也預(yù)示著作者未來不同凡俗的人生道路。
蘇軾在忠州時,寫下了著名的《竹枝歌》。據(jù)《樂府詩集》記載,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5](P1140)。劉禹錫據(jù)民歌改作九章《竹枝》新詞,在輕揚纏綿的音調(diào)中,歌詠三峽風(fēng)光或男女戀情,折射自己置身貶謫之地的生活環(huán)境和情感心態(tài),對當(dāng)時及后世的竹枝歌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但蘇軾的九章《竹枝歌》[6](P5~6),一變唐人“有淇、濮之艷”的詩風(fēng)而發(fā)為幽怨之音,借以悲悼屈原等楚人之死,如其詩曰:“屈原已死今千載,滿船哀唱似當(dāng)年”“吁嗟忠直死無人,可憐懷王西入秦。秦關(guān)已閉無歸日,章華不復(fù)見車輪”“千里逃歸迷故鄉(xiāng),南公哀痛彈長鋏”“項王已死無故人,首入漢庭身委地。富貴榮華豈足多,至今惟有冢嵯峨。故國凄涼人事改,楚鄉(xiāng)千古為悲歌”。從屈原、懷王、項羽之“死”,蒼山、湘水無情草木之“泣”,到帝子南游、父老哽咽、南公哀痛,蘇軾筆下的《竹枝歌》,不啻為一曲以屈原為代表的楚人坎坷歷史的千古悲歌!
蘇氏兄弟在離蜀適楚期間,還作有同題的《屈原廟賦》。清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吳雪濤《蘇文系年》、孔凡禮《蘇軾年譜》等,均以為《屈原廟賦》與《屈原塔》詩一樣,乃嘉祐四年蘇軾與蘇洵、蘇轍一道赴開封途中所作,作者時年23歲(1)曾棗莊先生《蘇賦十題》(載學(xué)苑出版社2007年《中國蘇軾研究》第3輯)及《宋代文學(xué)編年史》(鳳凰出版社2012版),據(jù)南宋郎曄《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一《屈原廟賦》題下注引晁補之“公之初仕京師,遭父喪而浮江歸蜀,過楚屈原之祠為賦以吊”之語,而改為治平三年(1066)所作,蘇軾年30歲。筆者以為這一新論仍有所不周,參見何新文、丁靜《雖不適中,要以為賢——論蘇軾對屈原的接受》,《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5期。。《屈原廟賦》的主題,也是論屈原之死。這篇不到四百字的騷體賦,以屈原廟為題,以屈原之死立論。在賦中,“死”字先后出現(xiàn)了5次,從而一線貫穿全篇。賦的首段,敘作者浮舟適楚,睹屈原廟而感嘆其“生無所歸而死無以為墳”,從而提出屈原之死的問題以領(lǐng)起全篇;接著是賦的主體部分,以“處死之為難”為中心展開議論。在賦中,蘇軾還駁議了揚雄、班固等人以屈原自沉為“非智”的責(zé)難之辭,從而肯定屈原之死是由于楚國前途命運的無望,是出于無法割舍的宗國君臣之義。
蘇軾的《屈原廟賦》,表達了對屈原之死的理解,張揚屈原以死諫君、以身殉國的社會意義,對“蘇門四學(xué)士”中的晁補之以及南宋洪興祖的《楚辭》論述、朱熹評價屈原的忠君愛國之說,都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朱熹還在《楚辭后語》卷末所錄蘇軾《服胡麻賦》的序文中評價《屈原廟賦》說:
公自蜀而東,道出屈原祠下,嘗為之賦,以詆揚雄而申原志。然亦不專用楚語,其輯之《亂》乃曰:“君子之道,不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qū)區(qū),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是為有發(fā)于原之心,而其詞氣亦若有冥會者。[7](P300)
朱熹認為,蘇軾此賦“全身遠害、亦或然兮”之句,是“有發(fā)于(屈)原之心”,符合屈原之志的。這與以往賈誼《吊屈原賦》“遠濁世而自藏”和揚雄《反離騷》“何必沉身”的質(zhì)疑有所不同。宋元之際,祝堯所編《古賦辨體》,將蘇氏兄弟的兩篇《屈原廟賦》一并收錄。祝堯評蘇軾之賦“中間描寫(屈)原之心如親見之,末意更高,真能發(fā)前人所未發(fā)”[8](P434~435);然后又比較二蘇之賦,“大蘇之賦,如危峰特立,有嶄然之勢,小蘇之賦,如深溟不測,有淵然之光”[8](P444),表明了對于蘇軾兄弟之賦思想藝術(shù)的肯定。
嘉佑四年至五年間,蘇軾還在所作《荊州》組詩中多次敘及屈原與《楚辭》,如:
南方舊戰(zhàn)國,慘淡意猶存??犊騽⒈恚鄾鰹榍?。
游人多問卜,傖叟盡攜龜。日暮江天靜,無人唱楚辭。[4]
在荊楚故地,蘇軾吊古思今。他一方面追憶漢末名士、荊州刺史劉表的割據(jù)稱雄,更為愛國詩人屈原逢時不祥的悲劇命運和時下楚辭衰微、無人吟唱的凄涼景象慷慨感嘆。
蘇軾所生活的北宋前期,正是由唐入宋以來楚辭學(xué)漸趨衰微的時代,蘇軾頗為楚辭將墜之“微學(xué)”而憂慮。因此,他一方面身體力行,“手?!冻o》十卷”[9](P434),創(chuàng)作騷體辭賦作品;一方面又發(fā)表重視楚騷辭賦、呼喚屈騷傳統(tǒng)的言論,推尊屈宋辭賦。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42歲的蘇軾,在為鮮于侁(字子駿)所撰《書鮮于子駿楚詞后》中,高度評價和肯定時人的擬騷賦作曰:
嗟乎,此聲之不作也久矣,雖欲作之,而聽者誰乎?……今子駿獨行吟坐思,寤寐于千載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于冥寞,續(xù)微學(xué)之將墜,可謂至矣
蘇軾此言,既為楚辭“欲學(xué)無師,欲傳無徒”的狀況傷感,更為眼前鮮于子駿所撰《九誦》的問世興奮不已,字里行間溢滿呼喚楚辭傳統(tǒng)的綿綿深情。
哲宗元符二年(1099),蘇軾63歲,在所寫《答劉沔都曹書》中,對蕭統(tǒng)《文選》收錄宋玉《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諸賦,將各賦的第一段文字均劃分為“敘”提出異議。他認為宋玉《高唐賦》開篇“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至“玉曰唯唯”,《神女賦》開篇“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至“玉曰唯唯”這兩大段文字,如同司馬相如《子虛賦》開篇“子虛、亡是公、烏有先生”的一段問答一樣,都是賦的正文,而不是敘文[11](P328)。如果從宋玉賦的結(jié)構(gòu)內(nèi)容考察,蘇軾之說確有道理,故此說也頗有影響。如清章學(xué)誠《文史通義·詩教》云:“賦有問答發(fā)端,誤為賦序,前人之議《文選》,猶其顯然者?!盵12](P81)今人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亦曾引東坡譏《文選》“編次無法”之語,以證蘇說之不誤。[13](P869~870)
賈誼(前200~前168年)是漢初著名政論家、文學(xué)家,少有才名,漢文帝時任博士,遷太中大夫,因受老臣周勃、灌嬰排擠,被謫為長沙王太傅。賈誼在長沙時,撰有《吊屈原賦》緬懷屈原。司馬遷在《史記》中為屈原、賈誼二人合傳,并在《屈原賈生列傳》全文載錄《吊屈原賦》,后世因而將他們并稱為“屈賈”。
蘇軾對于賈誼的政治才能和辭賦成就也十分推崇。據(jù)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記載,蘇軾少年時即“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14](P1411);24歲時,專撰一篇《賈誼論》論其“才、識”;35歲時,蘇軾在京師送別曾鞏(字子固)外任越州(今浙江紹興)通判,撰《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詩,詩中既言“賈誼窮適楚,樂生老思燕”,詩末又引賈誼《吊屈原賦》“橫江湖之鳣鯨”語,結(jié)以“安得萬頃池,養(yǎng)此橫海鳣”詩句,體現(xiàn)了為曾鞏才華出眾卻被貶謫外放的幽怨情緒。
再至哲宗元符三年(1100),已經(jīng)64歲的蘇軾結(jié)束貶謫生活,從海南島北歸途中,至廣東清遠所撰《答謝民師書》,仍在高度評價屈、賈辭賦:
屈原作《離騷經(jīng)》,蓋《風(fēng)》《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梢云渌瀑x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為俗人言也。[11](P331)
這是蘇軾逝世前一年所作的書簡,也是他平生最后一次較為集中的文學(xué)論述。蘇軾借批評揚雄以賦為“雕蟲篆刻”晚年又“獨悔于賦”之說,肯定屈、賈辭賦的藝術(shù)成就。在他看來,辭賦本身雖有水準(zhǔn)高下之分,但以所謂“雕蟲篆刻”而鄙視辭賦則不妥。蘇軾還認為,賈誼的見識抱負不是司馬相如可比的,揚雄因為輕視賦而將二人“同科”對待也是淺陋之見。由此可見,蘇軾極為重視賈誼的才華和辭賦成就。
蘇軾由衷地推崇屈原、賈誼的政治才能、文學(xué)才華和辭賦成就,但對于屈原特立獨行、毫不妥協(xié)的人生態(tài)度和賈誼“紆郁憤懣、至于夭絕”的處世方式卻不以為然。他在所撰《屈原廟賦》中評價屈原之道“要以為賢”而“不適中”,撰《賈誼論》批評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
蘇軾在青年時代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屈原塔》《竹枝歌》《屈原廟賦》等頌揚屈原的詩賦作品,在中年時期,為友人鮮于子駿擬騷作品《九誦》作序,呼喚時人“追古屈原、宋玉,續(xù)微學(xué)之將墜”,晚年時期既以學(xué)者的態(tài)度探究蕭統(tǒng)《文選》所載《高唐》《神女》諸賦,推賞屈原《離騷》為“《風(fēng)》《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楚辭前無古,后無今”,深情表白“吾文終其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惟屈子一人耳”(明蔣之翹《七十二家評楚辭》)[15](P63)??梢哉f蘇軾對于屈原的尊崇,貫穿了他自青春年少至垂暮晚年的整個人生旅程。但我們?nèi)匀徊荒芊裾J,在蘇軾豐富繁多的詩文詞賦及文史論著之中,有關(guān)屈原的文字并不多,提及屈原及其辭賦的頻率不僅不可與其晚歲“獨好”的陶淵明相比,而且也不及莊周與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等人多;此外,從人生的角度而言,人們也很難將超然曠達、隨遇而安的蘇軾與憤世嫉俗、獨立特行的屈原相提并論。(2)朱光潛《詩論》第十三章論陶淵明,認為“可以和他比擬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蘇軾“在陶公面前終是小巫見大巫”,參見朱光潛《詩論》,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277頁;李澤厚論蘇軾“比起屈、陶、李、杜,要大遜一籌”,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65、152頁。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原因或許是多方面的,但蘇軾對于屈原的接受態(tài)度,則應(yīng)該最值得關(guān)注。讓我們回到蘇軾的《屈原廟賦》,在賦末他寫道:“君子之道,豈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qū)區(qū),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這“雖不適中,要以為賢”之句,正是蘇軾清晰表達的接受態(tài)度。屈原自沉之后,歷代文人學(xué)士從各自的角度對此提出了許多不同的看法。如西漢之時,賈誼《吊屈原賦》已有“固自引而遠去”“遠濁世而自藏”之議;揚雄亦“怪屈原自投江而死”,質(zhì)疑“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16](P3515)。東漢梁竦的《悼騷賦》,肯定屈原“既匡救而不得,必殞命而后仁”,批評賈誼和揚雄的誤解(“惟賈傅其違指兮,何揚生之欺真”)后,班固《離騷序》仍然怨責(zé)屈原“忿懟不容,沉江而死”有違明哲保身之道,亦“非明智之器”[17](P50)。曾被蘇軾《與程全父十二首》中稱為“南遷二友”[10](P1626)之一的唐代文學(xué)家柳宗元,則對屈原之死表達了與眾不同的肯定性意見,其《吊屈原文》批評怨責(zé)屈原自甘“隱忍”而留戀楚國的議論,肯定其不忍立視故國覆墜、而心懷愛國至誠赴死“不貳”的服道守義行為,充分表達了對于屈原之死的理解。
蘇軾雖繼承了柳宗元肯定屈原慷慨赴死的正確見解,但仍然作出了“雖不適中”的非肯定性評價。所謂“適中”,是指一種調(diào)和事物矛盾的處世之道。《禮記·中庸》曰:“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敝祆渥⒅^“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又引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18](P17)蘇軾在青年時代就接受了儒家的中庸學(xué)說,他曾撰有《中庸論》上、中、下三篇[10](P60~64),以闡釋中庸之義。如其《中庸論》下篇曰:
夫君子雖能樂之,而不知中庸,則其道必窮?!闷淦渲?,不得終日安行乎通途,夫雖欲不費,其可得耶?……然天下有能過而未有能中,則是復(fù)之中者之難也?!炔豢蛇^,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君子見危則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
在蘇軾看來,“適中”是人生的高境界。雖在“君子”而“不知中”,“則其道必窮”,若“得其偏而忘其中”,則“不得終日安行乎通途”。但是,要真正做到“適中”和“能中”,“既不可過,又不可不及”,卻是很難的事情。
在寫成《中庸論》30多年后,飽經(jīng)宦海風(fēng)波的蘇軾,于謫居海南時又撰有一篇題為《濁醪有妙理賦》(以“神圣功用無捷于酒”為韻)的律賦,進一步表述了這種“適中”的處世之道:
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xué)徐公之中圣。……獨醒者,汨羅之道也;屢舞者,高陽之徒歟?惡蔣濟而射木人,又何狷淺?殺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10](P21)
既然要“得時行道”“遠害全身”,就應(yīng)該師法齊相曹參、魏人徐邈之醉酒,而不能像屈原那樣“獨醒”(3)唐宋文人多有宣稱不要做“獨醒”之人者,如白居易《詠家醞十韻》謂“獨醒從古笑靈均,長醉如今效伯倫”。參見朱金城《白居易集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9頁。,像高陽酒徒酈食其那樣沉溺,像曹魏人時苗那樣因厭惡“酒徒蔣濟”而立木人射之,像晉人周凱那樣醉后揚言“殺王敦而取金印”:他們都不免固執(zhí)偏激,所作所為皆不“適中”而“狷淺、狂疏”。
對于賈誼,也大抵如此。蘇軾少年時即好賈誼、陸贄“論古今治亂”之書,青壯年時期既有文章論賈誼有“王者之佐”的政治才能,又寫詩以“賈誼窮適楚”暗喻曾鞏被貶謫外放,晚年時蘇軾還在《答謝民師書》中高度評價賈誼辭賦“升堂有余”。但蘇軾對于賈誼的處世態(tài)度卻頗不以為然,且看其《賈誼論》所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以有所為耶?……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灌嬰……,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yōu)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郁憤懣,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后卒以自傷哭泣,至于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復(fù)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10](P105~106)
這篇七百余字的《賈誼論》,是青年蘇軾于嘉祐五年所撰五十篇策、論(策、論各二十五篇)之一。自司馬遷作《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以來,歷代學(xué)人幾乎都把賈誼當(dāng)作是懷才不遇的典型,但蘇軾的《賈誼論》與傳統(tǒng)觀念不同,他提出了幾乎完全相反的觀點。
首先,文章開宗明義,提出“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的基本論點。人要具有才能并不太難,真正難的是會“自用”其才,即能夠使自己的才能得以發(fā)揮施展出來。但是,具有“王者之佐”才能的賈誼,卻是一位“不能自用其才”的人。作者一開篇就推翻以往同情賈誼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普遍認識,將賈誼受排擠被貶的原因歸咎為賈誼本身。
接著,又進一步論述賈誼是怎樣“不能自用其才”:他不懂“君子之所取者遠,就者大”則“必有所待,有所忍”的道理;才高氣盛,不能深交絳侯、灌嬰等舊將老臣而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卻想“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文章的后半部,更直接批評賈誼,“謀之一不見用”就“自殘至此”,“不知默默以待其變”,既為賦以吊屈原,又滿腔紆郁憤懣,傷感哭泣,以至于憂傷病沮,英年早逝。究其原因所在,一言以蔽之,可謂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是“不善處窮者也”。
蘇軾批評賈誼的“不善處窮”,可謂是他不滿屈原“不適中”的同義語。這種“不適中”和“不善處窮”的評價,表明蘇軾對于屈、賈的接受,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即推崇屈、賈的文學(xué)成就乃至論政才華,而不取二人“不適中,不善處窮”的處世方法和人生態(tài)度;而且,這兩個方面的理論認知,自始至終地影響和指導(dǎo)著蘇軾的人生歷程。
蘇軾以“雖不適中,要以為賢”表述對于屈原的評價和接受態(tài)度,是其思想認識的真實呈現(xiàn)。一方面,蘇軾終其一生,都對屈原懷有崇敬和景仰之情,屈原是其仰慕、師法的榜樣,是他心目中神圣而難以企及的對象。正如他所深情表白:“吾終其身企慕而不能及萬一者,惟屈子一人耳”(載見明蔣之翹《七十二家評楚辭》)[15](P63),這就是蘇軾所謂的“要以為賢”。另一方面,蘇軾對屈原毫不融通的嫉惡孤憤,絕不妥協(xié)的執(zhí)著堅韌,“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立特行,“知死不讓”的義無反顧,并不理解和認同。在蘇軾心中,屈原是高尚的,但他與百年之后的賈誼一樣,其處世方法不符合儒家所倡導(dǎo)的中庸之道,而是一個“不適中”不善“處窮”的人。
而“適中”與“善處窮”,正是蘇軾肯定的處世之道,即人生態(tài)度或方法策略。蘇軾認為“人生如寄”(4)王水照等《蘇軾評傳》統(tǒng)計,蘇軾詩集有9處“吾生如寄耳”句(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版,第555頁)。如《過淮》“吾生如寄耳,初不擇所適”;《送芝上人游廬山》“吾生如寄耳,出處誰能必”;《西江月送錢待制穆父》“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等。,人生多艱,在有限的人生之中,尤其是在身處逆境之際,要心態(tài)平和,隨遇而安,“允執(zhí)其中”,要“有所待,有所忍”,有默忍待變的耐心,而不能夠偏執(zhí)極端,也不必滿腔紆郁憤懣。即使面臨危難之際,既要有“見危能死”的氣概,更要有“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之道的智慧。這是蘇軾所追求的處世之道和人生境界,也正是他不同于屈原和賈誼之處。而這些內(nèi)容,在他的詩文作品里都有體現(xiàn)。
蘇軾認為,詩人固“窮”。在蘇軾的詩歌里,出現(xiàn)“窮”字大約50多次。其中如謂“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病中大雪數(shù)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天憐詩人窮,乞與供詩本”(《僧清順新作垂云亭》),“賈誼窮適楚”(《送曾子固倅越州》),“遙想后身窮賈島”(《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二首》),“化為東野窮”(《中秋月三首》)等。當(dāng)然,蘇軾自己也不例外:“我窮交舊絕,三子獨見存”(《東坡八首》);“馬生本窮士,從我二十年”(《東坡八首》);“我雖窮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次韻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吾窮本坐詩”(《孫莘老寄墨四首》);“先生年來窮到骨,問人乞米何曾得”(《蜜酒歌》);“我窮正與君彷佛”(《和柳子玉喜雪次韻仍呈述古》)。
而“處窮”的重要方式或途徑之一,就是寫詩與飲酒。蘇軾《望江南》(暮春)詞有云:“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又在《寄黎眉州》詩里說:“且待淵明賦《歸去》,共將詩酒趁流年?!边@“詩”與“酒”,的確是他年華中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我們翻閱《東坡詩鈔》中的詩篇,屢見“詩酒”連稱或“詩、酒”并提的詩句:“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詩美酒聊相溫”(《答呂梁仲屯田》),“得意詩酒社,終身魚稻鄉(xiāng)”(《乘舟過賈收水閣收不在見其子》),“二生年少兩豪逸,詩酒不知軒冕苦”(《秦少游夢發(fā)殯而葬之者云是劉發(fā)之柩是歲發(fā)首》),“詩酒暮年猶足用,竹林高會許時攀”(《次韻王震》),“聊將詩酒樂,一掃簿書冗”(《次前韻再送周正孺》),“豈知入骨愛詩酒,醉倒正欲蛾眉扶”(《次前韻送劉景文》),“顧慚桑榆迫,豈厭詩酒娛”(《和贈羊長史》),“愛酒陶元亮,能詩張志和”(《乘舟過賈收水閣收不在見其子》),“但掛酒壺那計盞,偶題詩句不需編”(《和子由寒食》)。緣于這“入骨愛詩酒”的天才愛好,“詩酒趁年華”的生命意識,蘇軾傾情于詩酒,既享受“得意詩酒社”“新詩美酒聊相溫”的自然樂趣,也飽嘗過“聊將詩酒樂、一掃簿書冗”的詩酒消愁。終其一生,可謂是無論青春年少,還是華發(fā)暮年,也無論順境、逆境,他總以詩酒相隨,總有詩酒相伴,總時時洋溢著詩情,處處彌漫著酒香。這不竭的詩酒,伴隨著蘇軾的坎坷人生。
先說酒。屈原作品中,也有一些涉及酒的描寫。如《九歌·東皇太一》“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招魂》“挫糟凍飲,酎清涼些”(王逸注云“酎,醇酒也。言盛夏覆蹙乾釀,提去其糟,但取清醇,居之冰上,然后飲之。酒寒涼,又長味,好飲也),“娛酒不廢,沈日夜些”(王逸注“言雖以酒相娛樂,不廢政事”),“酎飲盡歡,樂先故些”。屈原寫酒,大多是寫它的美味,或者飲酒的娛樂功用,很少涉及酒與個人的情緒,而蘇軾是以酒為命的“酒徒”“酒仙”。據(jù)統(tǒng)計,在蘇軾傳世的詩詞作品中,有90余首是關(guān)于酒的,而篇中帶“酒”者更有九百多首。專門寫酒的賦,也有《中山松醪賦》《酒子賦》《酒隱賦》《濁醪有妙理賦》等。如謫居海南時所作的《濁醪有妙理賦》即謂:“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坐中客滿,唯憂百榼之空;身后名輕,但覺一盃之重”“故我內(nèi)全其天,外寓于酒”。[10](P22)蘇軾好見客舉杯,他曾自述說:“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則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見客舉杯徐引,則余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又喜作書畫之前飲酒:“吾酒后乘興作數(shù)十字,覺氣拂拂從十指中出也”“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他還專門寫過贊頌蜜酒美好的《蜜酒歌》:“真珠為漿玉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不如春甕自生香,蜂為耕耘花作米。一日小沸魚吐沫,二日眩轉(zhuǎn)清光活。三日開甕香滿城,快瀉銀瓶不須撥。百錢一斗濃無聲,甘露微濁醍醐清。君不見南園采花蜂似雨,天教釀酒醉先生。先生年來窮到骨,問人乞米何曾得。世間萬事真悠悠,蜜蜂大勝監(jiān)河侯?!?/p>
蘇軾在仕途坎坷、生平不順之際,比如,在他被貶謫黃州、儋州等地,酒不只是苦悶的象征,還是他隨遇而安、曠達樂觀的催化劑。蘇軾即使因為生活的愁苦而飲酒,可酒后所作的詩文也仍然充滿著積極的精神和美好的期望。如《虞美人》詞謂:“持杯遙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持杯復(fù)更勸花枝,且愿花枝長在,莫離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又說“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酥”(《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飲酒還是淡忘窮愁、獲得健康長壽之道。如59歲的蘇軾再貶惠州所寫的《十月二日初到惠州》,抒寫仿佛夢回故鄉(xiāng)的欣喜:“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p>
再說詩。蘇軾好詩,詩歌不僅是他的人生愛好,也是他身處逆境時排遣苦悶的藥石良方:“知君窮旅不自釋,因詩寄謝聊相鐫”(《和蔣夔寄茶》);“計窮路斷欲安適,吟詩破屋愁鳶蹲”(《答呂梁仲屯田》)。如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出任杭州通判,路過臨汝時去看望在此休居的歐陽修,觀賞主人所藏畫有峨眉山雪嶺孤松的石屏風(fēng),并應(yīng)命賦為《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詩,詩中因憶唐代畫師畢宏、韋偃的生平行事與松畫創(chuàng)作,以為“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從而建議主人:“愿公作詩慰不遇,無使二子含憤泣幽宮”??梢姡谔K軾的心目中,詩是可以撫慰“不遇”的幽憤的。
元豐三年(1084),45歲的蘇軾因“烏臺詩案”首度被貶至黃州,一居4年,心中充滿不平和幽憤自不待言。但東坡居士卻以其特有的詩酒“處窮”方式,自我寬慰化解?!冻醯近S州》之詩,將滿腔怨憤化成對“檢校水部員外郎”閑置官號的調(diào)侃和對被貶之地山水物產(chǎn)的欣賞:“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又作《東坡八首》“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更有“三詠赤壁”詩賦之作中,“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前赤壁賦》);“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后赤壁賦》);《定風(fēng)波》中的“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山頭斜照卻相迎”。
在貶謫惠州期間,蘇軾還撰寫有“和陶詩”一百多首。故黃庭堅有《跋子瞻和陶詩》,評價他“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如其“和陶詩”中有《和飲酒五首》,其一云“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直接將會寫詩與會飲酒聯(lián)系到一起。
紹圣四年(1097),61歲的蘇軾離開惠州,再赴最荒遠的貶謫之地海南島昌化軍之儋州。大海茫茫,風(fēng)波浪涌,遙望中原,此生安歸?四顧途窮之際,蘇軾仍然寄情于詩酒之中。如其《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之詩,作者神思馳騁,天馬行空,“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遙想鄒衍“大九州”“大瀛?!敝f,如入夢境“蓬萊宮”,“夢云忽變色,笑雷亦改容”。在無比險惡的處境中,蘇軾寫出了“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的清妙詩句。
海南三年,蘇軾以詩酒為伴,渡過了最為艱難的貶謫歲月。諸如《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之“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食荔枝二首》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尚在藤也。旦夕當(dāng)追及,作此詩示之》之“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等等,都表明詩人通過深刻的人生思考而持有冷靜曠達、隨遇而安的生活態(tài)度。
蘇軾深知人生如寄,在有限的人生之中要隨遇而安,身處逆境之際更要“有所待有所忍”,有默忍待變的耐心和智慧,而不能偏執(zhí)極端,滿腔憤懣?;蛟S,正因為如此,蘇軾在受到政治迫害,屢遭貶謫,以至流放荒遠海南的極為艱難之境,仍然能夠堅韌不移,樂觀曠達,食芋飲酒,寫詩著書,所謂“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永葆一份“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fēng)”的理性和豪情。